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从医院到医院,约翰尼蒙蒙胧胧地想,离开医院上魏泽克的车之前,他吃了一小片蓝色镇静剂,有点儿迷糊。从医院到医院,从个人到个人,从办公室到办公室。

他暗地里很喜欢这次旅行——这是差不多五年来他第一次离开医院。夜晚,很清爽,银河横贯天空,当他们一路南下时,半个月亮在树梢伴随着他们。汽车在寂静中低低地发出声响。海顿的乐曲轻轻地从车上的立体声录音机中传来。

坐着一辆急救车来到一家医院,坐着一辆卡迪拉克车去另一家医院,他想。他不让这个念头折磨自己。能沿着公路飞驶就够了,暂且不用想他母亲,想他的特异功能和那些窥探他灵魂的人,魏泽克不说话,偶尔跟着乐曲哼几下。

约翰尼看着星星,看着寂静无人的公路,这公路在他们面前不停地伸展着。在奥古斯塔,他们经过一个收费站,魏泽克交了一次钱。然后他们又继续行驶——加德纳-萨巴图斯-利维斯通。

五年了,比某些被判刑的杀人犯在监狱中度过的日子还长。

他睡着了。

做梦。

“约翰尼,”他的母亲在梦中说……“约翰尼,让我更好些,让我更富有些。”她衣衫槛缕,在地上向他爬来。她脸色苍白,血从她膝盖涔出,白色的寄生虫灾她稀疏的头发上蠕动,她向他伸出颤抖的手。“上帝赋予你力量,”她说,“这是很大的责任,约翰尼。很大的信任。你应该无愧干此。”

他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说:“魔鬼们,离开这个女人。”

她站了起来。“痊愈了!”她喊道,声音中充满了奇怪而可怕的胜利感,“痊愈了!我的儿子治愈了我!他将完成伟大的事业!”

他试图争辩说,他不想做伟大的事业,不想治疗谁,也不想预测未来或发现那些失去的东西。他想告诉她,但舌头却不听使唤。接着她从他身边走过,沿着铺着石子的路走下去,她的姿势既敬畏谦卑,又傲慢无礼,她的声音像小号一样响着:“得救了!救世主!得救了!救世主!”

他惊恐地看到,有几千,也许有几百万人跟在她身后,所有这些人要么是残废了,要么处于恐惧中,那个肥胖的女记者也在那里,想知道1976年谁是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有一个瞎眼的农民拿着他儿子的一张照片,一个穿着空军制服的微笑的年轻人,这年轻人1972年在河内上空失踪,他想知道他的儿子是死了还是活着;一个长得很像莎拉的年轻妇女脸上挂着泪水,举着一个脑积水的婴儿,婴儿头上青筋毕露,像未日审判书;一个老人因为关节炎手指粗得像棍子一样;还有其他人。他们排了几英里长,耐心地等着,他们那种迫切的需要会杀了他的。

“得救了!”她母亲的声音令人信服地传来,“救世主!得救了!得救了!”

他试图告诉他们,他不会治疗也不能拯救,但在他张口否认前,第一个人把手放在他身上,使劲摇他。

真有人在摇他,魏泽克的手握着他的手臂。淡桔红色光充满了汽车,把车内变得和白天一样——这是一种恶梦似的光,把山姆和气的脸变成了一个恶魔的面孔。有那么一瞬,他以为恶梦会继续下去,然后看到那来自停车场的灯光。显然,在他昏迷期间,他们把白色的灯换成了那种古怪的桔红色,照在皮肤上像胭脂。

“我们在哪儿?”他声音沙哑地问。

“医院,”山姆说,“坎布兰德总院。”

“噢,太好了。”

他坐起来。,梦似乎片片断断地从他脑中滑落,但仍有些碎片留在那里。

“你准备好进去了吗?”

“好了。”约翰尼说。

他们穿过停车场,蟋蟀在草丛中轻声叫着,萤火虫划破黑暗;他脑中仍残留着他母亲的形像,但已不妨碍他欣赏黑夜芬芳的气味和吹在皮肤上的微风。他享受着黑夜的健康气息,并感觉到这健康气息进入他的体内,在目前的情况下,这种感觉显得几乎有些亵读一但仅仅是几乎而已。这种感觉不肯离去。

赫伯来到走廊迎接他们,约翰尼看到他父亲穿着旧裤子,脚上没穿沫子,穿着睡觉时的衬衫。这告诉了约翰尼当时是多么仓猝,说明了许多他不想知道的东西。

“儿子。”赫伯说,不知怎么搞的,他看上去矮了点儿。他想再说什么,却做不到。约翰尼抱住他,赫伯突然哭起来。他趴在约翰尼胸前哭泣。

“爸爸,”他说,“一切都会好的,爸爸,一切都会好的。”

他父亲双手搭在约翰尼肩上哭着。魏泽克转过身,开始打量墙上的图画,那是当地美术家们画的水彩画。

赫伯开始控制住自己。他用手擦擦眼睛,说:,‘瞧,我还穿着睡觉时的上衣。救护车赶来之前我有时间换衣服,但我根本没想到。我一定是老糊涂了。”

“不,你没有。”

“嗯,”他耸耸肩:“你的医生朋友带你来的?你太好了,魏泽克医生。”

山姆耸耸肩:“没什么。”

约翰尼和父亲走向等候室,坐了下来:“爸爸,她……”

“她快不行了,”赫伯说,现在似乎冷静些了“还有知觉。但快不行了。她一直在问你,约翰尼。我想她在等你。”

“是我的错,”约翰尼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他耳朵上的疼痛让他吃了一惊,他惊讶地盯着他父亲。赫伯揪住他的耳朵,在使劲拧。他父亲刚才还在他的怀里哭,现在角色一下子变换过来了。以前,只有当他犯了最严重的错误时,赫伯才会拧他的耳朵。约翰尼从十三岁起,就再也没被拧过耳朵,那次他摆弄他们家旧汽车时,不慎踩了汽车的离合器,汽车从坡上轰隆隆开下来撞进他们家后院的棚子。

“再不许这么说。”赫伯说。

“哎呀!爸爸!”

赫伯放开了手,嘴角下有一丝微笑:“忘了拧耳朵的事了?你以为我也忘了,没有,约翰尼。”

约翰尼盯着他父亲,仍然很震惊。

“别再责备你自己了。”

“但她在看那该死的……”

“新闻,对。她极度兴奋,陷入迷狂之中……然后她就躺在地板上,她可怜的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条出水的鱼。”赫伯凑到他儿子跟前,“医生没有告诉我结果,但他问我她有没有什么过激行为,我没告诉他真话。她自己犯了罪,约翰尼。她以为自己知道上帝的意志。所以你不要因为她的错误而责怪自己。”他眼中又闪着泪花。他的声音沙哑了,“天知道我一辈子都很爱她,很难舍弃她。也许这是一件好事。”

“我能看看她吗?”

“可以,她在走廊尽头的三十五号房间。他们在等你,她也在等你。只有一件事,约翰尼。同意她说的任何话。别……让她觉得死得不值。”

“好。”他停了一下,“你跟我一起去吗?”

“现在不。也许以后吧。”

约翰尼点点头,向走廊那头走去。因为是晚上,灯都开得不亮。那温暖的夏夜似乎很遥远了,而车中的恶梦却似乎非常近了。

三十五房间。门上的卡上写着:维拉·海伦·史密斯,他知道她的中间名是海伦吗?他似乎应该知道,虽然他记不得了。但他记得其它事情:在一个明亮的夏天,她微笑着带给他一根冰淇淋,用她的手绢包着。他和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玩纸牌——后来,她越来越信教,不允许屋里放纸牌,更不用说玩纸牌了。他记得有一天他被蜜蜂螫了一下,跑到她那里,哭得伤心极了,她吻吻肿起的地方,用一把镊子把刺夹出来,然后用一块浸了苏打水的布把伤口包扎起来。

他推开门走进去。她在床上是那么模糊的一堆,约翰尼想,我过去看上去就是这样的。一位护士正在摸她的脉搏,门开时她转过头,走廊昏暗的灯光在她眼镜上一闪。

“你是史密斯太太的儿子吗?”

“是的。”

“约翰尼?”她的声音从床上那一堆中传来,干枯空洞,带着死亡的声响,就像几粒石子在一个空葫芦中发出的声音一样。这声音使他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走得更近些。她的左半边脸扭成一团,左手也像个爪子。中风,他想,以前人们称之为震惊。是的,那好听些。那就是她的样子,就像她经历了一次极度的震惊。

“是你吗,约翰?”

“是我,妈妈。”

“约翰尼?是你吗?”

“是的,妈妈。”

他走得更近些,强迫自己握住那瘦骨磷峋的爪子。

“我要我的约翰尼。”她暴躁地说。

护士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想一拳打到她脸上。

“你能让我们单独在一起吗?”他问。

“我不应该离开,在……”

“瞧,她是我母亲,我要单独和她呆一会儿,”约翰尼说。“不行吗?”

“嗯……”

“给我果汁,孩子他爸!”他母亲嘶哑地喊道,“我觉得我能喝一夸脱!”

“你不能离开这里吗?”他冲着护士喊道,他心中充满了可怕的悲伤,它就像黑暗中的漩涡一样。

护士离开了。

“妈。”他说,坐在她身边。那种时间逆转的感觉久久不肯离去。她曾经多少次像这样坐在他身边,握着他干枯的手跟他谈话吗?他记得无数次看到他母亲俯身对着他的脸大声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他则透过一层薄膜看着她。

“妈。”他又说道,吻吻她蜷曲的手。

“给我那些钉子,我能干。”她说。她左眼似乎凝固不动了,另一只眼使劲乱转。这是一个内脏掉出来的马的眼睛。“我要约翰尼。”

“妈,我在这儿。”

“约翰尼!约翰尼!约翰尼!”

“妈。”他说,担心护士会又回来。

“你……”她的声音突然中断了,头稍稍向他转过去,“俯身到我能看见的地方。”她低声说。

他照办了。

“你来了,”她说,“谢谢你,谢谢你。”眼泪从那只好眼睛慢慢流出来。另半边脸是一副震惊的样子,其中的那只坏眼睛茫然地向上瞪着。

“我来了。”

“我看到你了,”她低声说,“上帝给了你什么样的力量啊,约翰尼!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以前不是说过吗?”

“是的,你说过。”

“他有工作让你做,”她说,“别逃离他,约翰尼。别像以利亚那样藏在一个洞穴中或让他派一条大鱼把你吞进去。别做那种事,约翰。”

“不,我不会的。”他抓着她爪子一样的手,他的头咚咚直跳。“不要做陶工,而要做陶土,约翰。记住。”

“好的。”

“记住!”她尖叫道,他想,她又要开始说胡话但她没至少没有说比他从昏迷中醒来后更荒谬的话。

“注意那轻微的声音。”她说。

“是,妈,我会的。”

她的头在枕头上微微动了一下,而且一~她是在微笑吗?

“我猜你认为我疯了,”她的头又动了一下,这样她能直盯着他,“但没关系。当那声音传来时,你会听到的。它会告诉你去干什么。它告诉过那利米。但以理、阿摩司,阿伯拉罕。它也会告诉你的。当它到来时,约翰尼……尽你职责。”

“好吧,妈。”

“什么样的力量啊,”她低声说。她的声音越来越模糊,“上帝给了你什么样的力量啊……我知道……我一直知道……”她的声音逐渐消失。那只好眼睛合上了。另一只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

约翰尼又坐了五分钟,然后站起身离去。他的手抓住门把,刚刚打开门,这时,她干巴巴的声音又传来,那种命令的口气令他毛骨惊然。

“尽你的职责,约翰。”

“是的,妈。”

这是她最后一次跟她说话,·八月二十日早晨八点五分,她死了。在他们的北面,瓦尔特和莎拉·赫兹列特在谈论约翰尼,这谈论几乎成了一场争论,在他们的南面,格莱克·斯蒂尔森正在折腾一个年轻人。

“你不明白。”格莱克·斯蒂尔森耐心地对坐在椅子上的一个孩子说,他们是在里杰威警察局的后面。那孩子没穿衬衫,斜靠在一张折叠椅上喝着一瓶百事可乐,他懒洋洋地冲着格莱克,斯蒂尔森微笑,不明白格莱克·斯蒂尔森说话最多只重复两次,只明白这屋里有个屁股眼,但不明白谁是。

他必须明白这一点。

如果需要的话,强迫他明白。

屋外,八月末的早晨明亮温暖。鸟儿在树林中歌唱。格莱克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小心处理这个屁股眼的原因。他不是那种留着长发,骑着自行车四处飘荡的流浪汉、他是一个大学生,他的头发挺长的,但很干净,他是乔治.哈维的外甥。并不是乔治很关心他,但他毕竟跟乔治有血缘关系。乔治在镇议会上很有权势。当格莱克告诉乔治说警官魏金斯抓住了他的外甥时,乔治对格莱克说:你去管教管教他。但他的眼睛却在说:不要伤害他。他是我的亲戚。

孩子轻蔑地看着格莱克。“我明白,”他说,“你的副手拿走了我的衬衫,我要你还给我。你最好明白点儿。如果我要不回来,我会让美国公民自由联盟找你要的。”

格莱克站起来走到汽水机对面的铁灰色文件柜那里,掏出钥匙链,找出一把钥匙,打开柜子。从一叠交通事故表格上,他拿出一件红色T恤。他把它铺开,上面印的字清晰可见:宝贝让我们性交吧。

“你穿着这个,”格莱克用温和的语气说,“在街上走来走去。”

孩子摇着椅子的后腿,大口喝着百事可乐。他嘴边嘲弄的微笑没有变。“对,”他说,“我要你还我。它是我的财产。”

格莱克的头开始疼起来。这个自负的小东西没有意识到那是多么容易。屋子是隔音的,有时尖叫声都传不出去。不——他没有意识到。他不明白。

但是沉住气,别过分。别打乱计划。

想得容易,一般做得也容易。但有时候,他的脾气——他的脾气会失去控制。

格莱克从口袋掏出他的打火机。

“所以你告诉你的盖世太保警官和我的法西斯舅舅,第一修正案……”他停下来,眼睛瞪大了,“你在干什么……喂!喂!”

格莱克根本不理他,表面上非常镇静地点着打火机,火焰呼呼地向上烧着,格莱克点着了孩子的T恤。它很快烧了起来。

椅子的前腿咚地一声着了地,孩子朝格莱克扑过来,手里拿着百事可乐瓶。他脸上自以为是的嘲笑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震惊和愤怒———个被宠坏了的小孩的愤怒。

没有人骂过他小患子,格莱克·斯蒂尔森想,头疼得更厉害了。 噢,他必须小心点儿。

“给我!”孩子喊道。格莱克两个手指捏住T恤的领口,拎在身前;准备太热时就把它扔下。“还给我!你这臭屁眼!那是我的!那是……”

格莱克朝着孩子赤裸的胸口猛地一推,孩子飞了起来,愤怒变成了震惊和格莱克想要看到的恐惧。

他把T恤扔到砖地上,拾起孩子的百事可乐瓶,把剩下的百事可乐全都倒在冒着烟的T恤上,它发出嘶嘶的声响。

孩子背靠着墙,慢慢站起来。格莱克盯着孩子的眼睛。孩子的眼睛是棕色的,睁得非常非常大。

“我们要达成一种理解,”格莱克说,在他咚咯直跳的脑袋里,这声音显得非常遥远,“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们要开个小小的讨论会,讨论一下究竟谁是臭屁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要得出一些结论。这不正是你们大学生喜欢做的事吗?得出一些结论?”

孩子猛地吸口气,舔舔嘴唇,似乎要说话,然后喊道:“救命!”

“是的,你需要有人救你,”格莱克说,“我也要救你的命。”

“你疯了,”乔治·哈维的外甥说,然后声音更大地喊道,“救命!”

“我会救你的,”格莱克说,“一定会的。但是桑尼,我们必须发现谁是臭屁眼。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百事可乐瓶,突然猛地把它向铁柜角上砸去。瓶子碎了,玻璃片撒了一地,格莱克拿着锯齿形的瓶颈指着那孩子,那孩子又尖叫起来。他的牛仔裤洗得几乎是白色的,这时裤裆部突然变暗了。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白。格莱克向他走来,碎玻璃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那孩子惊恐地贴在墙上。

“我上街的时候,穿着一种白衬衫,”格莱克说。他咧着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有时候打着领带。你上街的时候,穿着块上面写着脏话的破布。那么谁是臭屁眼,孩子?”

乔治·哈维的外甥呜呜地说什么话。他突起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格莱克手里瓶颈的尖玻璃。

“我好好地站在这儿,”格菜克说,走得更近些,“而你却吓得屁滚尿流,尿从腿间一直流到鞋里。那么谁是臭屁眼?”

他开始轻轻地用瓶颈捅那孩子赤裸的。汗津津的肚皮,乔治·哈维的外甥哭起来。这就是那种把这个国家搞得乱七八糟的孩子,格菜克想。一股怒气涌上来。这些乳臭未干的臭屁眼。

啊,别伤害他——别太过分——“我听上去像个人,”格莱克说,“而你听上去却像一头肮脏的猪,孩子。那么谁是臭屁眼?”

他又用瓶子捅捅,一块尖尖的玻璃正扎在孩子右乳下,扎出了一滴血。孩子嚎叫起来。

“我在跟你说话,”格莱克说,“你最好回答,就像回答你那些教授的问题一样。谁是臭屁眼?”

孩子抽咽着,但说不清话。

‘如果你想通过这次考试,你就回答,”格莱克说,“我会让你的内脏全掉到这她上的,孩子。”他说这话时,真想这么做。他不能直盯着那正在流出的血,这会使他做出丧失理智的行动,不管这孩子是不是乔治·哈维的外甥。“谁是臭屁眼?”

“我。”孩子说,然后像一个怕鬼的小孩一样呜咽着。

格莱克微微一笑。头疼猛地加剧了。“很好,非常好。这是一个开始。但还不够。我要你说,‘我是一个臭屁眼’。”

“我是一个臭屁眼。”孩子呜咽着说。鼻涕流到鼻尖上,他用手背擦掉它。

“现在我要你说,‘我是一个该死的臭屁眼。”

“我……我是一个该死的臭屁眼。”

“再说一句我们就结束了。你说,‘谢谢你烧掉那件脏T恤,斯蒂尔森市长’。”

孩子现在非常急切地要离开,“谢谢你烧掉那件脏T恤。”

格莱克猛地用瓶子尖从左到右在孩子的肚子上一划,划出一条血线。他只不过刚划破了点儿皮,那孩子却吓得狂叫起来。

“你忘了说‘斯蒂尔森市长’。”格莱克说,就在这时,头疼猛地加剧,然后消失了。他低头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瓶子,几乎不记得它怎么会到自己手里的。真愚蠢,他差点儿因为一个破小孩而毁了自己。

“斯蒂尔森市长!”’孩子在尖叫,他吓坏了,“斯蒂尔森市长!斯蒂尔森市长!斯蒂尔森市……”

“行了。”格莱克说。

“……长!斯蒂尔森市长!斯蒂尔森市长!斯蒂尔森……”

格莱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孩子的头撞在墙上。他不说话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茫然。

格莱克向他迈出一步,伸出双手,一手抓住孩子的一只耳朵,把。他的脸拉过来,直到他们的鼻子碰到一起。他们的眼睛相距不过半英寸。

“听着,你舅舅在这镇上很有权势,”他轻声说,握着孩子的耳朵,就像握一个把手一样,“我也将很有权势,但我不是乔治。哈维。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如果你告诉你舅舅这里发生的事,他会想法把我从这里赶走。”

孩子的嘴唇扭动着,说不出话。格莱克抓着孩子的耳朵,慢慢摇他的头,然后又把他们的鼻子碰到一起。

“但可能不会……他对那件T恤很生气,但他会的,血缘是一种很强的联系。所以你仔细想想,孩子。如果你告诉你舅舅这里里发生的一切,他把我从这里赶走了,我会杀了你。你相信吗?”

“相信。”孩子低声说。他的面颊湿碌碌的,发着光。

“‘相信,斯蒂尔森市长先生’。”

“相信,斯蒂尔森市长先生。”

格莱克放开他的耳朵。“是的,”他说,“我会杀了你,但首先我要告诉所有的人,你吓得屁滚尿流,站在那里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

他转过身迅速走开,好像这孩子很臭,又走到柜子那儿。他从架子上拿出二盒邦迪创可贴,扔给那孩子,孩子吓了一跳,没有接住。他连忙把它从地上拣起,好像格莱克会为他没接住而揍他一样。

格莱克用手指指:“浴室在那边。你洗洗干净。我给你一件T恤。我要你把它邮回来,洗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血迹。明白吗?”

“明白。”孩子低声说。

“先生!”斯蒂尔森冲他吼道,“先生!先生!你没有脑子吗?”

“先生,”孩子呻吟道,“明白,先生,明白,先生。”

“他们没教你们学会尊重别人吗?”格莱克说,“没教过吗?”

头疼又试图回来。他深吸了几口气,抑制住头疼——但他的胃很不舒服。“好吧,到此为止。我只想给你一个忠告。你别回到学院就换个眼光看这件事,你别想跟格莱克·斯蒂尔森耍花招。最好忘掉这事,孩子。你。我和乔治都忘掉这事。你如果想报复,那就会犯下你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也许是最后一次错误。”

说完这话,格莱克轻蔑地看了孩子一眼,就离开了。这孩子站在那里,赤裸的胸口和肚子上有几块凝固的血块,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在发抖。他看上去像个十岁的小孩,在棒球比赛中彻底失败了。

格莱克心里打赌他再不会看到或听说这孩子了,他赢了这个赌。那个星期晚些时候,格莱克正在理发店刮脸,乔治·哈维进来向他表示谢意,因为格莱克使他的外甥…诙复了理智”。“你跟这些孩子处得很好,格莱克,”他说、“我不行……他们似乎很尊敬你。”。

格菜克告诉他这不算什么。

当格莱克在新罕布什尔州烧一件T恤时,瓦尔特和莎拉·赫兹列特正在缅因州的班戈尔吃早饭。瓦尔特在看报纸。

他当地一声放下咖啡杯,说:“你以前的男朋友上报纸了,莎拉。”

莎拉正在喂丹尼。她穿着浴衣,头发乱蓬蓬的,眼睛只睁开了一点儿。昨晚有一个聚会,贵宾是哈里森·费舍,他是有史以来的第一个新罕布什尔州第三区议员,明年肯定会再当选。她和瓦尔特去是很明智的。瓦尔特最近常用“明智的”这个词。他昨晚喝得比她多,今天早晨却衣冠楚楚,显然很愉快,而她却觉得晕乎乎的、这不公平。

“布鲁!”丹尼说,吐出满口的水果。

“这不好,”莎拉对丹尼说。又对瓦尔恃说:“你说的是约翰尼·史密斯吗?”

“正是他。”

她站起来,绕到桌子另一边瓦尔特的身边,“他没事儿吧?”

“听上去他很不错,引起很大的轰动。”瓦尔特干巴巴她说。

她模模糊糊地以为和她去看约翰尼时发生的事有关, 但标题却让她大吃一惊,《醒来的昏迷病人在戏剧性的新闻发布会上显露出通灵能力>>。署名是戴维·布菜特。照片上的约翰尼仍很消瘦,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身边,图片说明上说这人是罗戈尔·杜骚特,列文斯通《太阳报)的记者。“记者在秘密泄露后晕倒”,图片说明上写道。

莎拉坐到瓦尔特身边的椅子上,开始读文章。丹尼很不高兴,开始使劲敲打高背椅上的盘子,要吃鸡蛋。

“他在叫你呢。”瓦尔特说。

“你喂他好吗,宝贝?你喂他时他很听话。”详情见第九页第三栏,她翻到第九页。

“说好话总是能达到目的的,”瓦尔特说。他脱掉运动衣,系上围裙。“来吧,伙计。”他说,开始喂丹尼鸡蛋。

她读完新闻报道后,又读了一遍。她一次次地看着照片上的约翰尼茫然、恐惧的面孔。围着摔倒在地的杜骚特的人群以一种近乎恐惧的眼神看着约翰尼。她能理解那种心情。她记得吻他时,那种奇怪。专注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当他告诉她她丢失的戒指在哪里时,她很害怕。

但是,莎拉,你的害怕跟他们不同,是吗?

“再吃一点儿,小家伙。”瓦尔特说,那声音遥远得像从一千英里以外传来。莎拉抬起头,看到他们坐在阳光中,瓦尔特双膝间盖着她的围裙,她突然又害怕起来。她看到戒指沉向抽水马桶的底部,翻来翻去。她听到它碰到陶瓷时发出的叮当声。她想起万圣节假面具和那个孩子说的话,我喜欢看到这家伙被打败。她想起了永远无法实现的诺言,她的眼睛又落到照片上的那张脸上,那张脸显得惟淬,充满惊讶地看着她。

“……不管怎么说,很巧妙。”瓦尔特说,解下围裙。他已喂丹尼吃完了全部鸡蛋,现在他们的儿子正心满意足地在吮一瓶果汁。

“嗯?”莎拉抬起头,看着他走过来。

“我说对这么一个欠了几乎五千万医疗费的人来说,这是很巧妙的。”

“你在说什么?巧妙是什么意思?”

“真的,”他说,显然没注意到她的愤怒,“写一本关于车祸和昏迷的书,他可以赚七千或一万元。但如果他醒来后具有了通灵能力,,那就发财了。”

“你这是瞎说!”莎拉说,由于愤怒声音变得很尖刻。他转向她,他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是恍然大悟。这种恍然大悟的表情让她更难受。瓦尔特·赫兹列特总是以为自己理解她。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件事。”他说。

“约翰尼不会撤谎,就像教皇不撒谎一样……你……你要明白。”

他放声大笑起来,在那一瞬间,她差点几抄起他的咖啡杯扔过去。但她还是在桌子下面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使劲抓着。丹尼瞪眼看着他父亲,然后也大笑起来。

“宝贝,”瓦尔特说。“我不反对他,不反对他的所作所为。实际上,我因此而尊重他。如果那个胖胖的老顽固费舍在众议院的十五年中,可以从一个破产的律师变成百万富翁,这家伙也完全有权从扮演通灵者中尽可能地捞些钱……”

“约翰尼没有撤谎。”她干巴巴地重复说。

“这套把戏是给那些读小报和入宇宙图书俱乐部的人看的。”他轻快他说。“虽然我承认特异功能在审判中很有用处。”

“约翰尼·史密斯没有撒谎。”她重复道,同时听到他在说:它从你手背上滑落了。你在收拾他刮脸的东西,这时它滑落了。……你到阁楼上找找,莎拉。你会看到的。但她不能告诉瓦尔特这些。瓦尔特不知道她去看过约翰尼。

去看他没什么错,她在心中为自己辨解说。

但是,如果他知道她把第一个结婚戒指扔进抽水马桶冲掉的话,他会怎么想呢?他可能不理解她当时所感到的突如其来的恐惧——这恐惧和报纸照片上那些人脸上的恐惧是一样的,约翰尼自己脸上也有这种恐惧。不,瓦尔特不会理解这些的。不管怎么说,把戒指扔进抽水马桶冲掉;这一行动具有某种象征意义。

“好吧,”瓦尔特说。“他没有撤谎,但我就是不相信……”

莎拉轻声说:“看看他身后的那些人,瓦尔特。看看他们的脸,他们相信。”

瓦尔特瞥了一眼。“真的,就像一个小孩相信魔术师一样,只要魔术别穿帮。”

“你认为这个杜骚特是个托儿?报纸上说他和约翰尼以前从没见过。”

“只有这样才能让人相信,莎拉,”瓦尔特耐心他说。“魔术师从兔笼里拎出一只兔子,这毫无意义,只有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才行。要么约翰尼·史密斯了解内情,要么这个杜骚特的举止行为露了馅,约翰尼猜得很准。但我重复一遍,我为此而尊重他。他因此而获益匪浅。如果这能给他赚来钱,但愿他的能力越来越大。”

在那一刻,她憎恨他,厌恶他。她和这个善良的男人结了婚,他善良、沉稳。幽默,但是,他在内心深处相信每一个人都在不择手段地想要出人头地。今天早晨,他可以称哈里森。费舍为一个肥胖的老顽固,而昨天晚上他还和费舍一起哈哈大笑,费舍谈起某地一个可笑的市长格莱克·斯蒂尔森,说他发疯了,竟然想以独立候选人的身份参加明年的议院竞选。

不,在瓦尔特·赫兹列特的世界中,没有人有超自然的能力,没有谁是英雄,他相信只能从内部来改造体制。他是个好人,性情平和,爱她和丹尼,但是,她内心深处突然渴望约翰尼和他们失去的那五年时光。也许那不是五年,而是一生。失去了一个头发更深些的孩子。

“你最好上班去吧,宝贝,”她平静他说J“他们会有很多事让你做的。”

“那倒是,”他冲她微微一笑,总结做完了,讨论结束了。“你们还是朋友?”

“还是朋友。”但他知道戒指在哪儿,他知道。

瓦尔特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脖颈上,吻吻她。早晨时他总是这么样,总是这么吻她,某一天他们将去华盛顿,没有谁有超自然能力。

五分钟后,他开着他们的红色小汽车走了,只剩下她和丹尼,丹尼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差点儿要把自己窒息死。

“你在瞎闹什么?”莎拉说,走过去把椅子上的盘子解下来。

“不好吃!”丹尼很不高兴地说。

他们家的雄猫斯比德·托马托慢悠悠地走过厨房,丹尼咯咯笑着抓住它。斯比德耳朵向后一倒,看上去很温顺。

莎拉笑笑,开始擦桌子。惯性。身体老不动就总想不动,她现在就老不动。别再想瓦尔特不好的一面了,她舍己也有不好的一面。她只想在圣诞节给约翰尼寄一张贺卡。这样比较好,比较安全——因为一旦动起来,身体就总想动。她的生活很好。她经历了丹,经历了约翰尼;失去约翰尼是很不公平的,但这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大多了。她经历了各种苦难,现在风平浪静了,她要保持这种状态。这个阳光灿烂的厨房很不错。最好忘掉乡村博览会,命运轮和约翰尼·史密斯的脸。

她把水注入洗碗他开始洗碗时,打开了收音机,听到在播新闻。第一条新闻就使她大吃一凉,手里拿着刚洗过的盘子,望着窗外的院子,陷入沉思。约翰尼的母亲在看她儿子的记者招待会电视新闻时中风,今天早晨不到一小时前死了。

莎拉擦干手,关掉收音机,从丹尼手里拿雄猫。她把丹尼抱到起居室,放到小床上。丹尼大声抗议,但她置之不理。她拿起电话,打通了东缅因医疗中心。一个听上去很厌倦的接线员告诉她,昨天晚上半夜前约翰尼·史密斯出院了。

她挂上电话,坐在一张椅子上。丹尼仍在他的小床上哭喊着。水仍在注入水池。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进厨房,关上水龙头。

《内幕》杂志的那人十月十六日那天来了,在约翰尼步行取完邮件后不久。

他父亲的房子不在路边,他们铺了石子的车道有四分之一英里长,两边是浓密的松树和针纵树。约翰尼每天都要走一圈,开始时,回到走廊他精疲力尽,全身发抖,两条腿像火烧似的,走路一跛一跛的。但是,一个半月后的现在,这步行成了他每天的乐趣之一(起初,他走半英里要花一个小时),他非常喜欢这步行。他不是喜欢取邮件。而是喜欢步行。

他开始为即将来临的冬天劈木材。赫伯本来是准备雇人干的,因为赫伯本人新签了一个做室内装饰的合同。“你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老了。约翰。”他微笑着说,“当你寻找室内工作的时候,就说明你老了。”

约翰尼登上走廊,坐在一张柳条椅上,轻松地叹了口气。他把右腿放在走廊栏杆上,然后吃力地用双手把左腿抬上去。这样坐好后,他开始打开邮件。

邮件最近少多了。在他刚回到波奈尔的第一周,一天有时有 二十四封信和八、九个包裹,大部分是通过东缅因医疗中心转递的,少数是寄到波奈尔邮局的(对波奈尔三个字的拼写也是五花八门)。

大部分邮件都是些在生活中寻找依靠的人寄来的。有想要他签名的孩子,有想要和他睡觉的女人,有寻求忠告的失恋男女。有的寄来幸运符,有的寄来算命的天宫图。许多信都充满宗教色彩,其中错别字很多,使他想起他的母亲。

这些信向他郑重宣告说,他是个先知,是来带领疲倦,失望的美国人走出荒野的。他是一个象征,表明世界未日即将来临。到十月十六日为止,他已经收到八本哈尔·森德赛的《过去的伟大地球》——他母亲一定会很赞赏这本书的。人们催促他以基督的名义阻止年轻人的放荡。

还有一小部分来信对他持否定态度,通常是匿名的。有一个来信者在一张黄纸背面上称他是个反基督的人,敦促他赶紧自杀。有四,五封信问他谋杀你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感觉。许多人写信指责他欺骗。一个人写道:“预感、心灵感应,都是瞎扯!你是个骗子!”

他们还寄东西,那是最糟的。

赫伯每天下班途中,都要在波奈尔邮局停一下,领取一些大得放不进邮箱的包裹。附在包裹中的条子基本上都是一样的,都是可怜的尖叫: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这围巾是我哥哥的,他1969年出去钓鱼时失踪。我相信他还活着。告诉我他在哪里。这支唇膏来自我妻子的梳妆台。我认为她有外遇,但不能确信。告诉我她是否有外遇。这是我儿子的身份证套。他放学后从不马上回家,在外面呆好几个小时,我焦虑万分。告诉我他在干什么。

一位北卡罗莱纳州的妇女——天知道她怎么知道他的,八月份的记者招待会并没有上全国性的媒介——寄来一块烧焦的木头。她在信中解释说,她的房子被烧了,她丈夫和五个孩子中的两个被烧死了。消防部门说是电线短路造成的,但她不能接受这种解释。一定是有人纵火。她要约翰尼摸摸烧焦的木头片,告诉她谁是纵火犯,这样这个魔鬼就可以被关进监狱,终其一生。

约翰尼一封信也没回,用自己的钱把所有的东西都退了回去(甚至连那块烧焦的木头),什么也没说。他的确触摸了某些东西,大部分什么也没告诉他,就像那个悲伤的妇女寄来的焦木块一样。但是,当他触摸某些物品时,令人不安的形象就像梦一样出现。大部分毫无线索,在几钞钟内,一幅图画形成和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具体的东西。但是,有一个东西……

那是一块围巾,那个妇女希望发现她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是一块白色的针织围巾,非常普通。但当他摆弄它时,他父亲的房子突然消失了,隔壁电视机的声音忽高忽低,最后变成了夏天昆虫催眠似的鸣叫和远处水波的拍击声。

他闻到森林的气味,阳光穿过大树射了下来,地上非常泥泞,像沼泽一样。他很害怕,非常害怕,但他头脑还很清醒。如果你在辽阔的北方迷了路,又惊慌失措,那你就完了。他不停地向南走。自从他和斯蒂夫。罗基和洛冈分手后,已经两天了。他们野营的地方(但地名想不起来了,它在死亡区域中)靠近河边,可以钓到蹲鱼。这是他的错,他喝醉了。

现在他可以看到他的包靠在一棵吹断的树枝上,树枝上长满了青苔,草地上处处有白色的枯树枝露出来,就像白骨一样。他能看到背包,但够不到它,因为他刚才走开撤尿,走进了一块非常泥泞的地方,湿泥几乎立即淹到他的靴子顶上,他想退出来,找块干点儿的地方便一下,但他出不来。他出不来,因为这根本不是泥。这是……其它的东西。

他站在那里,无助地四处张望,希望找个能抓的东西,几乎要笑起来,这处境太荒唐了:他本要找个地方撒尿,却落入一片流沙中。

他站在那里,直到流沙无情地淹到他的膝盖时,他才真正开始紧张起来。他开始挣扎,忘了如果进入流沙,最好的办法就是静止不动。很快流沙就淹到他的腰部,现在已经齐胸了,像一个巨大的棕色嘴唇一样吮吸着他,使他难以呼吸。他开始呼救,但没有人过来,只有一只肥硕松鼠跳到他的背包上,用黑亮的眼睛看着他。

现在沙已经到他脖子了,那种浓浓的气味直扑他的鼻子,他的呼喊声减弱了,因为流沙无情地压着他,使他窒息。鸟群吱吱喳喳地飞过,绿色的光柱像铜一样穿过树林,流沙升到他的下巴。他将要孤零零地死去,他张开嘴,最后喊了一声,流沙灌进他的嘴巴,流到他的舌头上,流进他的牙齿间,他在吞咽流沙,再也喊不出声……

约翰尼一身冷汗醒过来,全身布满鸡皮疙瘩,围巾紧紧地抓在他的两手之间,呼吸短促,急迫。他把围巾扔到地板上;它像一条扭曲的白蛇一样盘在地上。他再也不愿碰它了。他父亲把它放进一个邮袋寄了回去。

但是现在,邮件开始越来越少。那些难以理喻的人们又发现了新的偶像。记者们再也不打电话要求采访了,一来是电话号码变了,而且不公开,二来是这故事已成昨日黄花了。

罗戈尔·杜骚特为他的报纸写了一篇冗长愤怒的文章。他宣称整个事件是一桩残酷而乏味的恶作剧。约翰尼毫无疑问从参加记者招待会的其他记者那里获得了某些信息。他承认,他姐姐安妮的呢称的确是特瑞。她很年轻时就死了,可能死于呼吸系统方面的疾病。但所有这一切只要你去打听就能搞到。他使这一切显得合乎逻辑。文章没有解释既然约翰尼从没离开过医院,他怎么可能得到这些信息,但大多数读者都忽略了这一点。约翰尼对此更是毫无兴趣。那件事情已成过去,他不想再创造新的。如果他写信给寄围巾的那位妇女,告诉她她哥哥在找地儿撒尿时误入流沙,被流沙吞没了,这又有什么好处呢?这会使她更安心还是能使她生活得更好呢?

今天只有六封信。一封是电费帐单,一封是赫伯在俄克拉荷马的堂兄寄来的明信片。一位女士寄给约翰尼一个十字架,在基督的脚下用金字写着“台湾制造”。山姆·魏泽克寄来一张便条。一个小信封上的发信人地址让他眨眨眼坐了起来:莎·赫兹列特,十二街,班戈尔。

莎拉。他撕开信。

他母亲葬礼后两天,他收到她的一张慰问卡。在卡的背面,她用斜斜的笔迹写道:“约翰尼——我对此感到非常难过。我从收音机上听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最不幸的事,你个人的痛苦成为众所周知的事。你也许已不记得了,但在车祸发生的那个晚上,我们谈起过你的母亲。我问你,如果你把一个天主教徒带回家,她会有什么表示,你说她会微笑着欢迎我,并塞给我一些宗教小册子。我从你微笑的样子可以看出你很爱她。我从你父亲那里了解到她变化很大,但主要是因为她爱你,不能接受所发生的一切。我猜她的信仰最后得到了报答。请接受我诚挚的问候。如果现在以后我能为你作什么,请告诉我一莎拉。”

他回了信,感谢她的慰问卡和关心。他写得很谨慎,怕流露出真情和说错话。她是个已婚妇女,他对此无能为力。但他的确记得有关他母亲的谈话——以及那晚上许多其它事情。她的卡片唤起了对那个晚上的回忆,他以一种痛苦多于甜蜜的心情给她回信。他仍然爱着莎拉·布莱克奈尔,他不得不常常提醒自己她已不在了,已被另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女人和一个小男孩的母亲所替代了。

现在他从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纸,迅速例览了一遍。她和她儿子要去肯尼巴克和莎拉大学一,二年级时的室友斯蒂芬妮。康斯但丁(那时叫斯蒂芬妮·卡斯雷)过一周。她说约翰尼可能还记得她,但约翰尼不记得了。瓦尔特留在华盛顿,为公司和共和党的事要忙三周;莎拉认为也许她可以到波奈尔看看约翰尼和赫伯,一起过一个下午,如果这不打扰的话。

“你可以打斯蒂芬的电话818一6219找到我,在十月十六日到二十三日之间的任何时候都行。当然,如果你觉得别扭的。可以直接打电话告诉我,我能理解。向你们俩问好——莎拉。”

约翰尼手里拿着信, 看着庭院和对面的树林,森林已经变成褐色了,好像上星期才变的一样。树叶很快就会落下,然后冬天就到了。

向你们俩问好一一莎拉。他若有所思地用拇指划过这句话。他想,最好不打电话,也不写信, 什么也不做。她会明白他的意思的。就像那个寄来围巾的妇女——这有什么好处呢?为什么要自寻烦恼呢?莎拉能很轻松地这么写,他却不能。他还不能接受过去的伤害。对于他来讲,时间是残缺的。在他自己内部时间中,仅仅六个月前她还是他的女朋友。他能从理智上接受昏迷和失去的时间,但他的感情却拒不承认这些。给她写回信已经够困难了,但信写得不好可以撕掉重写,使这信不越过朋友的界限。如果他看到她,他可能会做蠢事或说蠢话。最好别打电话。最好让它自生自灭。

但他会打电话的,他想,打电话邀请她过来。

他很烦恼,把信纸又放回信封中。

太阳照在路上,很刺眼。一辆福特轿车吱吱作响地开过来。约翰尼眯起眼睛,想看看它是不是一辆熟悉的汽车。邮车很少到这儿来。虽然这里邮件很多,但邮车只到这里来过三,四次。波奈尔在地图上很不起眼。如果这辆汽车属那种好奇者,约翰尼将和气而坚决地把他或她打发走。魏泽克临别时曾给他以忠告,约翰尼觉得他说得非常对。

“别让任何人把你变成一个提供资源的圣人,约翰。别鼓励这类行为,他们就会忘掉你。开始这可能显得有些冷酷无情——大多数来咨询的都是善良而被误导的人,在生活中遇到大多的问题——但这关系到你的一生,你的隐私。所以你要坚决拒绝。”

他一直照办。

福特车开到棚子和木柴堆之间的转弯处,当它拐弯时,约翰尼看到挡风玻璃上的~一张小赫兹出租车标志。一个非常高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四处张望,他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和一件红色格子衬衫,看上去好像刚从盒子拿出来的一样。他像一个很少到乡下的人,知道新英格兰乡下现在没有狼和美洲豹,但仍想确证一下。他是一个城里人。他抬头看看走廊,发现了约翰尼,于是举起一只手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