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王天寺

花生哎哟一声,跳将起来,嚷道:“晓霜,晓霜!”但见梁萧脸色阴沉,心中一紧,一撇嘴便要哭出来,九如叹道:“此地不宜久留,花生,你背我回朱余老那里。”花生见他身上血迹未干,惊道:“师父你也受伤了?”九如骂道:“什么叫也受伤了,小小流了一点血罢了,也算得了伤么?”花生只得愁眉苦脸,将他背起,梁萧压下心中波澜,咬了咬牙,带着二人穿过无色庵,越墙而出,庵中尼姑女冠眼睁睁瞧着,尽都不敢阻拦。

三人避开禁军,回到朱余老住处。朱余老见三人狼狈形状,好生惊讶,慌忙张罗热汤。九如摆手道:“不用烧水了,快拿十斤酒来。”朱余老目瞪口呆,梁萧诧道:“大师有伤在身,怎能喝酒?”九如笑道:“你有所不知了,酒这物事,不仅能消闷解乏,还可疏经活血,畅通穴脉,对和尚来说,便是最好的补药。和尚喝一分酒便多一分气力,若是喝到十足,嘿嘿,任凭什么内伤外伤,全都不在话下。”梁萧失了晓霜二人,心头沉重如铅,明知此老一派歪论,也无心与他争辩,退到一旁,默然不语。

朱余老捧来酒坛,九如大喝一口,咂了咂嘴,向花生招手道:“你把被人打倒的经过,仔细说给我听,不可漏掉一点半分。”花生摇头道:“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背心一痛,就扑在地上啦。”九如咦了一声,道:“你没瞧见对头?”花生连连摇头。梁萧忍耐不住,忽地厉声喝道:“真是蠢材,连对手也没瞧见,好啊,你除了吃饭,还会做什么?”花生从未见他这般生气,心中既是害怕,又感内疚,忽地捂着胖脸呜呜哭起来。梁萧一句骂过,已有几分后悔,再见花生一哭,不由神色一黯,再无言语。

九如又喝一口酒,笑道:“梁萧,你不用发急,那人是谁,和尚我已猜到了几分。”梁萧双目一亮,露出希冀之色。九如道:“放眼天下,能在无知无觉中制住花生的人物,屈指可数。”他逐一扳指数道:“除去你我,尚有老穷酸公羊羽、老怪物萧千绝、老乌龟释天风、老色鬼楚仙流,嗯,还有贺陀罗这条臭蛇。释天风与你交手,分身乏术,前面三个家伙又气派很大,万不会暗算伤人,嗯,想来也只有臭蛇贺陀罗……”梁萧摇头道:“不会是他。”九如奇道:“此话怎讲?”

梁萧将贺陀罗滞留海岛的事略略说了。九如笑道:“贺臭蛇这个筋斗栽得叫人解气。”继而白眉一拧,道,“如此说来,和尚倒是猜得不对。但或许漏说了一人。”梁萧道:“天下还有什么高手?”九如道:“大元帝师八思巴人称藏密第一高手,和尚虽没称量过他,但此人少年聪明,是密宗里不世出的人物。十六岁时,佛法武功便已无敌于吐蕃,其后与中原全真教两次斗法,将道教群伦压得抬不起头来。是以他若有此本事,那也不足为奇,只是此人身份贵重,该当不会亲自出手……”梁萧心如乱麻,勉强点了点头。

九如将酒一气吸尽,脸泛红光,头顶上罩了一团氤氲白气,忽向花生招手道:“乖徒弟,过来。”花生抹着泪,没好气道:“干嘛?”九如道:“我问你,你是不是和尚的好徒弟?”花生点点头。九如道:“是就好,天色将明,卯时也到了。为师喝了酒,须得小憩片刻,运功疗伤。大天王寺我是去不了,你既是我的乖乖好徒弟,那就替为师走一趟,会会那些密宗高手,免得被人说我老和尚言而无信。”花生吓了一跳,他生平最不爱与人争斗,再想起瘦、胖喇嘛,更有说不出的害怕,摇头便道:“俺打不过,俺不去。”九如怒道:“你还做不做我徒弟么?”花生道:“做!”九如道:“那你去不去?”花生道:“俺不去。”九如听他答得如此爽利,微觉诧异,心念一转,叱道:“那好,你若不去,和尚也不认你做徒弟了。”花生目瞪口呆,脸色时红时白,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九如硬起心肠,闭目不理。花生呆立半晌,神形恍惚,转出门外,他丢了晓霜赵呙,又被梁萧责骂,心中已是说不出的难过,此刻再被师父逼上绝路,不由得悲从中来,蹲在巷子一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正哭得伤心,忽觉有人走近,花生泪眼迷糊,抬头一看,却见梁萧正望着自己,便哽声道:“梁萧,对不住。”梁萧摇头道:“我才对不住,方才不该骂你的。”伸手将他搀起。花生听他一说,心里略略好过些,转过身子,低头便走。梁萧道:“你去哪儿?”花生道:“俺去大王寺。”梁萧道:“是大天王寺,你名字都记不住,还去做什么?”花生汗颜道:“对,对,大天王寺。”心里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却听梁萧又道:“花生,你说,咱们算不算兄弟?”花生道:“怎么不算。”梁萧道:“那你可否记得,当日你我在海船上结拜时曾说过,要共当患难,共享欢乐么?”花生早将誓言忘到爪哇国去了,经梁萧一说,方才记起,懵懂点头。梁萧叹道:“既然共当患难,要去大天王寺,又少得了哥哥我么?”他仰望天际明月,冷笑道,“况且,我也想瞧瞧,那帝师八思巴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花生道:“可是晓霜……”梁萧摆手道:“那人若是冲我来得,迟早都会现身。倘若晓霜有个三长两短,天下间只怕从此不得太平。”说着眸子里透出浓浓煞气。花生瞧得打了个寒战,赶忙搭下眼皮。梁萧戴上阿修罗面具,郑重地道:“花生你记住了,你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花生听得这话,不禁心如火烧,热血沸腾,大声道:“对,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二人相视一眼,前衍尽释,齐声大笑,披着星辉月华,向着大天王寺走去。

长街十里,空寂无声,白露如霜,清辉泄地。城头戍卒的歌声苍劲洪亮,冲天而去。两人抵达大天王寺外,已是寅卯之交,寺内宝炬流辉,亮如白昼。寺前却是空旷无人。寺门闭得正紧,两座千斤石狮并排搁在门前,将大门拦死。梁萧一皱眉,扬声道:“八思巴,九如弟子花生,尊奉师命,来赴卯时之约,阁下大门紧锁,石狮拦路,也算是东道之谊么?”

寺中略一静默,只听一个声音缓缓说道:“非也,敢问天有门乎?地有门乎?”语声和蔼之中暗藏威严,正是是八思巴说话。梁萧道:“笑话,天地渺渺,哪有门户!”八思巴道:“非也,倘若心无所碍,十方阎浮世界,尽开方便之门。”梁萧心头一震:“不好,今日是佛门相争,不仅是斗神通,还要比试佛法。我只图嘴快,先输一阵。”眉头一皱,向花生道:“和尚,人家考较你呢!”花生歪头想了想,抽了抽鼻子,走到门前,双手推在一尊石狮之上,喝一声:“去。”那石狮被他“大金刚神力”一撼,骨碌碌滚出三丈。花生抱住另一尊石狮,喝声道:“起。”将千斤石狮扛在头顶,奋力一撞,寺庙大门顷刻粉碎。

花生扛狮而人,举目瞧去,但见寺前广场上树着一根旗杆,高入云天,旗杆下密密匝匝都是喇嘛,也不知有几百上千。花生呵呵笑道:“去吧!”将石狮重重掷下,轰隆一声,地皮为之颤动。

众喇嘛见他如此蛮闯进来,尽是目瞪口呆。龙牙厉声喝道:“臭和尚,是你砸门了么?”花生有梁萧相陪,胆气大壮,圆眼骨碌碌一转,嘻嘻笑道:“有门么?俺没瞧见!”他从前偷吃九如酒肉,九如一问:“臭徒弟,是你偷肉吃了么?”花生立马推诿道:“有肉么,俺没瞧见!”每每气得九如横眉怒目,却无办法。今日龙牙一问,花生听得耳熟,随口便答,只不过略加变通,把“肉”字换作了“门”字。

龙牙瞧他神气惫懒,恼怒更甚,啐道:“胡说,大门明明就在那里,你瞎了眼吗……”话音未落,只听八思巴叹息声自偏殿传来:“龙牙,他若瞎了眼,你却是瞎了心。”龙牙悚然一惊,合十道:“帝师教训得是,龙牙着相了。”低眉垂首,不敢再言。狮心见势不妙,竖掌于胸,飘然出列,阴阴笑道:“小和尚,你师父怎么没来?”花生一怔,正要如实回答,忽听梁萧长笑道:“九如大师当世神僧,佛法通天,岂能与尔等一般见识,派上个把徒弟,也算瞧得起你了。”花生听他声音竟从寺内发出,心中奇怪,抬眼望去,只见梁萧戴着修罗面具,迎着如水晨光,盘坐在大雄宝殿的飞檐之上,晨风西来,吹得他长发狂舞。

龙牙、狮心二人心神被花生吸住,梁萧如何上了房顶,竟一无所觉,龙牙神色数变,厉声道:“降魔九部何在?”只见九名红袍喇嘛合十出列,一般肥瘦,一般高矮,手持一式金刚降魔柞。龙牙手指梁萧,道:“赶他下来。”九人轰然应命,纵上房顶,将梁萧围在正中。大雄宝殿离地二丈有余,九人提了百斤兵器,纵跃而上,轻身功夫已是惊人,众喇嘛见状,哄然喝彩,屋瓦为之震动。

梁萧一手按腰,笑道:“龙牙,你当人多就厉害吗?”龙牙微一冷笑,道:“假面人,你不要嚣张,你听这是什么?”举手一拍,忽听偏殿中传来小儿哭声,但只哭了一声,便即止住。

这哭声虽然短促,梁萧却听出正是赵呙,顿觉头脑一热,心血上涌,高叫道:“八思巴,你堂堂帝师,竟也干这等没脸勾当?”八思巴淡淡地道:“闲话休提,贫僧便在此处,尔等若有能耐,不妨过来。”梁萧不料他算计如许周详,竟事先擒住赵呙,晓霜虽未出声,想必也在近旁,顿时方寸微乱,扬声道:“好.我便过来。”正要纵向偏殿,龙牙却冷笑道:“假面人,你要见那孩儿,可得先过降魔众这关。”他微一狞笑,又道,“不过,交手之时,他们可以攻你,你却不得还手,若有一指加诸其身,那小孩只怕有些不妙。”梁萧听他口气,忖道:“八思巴拿呙儿胁迫我,却不向忽必烈邀功,足见他还不知昌儿身份。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要来此?”疑惑间,却见九名喇嘛面色不豫,一个黑脸喇嘛低声道:“假面人,这比斗不算公平。你若害怕,大可认输。”梁萧淡然道:“谁要认输了?”黑脸喇嘛神色一变,喝道:“好,请接招。”金刚杵挟起凌厉劲风横扫而来。梁萧囿于龙牙之言,不敢还手,错步让开。另一名喇嘛抢上一步,手中铁杵飘飘然点向梁萧后心。谁料梁萧身形忽矮,人影俱没。只听当的一声大响,两支金刚柞相撞,火花四溅。

其他七名喇嘛见状,齐齐大喝,七道金光不分先后向梁萧挥来。梁萧使开“十方步”,东一转,西一旋,窜高伏低。只见那九条金刚柞越使越快,梁萧身法也越变越疾。下方诸人只瞧得一道淡淡的青影在九道金光中出没无端,形如一条飞蛇,游走于满天电光之中。蓦然间,只听哗啦一声,一个喇嘛挥柞打空,击穿房顶,留下老大一个窟窿。再斗两招,又有一名喇嘛收势不住,将一根檩子击断。

狮心见梁萧已被困住,转身笑道:“小师父来得辛苦,狮心特安排了一曲‘十六天魔舞’,专为小师父消闷解乏。”花生想也不想,随口道:“好呀。”狮心见他满不在乎,暗自惊疑:“这小和尚听说‘十六天魔舞’之名,竟尔无动于衷,难不成有什么出奇的神通?”微一沉吟,双手一拍,只见人群分出一条道路,走来二十七名绝色少女。其中十一人身穿窄衫,头戴唐帽,手持诸般器乐;余者均是梳云鬓,戴牙冠,挂云肩,束绶带,璎珞披肩,红绡坠地,手持昙花铜铃,面带媚容艳色。花生有生以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只瞧得眼花缭乱,莫名所以。

众女依列站定,为首一名鹅蛋脸少女移步上前,欠身笑道:“小师父好呀!”花生面红心跳,忸怩道:“俺……俺好得很。”那女子见花生举止局促,寻思道:“狮心这老喇嘛年纪越大,胆子却越小了么?哼,对付一个不经事的小娃儿,也须劳动十六天魔?”当下淡淡笑道:“小师父,你这可不对呀。我问你好,你就不问我好么?”花生一怔,忙点头道:“是呀,是呀,俺好你也好,大家都很好。”众女瞧他呆傻模样,各各莞尔。鹅蛋脸女子嘻嘻笑道:“小师父,你说我好,我好在哪里?”花生瞅她一眼,低声道:“你好看。”

众女都觉好笑。一名圆脸少女佯嗔道:“小师父忒也偏心啦,莲萼姊姊好看,我们就不好看么?”

花生哪懂这般风情,面色涨得酱爆猪肝也似,汗流浃背,一迭声道:“都好看,都好看。”一个细眉大眼的女子笑道:“这才像话,那小师叔你又评评理,谁更好看一些?”花生一愣,瞅瞅这个,又瞧瞧那个,但觉个个妙艳无方,难分轩轾心头不觉生出几分迷乱。莲萼看得分明,忽而笑生双靥,手中铜铃轻摇,除了龙牙、狮心,众喇嘛各各后退,闭目盘坐,偌大广场突然鸦雀无声。

花生正觉奇怪,只见那十一名乐女奏起曲子来,端地吹声迤逦,弹声靡靡,响板悠然,令人生出非非之想。那莲萼朱颜含笑,步走圆方,唱道:“十六天魔女,分行锦绣围。”歌声娇媚,勾人绮念。圆脸少女轻轻一笑,接口道:“千花织布障,百宝帖仙衣。”余韵未歇,细眉大眼的少女也唱道:“回雪纷难定,行云不肯归。”

这时间,众女手成拈花之形,齐声和道:“舞心挑转急,一一欲空飞。”伴着歌声,群女双臂起落,背翻莲掌,手势变化多端,便如生出千手万臂,纤纤莲足挑转不定,若鹜鸟舒翼,盈盈欲飞。花生从未见过如斯妙舞,只看得眉飞色舞,心中生出无穷喜乐。

莲萼见花生眼神茫然,知他已然人彀,心中得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忽然间,人群中发出一声吼叫,一名喇嘛跳将起来,双眼充血,手舞足蹈,向前急奔数步,忽又滴溜溜打了个转儿,口吐白沫,瘫在地

上。花生被这一扰,惊然惊醒,挠了挠头,讪汕地道:“哎呀,俺几乎儿迷糊啦?”

原来,这“十六天魔舞”歌舞共施,能生出极大魔力,定力稍弱,便会神智错乱。众喇嘛中,除了几个顶尖儿的人物,也都须闭目凝神,以密宗心法相抗。但也有人不知好歹,张眼偷看,这一瞧,便被乐舞吸住心神,癫狂昏厥。花生年纪虽少,但自小修练禅宗神通“大金刚神力”,禅定功夫极深,虽迷惑于一时,但一听喇嘛咆哮,立时醒转。众女见他一霎之间,眸子又转清明,不由心中凛然,小觑之心尽去,举动更趋妖媚,或是娇嗔薄怒,或是巧笑嫣然,舞姿妖娆,宛若天魔幻形,只瞧得花生神驰目眩,心头又生迷乱,蓦然间,只听耳边一声沉喝:“花生,闭眼!”

这一声如雷贯耳,花生听出是梁萧呵斥,慌忙合眼。谁料双眼虽阖,那靡靡之音仍是丝丝人耳,各种天魔妙姿,随那乐声,仍在花生脑中盘旋舞动,无论如何挥之不去。也怪梁萧身处斗场,情急中只叫小和尚闭眼,却没叫他捂耳。小和尚虽然心想:“若是捂了耳朵,岂不更好……”但转念又想,“梁萧只说闭眼,没说捂耳,俺若不听,一定挨骂。”一时间,他越听越觉心痒,终究按捺不住,眯眼去瞧,这一瞧,便见群女美目中放出奇光,身子柔若无骨,如蛇蚓般扭曲不定,幻化出许多前所未见、想象不到的奇妙姿态来。花生但觉一股热血涌遍身心,脸上渐渐露出欢喜之色,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随着众女舞了起来。他自幼习武,体格柔韧,这一舞虽无赵飞燕之轻盈,但折腰衬腮、手挥目送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杨玉环的绵软来。

梁萧见花生陷入乐舞之中,无力自拔,不自禁连声长啸,身法愈发迅疾。降魔九部见他似要突围而出,纷纷怒吼,金刚杵使得更为猛烈,砸得瓦砾四溅,木屑纷飞。猛然间,梁萧足下在大梁上一顿,凌空拔起,高叫道:“都给我下去吧!”霎息间,只听喀喇喇一声巨响,好似当空打了个响雷,大雄宝殿陡然坍塌。剧变忽生,九个喇嘛一时再无立足之地,手舞足蹈,伴着瓦砾纷纷,坠了下去。原来,金刚柞重逾百斤,驾驭费力,降魔九部使得越快,越难收势,是故梁萧有意加快身法,诱得他们一轮乱杵,砸得房顶千疮百孔;而后突然发难,顿足震断大梁,房顶吃力不住,顿时坍塌了。

梁萧一招得手,大鸟般越拔越高,倏忽间连画三个圆弧,一个大似一个,不待第三个圆弧划尽,已在六丈高空,双袖忽振,如轻絮一团,飘然落下。龙牙、狮心齐齐抢上,隔在他与花生之间,防他出手救援。

梁萧见花生眉花眼笑,越舞越快,心知如此下去,后果不堪想象。但忖度眼下形势,龙牙狮心已难应付,更有八思巴虎视在侧,即便侥幸胜出,只怕花生也已神智错乱,无可挽救了。刹那间,他心中连转数个念头,忽地大袖一卷,负手而立。

龙牙、狮心见他并无出手之意,颇感讶异:“这人好没道理,难道不管同伴死活?”却见梁萧屈指一弹,口唇微张,发出啾啾之声,初时细微莫辨,渐渐响亮如啸,直冲云霄。间中啾啾昂昂,韵律之奇特粗犷,众人均是闻所未闻,听得片刻,心中油油然生出蓬勃生意。那十一名乐女被这啸声一扰,竟尔走音窜板。

梁萧大袖拂出,啸声绵密如水,越发悠长,忽低沉,忽雄壮,忽而曲折如线,忽而凄厉如枪,往往于不可能处高升低落、横生奇变。那调子也越变越奇,非宫非商,不微不羽,大违音乐常理。

“十六天魔舞”既为乐舞,随乐而舞,乐曲是其根本。这套“天魔曲”纯以精神力蛊惑敌手,对手定力越高,乐女精神力也相应加强。这些乐女自幼修练此曲,不但深明乐理,抑且内功了得,加之管弦合奏,威力奇大。此番对付花生,兀自未尽全力,而此时被梁萧这奇怪啸声一搅,顿被逼出浑身解数,竭力与那啸声相抗。殊不知,“十六天魔曲”虽然千锤百炼,堪称乐中极品,但终究只是人类之音。梁萧口中啸声却出自瀚海长鲸,乃是鲸族经历亿万斯年悟出的天籁。与之相较,人籁自然落了下乘。

又过片时工夫,众乐女渐渐抵御不住,香汗如雨,罗衫湿透,露出玲珑身段。众舞女也停住舞蹈,纷纷摇铃助阵,但二十七人联手,仍是抵不住梁萧的怪啸。急管繁弦间,只听那啸声忽如一只鹞鹰,倏地蹿入云中,拔了一个尖细若钢丝的高音。刹那间,铮铮数响,琵琶胡琴相继断弦;那啸声却悠悠乎乎,在极高处盘旋数息,细细耍了个花腔,更拔数分,只听噼啪之声不绝,龙笛箫管都生出长长的裂纹。

“十六天魔舞”纯以精神制敌,一旦败落,立时反噬其主。众女艺成以来,从没遇上如此强敌,当真是骑虎难下,唯有守着哀弦危柱,苦苦支撑,再也无暇对付花生。花生禅心深厚,束缚一解,顿然清醒,定睛往场中一瞧,心中大奇。只见那群天魔女为啸声所趁,身不由主随之起舞,时而陀螺乱转,时而满地翻滚,或者抱成一团,扭腰摸臀,丑态百出,那还称得上“天魔”二字。花生越瞧越觉滑稽,终于忍耐不住,裂开大嘴,呵呵大笑起来。他这一笑,如便春风融雪,身上残存的精神异力顷刻瓦解,众女神色惨变,口角溢血,一个个歪歪斜斜,瘫在地上。

花生大感惊讶,抢到莲萼身前,欲要扶她起来。忽地一道灼热掌风扑面而来,花生顿觉眼鼻酸热,扭身出拳。拳掌相交,龙牙挫退半步,只觉内腑滞涩,气机不畅。花生趁机搀扶天魔女,众女不想他竟然如此好心,又惊又愧。龙牙顾着换气,无暇阻拦,眼睁睁瞧着花生扶起诸女,心头惊怒:“这小和尚接了老衲一掌,竟然若无其事么?”梁萧大袖再拂,收了啸声,长声道:“八思巴,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吧。”说着走向偏殿,狮心拦在前面,嘻嘻笑道:“以檀越的本事,降魔九部算不得什么。适才不过老衲不过借题发挥,瞧瞧檀越的本事,但你想见帝师,却没那么容易!”梁萧冷笑道:“我偏不信邪。”正要举步,忽见众喇嘛都从腰间中取下转经筒,信手摇来,嗡嗡乱转。倏忽间,百十圆筒脱出手柄,如蜂群出巢,迎面扑来。梁萧正待后退,那些圆筒又倏然转回,咔嚓嵌回众人手柄之上。这一放一收,虽是百名喇嘛同时施为,但却殊无错漏,更无半点撞击,足见平日里习练精熟。狮心瞧着梁萧,嘴角似笑非笑,隐有嘲意。

梁萧双目如电,扫过人群,蓦地发声大喝,声如响雷。喝声一顿,梁萧身形骤起,只听嗡声大作,十多枚转经筒激射而来,劲风呼呼,刮得梁萧长发根根直起。梁萧一足点地,双掌一分,身如风车陡转,使出“碧海惊涛掌”中的“涡旋劲”来。“涡旋劲”乃是“碧海惊涛掌”的“六大奇劲”之一,合于水流漩涡之性,对手一经扫中,势必下盘虚浮,身随之转,只消功力稍弱,非转到口吐白沫,昏晕倒地不可。那十多枚转经筒被这奇门掌力一带,不仅不撞梁萧,反如众星捧月一般,绕着他旋转起来。

众喇嘛大惊失色,纷纷抛出转经筒,但一人“涡旋劲”,尽被梁萧掌力裹走,片时功夫,梁萧身边圆筒大大小小,已有六十余枚,乍眼望去,就似一道龙卷飓风在人群中滚来荡去,黄铜映日,金光耀眼。众喇嘛目瞪口呆,纷纷走避。梁萧使得性发,大喝一声:“回去!”一阵撞击声响,转经筒陡然脱出漩涡,扫向人群,众喇嘛皮破血流,惨呼大作。

狮心见此神威,细眼暴张,喝道:“莲花生佛。”此时龙牙大袖飘飘,也掠入人群,长声应道:“天魔降伏。”众喇嘛得了号令,四面散开,东一团,西一簇,结成九品莲花之形,正是密宗绝学“莲花伏魔阵”。相传此阵为密宗祖师“莲花生”所创,降妖伏龙,威力奇大。

梁萧放眼一观,笑道:“要斗阵法么?”直直闯入阵中某处,双掌齐出,将一队喇嘛打得七断八续。龙牙、狮心见状大惊,敢情该处正是“莲花伏魔阵”的“莲蕊”所在。“莲花伏魔阵”有九叶一蕊,九叶变化皆由“莲蕊”带动,“莲蕊”深藏于九花之间,极不起眼。常人万难料到这小小一队人手便是阵法枢纽,往往被假相所惑,强攻佯装发令的狮心、龙牙。从而背腹受敌,至死不悟。但梁萧乃当代阵法大家,“莲花伏魔阵”出自天竺,虽与中原阵法不同,但却暗合天竺数术,梁萧曾得兰娅指点,通晓天竺算学,其中究竟,一瞧便知。

莲蕊遭袭,阵法乱象丛生。龙牙按捺不住,飞步抢上,一招“荼灭神掌”拍将过来。梁萧挥掌抵住,二人拆了数招,梁萧始终占住莲蕊,龙牙奋起全力,也难将他逼开,反被梁萧御主驱奴,带动莲叶九阵之一,冲击其他八阵。

狮心心中大急,深知若是任凭梁萧占着“莲蕊”,统帅九花,“莲花伏魔阵”势必自相冲击,不战而溃。一时间,顾不得身份,几步抢上,与龙牙联手夹击,力图将梁萧逼出“莲蕊”。他两人礼佛论道虽然平平,但论及武功,却是密宗里第一流的高手。梁萧以一敌一尚可应付,以一敌二,立时相形见细,十招不到,险象环生。

又斗两招,梁萧忽地一掌拍向龙牙面门,龙牙挥掌迎出。两掌方交,梁萧掌心生出一股吸力,龙牙收势不住,顿被吸住,这吸力正是六大奇劲中的“陷空力”,取法弱水三千,陷没万物之理。龙牙暗叫不好,正待运功挣脱,梁萧早巳使出“涡旋劲”,右臂一抡,拖得他马步虚浮,噢地撞向狮心。狮心大凛,右移横移,让过龙牙,挥掌拍向梁萧左胸,梁萧微微一笑,左掌挥出,又以将狮心吸住。龙牙、狮心不惊反喜,齐运内力,攻向梁萧,心中皆想:“合我二人之力,岂不将你挤成肉饼么?”

梁萧觉出两股内力一同涌到,当下默运心法,使出六大奇劲中的“阴阳流”来。这一劲包孕冷暖海水上下交流之理,龙牙的“大圆满心髓”汲收烈日精华,至阳至大;狮心的“大慈广度佛母神功”则走阴柔一派。梁萧将两大神功归人经脉,须臾一转,老阴生少阳,老阳生少阴,“大圆满心髓”涌向狮心,“佛母神功”则冲向龙牙。二人大惊,匆忙运功抵御,殊不知自家内劲越强,同伴所受冲击也就越大。但两人此时为求自保,各将功力运到十足,一时间,只见龙牙肌肤泛红,透出滚滚热浪,狮心肥脸上则白里透青,身上寒气森森,砭肌刺骨。

众喇嘛见三人凝寂不动,只当龙牙、狮心已将梁萧制住,一个喇嘛有心立功,壮着胆子纵上前来,挥起一拳,打向梁萧后心。梁萧转阴易阳,自身内力消耗不大,此刻正是饶有余力,听得风声,足下一转,又使出“涡旋劲”来,龙牙、狮心自相苦斗,已无抗拒之力,顿被带得飞旋起来。那喇嘛躲闪不及,被狮心肥大身躯重重一撞,飞出丈余,跌了个四脚朝天。梁萧大喝一声,奋起神威,将龙牙、狮心当做两样绝佳兵刃,舞得呼呼乱转,这一个灼热如火,那一个奇寒如冰,所到之处,无人可当。一时间,只见梁萧纵横驰骋,将一座“莲花伏魔阵”冲得七零八落,再难成形。

花生被隔在一旁,被三四十名喇嘛围住。这些喇嘛俱是密宗好手,斗了片刻,花生寡不敌众,步步后退,须臾间已背靠旗杆。但见来人一个个面目狰狞,四面扑来,不觉害怕之极,情急中反身抱着旗杆便向上爬,两个喇嘛跟上来捉,却被他一脚一个,踹了下来。

花生一心逃命,攀爬奇快,直爬到二十丈高的旗斗里,往下一瞧,只见下方人物细小不堪,便似一群蚂蚁往来厮斗,始才惊觉自己爬得太高,心里好不忐忑。

梁萧以龙牙、狮心作兵器,初时无往不利,但他以一人之力,困住两大高手,时辰一久,真气渐浊,举动也有些迟缓了。众喇嘛却前仆后继,勇悍依旧。梁萧心知如此缠斗,再斗片刻,有输无赢,掉头四顾,却不见花生影子。瞧了半天,才发现他竟然爬到旗斗里,披襟当风,好不快活。

梁萧这一气端地非同小可,怒道:“臭和尚,快下来,我挡不住了!”花生瞧得下方敌人密密麻麻,来去如潮,心头便似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左思右想,但觉还是此处稳妥,思忖间,忽感尿急,当即灵机一动,高叫道:“梁萧,瞧俺帮你。”拉开裤带,也不客气,向着下方,痛痛快快撒了一泡臭尿。

旗杆下众喇嘛正仰天叫骂,忽觉雨从天降,有人闭口不及,嘴里落了数点,但觉又咸又骚。睁大眼睛往细处一看,不由得暴跳如雷,哇哇大叫,一时顾不得许多,奋起金刚柞,对着旗杆猛力扫出。旗杆喀嚓一声折成两截,向北倾倒。花生大惊失色,抱了旗杆便向下滑,边滑边叫:“梁萧救俺,梁萧救俺··…”

梁萧暗骂,撤去“陷空力”,龙牙、狮心早已精疲力竭,一时双双滚到旁边,闭目调息。梁萧几步穿过人群,抢到旗杆下方,腾空纵起,一掌击中旗杆。那旗杆坠势稍缓,花生趁机翻落,脸色青灰,心有余悸,转眼一瞧,却见梁萧闭目凝立,双掌颤个不住。花生瞧得不对,问道:“梁萧,你怎么了?”梁萧涩声道:“我……我不大妥当,你……挡一挡。”原来他斗了这许久,内力几尽,旗杆下坠之势又极为惊人,他拼力一阻,内腑大受震荡。花生闻言一怔,忽瞧得喇嘛八方涌至,不及细想,俯身抱起旗杆,运足大金刚神力,抡将开来,只一合便扫翻七八人,待得一圈抡过,地上倒了二十来个。众喇嘛发一声喊,四面散开。

花生见状,信心斗增,旗杆一横,颇有横枪立马,一扫千军之势。众喇嘛瞧得尽皆愕然,继而又发声喊,纷纷扑来。花生一心护卫梁萧,瞪起环眼,把旗杆舞将开来,横推竖捻,上下翻飞。扫得众喇嘛只能在旗杆外圈游走,竟无一个抢得进来。

梁萧调息半晌,气机平复,张眼一瞧,却见花生将旗杆使出如许威力,不由得既惊且喜,笑道:“小和尚好本事。”再不怠慢,飞身纵上旗杆,喝道:“花生,送我一程。”花生会意,旗杆一抡,扫开众人,指定偏殿大门。梁萧长啸一声,顺着旗杆一阵狂奔,奔到旗杆前端,将身一纵,抢入偏殿。

他方踏入门中,便觉热浪扑面而来,定睛一瞧,只见殿中悬了一口盛满沸水的大铜镬,下方柴火正旺。铜镬之后,一个黄衣喇嘛袒露右肩,端然静坐,身后侍立一名红衣喇嘛,却是梁萧在临安见过的胆巴尊者。梁萧忖道:“这黄衣喇嘛当是八思巴了?”游目自顾,却见赵呙坐在胆巴脚下,四肢僵直,唯有一双眼珠溜溜直转,看见梁萧,忽地流出泪来。梁萧左顾右盼,不见晓霜,心中微觉慌乱。忽听那黄衣喇嘛双目陡睁,长声道:“檀越请坐。”抓起一张蒲团,挥手掷出,抵达梁萧身前一尺,忽地下旋,不偏不倚落在他脚边。

这一掷拿捏由心,梁萧暗暗佩服,盘膝坐下,仔细打量这位当朝帝师。只见他肌肤莹白,眉目俊秀,面上轮廓圆润,浑不类降龙伏虎的罗汉,却似个饱读诗书的儒生。当下问道:“八思巴,还有一个人呢?”

八思巴晒道:“此间只得你我四人,还有他人么?”梁萧双眉倒立,方要发作。八思巴却敛眉一笑,叹道:“善哉善哉,檀越的心已乱了呢!”梁萧心头一震:“是了,大敌当前,我不可自乱心旌。”按捺怒气,道:“别人暂且不提,眼前这个孩子,我非带走不可?”八思巴合十道:“好说好说,你我不妨赌斗一回,胜了某家,这孩子由你处置。”梁萧道:“怎生比法?”八思巴一笑,说道:“容某家先说一则故事。”梁萧未知他弄何玄虚,略一沉吟,立意静观其变,当下点头说道:“请说。”

八思巴微微笑道:“却说昔日天竺有位国王,夜梦九色鹿王,美丽非凡。国王心向往之,张榜索求于国中……”他说话之际,双手结为诸般手印,如莲花,如宝剑,成方象圆,幻化如意。随他手印变化,铜镬上的乳白水气渐渐凝成一头牝鹿,昂首奋蹄,跃跃欲活。梁萧见状心凛,寻思道:“以内力裹住水气,令其成形原也不难。但要如此逼肖,却非易事。他这结印之法,便是密宗神通大手印么?”

只听八思巴续道,“这一日,农夫发现鹿王踪迹,告诉了国王,国王大欢喜,发兵围猎。此时鹿王身边,尚有幼鹿二头,鹿王眼看无法逃脱,向国王跪拜道:‘我命运乖蹇,落在大王手里,剥皮食肉,敲骨吸髓,也是应该。但求大王慈悲,饶我孩儿性命。’国王欣然答允,哪知两头幼鹿却说道:‘母亲既去,我俩怎能独活,只恨年纪幼小,不能换得母亲性命,情愿同生共死,绝不苟且偷生。’毅然跟随母亲赴难,国王长叹道:‘鹿犹如此,何况人乎?’当即舍下鹿王,不顾而去。”随他言语,水气聚散开合,幻出种种兽状人形,或大或小,若走若奔,较之皮影戏还要生动几分,直待国王释鹿,水气幻象始才烟消,重归于混沌。梁萧虽不知这则寓言源自佛经,但言外之意却已明白:“这喇嘛无非向我示威,让我学这鹿王丢低服输。”默然片刻,笑道:“好吧,帝师说过了,我也来说一则鹿的故事。”八思巴讶然道:“檀越也要说鹿?八思巴洗耳恭听。”

梁萧缓缓道:“却说某山之中,生有一头牡鹿,俯饮清泉,仰食野果,也算逍遥快活。”双掌虚拍,一掌以“陷空力”内收,一掌以“滔天劲”外铄,后者也是六大奇劲之一,威力奇大,若全力使出,大有怒浪滔天之势,这两大奇劲一放一收,又成六大奇劲之“生灭道”,涛生云灭间,白气凝结成团,状若牡鹿纵跃。八思巴微露讶色,赞道:“好掌法。”

只听梁萧续道:“却说这一日,牡鹿去溪边饮水,草中蹿出一头苍狼,将其扑食。苍狼餍足,尚未离去,却又来了一头猛虎,苍狼力弱,惨遭猛虎吞噬。猛虎踌躇满志,返归巢穴,哪知半路之中,又与一位猎户狭道相遇,猎户骁勇,以药箭钢叉杀死猛虎,满心欢喜,扛虎返家。怎奈山路陡滑,猎户失足跌落悬崖,连人带虎摔成粉碎,尸身散落草莽之中,被虫豸钻咬,不久化为骷骸。虫豸朝生暮死,躯壳朽坏,归于土壤,土中草木重又生长。这一日开花结果,终又引来一头牡鹿……”随他掌力变化,水气先后变为苍狼,饿虎,猎人、草木、虫豸;须臾之间,演出一个小小的生死轮回。直待牡鹿重出,梁萧方才拂散烟云,道:“所以说,帝师今日猎鹿,来日未始不为鹿所猎,天道循环,应验不爽。”

八思巴阖目冥思半晌,忽道:“好寓言。”轻轻一笑,拈指道:“胆巴!”胆巴应声上前。八思巴淡然道:“我且问你,大手印之中,共有几多印法?”胆巴恭声道:“分为四十九大手印,一个大手印包含四十九中手印,一个中手印含有四十九个小手印,三者迭乘,共计印法十一万七千六百四十九门。”

八思巴道:“善哉,且问修习至今,你共得几多手印?’?胆巴道:“胆巴鲁钝,仅得三千。”八思巴叹道:“想为师十五岁时,便会三千了。”胆巴惶恐道:“师尊天纵奇才,远非胆巴可比。”八思巴摇了摇头,道:“但十八岁时,为师心中却只记得三百手印,又过八年,仅记得三十了……”胆巴一怔:“哪有越记越少的道理。”心中疑惑,却又不敢擅问,只听八思巴又道:“胆巴,你权且猜猜,现如今,为师还会几多手印?”

胆巴不觉额上汗出,呆怔半晌,方才拢眉合掌叹道:“恕胆巴驽钝,猜不出来。”八思巴一挥手,飘然拍出,只见大镬下篝火旺盛依旧,大镬之上,却瞧不见一丝水气。八思巴悠然道:“诚所谓万法归一,为师现今只得一法,便是这八思巴印!”胆巴愣在当场,茫然不解。

梁萧笑了笑,挥指点出一道锐风,将八思巴封住大镬的掌力冲开一隙,浓白水气汹涌而出。八思巴左掌拍出,又将罅隙堵上。梁萧所使乃是六大奇劲的“滴水劲”,所谓滴水穿石,“滴水劲”聚力于一点,坚无不摧。八思巴一手捏印,一手阻挡梁萧指力。顷刻间,梁萧出手好似强弩利箭,越发密集。八思巴眼见难以封镬,两掌乍分,自水气中化出一头牡鹿,低角冲向梁萧。梁萧深知这牡鹿看似虚幻,实则蕴藏极大威力,当下舒掌化出苍狼之形,二兽捉对儿厮杀。八思巴手一挥,又变猛虎扑狼,梁萧化出熊罴,来攥猛虎,八思巴口宣佛号,化出蛟龙腾空,宛转射落,梁萧双掌忽交,变出一把大剪刀,向蛟龙拦腰剪到。

八思巴见他使出这种孩子气的招术,不觉莞尔,双掌一合,水气倏然凝聚,变成一尊自身形象,盘膝合十,须眉毕显。那“剪刀”与它一触,顿然烟消。胆巴见状,逮然有悟,脱口叫道:“善哉妙矣,好一个万法归一,好一个八思巴印。”

梁萧听得这声,心间猛可流过朝云墓前,晓霜念过的那首偈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梁萧胸中豁然而开,忽地撒去掌力,任凭那尊云烟法相飘然迫近,微微笑道:“区区八思巴印,何足道哉?”八思巴听他大言炎炎,心中不豫,淡然道:“檀越还有高招么?”梁萧摇头道:“高招没有。但请问帝师,诚所谓万法归一,那么一归何处?”

八思巴浑身一震,双目大张,向着梁萧呆望片刻,低眉叹道:“善哉善哉,某家输了。胆巴,你将这孩儿与他吧”胆巴诧道:“上师……”八思巴叹道:“佛门弟子以佛法为先,武学小道尔。佛法既败,某家还有何话可说?”胆巴无奈,伸手拍开赵呙穴道,赵呙跳起来,奔到梁萧身旁,叫道:“叔叔。”梁萧抱住他道:“霜阿姨呢?”赵呙眼眶一红,哭道:“我不知道,我醒来就在这里。”梁萧心中隐约感到此中似有一个极大的阴谋,但真相如何,却如隔雾看花,一时难以洞明。犹疑间,忽听蓬然大响,墙壁破开一个窟窿,花生灰头土脸闯将进来,一见梁萧,大声嚷嚷:“梁萧,他们两个打一个,俺打不过啦。”说话间,龙牙、狮心随后纵人。龙牙脸色惨白,狮心笑容不改,但俱是眉间泛青,显然尚未复元。

梁萧站起身来,淡淡地道:“花生,你带呙儿先走。”花生一愣,道:“你呢?”梁萧道:“我随后便来。”

花生摸了摸光头,笑道:“俺去师父那里等你!你要和晓霜一起回来!”梁萧点头道:“那是自然。”花生见他举止从容不迫,大感放心,呵呵一笑,抱起赵呙便向外冲。龙牙、狮心同声呵斥,横身阻挡。梁萧忽地抢出,大喝一声,双掌齐出。二人在他手底吃尽苦头,早已是惊弓之鸟,梁萧掌风未至,二人便匆忙闪开,花生趁机掠出偏殿,一道烟走了。

八思巴叹道:“檀越人已到手,怎地还不走啊?”梁萧冷然道:“大师健忘了些。还有一个人在你手里,我怎么会走?”八思巴敛眉笑道:“你说得是那女子?好,檀越若有耐性,再听某家说个故事!”梁萧忖道:“晓霜果然在他手里,哼,瞧你还弄什么玄虚?大不了拚个鱼死网破。”心意已决,颔首道:“请说。”八思巴长长叹了口气,缓道:“却说从前,有个孩子自幼出家。他年少聪明,经文过目成诵,抑且口齿便给,擅与高僧辩论。”梁萧莞尔道:“这说得是帝师自家么?”八思巴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又说道:“却说那一年,小孩还未满十三岁。蒙古大军进逼吐蕃,小孩与弟弟随叔父去见蒙古大汗,求他不要进犯吐蕃。但蒙古大汗不理睬他们,小孩的叔父得病死了,只留下小喇嘛与他小弟弟。幸好,大汗的兄弟四王爷喜爱小喇嘛,收留了这对兄弟。小喇嘛费尽唇舌,侥幸说服了四王爷,让他信奉我佛妙谛,兵马不入吐蕃。谁料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天,四王爷帐下来了一名老喇嘛,他与小喇嘛宗派不同,但本领高强,能言善辩。他污蔑小喇嘛出身邪派,妖言惑众。四王爷将信将疑,下令小喇嘛与他斗法,并说倘若败了,就赶走老喇嘛,倘若败了,就处死小喇嘛兄弟。小喇嘛年尚不满十五,修练不足,但为活命,也唯有拼力苦斗。这一场斗法,足足较量了一个时辰,小喇嘛被对方逼到帐角,眼瞧便要输了……”说到这里,他忽然住口,梁萧问道:“后来如何了?”

八思巴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幽幽叹道:“后来么?恰逢观战的宾客中有一个了不起的年轻人,他年龄不大,但武功很好,他见老喇嘛以大欺少,大为不平,便趁众人不备,偷出帐外,悄悄站在小喇嘛背后,透过帐幕,将内力度人他背心。小喇嘛得了帮助,一举打败老喇嘛,不但保住了性命,更侥幸做了四王爷的上师。从那时起,小喇嘛便悄悄发誓,如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位恩人。”梁萧点头道:“这人善助弱小,是条了不起的好汉。只不过,大师的往事与今日何干?”八思巴道:“非也非也,大有干系。倘若这位恩人求我相助,某家是否答应他?”梁萧沉吟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焉能有恩不报?”八思巴道:“檀越说得是,八思巴修行半生,终究勘不破这恩怨二字。唉,既然如此,檀越请再接招吧!”双掌一合即分,猛然拍出,梁萧莫名其妙,但这“八思巴印”来如惊雷,唯有以“碧海惊涛掌”抵挡。

两人遥遥发掌,每交一掌,便各退寸许。掌力一时越发越频,风声满天啸响。换作平时,鹿死谁手,尚难逆料。但梁萧人寺以来,连场苦斗,已然疲态显露。八思巴却以逸待劳,精力正旺。不一时,只瞧得梁萧头顶升起缕缕云气,雪白浓重,笔直若柱。其他三人见八思巴胜券在握,纷纷相视而笑。

又斗两招,梁萧一声大喝,一记“滔天劲”扫中铜镬下的柴火,火星进射,落向八思巴,八思巴挥掌拂开,正欲反击,忽见梁萧大袖掸出,拂中大镬,这一拂用上了“涡旋劲”,大镬忽碌碌急速旋转,腾空而起,搅起一大股沸水,状若一条水龙,飞至八思巴身前。八思巴慌忙撤回掌力,将沸水荡开。梁萧占得先手,掌力绵绵不绝,搅得沸水柴火此起彼落,向八思巴涌到。八思巴武功虽高,但这般水火交煎,殊难抵挡。不一阵,光头被滚水溅上,疼痛之极,衣角也被火星点着,腾腾腾地燃烧起来。

胆巴尊者见状,忍耐不住,拗起地上青砖,举手掷出,只听当得一声大响,大镬洞穿,沸水一泄而出,将篝火浸灭。一不做二不休,龙牙、狮心也各各出手。但四人抑或心里有愧,抑或顾惜身份,虽是群殴,却也不便一拥而上,只是各守一角,轮番出手,以车轮战法消耗梁萧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