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红衣女祭一颤,脸上顿时褪尽了血色,不可思议地望着这个疯狂的王者。
“你会帮我完成愿望,是不是,溟火?”苏摩无声地笑了,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活了七千年的女祭司,“而且你也不会告诉龙神,就如你七千年前侍奉纯煌时一样……是不是?——身为女祭,本应该是王最亲近和信任的人。”
溟火闭上了眼睛,先代海皇和煦的笑容仿佛在脑海中再度浮现,如此亲切,却带着她永生无法触及的遥远。两张面孔在七千年后渐渐交叠。
纯煌……你知道么?七千年后,我费尽心力替你找到的传人,却决意要舍弃自己不洁的生命。请你告诉我……我,是否该服从他呢?
就如,七千年前,我是否应该服从你的决定?
沉默中,忽然有潜流汹涌而入,金帐垂帘被卷起,金光一掠而入。龙神从外归来,将身体缩小,重新盘绕在苏摩身侧,吐出了灵珠,为海皇疗伤。
“我说过了,不必白费力,”苏摩淡淡推开了如意珠。
龙发出了一阵恼怒的长吟,忽地缠紧了海皇,四只爪子死死扣住他的肩膀。
“我说,苏摩,现在还不到要放弃的时候!”龙神俯视着榻上的海皇,眼神愤怒,“外面的族人都还等着你带他们回归故国——这个时候,你怎么可以半途而废、冷了大家的心?”
苏摩静静地听着,出乎意料地没有桀骜地反抗。
“你真是一条克尽职守的好龙……所谓的神,也就该是这样的吧?坚定的、光明的、向上的,一直给予脆弱的子民以信心和希望。”等龙神说完了,海皇却只是苦笑了一下,低声,“好了,我会尽力而为,坚持到最后一刻——请放心。”
龙神露出诧异的眼神,看着榻上骤然衰老的人:“苏摩,你的身体……”
“我没什么,”苏摩却是淡淡转开了话题,“龙,外面的情况怎样?”
刚和复国军、长老们商议完的龙神低下了头,发出叹息:“不大好。”
“怎么?”苏摩眼神凝聚,“难道破军已经开始行动了?”
“不是,云焕那边似乎暂时还没有动静。帝都局势复杂,各方暗怀鬼胎——他要稳住帝国内部的形势,应该要花一定的时间。“龙神摇了摇头,眼里露出担忧的光,“只是泽之国和叶城,接二连三的传来不利消息:
“几日前,有帝国派出的军方杀手潜入息风郡府邸,刺杀了高舜昭总督,泽之国那边目下有些乱;而叶城的海魂川暗哨也在几日前被奸细出卖,让巫罗查了出来,卫默少将带兵进入叶城平叛——星海云庭被摧毁,湄娘被抓住,熬不过酷刑、招出了整个叶城潜伏的复国军名单,我们损失惨重。”
“……”苏摩沉默,手下意识地握紧,“复国军中有内奸?”
“是。”龙神开口。
“是谁?”苏摩眼里闪过了杀意。“谁出卖了湄娘?”
龙神在水里盘旋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的红衣女祭。溟火知道作为祭司不应知道这些内政,不做声地行了礼,转身退出。
“这不奇怪,以前鲛人里也出过被沧流收买的奸细——听湘传过来的情报说,巫彭元帅就经常收到来自于复国军内部的密报。”龙神低声,眼神严肃,“不过,据说这次的叛徒却还是个孩子,名字叫‘泠音’。”
“泠音?”那一瞬,苏摩脸上露出略微意外的表情——仿佛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个叫做泠音的小鲛人,好像就是在品珠大会上,那个被浸泡在“化生汤”里的……
“原来是她。”苏摩眼里的杀气却奇特地消失了,低声,“那也是应该。”
——是的,他还记得那个被星海云庭在品珠大会上拍卖的小鲛人,记得她被众目睽睽之下观赏和拍卖的屈辱惊惧眼神,以及在化生池里被药物强迫变身的凄惨呼号……那个孩子,被同族人出卖和逼迫,成为异族人的奴隶。
她心里。一定也堆积了对星海云庭极深的恨意吧?
苏摩长久地沉默,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龙,你说,湄娘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嗯?”龙神不解,回头看着海皇,“我不是很了解复国军中的事——但是,听说她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在叶城潜伏了很久、替复国军做了很多事。”
“嗯……的确经验丰富。”苏摩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刻毒,“一百多年来,她差不多快是叶城最大的鲛人妓馆老鸨了。”
龙神一怔,没有接口——被封印了七千年的神袛,一时还不清楚如今云荒的龌龊。
“当我还是一个奴隶时,我曾经在叶城和湄娘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她手里吃过的苦头,不下于今日的泠音。”苏摩望着头顶的水光,喃喃,“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靠着贩卖族人、出卖色相而生存下来。一边不择手段的奴役同族取悦权贵,以求在叶城的夹缝里生存下去;另一边,却以巨资暗中支援复国军,主持着海魂川的最后一站,为自由而战。”
海皇喃喃,在谈及昔年伤害过他的人时,依然态度平静:“一个骄奢淫逸的享乐者,一个刻毒暴虐的青楼老鸨,同时却也竟是一个坚定不移支持族人复国的革命者?……龙,你说,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龙神沉吟不语,似乎在等他把话说完,眼神皎洁如月。
“还有如姨……记忆里,她是多么慈爱的一个人啊。在西市时,很多小奴隶都曾经视其为母,”苏摩低声,叹息,“可是百年后,她却在桃源郡经营一个赌坊,为了筹到军费,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无所不为——差点连红珊的儿子都被她杀了。”
他眼神茫然:“龙,你说,她们都是怎样的人?”
龙神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沉声:“海皇,她们都是真实的人——就算她们手上染满了血泪,也只为了一个最终的目标。所以,她们犯下的、也是可以宽恕的罪。”
苏摩摇了摇头:“就算是出于崇高的目的而用了错误的手段,但错的始终就是错的——所以,我认为那个叫做泠音的小孩有权不宽恕,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
“你也有权为了自己向她复仇。”龙神淡淡,“——可你没有。”
苏摩顿了一下,抿紧了嘴唇——是的,他没有。当百年后重新踏足叶城,面对童年时所有黑暗残酷的记忆时,他却并没有向这个曾在昔年带给他苦痛的人复仇。尽管毁掉湄娘甚至星海云庭,只在一个覆手之间。
“是的,受到伤害的个体、有权向另一个施加伤害的个体复仇——但是,却并没有将报复行为扩大到整个族群的权力。”龙神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穿透了水面,“所以,你最多只是一个复仇者——而她,却成了叛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