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王 第八节

天鹅船是静静河上的一个幻影,犹如镜花水月。船上上演着的故事像一千零一夜般神奇荒谬,住在船上的人却已经习以为常。就像他们在帐篷里唱的那些靡靡之音,他们确信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幻梦。这些人是人类想像力的奇迹。

大白天,船上很安静,大部分人都还没有醒来。到了晚上,也是天鹅船最美丽的时候。船上悬挂着无数金色的灯笼,倒映在水中,如同一个个梦影。不用到岸上表演的日子,歌舞团里的人,还有那些搭便船的,都走到甲板上唱歌、聊天,或是翻几个筋斗跳到河里游泳,上船的时候,口袋里也许会装着几条鱼儿。

一年中最热闹是仲夏时节祭祖河母娘娘的这一天。河母娘娘是河里所有精灵的主母,靠河生活的人都祈求她的庇佑。她会阻止恶魔与溺死河中的女子相好。传说河母娘娘生于河床,好奇冒出河面时,第一眼看到的是紫丁香,所以最爱紫丁香。这一天也是生日。祭祀典礼从早上开始,由大妈妈率领船上各人把手上的紫丁香抛到河里去,将河水染成一片漂亮的紫。大妈妈表情虔敬,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祝祷往后一年的平安。

贝贝这一天也忙得团团转,她要做好一盘盘美味的小菜,端到甲板上去,又拿出自己酿的柠檬酒、茵香酒和蜜桃酒,设法把每个人都灌醉。她有一个怪疾,就是喜欢听那些喝得醉醒醒的人酒后吐真言,然后,她会把他们的故事用笔记在她那本“酒后真言簿”上。她告诉蓝月儿说:“将来我要把这些故事写成小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魔鬼!”

所以,贝贝是船上知道秘密最多的一个人。由于一些搭便船的人也曾不小心在酒醉后说出自己的秘密,贝贝便连岸上的事都知道。他们其中有些觉得后悔,又忘记自己说了什么,会想办法再搭一次船,追问贝贝他们自己的秘密。贝贝就得翻查那本簿上的记录回答这些人,告诉他们说:“你偷窥姐姐洗澡。”“你呢,你有一条尾巴。”谁要是觉得羞愧,想要回自己那一页,得用一个食谱来交换。因此,贝贝常常能够做出一些新的菜。

祭河母娘娘的高潮在晚上,工人会让夜空中燃起灿烂的烟火。蓝月儿上船的头几年,爱挤到甲板上看着美丽的烟火在空中绽放。

“以前更热闹呢,现在已经差远了。”贝贝对她说。

那几年,大妈妈已经很少庆祝生日,只会在祭典的那天到甲板上露一露脸,虔诚地撒下一束紫丁香。她带着世故的微笑跟大家说:“对一个不再年轻的女人来说,没有比她自己的生日蛋糕更可怕的食物了。”

然而,自从蓝月儿来了之后,大妈妈好像比以前年轻了,她更常离开自己的舱房,到音乐室去,到甲板上去。

她坐在甲板上的那把柳条摇椅里,教蓝月儿读书,教她观天象,那双有光晕的眼睛看着她,告诉她说:“天空上面也有船。”

船上的歌女和舞娘年纪比蓝月儿大,都很疼她。她们大部分是无家的孩子,也有离乡背井,慕名到天鹅船来,追寻一个梦的。她们有些有情人在遥远的地方,每个月寄信来,说总有一天会来娶她们,却一直没来,后来连信也没有了。

一个叫妙妮的舞娘,她的情人在马戏团里当驯兽师,一次,他把头伸进狮子口里的时候给吃掉了。尸体送来的时候是没有头的,两只手里仍然牢牢抓住一撮狮鬃毛,舞娘相信他就是她那个给吃掉脑袋的情人了。

船上的人就像一家人,贝贝会记着每个人喜欢吃的菜,等他们生日那天特别做出来。但贝贝常常抱怨蓝月儿吃得太少,这孩子可以几天不吃东西,每次只吃一点点,也没有特别喜欢吃的菜。后来,贝贝发现她虽然吃得少,却比船上每个人都强壮,甚至避过了那场可怕的咳嗽症,也就不再逼她吃东西了。

船上那场咳嗽症发生在一个晚上。但梦三突然在音乐室里像小狗般咳嗽,连七弦琴都无法弹下去。大妈妈给他吃了用款冬花煮的茶,然而。但梦三直到第二天还是不停咳嗽。

第三天晚上,大妈妈在床上读着柳色青青的遗稿时,咳了两声,她没放在心上,结果整夜在床上咳嗽。

天一亮,一向最早起床的贝贝在厨房里做饭。她搅拌一锅蔬菜时干咳了一阵,然后,咳声便没有停止过,贝贝得用一条手帕捂住嘴巴。

几天后,船上每个人都染上咳嗽症,只除了蓝月儿。水手划船的节奏被逼跟自己的咳嗽声一致。人们打招呼的方式是:“咳咳,你好咳咳。”

大妈妈吩咐贝贝煮了一大锅止咳药,要所有人都吃下去,连蓝月儿也不例外,惟恐她会是最后一个染上咳嗽症的。然而,大家照样咳嗽,蓝月儿照样平安无事。那种咳嗽症不像肺病令人痛苦,而是让人喉咙痒痒的,想忍也忍不住,惟有双手又着腰使劲咳出来,才觉得舒服一点,也不影响日常生活,只是不可能唱歌跳舞,除非有人能咳得像一首歌。

大妈妈于是宣布:“我《要暂停……咳咳……到岸上……咳咳……表演,也暂时不要……咳咳……让人搭便船,免得把咳嗽症传到岸上去……咳咳……”

大妈妈写了一则告示挂在船上,表明天鹅船暂时不接载任何人,而由于她写字的时候不停咳嗽,那些字体歪歪斜斜,看上去像符咒。

到了夜晚,船上的人不是给自己就是给别人的咳嗽声吵醒,结果每个人都有了一对黑眼圈。他们开始担心这个咳嗽症是不会痊愈的,大家都免不了有点沮丧。

蓝月儿在每个人咳嗽的时候为他们拍背脊,在但梦三咳嗽的空当跟他说话,在大妈妈不咳的时候向她报告其他人咳嗽的情况,又编了一首《咳咳歌》来安慰大家。其实,她心里也想染上咳嗽症,那就能加入他们。她在每个人咳嗽时走上去大口吸气,又偷偷学他们叉着腰咳嗽,以为终于也会咳,却一点用处也没有。

柳色青青那叠遗稿上,有治癫病症的药,也有治麻风病的药,偏偏没有止咳的灵药,也许是他觉得太容易了。大妈妈要大家吃的止咳药,都是以前听柳色青青随便说的。

咳嗽症持续了一百天之后,大妈妈走到甲板上,一边咳一边看风云。她看到东方有一股清凤吹来,便命船长把船开往东方。

她拍拍自已的额头说:“我竟没想到改变天鹅船航行的方向!”

船往东方驶去之后,大家果然都不咳了,咳嗽症也从此在天鹅船上绝迹。

咳嗽症过去之后,天鹅船又重新接载搭便船的人。第一个上船的是一位杏眼睛、尖耳朵的年轻女巫。她戴着一顶圆锥帽,身上穿着褴楼的麻布斗篷,背着一个魔法袋,手里拿着一根扫帚。

贝贝想拿走她手上的扫帚,说:“你是客人,不用扫地。”

年轻女巫连忙抓住扫帚说:“这是我的飞行扫帚。”

船上的人从没见过女巫,况且她是咳嗽症后第一个来搭便船的人,说不定会带来好运,于是大家都围着她看。

大妈妈听到船上来了一位女巫,便从她的舱房走出来,吩咐贝贝给女巫食物。

“你要吃蜘蛛还是蜈蚣。”贝贝自作聪明问。

“我吃素的,有七种颜色便行了。”女巫尴尬地回答说。

贝贝用了四种不同颜色的新鲜蔬菜搭配三种不同颜色的面条煮了一碗素菜面,看上去好漂亮,像彩虹。

年轻女巫专心地吃,这时,蓝月儿拉着但梦三悄悄走到女巫背后偷看那个破旧的魔法袋里有些什么,只看到一卷羊皮纸。

女巫吃饱了,把头上的圆锥帽脱下来休息。

一个歌女偷偷拿了女巫的帽子戴在头上,那顶帽子却自动飞回去。

他们看见女巫露出一头浓密粗硬的绿发,都很惊讶。一个舞娘忍不住伸手去摸,问:“是染的吗?”

“是天生的,我们族里的人都有这种绿色头发。”女巫眼珠子朝自己头顶转了转,回答说。

“你要去哪里?”大妈妈问她。

“我给黑巫师追杀,想在船上躲一阵子。我看到这艘船给人下了一个永远咒,没有人能在这里捣乱,应该很安全。”女巫对大妈妈说。

“那一定是我母亲。”大妈妈带着些许微笑说。

“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条。”女巫满足地打了个无声的饱嗝,对贝贝说。

贝贝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问女巫:“你要不要喝点酒?”

船上的人马上制止女巫喝酒。

“你喜欢听人酒后吐真言。”女巫机灵地贝贝。

贝贝羞死了,匆匆收起盘子,躲到厨房去。

女巫虽然是女巫,但活泼又好奇,在船上的日子,跟歌女们学唱歌,跟舞娘学跳舞,竟然都学得有板有眼。

一天,那个想偷戴圆锥帽的歌女问女巫:“可不可以教我们飞?”

“可以啊!”女巫爽快地答应。

于是,所有想飞的人都齐集到甲板上。第一个骑在扫帚上的,是那个歌女。

女巫对着扫帚念了一段咒语,歌女果然跟扫帚一起飞上半空。

“首先要保持平衡,还要相信自己能飞。”女巫跟他们说。

贝贝也骑着扫帚飞天。她一边飞一边尖叫,忘了怎样降落,结果掉到河里去,压死了一条刚刚游过的大鱼。

轮到蓝月儿的时候,女巫见她年纪小,要她牢牢抓住扫帚,然后用一口气把她吹上去。蓝月儿太紧张了,一直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大妈妈,你也来飞啊?”蓝月儿在甲板上降落之后,悄声对大妈妈说。

“我很久以前已经放弃了飞翔的机会。”大妈妈说,眼神竟有些难懂。

人们在甲板上学飞的时候,但梦三躲在房里的舷窗前面偷看。蓝月儿来找他,跟他说:“很好玩,你也来吧。”

“我看到你飞。”但梦三幽幽地说。

“你也可以。”

“我不想飞。”他溜到床上,用被子盖着头。他想飞,可他不想叉开双脚跨骑在一把扫帚上,提醒自己,他身上有个地方跟别人不一样。

蓝月儿那时还不知道什么是阴阳人。大妈妈告诉她说:“他们是雌雄同体,上帝忘了把他们一分为二。”一个月后,女巫要走了,大家都很舍不得。

“你要上哪儿去?”大妈妈问。

“我要回家啦,我的家人想念我。”女巫说。

“你的家在什么地方?”蓝月儿问。

女巫从魔法袋里拿出那卷羊皮纸来,铺开在桌上,原来是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一座绿色山脉,长满参天大树。

“我家就在山上的一座修道院里。”女巫指着地图上的绿色山脉说。大家立刻看到那儿出现了一座黄色的修道院,回响着丁丁冬冬的钟声。

“是他们叫我回家的钟声。”女巫说。

“你不怕那个黑巫师追来吗?”蓝月儿问。

“我的家人已经在那边等我。”女巫指着遥远的天边说,然后把羊皮地图卷起来,带泪跟船上每个人道别,骑着扫帚飞到天上去。

那时正刮着北风,女巫拼命按着头上的圆锥帽,大声说:“后会有期!”

大家站在甲板上挥手送别女巫,知道自己以后都不可能像小鸟般飞翔。

这时候,但梦三仍然留在他自己房间的窗前,看着女巫的斗篷和扫帚在蔚蓝的天空上消失。他的手轻轻抚过七弦琴的弦线,听起来像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