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早上接班,李瑞林到得挺早。他在厂子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心里什么滋味儿都有。两个多月没来上班,身子骨倒是清闲了,脑袋瓜可一直没闲着。想不到他这个给别人治了二十多年“思想病”的支部书记,有一天自己也会得这种病。奇怪不奇怪。
起先,是气愤。然后,是悲凉。再后,是躺在炕上猜谜:他不上班,别人会往哪儿想?会不会来动员他上班?谁会来找他谈话?批评他,还是跟他说好话?为什么要把各车间的专职书记给撤了?陈咏明抽的什么风?还要不要党的领导?自打他到厂里以后,离辙的事儿干得真不少。他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没挨过整,还是没给整够?
听说基建处处长董大山已经把陈咏明告到部里去了。董大山部里有线。宋克局长在这里当厂长的时候,董大山就是宋克家里的常客。董大山手里有物资啊!那些年,光有钱不顶事儿。你手里要是有物,就可以换房子、换工作、换人……凡你想要的东西,都能换。再有,打个家具啦;修个“厨房”啦——那厨房讲究得给宋家老大做了新房;利用关系户,把宋克不便直接插手的老二,从农村弄了回来,还安排到哪个基建工程队搞宣传,又轻省、又不惹眼。
听说宋克局长还要提副部长呢,陈咏明这样折腾下去,能有他的好烟抽吗?
想到这里,李瑞林又着实为陈咏明担心。
虽说陈咏明这个人,说拉脸子就拉脸子。以实求实地说,陈咏明是个敢说敢当的正派人。遇见那些聪明人绕着弯子走的事,他呢,不缩脖子,不眨巴眼,对准目标,照直地走过去。
这不是哪儿泥泞,偏往哪儿踩吗。
“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个造反派的头头,把李瑞林全家打跑了,占了李瑞林家的房。因为“文化大革命”以前,支部书记李瑞林处理过他的问题,“文化大革命”一来,他翻案了,说李瑞林处理错了。当时,处理意见李瑞林请示过厂党委,不能由李瑞林一个人负责。再说那件事也没有处理错。他不过是伺机报复,抓住李瑞林不放,撵着李瑞林两口子乱打。吓得李瑞林老婆直抽风,弄得李瑞林全家住没处住,躲没处躲。
陈咏明对保卫处长说,这件事闹得李瑞林一家到处流浪,连人身安全也没有保障,干部里头,反应强烈。如果老不处理,人家怎么工作呢?保卫处应该干预这件事。
那时,谁也不知道陈咏明有多大能耐。曙光汽车厂是个大厂,那些见过世面的处室干部,有些根本不拿陈咏明当回事;有些对新厂长抱着观望态度,等着瞧他怎么开张。陈咏明处处体会到了由于屁股太小,坐这把交椅的难处。
保卫处长根本没理陈咏明的茬儿。
第二次,陈咏明又拉上一位党委副书记和保卫处长谈话,他还是不理。
第三次,保卫处长还是不管。并且带着对不知就里的人的讥讽说:“我的工作,受公安系统的垂直领导,不能乱抓。”
陈咏明说:“我没有做过保卫工作,我在这方面的知识,一无所有,政策水平也不高。但我有三个问题向你请教,请你回答。一,你这个保卫处是保卫什么的?他把李瑞林同志的房占了,还提溜着棒子到处打人家,这是不是侵犯人权?是不是违反宪法?二,我承认公安系统对你的垂直领导,但厂党委对你是不是也有领导权?这个双重领导是以厂党委为主,还是以公安系统为主?三,今天是第三次找你,限你三天之内,把这个造反派从李瑞林同志家里弄出去。你究竟干不干?你得正面回答我。”
陈咏明像个精细的泥瓦匠,把所有可以隐遁的小缝都给泥上了,弄得保卫处长无处可钻,他拐弯抹角地表示着自己的不敬:“我可以按你的意见执行,但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陈咏明威严地说:“你可以保留意见,这符合组织原则。但你能执行领导的决定,这个态度还是好的。”
真稳得住神儿!够辣的,保卫处长想。第二天他只好把那个造反派弄出了李瑞林的家。
不久以后,在全厂干部大会上,陈咏明原原本本地公布了这三次谈话的内容,最后还说:“我不相信这么多人的一个大厂,就找不出个保卫处长,这个保卫处长非得你来干。”
保卫处长就在会场的前排坐着,一点没料到陈咏明会来这一手。简直像当头一棒,他蒙了。这么多年来,他还真没遇见过这么厉害的主儿,竟敢摸他的屁股。
陈咏明果断地改组了保卫处的领导班子。上上下下,好一阵热闹。由于闹派性,这个处连党支部都成立不起来。
反正厂里的人,对陈咏明要么恨之入骨,要么拥护得要命,持中不溜儿态度的很少。
两个多月,偏偏没人理李瑞林的茬儿。他沉不住气了,去找陈咏明。
陈咏明劈头就问:“想通了?”
“想通想不通,以后再说,先工作吧。”
“这就对了。有些事儿,不是一下子就能想通的,那就慢慢想吧。”
这句话还说得尽情尽理。
下一句,可就不行了。“这两个月的工资,我已经通知财务科,超出七天以外的,全部扣发了。七天之内,算你事假。老李,咱们是老同志了,就算想不通,不该不上班。你做了那么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难道不知道这一点?”陈咏明原先还很柔和的眼神,变得死硬起来,甚至还有些烦恼的样子,好像这谈话,这决定,都让他感到极大的不快。
李瑞林闹了两个多月的情绪,陈咏明没短了一天的思虑。他知道,扣发李瑞林工资这件事,不但会引起李瑞林极大的不满,也会引起其他人的不满。毫无疑问,有那么一伙人,还会在这个问题上大做文章,去迎合一部分人的不满情绪。眼下什么东西都在涨价,扣两个月工资,真够李瑞林受的。但是陈咏明宁愿完事儿以后,自己掏腰包送一部分钱给李瑞林,也不能不这么干。作为这个厂的厂长,如果没有这个“狠心”,要是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一件事不顺自己的心,就撂挑子躺倒不干,怎么办呢?不是已经有人在处心积虑地找岔子,钻空子吗?
比方像董大山那样的人,因为自己后台硬,不是处处刁难他吗?简直是骑在他脖子上拉屎撒尿,使他无法开展工作。
进厂的时候,有个车间的土建工程还没完工。陈咏明了解到要完成汽车厂当年的任务,这是个突破口。便把董大山找了来。“这个车间是不是打个歼灭战,早点投产。你找几个人研究一下,提个方案。”
董大山想,哼,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头把火就烧到我头上来了,看我好拿捏?嘴头上却答应得挺好。半个月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陈咏明问:“上次说的事,你研究了没有?”
董大山一点也不亏心地回答:“没有。”
“你抓紧研究研究好吗?什么时候可以完工?”
“你说呢,你想什么时候完工?”董大山歪着头,眯缝着眼睛,反问陈咏明。他在看陈咏明的笑话,看他能说出个什么道道。他觉得陈咏明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陈咏明也确实好像没有主意地说:“我问你的意见。”
“要我说,十月份。”董大山信口说道。
“还是找几个人研究一下,是不是可以缩短工期。”陈咏明恳切地要求。
“我看没那个可能。”
“你还是找几个人研究一下,能不能缩短工期。”陈咏明的口气强硬起来。董大山把他的耐心,看做是软弱可欺了。
又过半个月,一问,董大山还是没研究。
陈咏明不满意了。“怎么回事?还没研究?”
“你到底想要我什么时候完成?”还是那句话。
又来了,陈咏明心里暗笑。“我想顶好明天就完成,你办得到吗?”
“这不是开玩笑吗!”
“是玩笑。但我希望越快越好。你是搞基建的,应该心中有数。”
董大山被他缠得烦了,又答应研究研究。
再过半个月,还是没信儿。
陈咏明想:伙计,你太“轻敌”了。
陈咏明刚到厂子的时候,一个多月,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事也没办,先把大大小小的角落都走到了,看遍了。有关这个收尾车间的土建情况,他早已调查清楚。
陈咏明第四次找董大山。“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董大山嬉皮笑脸地跟他泡:“你到底要求什么时候完工?”
“我说不出。你既然负责这个工作,你就得拿出个最佳、最快的方案来。”
“什么时候拿方案?”
“五天以后。”
“五天?!要了我的命我也拿不出来。”
“咱们得把话说清楚,我给你的期限可不是五天,而是一个半月的时间,对不对?你自己可以算一算。我可不是不讲理的人。事情有再一、再二,哪有再三、再四?我也知道五天你拿不出方案,但这是你自己造成的。按照我的经验八天就够了,不过我可以给你十天的时间。十天以后,必须拿出方案来。”陈咏明用不容分辩的口气说。他已经下了决心,董大山再拿不出方案,他就先撤了他。厂长的权力范围里有一条,叫做“临机处置”。不这样整整他,还能进行工作吗?
这几句话让董大山感到一些分量了。他开始琢磨陈咏明:这到底是个什么等级的对手?但他还要试一试他以为可以拿住陈咏明的那个法宝。“你到底要求什么时候完成?”
“‘五一’。这个时间比较实事求是。你为什么非说‘十一’不可?”
董大山的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列数着“五一”不能完成的种种原因。陈咏明也不插嘴,抱着两个膀子,笑眯眯地听他说。董大山发现,他越说下去,陈咏明的嘴咧得越大。
陈咏明耐心地等他说完,才不慌不忙地反驳。“你说收尾工程量很大?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陈咏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蓝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用手指头轻轻地弹了弹笔记本的封面,发出“嗒”的一响,董大山觉得那一指头像弹在了自己的脑门上。“我已经全部调查清楚,收尾工程一共二十一项,每项工程的工作量,都在我这个本上记着。是像你说的那个情况吗?你强调车间里要安几十台床子,床子有大有小,非常复杂。你大概忘了,我是从哪里来的吧?我是从机床厂来的,摆弄了二十几年的床子,难道不如你?你给我来这一套?你真是看错人了。车间里一共要安四十台床子,每台床子的型号、规格、重量,以及多少个地脚螺丝全在我这个本子上,是像你说的那个情况吗?至于混凝土的养生期,在气温低的情况下,也不是不可以加快的。你可以用电养生,也可以加化学制剂,有一周时间足够了,为什么非二十八天?我可以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履历,我还搞过八年的基建,你没想到吧?你以为你很聪明?别给我来这一套,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十天以后交出方案。”
这一席话听得董大山目瞪口呆,他不得不对陈咏明刮目相看了。
后来,他们又打了第二个回合。
金工车间非常拥挤,机床也安得横七竖八,需要重新布置,合理流程。一些工段要迁出去,腾出地方,车间的工艺线路才能调整。
需要盖一个可以安装三吨吊车的九百平方米的厂房。根据陈咏明过去搞基建的经验,干基建主要是个组织工作,这个厂房三十天完成,他心里还是有谱的。
他召集计划处、基建处、运输处布置工作。“明天是星期天,基建处放线,运输处清理场地,下午挖方,夜间打垫层。现在天暖了,混凝土的养生期有四五个小时就可以了。星期一起基础。”
星期一早上,陈咏明上班一看,工地上一动没动。他很奇怪,布置工作的时候,没有人反对嘛!他到基建处去找董大山,办公室里没有,直到九点钟才把他找着。“今天应该起基础,怎么一动没动?”
“这个线我不能放。”
“这就怪了,星期六开会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不能放?”
“图纸没给,我怎么放?”
“我不是给了你一个平面图吗?”
“那不能作为放线的依据。”董大山振振有词。
“平面图不能放线吗?”
“不能。”
“这是标准厂房,十八米跨是标准跨距,平面图上标没标这个尺寸?”
“有。”董大山最怕陈咏明发问,他的问题像层层剥笋,最后非把你藏着掖着的东西剥出来不可。
“厂房的长度九百米,图纸上有吧?”
“有。”董大山觉得扣子一环一环地扣紧了。
“好,再问,安装天车的六米柱距是标准柱距你知道吗?”
“知道。”他不能说不知道,宋克不是在汽车行业的厂长会议上表扬过他精通基建业务吗?
“既然平面图上给了你这三个条件,你怎么不能放这个线?你想糊弄老百姓?你知道,我可不是种地的。三十天工期你给我耽误了两天。你到底能不能放这个线?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明天。”董大山垂头丧气地说。
“不行。今天下午三点你必须把线放出来,三点放不出来,你这个处长就别当了。”说罢,陈咏明转身就走。下午两点半一看,不但线放了,土方都开挖了。
陈咏明真想把董大山撤了。这么一件事,不但宋克打电话替董大山说情,连田守诚部长也给他打招呼。田守诚不可能认识董大山,这当然是宋克游说的结果。
陈咏明能不服从吗?一个是他的主管局长,一个是重工业部的部长。他能去问郑子云吗?“你说的话算数不算数?‘能下放的权力,部里一点儿不留……’”郑子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据说他的工作也并不顺利。
再说,他自己不是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一定的迁就和让步吗?上次,田部长不知为什么缘由来厂里看看走走,他不是也同意报销一笔招待费吗?他说:“香烟嘛,就买三盒吧。他们要抽就抽,不抽不要打开,留着下次用。”原政工组组长深奥莫测地笑了。还有人说他小气。小气?谁不小气又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一分钱呢?部长们在自己家里抽烟怎么办?也有人招待?明知这么做要讨人的不喜欢,但他要决心在自己的工厂里造就一种公事公办的风气。
据说,行政科的经办同志买了一条。那位行政科长不错,不给报销,说:“剩下的哪里去了?查不出来不要报销。”好,这么一来,下次就没有人再敢拿着公家的钱瞎花,并且从中揩油了。有反对的,不是也有支持的吗?
使陈咏明感到忧虑的还有,像李瑞林这种党龄不算短、党性比较强的同志,事情一涉及到自己头上,不但思想跟不上趟,甚至还产生了抵触情绪。而且,随着今后工作的发展,肯定还会涉及更多按老规矩办事的人。那阻力是多么的大啊!他,吃得消吗?
偶尔,他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惶惑和短暂地丧失信心。这时候,他只要大步流星地在厂子里走上几圈,心里的郁闷渐渐就会被随时遇到需要他裁决的各种问题所驱散。他没有时间发愁,他必须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这复杂的生活中去。
扣工资的事,气得李瑞林七窍生烟,可他既没跳也没闹。他知道这事不能闹。他不在理,摆到桌面儿上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在他那杂乱的思想里,还有一根弦总在提着:我是三十多年的老党员了……
老吕头还按着老称呼招呼他:“李书记,您——来得这么早哇。”
老吕头的两个门牙已经豁了,说起话来直漏风。所以,那语调更让李瑞林感到一种落魄的凄凉。
他原想对老吕头说:“别叫我书记了,往后,就叫我老李吧。”话到嘴边儿,却硬是说不出来。
一想到今后要与老吕头为伍,一块儿看大门儿了,脸上总有些挂不住的样子。话虽那么说,共产党的干部能上能下。谁见过呀。历来的习惯是,只有那些犯了错误的干部才会连撸几级。平白无故,哪有从干部变工人的?不往上升,至少也得保持原有地位不变,才说得过去吧?
不论怎么说,老吕头还那么称呼他,在精神上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至少老吕头没拿他当犯了错误、撸下来劳改的干部。于是他装着没有留神的样子,只是执意劝老吕头早些下班,回家休息。
老吕头从车棚里推出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乱响的自行车,头上戴着一顶小儿子吕志民复员的时候带回来的军帽。绿色布面、灰色兔毛的衬里,耷拉着两个耳扇子,一走一扇忽。身上穿的那件棉大衣,油腻腻的。胳膊肘、前襟和下摆的边缘都已经补过了,就连每个扣眼儿,也都重新锁过了。这件大衣,早该换一换了。当老人的,省啊,省啊,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李瑞林想起老吕头的小儿子吕志民,听说净和老吕头闹不对付。能说那孩子坏吗?也不是,就是犟,你说东,他偏说西,毛毛躁躁,是个“二了八十”的浑小子。唉,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上了年纪,心里还不得安宁啊。做父母的,除非到了蹬腿的那一天,活一天,就有操不完的心。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李瑞林瞧着老吕头走远之后,便走进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觉得这么坐着不是个事儿,总得干点什么吧,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忽然觉得呆了这么多年的厂子,变得好生分,好像他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工人。这让他觉着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捅开了封着的蜂窝煤炉子,打了壶水放在炉子上烧着,又从门背后找出把大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传达室门前的那段柏油小路。说实在的,真没有什么可扫的,溜光的马路挺干净,说邪乎点,真像舔过的那么干净。他直起腰,打量着远远近近的厂房。从部队转业下来,他就到这个汽车厂来了。二十多年,眼瞅着这个厂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发展起来,就像眼瞅着邻居家的孩子,生下来,吃奶,断奶,会爬了,会走了,长大了,上学了……有时,他不明白,他明明见那孩子不久以前还光着屁股满世界乱爬,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个漂亮小伙,穿着他顶不待见的喇叭裤,裤腿活像两把用高粱篾儿扎成的笤帚,胳膊弯里还挎着个小妞儿。
这工厂越来越气派了。比他家乡那个县城还大,绕厂子转一圈,没有大半个钟头怕是转不下来。
一进厂子大门,是个挺大的圆形花圃,两条柏油小路,从花圃左右两旁绕了过去。像两条筋骨挺好的胳膊,搂着个大笸箩。路边,是挺直的白杨树。树干上的节子,活像人的眼睛,木格登登地瞪着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人们,也那么瞪着李瑞林。白杨树下,是修剪得一般高低的小松墙。松树的针叶上,锈满了从北京城的烟囱里冒出来的煤灰,叶子黑不黑、绿不绿。
花圃后面是办公楼,办公楼后面是一个挨一个的车间。右边,几乎看不到边儿的广场上,一辆辆崭新的、准备出厂的汽车,排列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新战士,穿着刚发的新军装,背着乌光锃亮的新马枪,很有一些排山倒海的气势。就连满肚子怨气的李瑞林也不得不承认,在原先那个乱摊子、散摊子、烂摊子上干出这一番成绩,哪里是只花苦力气就能办到的?!那真是明枪暗箭,左推右挡,嫉贤妒能,一步一个陷阱。全厂上上下下这些个人,谁是怎么回事,那些多少年也解决不了的老大难问题,哪一样李瑞林不知道啊。陈咏明也是个人吧,也有闷在肚里说不出的苦吧,怎么就不见他有个灰心丧气的时候?
炉子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的,气儿挺足,把水壶盖顶得呱嗒呱嗒地响。李瑞林泡了杯茉莉花茶。八角钱一两的茶叶,还赶不上以前六角的。真是,什么都不如从前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掏出装烟丝的铁盒和卷烟纸,卷了一支“大炮”,悠悠地吸着,一面端详着传达室里简单的陈设。
一张条款,用毛笔字写得工工整整,醒目地贴在大挂钟的下面。大挂钟的钟摆摇来摆去,像个脑袋瓜,歪来歪去地在琢磨那张条款,看得有滋有味儿,没完没够。
条款上这样写着:
五罚一元钱的暂行规定
一、随地吐痰;
二、随处抽烟;
三、乱丢纸片;
四、乱放车子;
五、家属随便进厂。
凡有上述行为发生,各罚人民币一元。
曙光汽车制造厂
李瑞林把这条款瞧了又瞧,总觉得有点小题大做。
家属小孩不能到厂子里乱窜,这还说得过去。可随处吸烟,随地吐痰,乱扔纸片,乱放自行车要罚一元钱,有那个必要吗。寻思大伙钱多了还是怎么的?新鲜!没见过!没事儿上街看看去,满大街的烟头、纸屑、黏痰,越是人多,越是热闹的地方就越乱乎。再说,谁能不吐痰呢?中国人没有不吐痰的。不信,就支着耳朵听听,别管在戏园子里,报告会上,或是电汽车里,马路上的自行车队里,总能听见打扫嗓子的声音,往外咯痰的声音。吐口痰,又碍着谁什么了呢?倒是自行车,那是乱放不了的。看车的老娘们儿,会拿着大喇叭冲着不存车的人使劲儿吆喝,就算不想存车的人有张迫击炮也打不透的厚脸皮,也甭想省下那二分钱。一说,还是迫击炮,那是哪个朝代的武器了?早不是李瑞林在部队当迫击炮手的那个时候了。老喽!落后喽!除了迫击炮,还能知道什么呢?
肯定,这是陈咏明的主意。前不久他才从日本考察回来,准是从那儿趸来的洋货。
听说全厂整整停工一天,擦所有车间的窗子。说实话,那窗子打从建厂那天起,二十多年没有擦过。上面腻着一层黑褐色的浊物,但是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工厂嘛,又不是宾馆,它本来就是个脏地方。油泥、铁末子、铸造车间清砂时到处飞扬的黑砂……别说车间的窗子,就是车间外头的树叶,也像刚从铸模里倒出来,上面粘着一层黑砂。你擦呀,有本事连树叶也擦擦。
陈咏明向大家讲文明生产的重要。“挺好的厂房,弄得像个监狱。黑乎乎的,一进厂房就让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外国人要是看见这种厂房,准不跟你做买卖。他不相信,用这种态度对待厂房,还能用什么更好的态度对待生产。也就不相信你能生产出好东西来。”
还听说,厂子里盖了暖房,请了花匠。开春以后,还要在空地上植草皮。说是这样可以不往车间里带灰尘,能保证产品质量什么的。好倒是好,顶什么用?能代替拉闸不给电,还是能代替原材料的不足?工厂就是工厂,想看花看草上公园去。能跟洋人比吗?他们是资产阶级,中国人不看花不看草照样过日子,照样出汽车。
莫不是他成心在挑陈咏明的刺儿?
落到看大门的下场,该怪谁呢?
春天,陈咏明在部里开完整顿企业管理会回来,不知得了什么令儿,比刚到厂上任的时候更来劲儿了。什么扩大企业自主权啦;什么市场竞争啦;什么整顿企业领导班子啦;什么自由组阁啦;撤销大庆办、政工组和车间专职支部书记啦……真敢干哪。
别的事,李瑞林不敢说,有几样他可实在接受不了。
取消政工组、大庆办,行吗?
陈咏明在动员报告里讲过:“……政工组、大庆办不过是一种形式。问题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实质。只要我们把工人群众的疾苦真正地放在心上,认真地去解决,只要我们千方百计地把生产搞上去,何必一定要挂那个牌子?五十年代,我们的经济发展得不错嘛,企业里并没有政工组,大家不是很团结吗?那时的思想政治工作,靠的是各级领导,小组里还有八大员。何必另设一套人马呢?反而让各级行政干部认为思想政治工作是政工组的事,自己不用管了。到底是在党的领导下,大家做人的工作好,还是少数人抓、别人撒手不管好呢?”
自由组阁,这叫什么词儿?哪儿写着了,还是哪位首长说过了?就是部里颁发的整顿企业十二条措施里,也没有自由组阁这一条啊。
“千军万马抓班子。”
不管谁说什么,陈咏明心里有数。没有这一条措施,汽车厂的工作别想打开局面。像保卫处长和董大山那种一味拆台的人,能很好地配合工作吗?
生活福利处的处长,一天到晚不干工作,还冒领加班费。谁给他送礼,他就给谁房子。谁不给他送礼,谁就分不到房子。群众敢怒不敢言,谁敢得罪他?他手里攥着房子。
还有那个劳资处的副处长。据说她这个副处长,是不分白天黑夜,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宋克那儿哭来的。陈咏明觉得对于一个人,总应该往前看。干部里女同志又比较少,也该考虑这一方面的代表性。没想到他们处的老处长退休,没有马上把她提为正职,她就到处大骂厂党委和陈咏明,躺在家里不上班,还到部里找宋克,说厂里打击她,不重用她,直闹到宋克把她调到另一个厂去了事。
临走之前,陈咏明和她谈话:“你给厂党委和我造了不少舆论。今天你要走了,咱们应该谈谈心。我来厂以后,在干部大会上做过安民告示:多换思想少换人,不能一朝天子一朝臣,要安定团结,才能大干快上。对不对?当时群众对你反映很大,这个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但是厂党委为你承担了责任。为什么选你当厂党委委员?也是给你造舆论。这步棋,你明白吗?成立纪律检查委员会的时候,又选你当了一个委员,也是给你造舆论。这是不是事实?你们处长退休了,半年没安排正职。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建议,应该派谁派谁,我们没派。这不是给你留的位子吗?这是不是事实?你半年就等不及了?你到底是为了工作,还是为了当官儿?没有马上给你这个官,你就大骂大闹,哪点儿还像个共产党员、像个干部的样子?这是个考验。很遗憾,你没有经受住这个考验。你要求调动工作,可以。但调走也得把这个账算清楚,不能这么稀里糊涂一走了事……”
她走了也好。这种干部,走到哪儿,哪儿倒霉。
宋克怎么净选这样一些人当干部呢?这样的干部,能扑下心来干工作吗?“四人帮”的干扰固然是一个方面,但汽车厂的工作上不去,宋克能说没有责任吗?
陈咏明只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大刀阔斧地调整了各职能处科室的领导班子。其速度之快,调整范围之广,是建厂以来从来未有的。
首先,厂内各职能处科室的领导,由厂党委在民意测验的基础上委任。不管这位新委任的领导是不是党员,责成他组织自己的班子,三天之内交出名单。由他自己提出,他那一摊儿谁上谁下,谁需要横调。然后大家坐下来讨论,你这个班子配得怎么样,提拔的、免职的、横调的理由是什么,合适不合适……
要照过去的办法,先提个想法给组织部门、政治部门。让他们去考核、研究,然后再交党委开会讨论研究。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好几个来回。要想对班子做这么大的调整,等到猴年马月去了。这说明干部管理,是可以走群众路线的。
李瑞林说,这不是给拉山头、搞宗派留空子吗。处科长个人能比党委正确?客观?能比组织部门对干部的了解全面?资产阶级的办法,怎么能用来组织社会主义企业的领导班子?
二车间,那个叫杨小东的刺儿头,当时就顶了他:“什么资产阶级的办法,毛主席批江青的时候就说过,‘……不要由你组阁……’中央发的那几个揭发‘四人帮’罪行的材料,您没仔细看过还是怎么着?”
只要屁股一挨板凳,坐下来开会或是学习,李瑞林马上就会打瞌睡,好像头天晚上凑巧一宿没睡。难得有那么一两回不打瞌睡,他便用两个镍币摞在一起,专心致志地夹腮帮子上的胡须。那胡须挺经拔,二十多年,搞了多少运动,开了多少会,学习了多少文件,愣是不见减少。
李瑞林没和杨小东论个长短,文件上到底有没有,他心里没底儿,实在记不准了。现在的年轻人,嘴尖舌快,见多识广,新名词、新理论一套一套的,别管真假,一张嘴就能引经据典地来上几句,把人唬得一愣一愣、张口结舌。谁知道那些话马克思、列宁说过没有?上哪儿查去?遇到这种场合,李瑞林只好不搭茬儿。
陈咏明的气儿可粗得很:
“有人反映,‘苗卓岭不是党员,他有什么资格组班子?还要不要党的领导?党还管不管干部?’
“你让他当总工程师,把生产技术大权交给了他,说明你信任他。不信任他,怎么能让他当总工程师呢?生产技术让他负责,班子不让他沾边儿,他手下的人提拔、调动,他都不知道,你让他怎么负责,怎么安排工作?‘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把他安排在这个位置上,他对班子就应该有发言权。何况最后的决定权还在党委,怎么叫不要党的领导?‘党管干部’!组织部门那几个人就代表党?
“再说组阁问题。哪怕有人组了自己的小舅子、大姨子来也行,只要把生产搞上去。有条件卡着嘛,三个月内要取得较好的成绩,半年内要有新的突破。搞不出成绩,第一把手就自动让贤嘛。怕什么?何况还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况。人做工作,总要有合得来的帮手,我们要注意合得来这一点,不要怕人家说什么宗派、山头。人都是有个性的嘛,就有个合得来、合不来这一说。唱那个高调干什么?‘我们是马列主义者,我们是阶级兄弟,有什么合得来、合不来?’李瑞林和申鸿昭同志,是两位很好的同志,一个是书记,一个是车间主任,却闹得天翻地覆,这怎么工作呢?有隔阂就分开,两个人都会谢天谢地。这样的好事,为什么不干?过去人事部门、组织部门派的班子,互相之间常常搭不上手。还有些人,资格挺老,人也不错,就是任务承担不了。这样的班子,怎么能把工作搞好?各部门工作松垮,组织部门应当负一大部分责任。现在,很多权力下放到科室、车间了,就是要选拔能承担这么多权力而又不出毛病的人。通过民意测验,说明我们不是没人,而是有人不懂得使用。”
根据这套办法,李瑞林的专职书记不但撤掉了,组阁时,又把个“干部”给组掉了。说起来既让人寒心,又让人没法儿相信。谁也说不出他有什么大毛病,可就是没人要他。就算他李瑞林不行,四车间的主任冯振民怎么样?老劳模了,也下来了。
陈咏明不是这样说的吗?“为什么当了劳模就一定要当官儿呢?现在是机械化大生产,需要领导生产的人懂技术,懂生产,还有组织领导这种生产的能力。老冯人是不错,哪儿艰苦往哪儿去,为了抢任务,经常加班加点,饭都顾不上吃,饿昏在地上。可是呢,四车间的生产组织得乱七八糟,生产计划月月完不成。厂里开个调度会,回到车间,他能把一大半要做的事给忘了。记性不好,能记在本子上也行,到了现在,还是个半文盲。他呀,还是当劳模好。按选劳模的标准选车间主任是不够的,有人能当个挺好的劳模,不一定能当个得力的好干部。‘将是将才,帅是帅才’,对不对?”
“那也不能怪他,他没文化呀。他自小受苦受穷,哪儿有条件学文化?您不能拿我们大老粗和知识分子比。”说到“大老粗”这三个字,李瑞林觉得脊梁挺了起来。
“大老粗?大老粗怎么啦?既不是光荣榜又不是奖状。就算是光荣榜,它也只能代表过去不代表现在。刚解放那会儿,你还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以前忙着打仗去了。现在,三十年的和平日子过去了,这三十年你忙什么去了?打扑克去了?”
打扑克怎么着?李瑞林不服气。他想: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不就是打打扑克吗?算什么原则性的问题?该抓的大事不抓,倒提起打扑克的事来了。
“苗卓岭就行?”
“他怎么不行?”
“他家庭出身不好,又有海外关系。”
“你呀,什么时候了,还是这么一脑门官司。这种看法不但把许多好同志整苦了,也把咱们的国家坑苦了。多少人才,就让这种偏见给毁了。结果谁倒霉?国家倒霉。没有人才,搞什么现代化,搞什么社会主义建设。咱们只好在原地踏步走,瞅着别人往前跑。五十年代,我们和日本的经济水平差不多,现在你再看看人家,把我们落下至少三十年。”
“我用不着看他们,他们那儿贫民窟里的耗子有这么大。”李瑞林两手往外一比划,那耗子大概和猫差不多了。
“你见着啦?”
“……报纸上登过。”
“哈!哈!哈!”
陈咏明嘴里打着哈哈,心里却往外冒着苦味儿。他的眼前浮现出苗卓岭那老是夹着肩膀、缩着脑袋,以及他在生产会、办公会或技术会上结结巴巴发言的样子。战战兢兢、眼睛绝对不敢离开手里的发言稿,哪怕他要讲到的,不过是同意或是不同意修个厕所这样的问题,他也要照着事先写好的稿子念。那发言稿上的每一个字一定翻过来、覆过去地掂量过、检查过,让人抓不住一点茬儿。就是这样,散会之后,他还要拉着陈咏明和记录员当场查对记录。他怕,怕万一记录员把哪个人的错话记在他的账上,或是曲解了他的哪句话。人活在这种心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啊。难道不应该抚平这些心上的皱褶吗?
一阵自行车的铃声惊扰了李瑞林的思绪。吴国栋骑了一辆崭新的二八永久车进厂了。瞅见李瑞林坐在传达室的窗口,他挺热情地凑过去招呼着:“您——上班了?”
李瑞林讪讪地答着:“也不能老呆着。”然后从屋里走出来,前前后后地打量着吴国栋的新车。心里琢磨着,他休了那么久的病假,哪儿来的钱买新车?总得一百七十元钱吧?
吴国栋解释着:“新买的。厂子里给住家远的同志搞了一次贷款,一个月才扣两元钱。解决远途职工上下班挤车和上夜班的人搭不上早末班车的困难。”说着,吴国栋按了一下车把上的转铃。转铃叮铃铃地响着,像唱着一支心满意足的歌。吴国栋脸上泛着微笑,就连李瑞林也微微地笑了:穷工人哪,买辆车不容易。
一抬眼,吴国栋瞧见李瑞林那霜白的两鬓,谢了的顶,心里立刻有股酸溜溜的味儿。便一把捂住了转动着的车铃。
从为工人着想上,陈咏明没什么可挑的。那边,职工自己盖的宿舍,已经快盖好了。嚷嚷了十来年的住房问题,总算有了盼头。
李瑞林两个多月没上班,真像古话说的:“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吴国栋却瞧着新起的房子犯愁。“这房子盖得不易。先是建设银行不给现钱。为这,老陈答应给人家也盖点。你要说他实在也实在,滑头也滑头。他给人家抻着来,一年打基础,二年盖房子,三年再完工。他不敢一家伙干完,怕银行再提新的要求。施工队伍又泡蘑菇,三栋房子两年还不交工。这就决定自己干。车间里三个人的活两个人干,支付施工队的钱,一部分给在车间坚持生产和抽出去盖房子的工人发奖金,剩下的用来提高房子的平米造价。哪个车间出人,就先给哪个车间房子。比施工队的进度自然是快多了。可是,银行和咱们这么干对吗?”
为这,吴国栋找陈咏明谈过,提醒他注意,不要违反了政策。
陈咏明说:“我们只好来点变通手段,不然我们没法过日子。不过这些变通办法都是沿着政策的边缘,在它允许的范围内浮动。既有利于群众,也不损害国家利益。违法的事当然不干。”
陈咏明一天到晚,不知要花多少脑子,琢磨在哪儿还可以抠出一点变通的方法,好为工厂的生产发展、职工生活的改善创造点条件。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像那菜市场旁边专门等着给顾客宰鸡宰鸭的人,为的是弄几个小钱,得点鸡鸭下水。
除了牢牢把住政治大方向,李瑞林对其他方面的问题,比吴国栋显得豁达。“嗨,这算什么,比这邪乎的事多了。怎么样,你的肝炎好了吗?”
“好了。”吴国栋感慨地摇摇头。自打生病以来的种种苦处,尽在这无言的摇头之中了。
李瑞林是很能理解个中滋味的,毕竟他们是同一代人,不论对社会、对生活的负荷,他们的感觉总是相通的:“那也要好好注意,千万别再累犯了。”
说着话,吕志民也骑车进了厂。蜻蜓点水似的把右腿从车上骗下来,用脚尖点了一下地,然后又把腿骗上车座,算是“出入下车”了,接着又“叭”的一声从嘴上吐下来个烟屁股。
李瑞林高嗓大叫:“下来!你给我下来!”心里想,这下买卖可开张了,先罚他一元钱再说。
吕志民给他叫蒙了,眨巴着眼睛:“怎么啦,怎么啦。”
“怎么啦?拿一元钱出来!”
“干吗?”
李瑞林伸手往传达室那边一指:“墙上贴着哪,五罚一元钱。”
吕志民光翻眼睛,不见动静。
李瑞林和吴国栋都有些兴奋。不论吕志民掏不掏这一块钱,他们都会觉得称心。在这点上,他们也是相通的。要是他不掏,就是“五罚一元钱”的失败。他们乐得这一套瞎胡闹的新玩艺儿受到大家的抵制。要是他掏,那叫活该。他们就乐意看吕志民这种小青年受到条条框框的约束,巴不得他们一个个像牛一样穿上鼻眼儿才好。
李瑞林说:“瞎起哄的时候挺来劲,拿一元钱就像从身上割下一斤肉。”这句话是有所指的。在陈咏明宣布撤销大庆办和政工组的大会上,李瑞林曾跳上台去痛心疾首地喊叫:“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还要不要走社会主义道路?”台下的小青年又是哄笑,又是吹口哨,又是拍巴掌。就是这个吕志民把他从台上拽下来的,还说:“一边玩儿去吧,您哪。”
吴国栋插嘴说:“陈厂长不是在全厂宣布过吗?你不知道?”
吕志民开始慢慢腾腾地解上衣口袋上的扣子。陈咏明说过的话,吕志民愿意捧场。吴国栋那个得意劲儿,却让他窝火,他正琢磨来句什么话噎噎吴国栋才好。别看他是他的车间主任,他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李瑞林不知怎么,想起刚才老吕头推着的那辆破车,穿着的那件破棉大衣。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算了,下次记着吧,这回你自己把烟头捡起来,扔进垃圾箱就得了。”
吕志民乖乖地捡起烟头,朝李瑞林挥了挥手,又朝吴国栋挑衅地瞥了一眼,骑上车子,扬长而去。
吴国栋忙转向李瑞林:“老李,您这是——”
“算了,何必从他开刀呢?我得先从头头抓起。这条条是他们定的,对不对?”
说好了,吃过中饭杨小东找葛新发和吴宾有“要事相商”。到时候,却不见了杨小东。哪儿去了呢?是不是还没吃完?他们又折回食堂。果然,杨小东端着两个胳膊肘,和吕志民在食堂门口站着。小吕一脸的不自在,脸上那个蛤蟆镜,像一对蜻蜓的眼睛,往下耷拉着,给吕志民那无精打采的脸,更添上一种百般无奈的样子。小东呢,两道浓眉,却得意地、时不时地往上一挑,嘴巴咧得挺大,谁也说不出他是在干正事,还是在逗乐子。吴宾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站在食堂门口。不过他并不露声色:“吃饱了撑的,跑食堂门口站岗来啦。”
杨小东不愧是杨小东,一向直来直去:“中午吃饭,是厂里人员顶集中的时候,我把他拽来,在这儿瞧瞧,到底有多少个戴蛤蟆镜的。”他转向吕志民,“瞧见了吧?一共就俩,你是第三个,那两个是什么人,你心里全清楚。”然后,他严正起来,“我告诉你,咱们组就不能有这样的事,你压根儿就不是那号人,赶哪门子时髦?”
“得,得,趁早收起来,没劲。装什么假华侨。”吴宾一把把吕志民的眼镜抓了下来。
葛新发眯着眼睛往天上瞅了瞅。太阳,整天整天地躲在灰蒙蒙的雾啊、云啊、煤烟子的后头。“就说是戴吧,大冬天的,也不是时候。”
“我当初可是有言在先,你们选我当班长,你们十三个人就是副班长,别管咱们组有什么事,你们都得把自己摆在班长的地位上,想想自己该怎么处理,那样,事就好办多了。你们当时都点了头的,没忘吧?”
吕志民认账:“没忘。”
别管杨小东说什么,吕志民从来不带翻脸。
小哥们儿相交,讲的是仗义。
为他穿喇叭裤的事,小东已经跟车间主任吴国栋顶过一回:“喇叭裤全让小流氓给穿糟了。其实,穿的人不见得就坏,穿得油渍麻花的人,也不一定就好。”
至于吕志民和他父亲不对付的事,究竟谁对、谁不对,那笔账是算不清楚的。
老爷子任吗不懂,管得还宽,见人就数落儿子的不是。动不动就告给小东,吕志民和他吵架;早上不起床;洗脸水、洗脚水不倒,就在地当间儿放着,谁不注意就“当”地踢上一脚,闹得满地都是水;晚上一出去就是半宿,说是“厂里有事”;又说吕志民床底下压着一把三棱刮刀,可能是对付他的……去年,吕志民带回家一个新洗脸盆,两条新毛巾,老爷子竟然问小东那些东西是不是偷的……净把人往邪里想,吕志民拧劲儿上来了,越是这么着,他越是任着性儿来。这关系好得了吗?
小东既不听信老人那些狭隘的偏见,也批评吕志民成心给父亲找气的不是。仗义的是,他从不拿那些挑三窝四、恨不得把人人家里闹得鸡飞狗叫的人散布的闲言碎语当回事。该顶的顶回去,该解释的解释。在这点上,吕志民觉着小东比老吕头待他还好。这样的领导——别看是个小班长,难得遇上啊。
“好吧,再戴你就给我没收。”吕志民下了决心,何必呢,为了个蛤蟆镜和小东惹气。
“你再戴我就抓下来给你摔了。”杨小东毫不含糊。
吴宾把眼镜往吕志民兜里一杵。问杨小东:“你找我们有什么事儿?”
杨小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条,递给了吴宾。吴宾一看,是前天小组里搞的那个民意测验。题目是:今年五十元安全卫生维护机床先进班组奖金如何处理?
吴宾数了数,一共十四张,其中十三张写着离厂子顶近的“新风饭店”,一张写了“老莫”,都想到一块去了。
写条子的时候,谁也没和谁商量过,十四个人,心齐得都绝门了。
杨小东说:“今天是一九七九年的最后一天。下午没活儿,就是搞卫生,你和葛新发就别参加了。莫斯科餐厅太远,又是个别意见,就到新风饭店去订菜订饭。你们俩占座、吃馆子有经验。五十元钱,该订什么菜,什么酒,看着办。我们三点钟干完,车间一封门,队伍就开去了。”
葛新发说:“哟,那笔账你还记着哪。”
“什么经验,都有用得着的时候,但要看场合和时间。你们吃馆子的经验这回不就用上了。”
说罢,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葛新发说的是上次发季度奖的事。那天,还没把奖金发到个人手中,杨小东就和他们两人打招呼了:“今天发奖金,你们可不许上班时间出去吃馆子。”
杨小东这个招呼,当然不是随便说说。他从不跟人说那号没有把握、没有根据的话。
葛新发和吴宾是班组里有名的馋鬼。拿到奖金就吃馆子是他们的老习惯。杨小东也多次劝说过他们:“又去吃馆子?也不攒点钱,还打算不打算娶媳妇?”
每每提起娶媳妇的事,葛新发总是满腹狐疑地摇着大脑袋:“媳妇儿?不行。那玩意儿太受限制。你说说,你现在有单身那会儿自在吗?”
杨小东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是不那么自在。可这不自在里,又有点儿美不滋儿的味儿。那是没媳妇的人,咂摸不出来的。”
吴宾不以为然地说:“今天说今天,明天说明天。再说,一个月就吃那么一两次。”
葛新发继续表示着对婚姻合理性的怀疑:“是啊,就算你有了钱,没房子也不行啊。你看小宋,就差没给车间主任吴国栋磕头下跪了。”
“叫我,我他妈的两口子就搬到吴国栋的办公桌上睡去。老浑蛋,他敢情结了婚,下过俩崽儿了。”提起小宋要房子的事,吴宾总是一肚子火。
杨小东表示:“不能那么说他。车间里生产抓得还不错。他不走后门,也不利用职权,就连厂子从乡下拉来的梨、苹果,一听不是国营商店里趸来的,他都不买,生怕违反了政策。像这样的干部,就算不错了。他那样一个芝麻官,能有多大的权。还能要求他什么?”
吴宾说:“那也不能净往歪处想我们。小宋跟他要房子,他连正眼都不瞧,在那儿翻报纸,看广告。让小宋在一边站了老半天才开腔:‘结婚?你多大年纪了?’
“‘二十七。您前些日子还问过我的年龄呢。’
“你瞧瞧,他心里有咱们工人吗?车间干部大小也是个官儿,他应该了解自己的工人。我看了本小说,说的是战争年代的一个团,上千人,不算少了。这个团政委的工作做到什么程度?三天可以叫上团里新兵的名字,一个星期了解了新兵的家庭情况。咱们车间到头不过三百人。”
葛新发插嘴了:“那是小说。”
“别打岔,听下去。吴国栋接着说:‘你年龄还小嘛,咱们车间还有三十多岁的人没结婚呢,还是再等几年吧。党和国家不是提倡晚婚嘛,作为工人阶级的一分子,要考虑服从党的需要,国家的需要。’
“我要是小宋,我就问问他:‘你多大岁数结的婚?少给我来这套假招子。’
“小宋太老实,说什么‘我的事不一样,非得赶快办不成’。
“你猜吴国栋想到哪儿去了?没有比他更歪的心眼了。马上问小宋:‘出了什么问题?’
“他妈的!出了什么问题,他怎么就不知道小宋做了一件多么了不起、多么漂亮的事。这号人,还配给人家做思想政治工作,兼任什么支部书记?他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我们,拿我们当人,和我们心贴过心?他应该知道我们有权利娶媳妇,提意见,要房子,吃馆子……好像我们是专政对象,他是专来监督我们的。小东,你说的不全对。一个车间的干部,不光把生产抓上去了就是好干部,他得把每个人的心都拢到一块,像你那样。你体贴大伙,大伙再累,也心甘情愿。人到底是人,又不是牲口,他是需要点儿温暖,同情,安慰,关怀的。这些东西带来的力量,是钱、是压制命令永远做不到的。”
为了吃馆子,吴宾和葛新发确有一两次没下班就提前走了。杨小东早已警告过他们,再这么干,非得把这事儿拿到吴国栋那儿去说说不可,他决不再姑息他们。上次发完季度奖,他们俩没听小东的劝告,还是去了。一回车间,杨小东就批了他们:“我不让你们去,你们非去,这是第一个错误。上班吃饭,违反劳动纪律,这是第二个错误。你们应该主动去找吴国栋承认错误,不要让我去告状。”
他们耍赖,谁也不肯动窝。杨小东两只手像两把大台钳,拧着他们一人一只胳膊:“不去?我押着你们去,我和你们一块检讨,检讨我这个班长没当好,你们才会上班吃馆子去。”
他们挨了吴国栋的批评,扣了工时,可他们谁也不记恨杨小东。因为他从来把话说到明处,不背后整人;不编排事情算计人;不背地里打人的小报告,踩着别人的脊背往上爬;也不给人小鞋穿。
三点多钟,吴国栋看见杨小东那个班组的人,匆匆忙忙地换下工作服,在水管子上洗手。呼啊吼啊地彼此吆喝着,催促着,像有什么急事要办的样子。他才发现,这伙人里,不见了吴宾和葛新发。他走过去,顺手在吴宾那台车床的导轨上摸了一下,再看看手指头,除了机油以外,没有铁末子染污他的手指头。床子是擦过了。再看看床子周围的地面,打扫得挺干净。加工好的轴盖,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架子上,边角上没有磕碰的地方。工具箱锁得好好的,没有工具遗留在外面。找来找去,实在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吴国栋并不死心,觉得自己既然兼任了支部书记,就得尽尽自己的责任,便问杨小东:“你们这样成帮成伙地干什么去?”
“到新风饭店会餐去。”
“谁请客?”
“自己请自己。你不是说了吗?奖给集体的奖金,各组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车间不管。”
旁边,吕志民还加了一句:“杀人放火去。”这不是成心噎他么,太无法无天了,到底他还是个支部书记。
吴国栋眼瞅着他们一伙人,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车子。那些车子,辆辆都是车座拔得老高。一个个在车把上猫着腰,撅着屁股,车铃哗啷啷地响成一片,像一群蝗虫一样地飞去了。
蝗虫!在吴国栋的眼睛里,他们真是一群蝗虫!
好哇,这还了得。拿着奖金,就这么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下馆子去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这些刺儿头全拢到车工组来了?可他也纳闷儿,这伙子人怎么那么扎堆儿呢?干活也好,玩儿也好,说干什么,呼啦一下全走了。没看见他们之间闹过什么矛盾。就拿评工资这种最难平衡、最棘手的事来说,也没见他们组有谁到车间主任这里告过状,诉过委屈,争上一级。不像别的组,哭天抹泪的有,吵架不团结的有,工作甩耙子的有……怨谁呢?谁也不怨,没办法,穷啊。要不是为钱,为穷,他能和自己老婆打架吗?
要是他们组里有人生病,歇了两天病假,眼瞅拿不上奖金了,大伙全去帮他。吴国栋就见过,有次吕志民感冒,因为体温没超过三十七度,医务室没给开病假条,杨小东就让他一旁歇着,自己开两台床子。
再说干活。七八年以前,车间里老是完不成生产任务。全车间的人都埋怨车工组不给劲,拖了壳体大组的后腿。吴国栋没少批评他们拉了生产进度,影响钳工装配。
他们不服气,说壳体大组的组长是六八年进厂的,资历浅,技术水平不高,经验少,办法不多,群众威信低。他是铣工,不懂车工,乱派活,怎么能当大组长?
他们说,“一完不成任务就剋我们,是我们的问题吗?”要求调整生产组织,把车、钳、铣、装配四摊分开干,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到底是谁完不成任务。
就这么着,吴国栋调整了车间里的生产组织。
车工小组成立的那天,他们还开了个会。
大家说:“这回咱们成了独立的一个组,再不能干不好。让他们瞧瞧,咱们不是刺儿头。”
“不论车间布置的什么工作,咱们无论如何要搞起来,非争这口气不可。”
“这是给咱们一个翻身的机会,咱们行不行?”
“行!”十四个人一齐做了回答。
开过会以后,还贴了一份小组成立公告,说明小组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五日正式成立,表示了把工作做好的决心。都挺好,就是最后来了一句:“年底见!”给吴国栋留下一种非常狂妄的印象。有这么写公告的吗?“年底见!”跟谁较劲儿?啊?好像向他这个车间主任示威。
劲儿铆得是足,小组成立以来,连续二十四个月完成生产任务。一九七八年评了个车间先进生产小组,今年,又评了个厂先进生产小组,公司里还评上了质量信得过小组。
去年车间要求各班组建立废品报告单,别的组都搞不起来。过去习惯了,出了废品,随手一扔,下班走人,谁也不愿意去搞那个原始记录:今天干了多少,出了多少废品,为什么出废品,最后还要请检查员签字认账。是杨小东他们组先搞起来的,没错儿。可是吴宾怎么说?“他们不灵我们灵,他们干不出来,我们干出来了,怎么样?”
吴国栋把心一横:“就冲你们这种态度,不怎么样。”
吴宾说:“哟,原来您就这么个水平。”
他们靠的是什么呢?靠觉悟?没门儿,他们组一共才两个党员,三个团员。
靠领导?难道杨小东真有这两下子?杨小东的情况,吴国栋清楚。他爸爸参加过国民党,本人不是党团员,一九六七年因为私自开车挨过批判……在汽车厂,私自开车并不稀罕,只是他的办法实在刁钻。自己配了一大堆车门上的钥匙,想开哪辆就开哪辆。把路码表一摘,跑回来再安上,让人察觉不出来新车是跑过的。下了夜班以后把汽车推着出去,离厂子很远才打火,回来的时候老远就熄火,滑行回到厂门口,再把车推进来。那时候,反正大家工作都不负责任,好长一段时间,领导和门卫都没发现。这些事,说明杨小东贼得很。他用什么办法拢住了这帮子人?难道像帮会那样,因为他招数高,大家都拜他做老头子不成?
靠集体的荣誉感?能指望这伙人有什么集体观念、荣誉感?这不,拿着自己的荣誉、集体的荣誉下馆子去了。
他们靠的是什么?对吴国栋来讲始终是个谜。别看他们样样走在前头,他始终对他们不放心,样样事情,他都提防着他们。就连他们加工好的轴盖,他也觉得像是土地爷吹的一口仙气变的,糊弄人的。等仙法一过,又会变成一堆铁疙瘩。
但是,吴国栋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工厂是凭技术干活的地方,班组长要过得硬。要是技术上不行,跟他关系再好,他也不能用那样的人。虽然从吴国栋个人来说,他不喜欢杨小东,可是杨小东技术上有一套,干活也不偷奸耍滑,把一个工人的力气全卖在这儿了。吴国栋要把自己车间的生产搞上去,就得用杨小东这样的人。
吴国栋发现,陈咏明却是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他常看见陈咏明和杨小东那帮子人在一起聊天,什么都聊:生态平衡、国家领导人频繁出访、尼斯湖怪、国际足球赛……有时,他们还叽里呱啦地讲几句英语或是日语。扯那些有什么用?这些人不好管,就是因为懂得太多。
陈咏明还很拿他们的意见当回事。比方他们提出,齿轮加工完了之后,随手往筐里一扔,容易磕碰,精度就会降低,严重地影响产品的质量,前面辛辛苦苦的许多道工序就白费了。应该设计一种推车式的、有几层格子的工位器具,加工好的齿轮可以直接摆上去。一层多少格,一格摆多少个,一共多少层,便于计算,防止磕碰,还便于运输。这道工序到下道工序,一推就推过去了。但是这种车子,除了前头两个轱辘以外,后头应该是两个可以落地的撑腿。这种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很稳定,不会晃动。杨小东解释说:“因为平时工人看旋转的车床看得太多了,应该尽可能地在生产环境里消除一切影响工人精神状态的不利因素。”
车间里的工具箱,从打有工厂那天起,刷的就是黑色。杨小东小组,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全刷成了绿的。这么点屁事,也说得天花乱坠:“厂房黑乎乎的、机器黑乎乎的,看起来多沉闷啊。来点绿,可以调剂调剂人的精神,多出活儿啊。这是心理学。”
这,挨得上吗?陈咏明也跟着瞎哄哄,让大家把工具箱全刷成了绿色。还说:“好得很。这样的主意,科室干部肯定想不出来,只有在第一线的工人和管理干部才能想得出来。所以我才决定取消政治部。我们要把每一个基层管理干部变成政治工作者,让他们懂得企业管理心理学。我看,杨小东是懂得这一点的,所以他们班组的样样工作,才能做得出色。吴国栋,他们的经验要是你们车间能够认真地消化、推广,你们的生产肯定会更上一层楼,你信不信?”
难道使吴国栋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就在这里?就在这个什么心理学上?吴国栋觉得玄乎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