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三
“他真的死了吗?”这是秦不已清醒之后的第一句话。
墨非实在不愿意回答这样血腥的问题。可是他知道,秦不已没有多少时间了,也不可能得救了,能提供RH阴性这种血型的人实在太少,尤其在这个地区。据大夫说,他们这个人种,RH血型尤其少有,医院需要请求国际医疗机构的援助,已在电脑上发出紧急求援信息,但至今还没有回音。也许是这个小岛子上的通讯不畅?
“是的。”墨非勉强答道。一个人到了这种时候,想的还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的存亡,真的很残酷。之所以残酷,理由肯定是有的,可这样的理由不知道也罢。
还有什么呢?
秦不已的脚步再没有任何必要稍作停留,更没有什么好交代的,没有了。她终于成长为那样一只母螳螂,享受性爱之后,把公螳螂的脑袋咬了下来,并吃进了自己的肚子。如此,她还能有什么遗憾!
秦不已慢慢地抽了口气,她真的快不行了,她知道。她也不相信墨非所说,血源就在飞来的路上,她并不需要这个善意的谎言。
渐渐地,秦不已的目光变得从未有过的柔和,好像深藏的秦不已此时已再不需要掩盖自己。她安详地看着墨非,显然有话要说,可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
她果真想在离开之前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或想告诉他自己的来龙去脉吗?
不,不是。
沉思良久,秦不已终于开口问道:“你知道二○○六年一月一日那条早间新闻吗?——由于地球转速减慢,自那天始,时钟拨慢一秒。”
这句问话的意思是:墨非,你发现的古玛雅人计算世界末日的那个公式,已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
谁知墨非洒脱一笑:“知道,早就知道。”
说到底,这公式也不过是一个“曾经”。
地球的转速,也不是自二○○六年起才有这一秒钟的减速。从它诞生那天起,它的转速就随心所欲,忽快忽慢。比如现如今地球上的一天,已比初始的一天少了十八个小时……也就是说,那时的一天,约为四十二小时。
而且影响地球转速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不同的季节、海水的升降、太阳或月亮对海水引力的变化,还有月球的逐渐远去……谁知道它是不是在逃避这个令人厌恶的地球?它离地球越远,绕地球公转的周期也就越长,可谁能留得住它呢?……凡此种种,都会使地球的转速发生变化。
玛雅人在设计那个公式时,以一天多少小时为准?肯定不是如今的二十四小时零一秒。更不要说到影响地球转速的多种因素在时间长河里的千变万化。可以肯定的是,玛雅人在确定那个公式时,只能以公式产生当时的各种数据为准。
这样说来,玛雅人那个计算世界末日的公式,在当下还有多少实际意义?
相对宇宙的历史,玛雅人的那个公式,也不过是短暂的,只在公式产生的当时有意义罢了。
知道!
在秦不已看来,墨非那一笑,还带着“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无所谓。
即将远行的秦不已听了墨非的回答,那越来越苍白的脸上全是茫然。这是一个与自己多么不同的人生态度,是不负责任还是过于负责?是游戏人生还是真正领略了人生的真谛?
如果把墨非换作自己,他会如何处理这样的一生?
秦不已真想问个究竟。可问个究竟又有什么意义?她这一生,已如一张千疮百孔的破渔网,再也无法补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
墨非也说不十分清楚,对这世上不知多少人孜孜以求而不得的东西,自己为什么会是这种态度。
人类一直在探寻何谓不朽,可世上真有不朽的东西吗?可以不朽的也许是那些相对而言非物质性的东西,比如记忆、信息。然而谁能担保记忆不会因死亡而中断,信息不会在流传中散失?
永恒又是什么?只有处于既没有未来,也没有过去的定格状态时,才能成就为永恒。
“结果”对人真是那么重要吗?而“结果”又是什么?我们一生的奔波、劳碌、烦恼……都是为了一个“结果”?
玛雅人有关世界末日的公式,不得不遗憾地成为过去。以为自己可以上天又可以入地的人类,如果不甘于这个结果,何不根据这一秒钟的变化,再计算出一个世界末日的公式?
显然,人类再也无法逾越、无法抵达古玛雅人的天空……
墨非不认为人类会有一个乐观的未来。不知他人如何,他之所以苦苦追寻已然消失的文明,只是对彼时的情状充满好奇。然而在这探知过程中他有些明白了,过去和未来可能是一回事。这有点扫兴,也有点可怕——人类付出了如许努力,结果却是如此滑稽,或是说不必。
在对数字的形体描述中,墨非偏偏对“0”的具象描述感到困难,现在似乎得到了灵感,“0”,那不就是周而复始的意思?
谁能说清楚“0”的头和尾?“0”上的任何一点,都既是开始之点,也是结束之点,可也都是再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的起点。
…………
值得庆幸的是,他不必再活五十年。五十年后,人们也好、地球也好,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管世界末日是哪一天,世界又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与他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对他来说,知道果然有过这样一个公式,知道古玛雅人没有糊弄后来的人类,知道马力奥·佩雷兹神父并没有将最重要的玛雅文明毁灭,知道自己的闹腾不是徒劳……如此,他已经很满足了。
可如何才能对秦不已说清自己的所思所想?在她就要离去的时刻,这样的话题太不合时宜了,最后只能说:“还记得我们露宿汽车站那夜听到的那支歌吗?……‘灵魂是用来流浪的’……就是这样。”
“不,你错了,那句歌词是‘灵魂是用来歌唱的’。”
“灵魂是用来流浪的。”
“歌唱的!”秦不已早已没有力气说话,可不知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力地纠正墨非,也许是一种说服、求证、较量……和墨非吗?不,也许是和自己。她就要离开了,难道不该对左右了自己短暂一生的根由闹个究竟?
“也许是吧。不过改为‘流浪’又有何不可?算是我的再创作,或是移植……”
秦不已终究不能明白,容她反问的时刻太短暂了。这才是最后的、转瞬即逝、永远不能返回的时刻。不过,还来得及感受对墨非的羡慕。
她和墨非,都算是“不虚此行”,只是缘由如此不同。
这是一个和自己多么不同,多么自由自在,没有什么可以使他滞留的灵魂。如同一颗星星,偶然流落俗世,终归还会回到天上。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愿意有墨非这样一个人生,这样一个只是为着“流浪”而生的灵魂。
也想起墨西哥城那位老者离别时对她说过的话:“无论如何,还是宽放吧,人生说不清楚的事太多了……”
不多几滴泪,从秦不已干枯的眼角流了下来。
即将远行的秦不已的手,被握在了墨非的大手里。
好暖和的一双手啊!
自十二岁那个雷电交加的夜晚之后,二十多年来,秦不已久已未从一个异性那里感受过如此干干净净的温厚了。只是温厚而已,没有别的。
仅就这一点,没有多少时间可留的秦不已,没有感到死亡的哀伤,而是升腾的喜悦,或说是回归——她恢复了正常。
“再等一等,血浆马上就到了。”
话虽这么说,墨非并没有多少信心。在整个救治过程中,他看到了过去若干天相处时从没看到的一个细节——她的手表不知哪里去了。也许掉进了海里。平时被表带掩盖的手腕,有一道横切静脉血管的惊心动魄的刀痕。很显然,秦不已曾经割腕自杀,只是未遂。
记得第一次在酒吧见到她时,她那块“巨”大的手表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当时还调侃地想,那没准儿是一种功能超强,集手机、相机加手表于一身的新式手机呢。
难怪她戴的手表“巨”大。难道是为了掩盖这道疤痕?
一般来说,自杀未遂的人,不会再有勇气重蹈覆辙。而秦不已能有第二次,说明她决心已下。如果一个人自己坚决不想活了,那任何人也无能为力。
确如墨非所说,血浆已在飞来的路上,只要秦不已再等上二十多分钟,她便得救了。
还要等什么?秦不已又糊涂了。
她不是已经等了二十多年,而且终于等到了——她恢复了正常?
知道吗,墨非?她应该等的不是血浆,而是另一个起点。
……还有哪个结局比眼下这个结局更好?而且,无论如何来不及了。来世,来世吧。
于是,秦不已死于RH阴性血源的不能及时供应。
墨非的一个发小儿,如今已是首都某大医院最牛的大夫,就曾对他说,别看世界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有五分之一的人仍然死于误诊,或是人类对疾病的毫无所知。但无论如何,诊断书上有关秦不已的死因,对她来说,还是太牵强了。
在她遗留下来的护照、信用卡上,墨非看到了她的名字——秦不已。
墨非现在才知道,她叫秦不已,一路上他都没有称呼过她的名字。反正就是你我二人,即便没有称呼,也知道是在对谁讲话。
只要把她的护照交给当地使馆,马上就能找到对眼下这个局面可以做主的人选……
或是打开她的手机,总能找到一些信息,以便后事处理。但除了一条指定时间发出的短信,不论接听记录,还是电话簿、通话记录、收件箱、已发信息,一概被秦不已删除。
短信上写着:“妈妈(尽管我没有资格叫你妈妈),即便结果如此,也无法证明我对你的爱。来生吧,但愿来生能够重做你的女儿。相信我,那一定会是一个好女儿。”
墨非握着手机,反复读着那条短信,思量着她删除所有信息的动机。这是唯一可以探知她意愿的线索了。
最后墨非确认,秦不已不愿通知任何人,也不愿任何人来处理她的后事,甚至根本不希望处理她的后事,包括她的母亲。不然,她不会在短信里连自己身处何处都不透露。
正在这时,秦不已的手机突然响了,吓了墨非一跳。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秦不已没有死,或是她又活了过来。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接听。无论如何,这个来电与故去的人肯定有关,但同时也毫无关系了。
只要接听这个电话,或是短信,很可能就可以得知秦不已的来龙去脉,当然,对方也就可以知道她的结局了。但墨非知道,那是秦不已所不希望的。
即便这个人已不在人世,可是她的尊严还活着。
…………
作为她的朋友,哪怕是相识短暂的朋友,墨非为秦不已的后事做了安排。
知道秦不已不喜欢与人沟通,墨非留下了这个手机,他会一直保留它。如果真有来生,如果像她所说,如果有缘,他们将会再见,那时他将交还这个手机。
墨非也永远地关闭了秦不已的手机。他将会替那个已不在人世的女人珍藏那条短信。这是一个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谁也不能手指一按,就删除这个人对自己一生的总结。
至于秦不已的信用卡和护照,到时自会停止使用,抑或银行会根据申请资料,通知她所在单位,或家人——如果她有的话。当然,她有母亲。短信上说得很清楚,可是墨非更想遵从秦不已的遗愿:等待来生。
若干天后,墨非回到了北京。
几乎与生俱来,没有一天不伴随着他的魂不守舍,从此消失。好像它们从此“认祖归宗”,有了着落。
回到京城的头几天,墨非没干别的,赶紧在电脑上录下此番旅行的种种奇遇,以及他在库库尔坎神庙上如何破译那个公式的过程。
奇怪的是,在他就要结束这个工程不算浩大可也不算小的录入时,电脑下部出现了一行又一行闪烁的字,且速度极快。他本以为那些字是自动系统的什么提示,便忙去辨认,免得下面的操作出错,可那些闪烁的字,无论如何不再重现。看看电脑,也没有黑屏,想来并无大碍,好在已录入完毕,便存盘关机。
有那么一天,墨非想起了秦不已。尽管她已不在人世,想起在这短暂的人生之途上,有过这样一个短暂的朋友,还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有人说:“当一件事情是严肃的时候,它才是美丽的。”那么,他在此番旅行中遇见的人和事,算是美丽的,还是恐怖的?——如果把恐怖也归类为严肃的话。
于是打开电脑,在文件夹中选了《灵魂是用来流浪的》,打开,却是一片空白。
至此,墨非还不认为有什么问题,又打开C盘、D盘,照旧一片空白。那么移动硬盘呢?也是一片空白。
请了特别内行的电脑专家修复,还是一个符号也找不到。不像过去,偶有遗失,总能将硬盘中的储存修复,哪怕是碎片呢。
也就是说,此番远行,现在是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就像人生。
墨非双膝一屈,跪坐在地,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是的,这是玛雅人在帮助他忘记,忘记此行际遇,忘记为什么而去、为什么而来,忘记那一组数字,忘记世界的末日……
姐姐说:“你回来之后,好像变了一个人,简直就像个佛教徒。”
墨非只是一笑,算是回答。
日子还如从前一样过去,又和从前不一样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