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往昔的日子。

先是变成了照片,然后又变成了明信片。世界各地来旅游的人,无不前往一游,并且买几张明信片作为旅游纪念。

从空中鸟瞰下去,庄园深陷在延绵起伏的丘陵中。这一处丘陵的余脉,不慌不忙地搭在另一处丘陵的余脉上。在它们交接的地方,形成参差不齐的丘壑。远远近近,疏疏密密,照顾得相当匀称。森林、树木、草地如绿色的河流,毫无定向地任意流淌在丘陵、丘壑或坡地上,一直流进花园附近那汪深阔得令人忧愁的湖里。天上地下是一片透心凉的绿色。

耸立在丘陵四周那青钢色的岩峰,如他威严的祖先,骑着骏马,戴着甲胄,手握长戟,守卫着荣耀的门楣。

灰褐色的、粗粝的巨石垒筑的圆柱形城堡,已被岁月摩挲得消失了当年不可一世的锐气,但仍向天空,扬着它冷傲的、铁灰色的尖顶。

到了初冬,从城堡的小窗子里望出去,除了守卫在四周的青铜色的岩峰,四野全都变成一片苍莽的灰褐,和这城堡一样。仿佛一片荒凉的沙漠从天际那边流淌过来。忧伤而苍凉地漫进你的心,并重重地把它压满。

“在看过上帝的结构之后,你会觉得全世界的画家、雕塑家、作家什么的全是笨蛋。”爱尔卡从这幅巨大的照片前头转过身来,对魏特说,“魏特,你这张照片拍得真不错。”想起魏特什么都可以干得很好,又都可以干得很糟,她不禁笑了。对魏特你不可能不满心地欢喜。他一会儿一个主意,对每个主意都如痴如狂。绝对地严肃认真,绝对地全部投入。其结果又总是像它出其不意的开始那样出其不意地与他的初衷相悖。如果她回忆婚后的日子,除了四处飞扬的、引诱人去冒险的剪报(各式各样的骗子在那上面大展天花乱坠的天才)和从无间断的电话铃声,什么也想不起来。

那是因为他自小生活在那种韵味里,好像她不知道似的。对爱尔卡既不能指望又不能苛求。她聪明过了头,便不能享受人生中诸多由盲目甚至是由愚蠢带来的乐趣。她只能是一个既不远又不近的朋友。所以离婚比结婚对他们更合适。一个老练而又腼腆、自嘲而又自得的微笑,如远方一个微弱的闪电,无声无息地在魏特的脸上一闪而过。“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再试一次。”这时,他那双容易兴奋、骚动不安的圆极的眼睛,重又活泛起来。使他看上去极像一只喜欢跳跃的鸟。

“我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求你了,爱尔卡。”

你不可能不答应魏特,他那些异想天开的主意,每每都像把命押上去的、人生的第一次或最后一次的航行。“唉,好吧。”爱尔卡坐下,伸出自己的胳膊,“我给你做了很好的汤,”她扬起眼睛看着他,又强调了一下,“照着菜谱。你仍然到处在混饭吃吗?”

“除此你认为对我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嗯,是的。差不多是这么个情况。”

“我别无选择。或者是到处混饭的穷光蛋,或者是全国最富有的人。”

“你的官司有眉目吗?”

“还是老样子。”魏特为了证实自己才是那唯一的、合法的王室继承人,持之以恒地打了多年的官司。从他们恋爱的时候起,一直打到他们结婚、离婚,一直打到他们不得不卖掉如今已变作墙上那张照片的庄园。然而他仍然是个准王室继承人。也许还是中国人的办法好,只准生一个。

“怎么样,你是否感觉到一条热流沿着你的手臂移动?”魏特拿着一个六角形的、每个角上铸有日月星辰的金属片,并用六角中的一个角,对着爱尔卡的胳膊来回移动。

“不,对不起,魏特,没有什么热流。”她真希望她确实感到一股热流,她真希望他成功一次,哪怕一次也好。

魏特怀疑地盯着爱尔卡,又深思地点点头,好像证实她有撒谎的毛病,却绝对不去想他推销的这个玩意儿,像他干过的所有行当一样毫无结果。

“亲爱的魏特,谢谢你今天带给我的这个……这个玩意儿。不过我们是不是可以吃晚饭了?”

“当然,你知道,这差不多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事。”

“真的?!”她歪着头,调侃地望着他。

“嗯……”魏特自己似乎也不那么自信。


魏特扫视了一下杯盏狼藉的桌子,在证实没有什么疏漏之后,对自己的成果似乎满意地点点头:“谢谢,爱尔卡,我很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吃了。”

“谢谢,魏特,你这样说我真高兴。要不要再来点酒?”

“不,够了。”

“我可是还得加一点。”她呷了一口酒,似乎不经心地问道,“可是,魏特,在这之后,你又将干什么?”


“我们何不成立一个文化交流中心呢?”

“好极了。”魏特并没仔细想过文化中心干些什么,只知道自己不曾干过,而且在报纸上常常见到这个旗号,眼睛便又活泛起来。

“我知道你会赞成。”理查德用他很长的食指,指着魏特,好像用一支毛瑟枪瞄准了他,一百个跑不了啦,“你喜欢文化,各种各样的文化,”这样说似乎不大贴切,不过“文化”现在变成了一个很泛的词,既然很泛,也就不妨很泛地用它,“可是你偏偏没有注意到中国的文化……”

“嗯,嗯,”魏特连连摇头,表示不能同意对他的这种判决,“我知道他们吃的文化非常发达。此外……”他不无遗憾地耸耸肩。

“这恐怕是你的偏见。他们缺乏文明,但不等于缺乏文化,你不要将文明和文化混为一谈。”

“照你这么说我们只有文明而无文化了?”

理查德豁达地摆摆手:“还是谈我们的文化交流中心。自从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他们对西方人的吸引力越来越大。你看见了吗?世界各国兴起了一浪接一浪的中国热。旅游的盛季快要到了,我们可以用文化交流中心的名义先办个短期训练班,教授中国刺绣、烹调、绘画、乐器。交流中心以后再干什么,等这次活动结束再研究。”

连一向喜欢出奇制胜的魏特也因这个计划意想不到地大发了劲儿:“烹调也许勉强。绘画、刺绣、乐器什么的恐怕不那么容易。”

“噢,魏特,想不到你还这么傻。这不过是满足一下他们的好奇心而已。过了旅游季节,他们早已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谁还会来讨论你的训练有没有成效呢?”

“我们请得起这样的大师和教授吗?”

“如果需要大量的投资你想我会搞什么文化交流吗?”理查德狡黠地一笑,他那结实的白牙,就在他那黝黑的、少肉的脸上一闪,好像夜间行车时,汽车的头灯打亮了高速公路上有警告意味的荧光路标,接下来果然是一派惊人之语,“在这里留学的中国学生,以及交流学者很多,各种专业都有。只要付不多的工资,就可以雇用到不错的,甚至是相当有造诣的教师。主要的问题是,我们应该在著名的风景区,找个便宜的、可供食宿的住处。我考虑过,我们不租用旅馆,而租用农家家庭式的营业房间。旅游者不但可以游览名胜,还可以享受田园风光,学到一些中国玩意儿。”

这真是一个周密的、令人鼓舞的计划。“你的意思是说从学员交纳的学费里获取利润?”

“噢,魏特,请不要说利润这样的字眼。我们是文化交流中心,和利润、税务全然无关。当然,我们应该把学费定得高一些。现在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我要通过一位朋友,他是一个汉学家,向政府有关部门申请成立交流中心的许可;做训练班的广告——主要对象是美国人,他们有钱,而且对待钱的态度也比较随便;印制你我的名片,至于头衔,我想暂时用王室继承人的名义……”

“你知道,这件事毫无结果。”

“那么再说,”理查德的口气很含糊,“至于我,自然是理查德博士。”他停了一下,见魏特没有什么反应,便继续说下去,“这些用不了多少投资,但可供膳食的住处一俟有人报名,就得预先去订房间。我想你那里还有一些钱吧?”

“是的。”不过理查德什么时候成了博士呢?据他了解,理查德始终没有通过博士的答辩。

“这我就放心了。”理查德差不多真像博士那样潇洒地夹了夹胳肢窝,“现在最急于解决的问题是我们没有一个可供联系的办公室,也就是说通讯地址。申请入学的人总不能把信寄到我们私人的住宅。我想,爱尔卡的艺术系是一个最理想的、暂时的……”

“不,不要把爱尔卡拖到这种事情里来。”魏特原来还是兴致勃勃甚至是野心勃勃的脸突然委顿下来。这时他才明白,他也许真的爱过她,并且还在爱着她呢。


“爱尔卡,亲爱的,星期二下午你有空吗?”

“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系里办公。有什么事吗?”

“没有十分重要的事。理查德想送你一束花。”

“谢谢。你现在又在玩什么?”

“见面再告诉你。再见。”

“再见。”

“一打红玫瑰,好像是在求爱。谢谢。请坐。”

“不,我们就走,还有别的事要办。”

三点整,爱尔卡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是纽约。请问,这里是××大学艺术系吗?”一个男人问道。那绝对是一条属于有钱人的嗓子。

“是的。”

“理查德博士在吗?我想和他讲话。”

“请等一会儿。您的电话。”

“真对不起,电话追到这儿来了。”

爱尔卡若有所思地说:“这束玫瑰花可真不便宜。”


如果不是应聘来这里教授中国画和中国烹调,他和妻子一生也不会到这个旅游胜地来。他在许多画报上、明信片上以及报纸上看到过关于它的图文并茂的介绍,中央电视台国际新闻的结尾也常常转播在这里举行的国际滑雪大赛。

现在当然不能滑雪,看不到国际著名的滑雪健儿的风采,但是他们已经乘缆车到山顶去过,看过滑雪的跳台,陡峭、雄伟得看上去就让人目眩神迷。

在不是滑雪的季节里,缆车费很便宜。但对中国人来说,还是很贵。无论如何这一辈子坐一次缆车,并且在各国名将曾在此一跳的跳台上站一站也是值得的。他真的觉得自己的一生,有些壮丽起来。因为有了这样的壮丽,难免反省起那些不甚壮丽的事情。

他算得是什么画家,业余画两笔竹子消遣而已。他是来这里攻读企业管理专业博士学位的。

给他拉关系的那位朋友出来已经半年,很有一些经验。“你别打退堂鼓。他们懂什么中国画?你能让他们十五天以后用毛笔画几根竹子带回国,就能让他们惊天动地一阵子了。先上中国商店买几支中国毛笔、几块中国墨,到了山上以高于原价的三倍、四倍卖给他们。别一谈钱就不好意思。在西方这是很正常的事。是你把东西带上了山,你付出了劳力。你付出了劳力他们就得付钱。别看西方人一个个装得像个绅士,谈起钱来一分不让,绝不客气,好意思得很。不过你要打听一下到底有多少人学画,别买多了。至于中国烹调课,我向他们推荐了你爱人。她不是在这儿陪读吗?老外最爱吃辣子鸡丁、炸春卷、饺子什么的。是中国人就会炒辣子鸡丁、会炸春卷、会包饺子。每菜必做示范操作,示范之后可以品尝,胃口吊上来之后分份出卖。美国人在山上憋十五天可受不了,正是你们赚钱的好时候。十五天之后让他们学会一个西红柿炒鸡蛋,或是一个炸春卷,他们也会乐得大呼小叫。临上山之前自然也要到中国商店把中国作料买齐。这个不必多买,不像笔墨,离了中国人他们买不出名堂。吃的东西人人都会买,世界上凡有麻雀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国商店,他们都知道。”

这个人的人品到底如何?连从大陆出来的留学生都看他不起。更不要说是洋人。他们说这位从首都大医院来此进修的医生,根本不好好工作、学习,每天到医院点个卯之后,就拿着几根银针卖针灸,给洋人治治发痧、神经痛、美尼尔氏症。每天上午光挂号费的收入差不多就合三百美金。结业之后回家转,外汇有了,金字招牌也有了。

不过洋人看得起又怎样,看不起又怎样?谁还指望洋人给你提级涨工资评职称选劳模入党立贞节牌坊?上至侍郎尚书,下至乡吏里长尚且有人干那丧权辱国的勾当,区区一个知识分子,不过赚几个外汇、图个虚名,就更谈不上辱没祖宗。

再说谁知道你的祖宗中过状元,还是当过进士?你们一律都是“中国人”。“中国人”离姓王或是姓侯还遥远得很。


剧作家极力推辞。这种事情含糊不得。虽然戏剧和文学可以归类于文化艺术的旗帜下,实则相距甚远。他教授不了文学,更遑论古典文学。游说者问,难道你不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既然你能知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就能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你以为你是给谁讲课?是中文系的大学生,还是攻读学位的博士生?就算你帮我的忙。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好在他虽然没有读通《诗经》的修养,总是随身带着一本《唐诗三百首浅释》。

他沿着森林中的小路冥想,感受着一种莫名的冲动。这是一个多么适合写作的环境,尤其适合浪漫的爱情故事。他预感到他终生不曾发挥出来的才华,定要在这里有所分晓。


安妮困难地瞧着那一段足足还有四磅的大腊肠。从超级市场上买来的时候就过期了,比起不过期的,等于白送。已经吃了四天还没吃完,恐怕还得吃两天。她切都切腻了,不知那些中国人怎么还没吃腻?

“先生,你认为这样的腊肠还能吃吗?”

“完全可以,安妮。”

“要是别的客人早就发脾气了。冬天的时候,我们每天都要下山到专门的肉食铺子去买新鲜的腊肠,客人们还抱怨品种不多,味道不好呢。”

“那要看他们付的钱多少,对不对?这个训练班每人每日食宿标准二十美金,好安妮,我们已经等于白送了。到了夏季,我们也和超级市场的过期食品差不多。你不会觉得我太苛刻吧?”

“不,先生,当然不。那么中午还是土豆汤和炸猪排?”

“除了这个还能吃什么?”

“那些美国人天天晚上下山去吃晚餐。”安妮一面说,一面把腊肠塞进切肉机。

“我们也要下山去了。”理查德说。

“至少买些肝酱、起司、沙丁鱼、啤酒、果汁什么的,我差不多已经贫血了。”

未来的博士夫人转过头去,她不想听教授刺绣的女士那齿音很重,没有抑扬,像沼泽地上的泡眼,节奏既快而又单调的、一句接一句的怨恨:“你看你看他们喝的是什么,可能是浓缩的橘子汁。噢噢,你嗅,嗅出来了吗?是什么罐头?真好意思,他们连让我们尝尝都不让。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外国人真是小气死了。”

理查德和魏特吃得心安理得。桌子那一头的中国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他们才不在乎呢。他们是他们的雇员而不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已经付了他们工资。要是他们觉得饭菜不好,可以像美国人那样,到山下去吃晚餐。或者,提高伙食标准。可是中国人舍得那份钱吗?事实上他们宁肯如此。那他们就管不着别人怎么吃,吃什么。

伙食当然是极坏的。剧作家经常在国外转悠,从未见过如此糟糕的接待。所谓文化交流中心,无非是一些文化骗子。骗有钱的傻瓜和没钱的傻瓜。他明知被骗,却又愿意被骗。因为这对他并不重要。

西方有什么好?!

他能和人掰扯得清吗?

他要的是一种名正言顺的流浪生活。要求政治避难和叛逃都是辱没名节的事。何况他的小说除了小小地布尔乔亚一下并不犯忌。官方从来没有弹劾过他,甚至因为他的作品不够获奖标准,多次以授予劳动模范的称号填平补齐。当然对民主自由的西方社会也就更没有意义。

有一次他百般无聊地重放了他所有作品的录像,发现“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这句台词,不断被一见钟情的男主角或女主角重复,更不要说站在恋人的窗下,望着他或她窗口的灯光渐渐地熄灭,以及失恋的人在大雨中毫无必要地狂跑,恨不得让雷劈死这样的细节。但是他的剧本上演率、上拍率、上座率都很高。幸亏文化故国至少在一百年内还不会很快地文化起来,还会有很多振兴文化的志士仁人喜欢这些小恩小爱小喜小悲小情调小摆设。

写电影剧本比写小说省力又赚钱。因此他的家里总是高朋满座。喝酒、跳舞、听先锋4500、看录像、谈婚前婚外性生活的人道精神和在保健学上的贡献、谈塞夫的绘画……无一不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世界精英。他知道他一转过脸去,他们就会用他剧本里的台词儿调情取乐糟践他,可是他们绝不会放过一次挥霍他那些让他们一百个看不起的、重复的故事的机会。哪怕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当面指着他的鼻子,真诚地大骂他一顿,说他不过是个庸才也好。可是不,他们无一不对他甜蜜地笑着,说他前途无量,才华横溢。他就是逃离家门,游走他乡,也还会看见差不多的面孔,说着差不多的话,干着差不多的勾当。

他的妻子好几次都想冲到客厅去对客人们说,滚——你们这些玩吃玩喝玩女人玩心计玩嘴皮子玩笔杆玩文字玩孤独玩清高玩深沉玩忧国忧民玩国民性玩文化玩现代意识玩感觉的舞文弄墨、酸盐假醋的臭瘪三。你们有什么真本事?会炒股票?不会。会炒房地产?不会。就是你们的小说,也不过是香港女人街,或沙头角地摊大排档上的货色。老百姓花钱养活你们这些蝇营狗苟的东西真是瞎了眼。狗舔屁股似的跟在洋人后头转,有个去哪个大使馆参加一次电影晚会的机会就美得不知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吃几两干饭。洋人从牙缝里抠点东西给你们买张机票,你们就人模狗样地出去访问,其实不过像食客一样在这个洋人家里住几天,在那个×籍华人的家里住几天,以为这样就可以扩大影响走向世界得诺贝尔文学奖。呸!也不看看你们称不称得诺贝尔文学奖那点人格。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的那些老帮菜要是把诺贝尔文学奖给了你们不是瞎了眼就是别有用心!

有时他苦闷得想自杀。创作上没有希望突破,交朋友让人家拿他当猴耍,一半儿文坛得了假洋鬼子病,一半儿文坛得了阿Q病。他真想跟妻子谈谈自己的苦闷,她却嫌恶地对他说:“去,别拿你们那些狗事脏了我的耳朵。”

每每看见他,她那样子都像看见地板上突然长了一棵庄稼。他们每天不知要照多少面,她回回用这种办法有完没完地羞辱他。

她变了。

他多么希望她还是那个穿一身翠蓝色的尼龙西服、半张着嘴坐在“文学讲座”大厅里的文学青年,恨不得咽下去他们每一句不知被古人、洋人说过多少遍的话。

现在呢,她却把他们看个底儿掉。弄得他不得不奇怪地问:“那你为什么不跟我离婚呢?”

“唉——”她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绝对能让剧作家、作家以外的任什么人无地自容。“因为你比他们稍好。”

?!

“你不过是个三四流的作家,这我在追求你的时候就了如指掌。”原来她那个半张着的嘴、小本子上的签名、请求指正习作、请求指导阅读等等不过都是他的自作多情,“不过这是才气、才分的问题,不是人格的问题,我只是恨你太窝囊,怎么就没有决心和这块臭肉决裂。”

说得轻巧。他除了会写三四流的剧本、电影电视剧本还能干什么?!

他想远离这不能胜任的一切,通过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给他活动出访、讲学的机会。条件自然苛刻,不过他自有节约的办法。自己做饭吃每个月顶多六十美金,特别是猪心猪肺猪耳朵猪舌头猪蹄子猪尾巴猪肠子猪肚子,因为西方人不吃便宜得等于白给。他还学会了开汽车,从这一地到那一地,甚至可以睡在汽车里,吃在汽车里。风景固然值得浏览,更重要的是把那辆破汽车的门一关,立刻就能与世隔绝。几小时几小时地,或日以继夜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自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快乐。像一条野狗自由自在地跑跑停停。

可是他真就那么快活吗?

在下午的文学课之后,他请求大家多留一会儿,看一部由他编写的电影录像。在放映之前,他将这一电影的文学剧本一一分送给在场的中国人、美国人,还有几个当地的乡绅:“请提宝贵意见。请提宝贵意见。”好像他们都懂汉语。

教授刺绣的女士说:“我要是他,一本也不送。谁看呀。这几十本书不少钱吧,还带剧照呢。也许是在出版社白拿的。”

不知是带子有毛病,还是理查德带来的录像机太破旧,总之那部电影的画面,一会儿是一片哆哆嗦嗦的彩色光影,一会儿所有的人全都变成了台阶,一会儿好像有成千上万架飞机大炮机关枪在里面狂轰滥炸,一会儿又只见人们张嘴,却听不见他们说啥。

急得剧作家只好亲自出马。或替剧中人哭或替剧中人笑,或替剧中人疯或替剧中人傻。替他们完成他们的对话。好在那些细节、台词他都记得很熟。

总之,那部电影结束的时候,人人大汗淋漓,一副受尽严刑拷打的模样。

未来的博士说:“瞧他那个身坯,活像个倒立的三角形。你能指望威廉·退尔写出一部优秀的电影吗?”

未来的博士夫人说:“像您这样的电影还想走向世界?好比‘搞活’、‘乱搞男女关系’、‘五讲四美三热爱’,这样的词儿,洋人懂吗?”

在场的美国人面面相觑,不知在场的中国人争论些什么,只见剧作家淌了一脸的油汗,讨饶地望着那些中国人。他似乎心里痛得想哭,却极力地向大家微笑。

夕阳那么凄婉地照着,树影变暗,峡谷里涌来了凉意,一天行将过去。

他想着他,还有他的同行们,津津有味、煞费苦心编撰的那些故事。这个男主角应该什么时候出场,那个女主角应该什么时候死去。A和B什么时候交叉,谁是谁的儿子,谁是谁的父亲,后来才知道他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仇人的儿子……想尽办法让人们哭、人们笑或不哭又不笑,一面看一面骂你扯淡。然而世界也好,人也好,有什么变化,或根本没有变化呢?

风说哭吧。四周的松林也说哭吧。于是剧作家就哭了。

他放心地哭着,出声地哭着。好像他从来不知有戏剧或小说那样地哭着。没有人会说,嘿——老×哭了老×哭了老×哭了……


烹调课上得很热闹,实习作业尤其受学员的欢迎。品尝之后再行订货,教师课后现卖小炒。午餐桌上花样翻新,榨菜炒肉丝、海米瘦肉拌粉丝、红烧牛肉全是简单易行易学成本低获利高的品种。

学刺绣的学员虽然不多,但订货不少。学员里有不少有钱的老太太。有钱的西方人老了没事就旅行。绣一朵玫瑰十美金。一天至少可以绣十朵,每日一百美金,十五天可得一千五百美金。逢到绣得脖子酸眼睛花的时候,教刺绣的女士就躲在窗帘后面欣赏通往山上的小路。

餐桌上的形势发展十分微妙。没有一个中国人不匆匆忙忙地离开餐桌,又没有一个中国人在离开餐桌时不交换一下意味深长的眼色,单单留下与那秃顶的美国佬交谈得十分热烈的未来的博士夫人。他们讨论糖对西方人的牙齿,食盐对中国人的血压的影响。居心叵测地将两个挨着的座位留给未来的博士夫人和秃顶的美国佬,又带着一种煽动性的怜悯对未来的博士唉声叹气。

一九七七年随杂技团访问演出,从此再未归国的京胡乐师操着山东口音忧虑地说:“一大清早又钻了山缝,这要是弄出个孩儿来咋整?”

对这种有损未来博士夫人名声的言论,教授刺绣的女士立刻挺身而出,“你离开大陆十年了,对别人的隐私怎么还保持着国人的传统?”

魏特和理查德在向学员介绍任课教师的时候,居然把这个教京胡的乐师,摆在了她的前头。

但京胡乐师因为早已定居,经济观念已大不相同。昨天晚上,未来的博士对京胡乐师说:“真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送我们下山转一圈,我的烟已经吸完了。”京胡乐师立刻慷慨相赠一条“万宝路”。今天早上剧作家向未来的博士夫人借熨斗的时候,却明明看见他们放熨斗的衣柜里还放着两条“骆驼”牌香烟。

对未来博士的置若罔闻,教授刺绣的女士说,听说此人并无特殊才能,之所以长期在外进修,领取各基金会的奖金,无一不是未来的博士夫人运筹的结果。


未来的博士夫人回头一望,果然发现在教授刺绣的女士的窗帘的后头,藏着一对小而锐利的眼睛。

她能怕得了这个!

别说她已经不打算回去,就是回去,她也奈何不得!这种人即使害人也害得没有惊天动地的气魄。

他们继续往山上走去。和他那条一离开人群,就显得聪明自在的狗。

山路上的碎石子,时而跳进她的脚心,她不时地跷起脚来,抖抖她的凉鞋,将石子抖落。

“我的狗很苦恼。中国人不是爱狗,而是玩狗。他们老是捉弄它,把它弄得兴奋过度,精神忧郁。刚才它就咬了京胡乐师一口。它的头部受过伤,不能再受刺激过度兴奋,它需要一种正常的生活。”

它在他们前头松心地跑着,时而停下来对某块岩石或某株花草进行一番严肃认真的研究,并且每每有将它们一一嗅得明了的收获。

“你知道,是中国人都会炒辣子鸡丁、炸春卷、包饺子。”她突然站住,差不多有点苦恼地说。

“这真的并不重要,”他拍拍她的肩膀,“大家玩得很快活。”

她想了想,便也快活起来。

她已经喜欢在早餐时吃一个火腿煎蛋、羊角面包,喝一杯咖啡。她根本不指望文化交流中心的魏特和理查德。

再往上走有一家很好的饭店,他请她吃过几次早餐。这种地方的饭店如何可以不好,它是为有钱人服务的去处。她知道今天他还会请她吃早餐。

咖啡座闲散得令人涌起满心的平和恬静,再也不想掐死谁,或因为被谁咬了一口而耿耿于怀,只想在这儿无休无止地坐下去。

不涂漆的松木桌子上铺着粗麻布,一个比咖啡杯还小的陶罐里,插着几朵蓝色的“勿忘我”。

她在晨光下眯着眼睛,享受七月早晨的明媚。

远处有狗在吠。他那条长得很像狐狸的狗,立刻跑上一处悬崖,随风转动着它的耳朵。

山溪从咖啡座下急急忙忙地流过,流向山下,流向河流,汇入大海。天真烂漫地奔向伟大壮烈的未来。

下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教堂。它玲珑的尖顶,伸向没有被城市挡住的天空,好像离上帝更近了。它的不同寻常之处还有不是绿铜而是红瓦,在青绿色的岩石垒筑的墙壁上,十分的悦目。

理查德、魏特、文化交流中心、烹调、刺绣、京胡、竹子,还有她的丈夫全都留在山脚下了。

她端起杯子,吮了一口咖啡,想,这才是起码的人的日子。从今以后,她要请他吃早餐了。

服务的姑娘像山里七月的早晨一样的清新。她放了不少小费在她的托盘里。“谢谢。”她说。她头一次感到,请人吃饭,给人小费,也有一种快乐。


这廊道曲折多岔得神出鬼没,弄得教授刺绣的女士老是疑神疑鬼地感到背后有人。她几次进进出出,蹑手蹑脚地探望每一处弯曲和岔口,到底也没弄清那后面有人没人地向理查德的房间走去。途中听得“砰”的一声门响,她立刻就往回缩。在自己房间的门缝后面仔细辨听一刻,才发现是打扫房间的女工。又稍稍地定了定心,才走出门去。

她抬着脚后跟,只用前掌着地,往前蹭着走去,果然走得人不知鬼不觉。

她固执地梗着脖子不让自己回头,好像不回头后面就不会有人盯着,好像一回头就能回出个人来。

可是她到底怕什么?人家看见又怎么样?她又不是去和理查德睡觉。

她深知自己同胞那张什么都能制造出来的嘴,走遍天涯海角,哪怕他变成哪籍华人,即使这张嘴烧成灰也不会改变它的种性。她愤愤地想。完全忘记了她自己不过也是其中的一张。

也许这不过是一种人人都在所难免的循环,躲在窗帘后面窥视别人的人,说不定会被躲在门缝后面的人窥视。为了什么,或什么也不为,仅仅是好奇而已。

一个人应该尽力做到只去窥视别人,而不被别人窥视才能使自己处于主动的地位。这是她总结出来的若干人生经验之一。

她轻叩门扉,听得一声“请进”,便闪身而入。好像那扇门是一把刮刀,把她方才那一身鬼气全刮掉了,她现在整个是一个温柔敦厚的东方淑女。心境竟然能把同一个人造就成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请坐。有什么事吗?”理查德不大高兴有人到他的房间里来。在他的房间里,他显得生硬、不近人情,就连反应迟钝的人,也会感到不应久留,好像他的房间里藏着很多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情。一旦出了房间,他是那么机敏、灵活,虽然还是不近人情,但却可以交往。

她感觉到了这个“请坐”里的推力、压力,顿时感到思路不清、口舌不利起来,只好匆忙开腔:“我们的合作即将结束……这次有机会和理查德先生认识深感荣幸。”理查德的脑袋在介乎点头或摇头之间动了动,“我觉得这个文化中心办得很有眼光,很有意义。”他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事实上他们和中国人合作得不甚愉快,当然这并不妨碍他今后还可能雇用这些廉价的劳力。对她这几句显得有些突如其来的话,他首先戒备、心虚地想到推托或还击。他往后侧了侧脑袋,斜睨着眼睛等她往下说。“为此,我曾写信给我的丈夫。”她在这里,先谦虚地笑了一笑,“他最近即将提升为某省的副省长,主管文化教育方面的工作。”她又停顿了一下,以增强这句话的印象,她注意到理查德的身子微微往前一倾,“他表示今后愿意与您合作,为开展、促进我们两国之间的友谊和文化交流,做些实际的工作。”在把这些话讲完之后,她又试探地加了一句,“希望我们今后加强联系。”

“这个消息当然令人高兴。不过……更具体的想法,恐怕还要等您丈夫上任以后再来讨论吧?”

后面这句话弄得她十分狼狈。他把她看成什么人了?!虽然她不免心藏诡计,她丈夫即将出任副省长一职可是千真万确(除非他们整个网络失灵),绝无蒙骗的意图在内。便力图洗清他的疑窦,力求光辉一下自己的原意、本意,一瞬之间变得比理查德更加强硬地说:“那是当然。”然后以比惯常更为豪爽的姿态,从随身的塑料袋里掏出一套台布、一个景泰蓝的打火机。这些东西还是前几年价钱没让外国人买贵了的时候买的。现在就是高于这个价钱的十倍,也不一定能买到这样的货色。她有远见。相信自己的能力。知道将来她会常来常往于西方口岸。西方人的后门、关系学也许不像中国那么严重,但是一个好感一定是个有利的心理因素。事实上她有过这样的成功。

理查德甚至有些怜悯她。她对西方的了解还是太少。除了那些所谓的中国通,因为长期受中国文化、政治的熏陶,可能会沾染一些中国人的毛病之外,大部分西方人绝不会因为你送了他什么就报还你一个便宜。相反,他如果愿意帮助你,甚至连“谢谢”你也不必说。别说他是否能将一个所谓的文化交流中心,弄成一个真正的交流中心,即使有那么一天,他也不会出资邀请她来开展什么文化交流工作,而是选择那些具有国际影响的名流。她算什么?一个受他雇用的、会刺绣的、一般的中国知识分子,来此进修的一个大学讲师或是一个工厂的工程师。当然,如果她的丈夫果然做了副省长则又另当别论。不过他很中意那套台布,恰巧可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女朋友。

从理查德的房间出来之后,恰巧碰见游山归来的、未来的博士夫人和秃顶的美国人。他们的脸被山上的太阳晒得通红。美国人的秃头顶更晒得像块新鲜的猪肝。

教授刺绣的女士方才还是曲意求欢的脸,顿时肃然,好像当场抓住通奸犯,而被理查德的气势挤压得像是缩了水的身架,瞬时也恢复了原有的尺寸。“听说你们游泳去了?”搜索什么的目光,简直能穿透未来博士夫人的胸衣内裤。

“听说”是教授刺绣女士的法宝。她用“听说”二字造风造雨造事造谣,而又可以查无实据,而又投合中国人喜欢“听说”的癖好,并且将这“听说”“听说”地传播下去,输入人们的记忆(也许还联合起与她类同的心理),用这“听说”将比她强的或并不比她强,也许只是比她多长了两根手指头.从而作为新闻上了电视镜头的人渐渐地风化。

你若是追问一下听谁说的,她一定比你还着急地想了又想,最后说:“哎呀,你看,忘了。”

“听说”和“忘了”绝不会使人们对她的居心产生怀疑,难道她不是一个心肠再好不过,巴望着一切人(特别是女人)都上天堂的人吗?

秃顶的美国人顶害怕这张总是过分忙碌的脸,它让人和它一块儿喘不过气来,用他在这个学习班上学到的全部本事的二分之一,对她说了一句“你豪(好)”,就带着他的狗儿回房间去了。

“你是真听说还是假听说?八成这听说是你造出来的吧?游了怎么样,没游又怎么样?”早上的好心情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行,只要回到同类中间,还得掐,还得咬。你想住口都不行。不过她的办法实在不算高明,到了现在还想用这种口实整治人。对付别人也许还行,对付她可不灵。别说她从没想过要和那美国人睡觉,退一万步说就是睡了当场让她抓获,她也会威风凛凛地对她说:“这是我的房间,你给我出去!”


十五天终于过去。不知怎么计算得如此精确,别说一天,连一个小时也不能再多。各种压力,把人们已经压缩到了非爆炸不可的最后限度。人们好像中了毒似的彼此仇恨着。在等待把他们送回四面八方的大汽车的时候,他们当中甚至没有一个人再浏览一下四周的美景,听一听云雀的啼鸣,道一声珍重再见,像干完一锤子买卖挪窝的混子一样,毫无情义可言。彼此离得远远的,站在这一簇树的阴影下,或那一簇树的阴影下,喷射着自己的怨恨。

魏特对理查德说:“你是不是觉得未来的企业管理博士有毛病?我们让他来画竹子,他却给我们大讲莫奈、凡·高、伦勃朗。我查对过,他的讲义全是从艺术博物馆的说明书上,或者是大百科全书上抄来的。他还向我抱怨他的学时不够,要求增加学时。”魏特掏出手帕,揩了揩额头的汗珠,一副被人撵得很苦、逃窜无路的样子,“他问我今后还办不办这样的讲习班,如果办的话,他还想来讲课。再讲的话,我非被他讲疯不可。我想那些美国人多半是被他讲跑的。”

确实,在场的学员,只剩下那个秃顶的美国人,充其量的话,还有他那条持美国护照的美国狗,就连那条狗,也不知是躲什么地躲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