第五十六章 黑塔
1816年12月3—4日
格雷斯蒂尔大夫正在睡梦中。梦里有人呼唤他,管他要什么东西。不管这些人是谁,他急着满足人家的要求,于是东跑西颠地找他们;人没找到,却听见他们仍在呼唤他的名字。最后他睁了眼。
“谁?”他问。
“是我,先生。弗兰克,先生。”
“什么事?”
“斯特兰奇先生来了。他想跟您说句话,先生。”
“出什么事了吗?”
“他没说,先生。不过,我看肯定出事了。”
“他在哪儿呢,弗兰克?”
“他不肯进门,先生。怎么劝都没用。他在大门外头呢,先生。”
格大夫把两条腿放下床,猛抽口气。“冷啊,弗兰克!”他说道。
“是的,先生。”弗兰克帮格大夫穿上睡衣,套上拖鞋。他二人啪嗒啪嗒穿过一间间黑幽幽的屋子,走过一片片黑幽幽的大理石地板。走到玄关处,有盏灯还点着。弗兰克拉开对开的大铁门,提灯走了出去。格大夫跟在他后面。
石台阶一路延伸到黑暗里。只有海水的气味、浪花拍打在石头上的声响,以及黑暗里时不时的闪烁和晃动,提示着观者台阶下面即是运河。周围有几栋房子的窗口和阳台还点着灯。再往远看去,就只有黑暗与静寂。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格大夫叫道,“斯特兰奇先生在哪儿?”
作为回答,弗兰克往前方右侧指去。桥洞底下,一朵灯光突然绽放。格大夫借着灯光看见那里候着一艘刚朵拉。船夫几篙子将船往他们这边靠。船越来越近,格大夫看出来船上有个乘客。尽管弗兰克都告诉他了,格大夫还是费了些工夫才认出他来。“斯特兰奇!”他喊道,“老天啊!出了什么事?我都没认出您来!我……我……我的好朋友。”格大夫舌头不好使了,不知说点儿什么才合适。在过去的几个礼拜里,他的想法渐渐确立,以为自己和斯特兰奇之间的关系很快就会变得不一般了。“快进屋来!弗兰克,快!给斯先生端杯酒来!”
“不!”斯特兰奇叫道,嗓音沙哑而陌生。他用意大利语跟刚朵拉船夫急切地说了几句。他的意大利语比格大夫流利得多,说了些什么格大夫没听懂,不过很快也就明白了——船夫开始把船往远处撑了。
“我不能进去!”斯特兰奇喊道,“别让我进!”
“好吧,那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我被诅咒了!”
“诅咒了?不!别这么说。”
“我非这么说不可。我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到现在!我刚刚让船夫把我拉远一点。我离您家太近的话不安全。格大夫,您一定得把您女儿送走!”
“弗洛拉!为什么?”
“咱们附近有人打算害她!”
“老天啊!”
斯特兰奇双眼睁大:“有人打算把她一生打入无尽的苦海!被一个狂野的精灵奴役,受其摆布!那古老的监牢一半是砖石与泥土,另一半是冰冷的巫蛊。恶毒,恶毒!可话说回来,也许并不那么恶毒——他这么做还不是天性使然?他又怎能控制得住?”
格大夫跟弗兰克一句没听懂。
“您这是病了,先生,”格大夫道,“您这是发着烧呢。快进屋来。弗兰克能给您调点儿什么喝了舒爽舒爽,把这些害人的念头都赶走。快进来,斯先生。”他往台阶旁边略微退了退,好让斯特兰奇过来,可斯特兰奇没理会。
“我以为……”斯特兰奇刚开口又立马住了嘴。他停顿了好久,就仿佛把自己要说什么给忘了,随后才重新拾起话头。“我以为,”他又开了口,“诺瑞尔他只不过是对我撒了谎。可我错了。大错特错。他对所有人都撒了谎。他把我们都骗了。”说完,他又对船夫吩咐几句,刚朵拉离了岸,驶向一片黑暗。
“等等!等等!”格大夫大喊,可船已然离去。他呆呆地望穿黑暗,盼斯特兰奇再露面,可他没再出现。
“我要不要跟过去,先生?”弗兰克问。
“咱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我敢说他是往家走了,先生。我可以走路跟过去。”
“过去跟他说什么呢,弗兰克?咱们的话,他现在根本听不进去。不了,咱们进屋吧。还有弗洛拉要操心呢。”
可一进了屋,格大夫就手足无措地站着,全然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一下子显出他这个年龄应有的老态了。弗兰克轻轻搀起他的胳膊,领他走下一道幽暗的石梯,进了厨房。
这么一间厨房要供给楼上那么些大理石的大房间,地方实在太小。白天,这里潮湿而阴暗。窗户只有一扇,开在墙面高处,刚好高于屋外的水面,窗外罩着一只粗重的铁格栅。也就是说,这间厨房的大部分空间都在运河水位之下。可由于刚跟斯特兰奇见了一面,这里便显得温暖且熟稔。弗兰克多点上几支蜡烛,把火捅旺,后又灌上壶,给他俩煮些茶喝。
格大夫坐在朴素舒适的厨房椅上,两眼盯着炉火,陷入了沉思。“他一说有人打算害弗洛拉……”他发了话。
弗兰克点点头,就好像知道后面要说的是什么。
“……我不禁想到他指的正是他自己,弗兰克,”格大夫道,“他怕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伤了弗洛拉,于是跑来给我个警告。”
“就是这么回事,先生!”弗兰克赞同道,“他是来提醒咱们的。这就能看出来他本质上是个好人。”
“他是个好人,”格大夫情真意切地说道,“可一定是出了什么事。都是这魔法闹的,弗兰克。一定是的。这是门怪营生,我总忍不住盼望他要干了别的就好了——军人、牧师、律师都行!咱们跟弗洛拉怎么说,弗兰克?她肯定不愿意走的——这毫无疑问!她肯定不愿意离开他。尤其是……他生着病的时候。我怎么跟她说?我得跟她一起走,可到时候谁留在威尼斯照应斯先生呢?”
“我跟您留下帮魔法师的忙,先生。让弗洛拉小姐跟她姑姑一起走。”
“对啊,弗兰克!就这样!咱们就这么办!”
“不过,我得说,先生,”弗兰克补了句,“弗洛拉小姐根本不需要别人照顾。她跟别的小姐太太们可不一样。”弗兰克跟格雷斯蒂尔一家生活的年头久了,已经染上这家人的习惯:都以为格小姐能力超群、聪颖过人。
格大夫和弗兰克觉着他们已经把眼下能做的都做到了,于是就都回去睡了。
然而,深更半夜制订计划,跟光天化日之下将其执行完全是两码事。正如格大夫所料,弗洛拉极力反对离开威尼斯,离开乔纳森·斯特兰奇。她想不通。为什么一定要她走?
因为,格大夫说,他生病了。
那更有理由留下来了,她说,到时候得有人看护他。
格大夫暗示她斯特兰奇的病是有传染性的,可他无论出于本能还是意愿,都算是个实诚人。撒谎,他没什么经验,也干不来。弗洛拉根本不信他的。
行程为何发生变化,格家姑姑不比她侄女明白多少。格大夫实在敌不过她二人联合反抗,只好向自己妹妹说了实话,把夜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可惜他这人没有渲染气氛的才能,经他一说,斯特兰奇言语里那股特别的寒意无影无踪。格家姑姑听了,只觉得斯特兰奇当时前言不搭后语。她自然认为他是喝多了。这种行为虽害人不浅,在绅士中间却并不少见;似乎没必要为了这一家人就全都搬到别的城市去。
“毕竟,兰斯洛特,”她说,“我知道你酒量就很差的。咱们有一次跟西克史密斯先生一起吃饭,你非跟每只鸡都道一遍晚安不可。你跑进院子把鸡一只只从鸡舍里揪出来,鸡跑得到处都是,其中一半都让狐狸给吃了。我就没见安托奈特跟你生过那么大的气。”(安托奈特是格大夫已经去世的妻子。)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且相当损人形象。格大夫越听越恼:“看在老天的分上,鲁伊莎!我是个大夫!人喝醉了什么样,我还是能看出来的!”
于是弗兰克被请来助阵。斯特兰奇说了些什么,他记得清楚多了。他描绘出弗洛拉永遭囚禁的图景,光这些就把她姑姑吓得够呛。没过多久,格家姑姑就跟他们一样巴不得赶紧送弗洛拉离开威尼斯。然而,在一件事上她不肯让步——这件事格大夫跟弗兰克谁都没想到:她坚持让他们告诉弗洛拉实情。
得知斯特兰奇失去了理智,弗洛拉·格雷斯蒂尔痛苦不已。她最初以为家里人一定是搞错了,待她终于被劝动,相信他们说的也许是真的,她仍坚持认为自己没必要离开威尼斯;她坚信他绝不会伤害她。不过这会儿她也能看出她爸爸和姑姑不这么想,自己一日不走,他们一日难安。极勉强地,她答应了。
姑侄二人离开后不久,格大夫坐在寓所里一间冷冰冰的大理石屋子里,喝杯白兰地安神,打算鼓起勇气去找斯特兰奇。正坐着,弗兰克进了屋,说有座黑塔什么什么的。
“什么?”格大夫问。他这会儿可没心情揣摩弗兰克闹玄虚。
“您来窗户边上,我指给您看,先生。”
格大夫起身走到窗边。
威尼斯城中心矗立着什么东西,说是一座大得没边的黑塔最为恰当。塔基看来得占好几亩地。这座塔高耸入云,望不见顶。远观颜色全黑,表面光滑;可有时候就变得几乎透明,仿佛是由黑烟所化,能瞥见楼房在它背后——甚至有可能是在它里面。
如此诡异的东西,格大夫从未见识过:“这玩意儿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弗兰克?那块地方原来的房子上哪儿去啦?”
格大夫这样或那样的疑问还未等到答案,敲门声大作,听上去官派十足。弗兰克跑去应门。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带进来一小队人,格大夫谁也没见过。其中有两位牧师;还有三四名具有军人风范的小伙子,都穿了颜色鲜丽的制服,制服上绣着大量金丝带、金穗子。年轻人中模样最精神的一位迈步上前。他的制服比所有人都更华美,脸上留着长长的黄胡须。他解释说自己是文策尔·冯·奥腾菲尔德上校,威尼斯市奥地利总督的秘书。同来的几位他也做了介绍;军官都跟他一样是奥地利人,而牧师都是威尼斯人。光这一点足以令格大夫颇感惊讶;威尼斯人恨奥地利人,几乎不可能见到二者相伴为伍。
“您就是大夫先生?”冯·奥腾菲尔德上校问,“伟大的灰林顿手下的Hexenmeister的朋友?”
格大夫说是。
“啊,大夫先生!我们今天就是您脚下的乞丐!”冯·奥腾菲尔德摆出一副幽怨的表情,脸上耷拉下来的几根长胡子更是增强了表情的效果。
格大夫说自己听到这话非常惊讶。
“我们今天来。我们请您……”冯·奥腾菲尔德皱起眉头,搓响手指头,“Vermittlung. Wir bitten um Ihre Vermittlung. Wie kann man das sagen?”几个人讨论了一下这个词该怎么翻译。其中一位意大利牧师建议应当用“调解”。
“是的,是的,”冯·奥腾菲尔德积极赞同道,“我们请您在我们和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之间做调解。大夫先生,我们非常尊敬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可现在,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闯了祸。多大的祸害啊!威尼斯人都害怕了。很多人非要离家逃难!”
“啊!”格大夫会意似的叹道。他思索片刻,终于明白了:“哦,您以为斯特兰奇先生跟这座黑塔有牵连。”
“不是!”冯·奥腾菲尔德大声否认,“这不是一座塔。这是黑夜!多大的祸害啊!”
“您说什么?”格大夫看看弗兰克,向他求助。弗兰克耸了耸肩膀。
其中一位牧师的英语稍微强一点,他说今天早上太阳升起来以后,阳光遍及城中各处,独剩一片地方——斯特兰奇所在的百合圣母堂教区。那里仍旧笼罩在黑夜之下。
“为什么伟大的灰林顿的Hexenmeister做这?”冯·奥腾菲尔德问,“我们不知道。我们求您去,大夫先生。拜托您,让他把太阳送回百合圣母堂,行吗?毕恭毕敬地,让他别在威尼斯再施法术了,行吗?”
“我当然会去的,”格大夫道,“眼下这情况实在令人苦恼。虽说我比较肯定斯特兰奇先生并非有意为之——最后肯定都是一场误会——我乐意尽己所能帮诸位的忙。”
“啊!”英语好的那位牧师关切地说,伸手一挡,好像担心格大夫这就要冲到百合圣母堂去,“拜托,您会带您的仆人一起去的吧?您不会自己去的吧?”
雪下得正急。威尼斯种种悲情色彩全都化作各种浓度的灰与黑。圣马可广场成了白纸上一幅染了灰晕的蚀刻风景。广场上人迹寥寥。格大夫和弗兰克一起跌跌撞撞走在雪地里。格大夫提着一盏灯,弗兰克撑着一把黑伞罩在格大夫脑袋顶上。
广场前方,夜之黑柱拔地而起;他二人从中庭的拱门下通过,又穿过一片静谧的房屋。黑暗从一座小桥半路开始。世间难见这般诡异的景象:只见雪花斜飞,蓦然被吸入黑暗,就像是什么活物张开贪婪的嘴巴将它们吞了个干净。
他二人最后看了眼这宁静的雪白世界,便一脚踏入了黑暗。
街巷空无一人。这片教区里的居民都逃到城中别处住的亲戚朋友家去了。然而,威尼斯的猫——同任何城市里的猫一样逆反乖张——蜂拥而至,齐聚百合圣母堂,舞蹈、捕猎、嬉戏,无尽的黑夜对它们来说就像是什么盛大的节日。黑暗里,猫咪从格大夫和弗兰克身边挨挨擦擦地经过;格大夫好几回瞥见门洞里一双双荧荧亮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们走到斯特兰奇下榻的寓所时,四下里一片静寂。他们敲门、喊人,却没人出来。他们发现门没锁,就把门推开了。屋里黑黢黢的。他们找到楼梯,走上顶楼斯特兰奇做法术的房间。
有了如此这般经历,他们满以为会见着什么奇景,比如发现斯特兰奇正与恶魔对谈,或是被恐怖的幽灵纠缠。出现在眼前的情景却是那样寻常,反令他俩手足无措。屋里还跟从前无数次来的时候看见的一样,照明不惜蜡烛,铁炉子暖意宜人。斯特兰奇正在桌旁,俯身看他的银盘子,纯白色的光芒打在他脸上。他没抬头。角落里的钟轻声滴答。书籍、稿纸、文具像往常一样散落各处,积得厚厚的。斯特兰奇把手指尖在水面上一划,轻弹两下,罢了回身往一本书上写了两笔。
“斯特兰奇。”格大夫道。
斯特兰奇抬眼望去。他看着不像昨天夜里那样抓狂似的了,可眼里还是一样的困扰。他盯着格大夫看了挺长时间,没流露出任何相认的迹象。“格雷斯蒂尔,”他终于开了口,低声嘀咕,“你来这儿干吗?”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我有些担心你。”
斯特兰奇听了并未作答。他转回身去,在银盘子上方打了几个手势。然而很快,他似乎就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不满。他拿来只杯子,往里到了点儿水,随后掏出个小瓶子,把瓶中液体小心翼翼地往杯子里滴了两滴。
格大夫把他的举动看在眼里。瓶子上没贴标签,瓶中液体则色如琥珀。这玩意儿是什么都有可能。
斯特兰奇觉出格大夫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我猜你要劝我别喝这玩意儿。哈,你就省了这份儿心吧!”他将水一口吞尽,“你要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就不会说那样的话了。”
“不,不,”格大夫拿出最宽慰人心的口气——平时专用在最难对付的病人身上,“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说那种话。我只想问问你可是哪里难受或者生了病,昨天夜里我是这么觉得的。兴许我能提个建议……”他住了口。他闻见了什么。这味道相当冲——干燥、陈腐,还掺了股动物身上的腥臭;怪的是他居然想起这味道来了。他瞬间闻到那位老妇人屋里的味儿:那位疯了的老妇人和她一屋子的猫。
“我爱人还活着。”斯特兰奇道,嗓音沙哑、滞重,“哈!瞧!你还不知道吧!”
格大夫浑身发冷。假如斯特兰奇还能说出什么让他比先前更恐慌,大概就是这句了。
“他们告诉我说她死了!”斯特兰奇接着说,“他们告诉我说她已经下了葬!我简直不敢相信我那么好骗!她被下了咒!有人把她从我这儿拐了走!就因为这,我才需要这东西!”他拿起那一小瓶琥珀色的液体,在格大夫面前晃了晃。
格大夫和弗兰克往后撤了一两步。弗兰克在格大夫耳畔嘀咕了几句:“正常,先生。一切正常。我不会让他伤着您的。他这人我有准儿。不要怕。”
“我没法儿再回那栋房子里去了,”斯特兰奇道,“他把我赶了出去,不让我再进。树木挡住我的去路。我用过破法咒,咒语不起作用。咒语不起作用……”
“你从昨天夜里到现在一直在作法吗?”格大夫问。
“什么?是啊!”
“真遗憾。你应当休息。我猜,昨晚发生了什么,你大多不记得了……”
“哈!”斯特兰奇叹道,声音里带着极为苦涩的嘲讽,“小到蛛丝马迹,我都不会忘!”
“是吧?是吧?”格大夫仍然用那抚慰的语气道,“是这样,你当时的模样我一看就慌了,这点我瞒不过你。你当时一反常态。我敢肯定那是因为劳累过度。说不定,要是我……”
“原谅我,格大夫,不过我刚才也说了,我爱人被下了咒;她现在被关押在地底下。我倒是想跟您多聊聊,可我手头上要办的事太过紧要!”
“好,好,好。你镇静一下。我们一来,让你有负担了。我们这就走,明天再来。不过走之前我得告诉你:今天上午奥地利总督派了个代表团到我那里。总督方面敬请你暂时停止魔法活动……”
“不作法!”斯特兰奇笑起来——笑声冰冷、生硬、毫无谐趣,“你们现在叫我停?简直不可能!上天安排我做了个魔法师,不为这,还能为了什么?”他回到自己的银盘边,把手悬在水面上比画各种符号。
“那么至少把人家这片教区从反常的黑夜里解脱出去吧。至少把这件事完成行不行,看在我的面儿上?冲咱们朋友一场?为了弗洛拉?”
斯特兰奇比画到一半停了手:“你在说什么?什么反常的黑夜?黑夜有什么反常的?”
“老天啊,斯特兰奇!现在都快中午了!”
斯特兰奇一时间什么都没说。他看了看漆黑的窗子、昏暗的屋子,目光最后回到格大夫身上。“我根本不知道,”他骇然失色,低声道,“相信我!这不是我干的!”
“那是谁干的?”
斯特兰奇没有回答。他愣愣地往屋里看,目光空洞。
格大夫担心再问他关于黑暗的事,只会惹他心烦,于是干脆问:“你能让日光再回来吗?”
“我……我不知道。”
格大夫对斯特兰奇说他们明天再来,借机又一次奉劝他睡眠才是良药。
斯特兰奇根本没在听。等格大夫和弗兰克要出门了,他却一把抓住格大夫的胳膊,低声问道:“我能问你个事儿吗?”
格大夫点点头。
“你就不怕它灭了吗?”
“什么要灭了?”格大夫问。
“蜡烛。”斯特兰奇指指格大夫的脑门,“你脑袋里面那根蜡烛。”
出来以后,黑暗显得前所未有的诡异。格大夫和弗兰克一言不发地走过夜幕下的街道。待走到圣马可广场西端,终于回到天光里,他二人都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格大夫说:“我决定不把他丧失理智这回事向总督汇报。天知道那些奥地利人会干什么。他们没准儿会派兵抓他——甚至更糟!我就说他目前尚无法驱除夜幕,他并非有意毁坏这座城市——因为我颇为肯定他不是有意的——并说我相信很快就能劝动他把一切复原的。”
第二天太阳升起,黑暗仍然笼罩着百合圣母堂教区。八点半钟,弗兰克上街买牛奶和鱼。在圣洛伦佐运河的运奶船上卖牛奶的农家女一双黑眼睛,面容俏丽;她喜欢弗兰克,脸上总有微笑给他看,嘴上总有话对他讲。这天早上,她把他要的一罐子牛奶递上去,问道:“Hai sentito che lo stregone inglese è pazzo?”(你可听说那英格兰魔法师发疯了?)
在大运河边的渔市上,一位渔夫卖给弗兰克三条胭脂鱼,卖完差点儿忘了收钱,因为他只顾跟旁边摊位的人争论——那位英格兰魔法师发疯,到底因为他是魔法师,还是因为他是英格兰人。回家的路上,两位苍白面孔的修女正在一座教堂前擦洗大理石台阶,她们向弗兰克道早安,并说她们打算为那可怜的、发了疯的英格兰魔法师祈祷求福。随后,当他就快走到街门口了,一只白猫从一艘刚朵拉的座位底下迈步出来,蹿上码头,给了他一眼。他等着它也讲几句乔纳森·斯特兰奇的消息,可它并没有。
“苍天在上,这都怎么回事?”格大夫从床上坐起来,“你觉得是不是斯先生出门跟谁说过了?”
弗兰克不知道。他又出门探问了一番。斯特兰奇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离开过百合圣母堂那间寓所的顶楼一步;不过拜伦勋爵(全城唯一把永夜的出现当乐子的人)曾在昨天傍晚五点钟左右去看过他,见他仍在施法术,满嘴胡话,大谈蜡烛、菠萝、长达几百年的舞会以及遍布威尼斯大街小巷的黑暗森林。拜伦回家把这一切告诉了自己的情人、房东和贴身男仆;这几位都属于善交际、特别爱跟能说的朋友扎堆儿消磨晚间时光的人,于是一夜过去,知情者多得出奇。
“拜伦勋爵,可不是!”格大夫叫起来,“我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我得跑去提醒他说话小心些。”
“我觉得现在去有点儿晚了,先生。”弗兰克道。
格大夫也只好承认这话不假。可即便如此,他仍想找人谈谈。谁能比斯特兰奇这位朋友更合适?于是当晚,他仔细打扮了一番,坐进自家的刚朵拉,前往阿尔布里奇伯爵夫人宅邸。该夫人是一位聪慧的希腊女士,韶华已逝,出过几本雕塑方面的书;不过她最大的喜好就是举办conversazioni,各路时髦人物、饱学之士有机会齐聚一堂。斯特兰奇参加过一两回,而格大夫在此之前从未在这帮人身上费过神。
他被领进主楼层的一个大房间。房间内装潢十分奢华,大理石墁地,雕塑曼妙,四壁顶棚皆有彩绘。房间一端,太太小姐们围着伯爵夫人坐成个半圆。男士们则站在房间另一端。自打一进房门,格大夫便感到这些来宾的目光全聚在他身上。不止一位对他指指点点,提醒邻座注意。毫无疑问,他们是在谈论斯特兰奇和那片黑暗。
一位身材矮小、模样英俊的男士凭窗而立。他一头乌浓的鬈发,一对饱满而柔和的红唇。这样一张嘴生在女人脸上都会引人侧目;生在男人脸上,简直就是非同寻常。他身材小巧、衣着讲究、眉目乌浓,模样有点儿克里斯托弗·德罗莱特的影子——要等德罗莱特变得聪明绝顶了再说。格大夫直接走上前去对他说:“拜伦勋爵?”
这位男士转过身来看谁在说话。见是个无趣、肥胖的中年英国人在招呼自己,他看上去不太高兴。可他也不能否认自己的身份:“什么事?”
“鄙人姓格雷斯蒂尔,是斯特兰奇先生的朋友。”
“啊,”勋爵道,“有个漂亮闺女的大夫!”
听自己女儿被全欧洲最声名狼藉的花花公子这么一描述,不太高兴的就是格大夫了。可他也不能否认弗洛拉确实漂亮。他暂把这顾虑放到一边,说道:“我去探望过斯特兰奇。我最担心的事都成了现实。他脑子已经颠三倒四了。”
“哦,确实!”拜伦道,“几个小时前我又去找过他一次,让他说什么他都不肯,嘴上只有他死去的老婆,还说她并非真死,只是被下了咒。如今他往黑暗里一藏,搞起了黑魔法!他有些地方倒是相当可敬呢,你同不同意?”
“可敬?”格大夫厉色道,“不如说是可怜吧!可您觉得那片黑暗是他变出来的吗?他相当直白地告诉我不是他干的。”
“那当然是他干的了!”拜伦断言道,“营造一片无光的世界,配衬自己黯淡的精神!谁没偶尔动过遮光蔽日的念头?不同之处在于:当了魔法师,你就真能这么干了。”
格大夫想了想。“兴许您是对的,”他勉强承认,“兴许他造出黑暗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我觉得他并不总能想起来自己说过什么、干过什么。我发现我早些时候跟他说过的话,他都没什么印象了。”
“啊。是啊。真是的,”勋爵道,像是觉得这种事儿没什么可奇怪的,他自己也乐得尽快把跟这位大夫说过的话忘掉,“你知道他这一向都在给他大舅子写信吗?”
“不,我不知道这回事。”
“他写信教那人如何来威尼斯看他死了的妹妹。”
“您觉得他会来吗?”格大夫问。
“这我哪儿知道!”听拜伦勋爵的语气,他似乎在怪格大夫放肆——竟以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会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二人一时无话,罢了他用正常些的语气补了一句:“说实话,我觉得他不会来的。斯特兰奇把信给我看过了。信上净是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逻辑除了疯子——或者说除了魔法师——没人能懂。”
“这事儿太惨了,”格大夫道,“实在太惨了!前天我们还跟他一起散步来着。当时他的心情多愉快啊!一夜之间,多正常的一个人就彻底疯了,我想不通。我在想会不会有什么身体上的原因。会不会因为哪里感染了?”
“瞎说!”拜伦道,“他发疯的原因完全是超自然的,原因都藏在一个人目前的状态与其欲达到的状态相隔的鸿沟里,藏在灵与肉之间。请原谅,格大夫,这些事情我是经历过的。说起这些来,我才是权威。”
“可是……”格大夫皱起眉头,住口整理思绪,“可是,他有极度挫败感的那个时期似乎已经过去了。他那会儿研究进展挺顺利的。”
“那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了。在他莫名其妙地执着于自己的亡妻之前,占住他心思的是另外一个人:约翰·乌斯克格拉斯。这你一定早就看出来了吧?目前我对英格兰魔法师知之甚少。他们在我眼中无非是一帮沉闷无聊、浑身是灰的老家伙——唯有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是个例外。他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是驯服了世外人的魔法师!他是唯一击败了死神的魔法师!连路西法都只好与他平起平坐!如今,斯特兰奇只要拿自己与这位伟人相比——他时不时必要来这么一次——他就能看清自己的真面目:一个闷头苦干、脱不了凡俗的庸才!他一切成就——在那座荒芜小岛上被捧上了天——放到人家面前,顿时化作尘土一抔!这种对比能给人带来多大的绝望,您怎么想象都不为过。他身陷凡尘,却心骛世外。”拜伦勋爵停顿片刻,似乎正在把这最后一句往脑子里记,以备将来写诗的时候用进去,“9月份在瑞士大山里的时候,我自己也曾受过类似这种忧郁症的感染。我四处游荡,每隔五分钟就听见雪崩的回响——就仿佛上帝一心只想将我毁灭!我满心悔恨,胸怀无尽不朽的向往。有好几回我都恨不得一枪轰了自己的脑袋——若不是想起我丈母娘知道了会有多高兴,我早就已经动手了。”
拜伦勋爵爱哪天动手就哪天动手,格大夫才不关心。可斯特兰奇另当别论。“您觉得他可能毁了自己?”他焦虑地问。
“哦,那没错!”
“那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勋爵大人重复了一遍,略显迷惑,“你何必非要办点儿什么呢?”话说到这儿,勋爵大人觉得他们已经聊了太久别人,于是把话头引到自己身上,“总而言之,我很高兴你我二人碰了面,格大夫。我从英格兰来的时候带了个医师,可我被迫在日内瓦把他打发走了。我现在担心我的牙松动了。你看!”拜伦把嘴巴张大,向格大夫展示自己的牙齿。
格大夫捏住一颗又大又白的牙齿轻轻拽了拽。“在我看来,还都挺好、挺坚固的。”他说。
“哦,你这么以为的?可好不了多久了,我恐怕。我老了。我在枯萎。我能感受得到。”拜伦叹了口气。随后,他突然想起件高兴点儿的事,又补了一句:“你知道吗,斯特兰奇这场遭遇来得真是时候。我恰好正在写一首关于魔法师的诗,诗中的魔法师与主宰他命运的无上神灵进行较量。当然了,为我这位魔法师做原型,斯特兰奇还差得远——他不具备真正的英雄本色;为此,我只好加入我自身的一些特点。”
一位可爱的意大利姑娘从他们身旁走过。拜伦把脑袋一歪——角度极不自然,双眼半闭,调整五官,编排出一副因慢性消化不良而生命垂危的模样。格大夫只好猜他是在用他那拜伦式的侧影、拜伦式的神情招待那位年轻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