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
来到省城,随便在哪儿都能到internet上遛一趟,或随便到哪个大型图书馆遛一趟,也很容易就查到各种各样已然在世界上消失,或还没有消失的古里古怪的禽类的资料。
墨非查到一种叫做克雷肯克的鸟。这种鸟的羽毛跟他遇到的翎羽,似乎有些相近。
有关这种鸟的传说十分神道。说是古代印加王头上佩戴的、作为王者独有的标志,就是克雷肯克鸟那大若鹰隼、黑白相间的两根大翎羽,尖端朝上,下端挨在一起。而且那两根羽毛必须是一对儿,就是一根源于雌鸟,一根源于雄鸟。谁也不知道这种鸟来自何方,只见雌雄各一,就像国王和王后,栖息在难以攀越的雪山脚下的一泓池塘中。尽管世上有无数的雪山、荒原、池塘,人们却再也找不到同样的这样两只鸟,所以,除了印加王和王后,谁也不能佩戴它们的羽毛……
他特别注意到,“羽毛的颜色黑白相间”这一句。
谁能想到,由那组数字而起,又让他接触到了如此玄虚的传说。
紧接着,又在别的条目里看到,其实这种鸟很多,后来不少人佩戴这种鸟的羽毛,以示自己出身王族血统……
这还差不多,“只有独一无二的雌雄一对儿”,实在过于玄乎,让人不能不讪笑此说之无稽。
然而“相近”和“确实”的区别,是原则上的区别。
无论如何,这个克雷肯克鸟,以及由这鸟引申出来的古代印加文化,引起了墨非的兴趣。
再说,他看到的这根翎羽,肯定是克雷肯克鸟的羽毛吗?墨非使劲摇了摇头。千万不能误入歧途,他又何必追究这根翎羽的来历?对墨非来说,最重要的是数字!
数字!
图书馆的一天很累,晚上自然到酒吧喝一杯。
酒吧生意很火,几乎没有空位,如若不是吧台上的一个顾客起身,墨非也许就得改换另一个酒吧。
那样,墨非也就不会邂逅秦不已了。
吧台上,墨非看到一个独饮独酌的女人,瘦得像蛇,喝得却大刀阔斧、旁若无人、所向披靡、一往无前,就连他落座她旁边的时候,也没有给他一眼。
墨非并不是为了和这女人搭讪——尽管她看上去像是亚洲人,比如日本或是韩国——只不过这个酒吧很火,没有其他座位而已。
女人不算老,可也不算年轻。看似满脸沧桑,但又不乏活力,甚至很“酷”,是国内少见的那种“酷女”。国内的“酷女”多半是演出来的,禁不起招呼,一看就穿帮。
这可能就是墨非没有把她设想为中国人的原因吧?
特别是她的屁股,小、紧、上翘,臀位靠上,很像非洲女人的臀部。
身上不过一件T恤,束在一条古典式的牛仔裤里。可见她很自信,用不着穿那种自二○○三年以来世上百分之四十的女人都酷爱的裤腰掉到耻骨的裤子,以展现自己的身段。
不知那些女人怎么想的,难道裤腰掉到耻骨,就能找到Mr.Right了吗?真正的Mr.Right,未必会喜欢一个裤腰掉到耻骨的女人。尽管墨非不是Mr.Right,他也绝不会找这种女人干点儿什么,更不要说纳入内室。
只是腕子上佩戴的那块手表“巨”大,堪比小闹钟。也许那是一种新式的功能超强的手机、相机加手表?谁知道呢,如今的手机花样越来越多,据说不久即可代替信用卡等等。
这女人难免不引人注意。倒不是她有什么沉鱼落雁的容颜或身上有什么妖气,相反,她的眉头里藏着深深的执拗,微微咧着似在微笑的嘴唇上翘着皴裂的干皮,这样的嘴唇需要滋润。只见她懒洋洋地转动着秀气而冷漠的双目——她身上一切都活着,只有那双眼睛是死的。
她一定受过极为惨烈的伤害或折磨。
可那眼神儿里又有男人的镇定、残忍、亡命、死不回头、说放手时便放手……不过肯定是个你感到郁闷时可以一起喝闷酒的哥们儿。这种哥们儿,不用和他说什么,一起闷头儿喝就是,喝完了,你的心情也就疏朗了。
这种哥们儿也不多,你的日子里能有那么一两个,有时甚至独一无二,就算你运气。
不得不承认,她是吸引人的,但不是迷人的。
墨非自知不是她对手,连试也不想试。世上有些东西只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用来使用的。
再说,日常人们热衷的那些事,哪一样能让他忘乎所以?他是该为自己这种岿然不动,什么事情大多看得很淡很清楚的角色庆幸,还是遗憾呢?
酒吧的小乐队真是不错,不是煽情而是忘情,如同酒吧里只有他们这几个为音乐忘乎所以的人。
墨非禁不住跟着音乐手舞足蹈起来,一不小心碰倒了自己的酒杯,溅了身旁的女人一身。
“对不起!”他忙用英文说道。
“没关系。”她却用中文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他惊诧地问。
“从你喝酒的方式。”
喝酒的方式?中国人喝酒与西方人有什么不同吗?却不便问个究竟,想必这是个见多识广的女人。
也许可以请她喝一杯。既然都是中国人,算是他乡遇故知吧,也是致歉的一种表示,无论如何溅了人家一身酒,让他很是不安,便说道:“我能冒昧地请你喝点儿什么吗?”
见她沉思片刻,以为她在考虑选什么饮料,不觉多事地问道:“咖啡?”
话一出口,马上后悔。傻了吧,这种地方,居然问人家喝不喝咖啡?
果然人家说:“对不起,我晚上不喝咖啡。”
“那么就请赏光喝杯红酒?”
她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咧了一下嘴。
又傻了吧!
“那么请问你想喝点儿什么?”
秦不已想,这男人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不,也许是一种慵懒,一种少见的、华贵的慵懒。对一个男人来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能顶天立地?也许她欠缺的、羡慕的正是这么一点慵懒。
记不清多少年了,秦不已一直被挤在一个死角。不,不是谁,谁也不能对她这样纠缠不已,只有她自己才能这样挤迫自己。
看了看对方那有些期待的眼睛,秦不已说:“好吧,”好在她还没有喝尽兴,“那就来杯白兰地。”然后扭头对酒保说,“Single malt scotch,please.”
好厉害!
她没有要Pina Colada(皮纳克拉达)或是Martini之类,而是“malt scotch”。
看看她眼前的杯子,的确是喝威士忌的杯子,这杯“malt scotch”显然不是与他寻开心。只是不知道这是她的第几杯——不管第几杯,却全无醉意。
酒递过来,她像个沉稳、成熟的男人,安安静静、一口一口、稳稳当当地喝着。看看她喝酒的派头儿,就知道这是个相当成熟的酒客,而不是酗酒的酒鬼。
与她搭话,回答也很简洁。在专心致志地品酒还是在想心事?都不像,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吧?更套不出她是居留在此还是公差还是旅游……问她什么,也就一笑了之,但又不是城府很深的样子。
“这个女人不寻常……”他想起京剧《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唱词儿。那么,他是否也要“旁敲侧击将她访”?
墨非这样想着的时候,秦不已却放下了没有喝完的酒杯:“对不起,时间不早,告辞了。谢谢你的酒。”说罢,翩然转身离去,根本没有给墨非“机会”,比如,能不能留个电话或是地址,能否再见等等。
墨非也没有想要再和她有什么联系。不过,当他坐在吧台上,看着她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渐渐消失的时候,还是有些怅然。
第二天,墨非又到M大学拜访一位著名的古生物学教授。没想到古生物学家竟对这根墨非视若珍宝似乎“奇货可居”的翎羽不屑地说:“这是一根仿制的翎毛,难道您没看出来这是塑料制品吗?”
“既然是仿制品,肯定就有被仿制的原件。请问您能给我一些有关的信息吗?”
“如果您不是这方面的研究者,而仅仅是好奇……”教授没说下去,显然是“恕不奉陪”的意思。
是啊,墨非不能说这根翎羽八字没一撇地激起了自己数学方面的兴趣——太幼稚了是不是?试看天下,哪儿没有数字的痕迹、暗示,这样一惊一乍计较起来还了得?
墨非一时语塞。
见墨非窘迫的样子,古生物学教授不忍地补充道:“您说在internet上查到,它也许是克雷肯克鸟的翎羽,这个结论恐怕为时过早……倒是某国博物馆,有一根克雷肯克鸟的翎羽,说是远古时代克雷肯克鸟留在这世上仅有的一根翎羽实物,可我也不能十分肯定那就是您这根翎羽的原件。不过,至少,您可以到那里比较、核实一下。
“说到克雷肯克鸟与古代印加人的关系……顺便说一句,印加人、玛雅人、阿兹特克人,都是印第安人的分支……在编织羽毛饰物上,阿兹特克人更胜一筹。虽然我们在古玛雅人留下的石雕上可以看到很多羽毛饰物的图像,但只是图像而已,几乎没有实物留存,那些羽毛饰物,似乎也被古玛雅人一起带离了这个世界。”
仅印加文化一支便如此云山雾罩,那庞杂的印第安文化岂不更让他瞎子摸象?
“所以您不妨开拓一下视野……听说当年第一个率队征服了墨西哥的西班牙军人赫尔南·科尔特斯(Hernan Cortez),从墨西哥带回国的贵重战利品中,有一顶头饰,是用六百多根克萨尔鸟的尾翎制成的……”
又冒出来一个“克萨尔鸟”。不是“克雷肯克鸟”吗?
“……上面是不是有您带来的这根翎羽的原件,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提醒您的是,那顶头饰上的羽毛,颜色大部分是碧绿的。他带回西班牙的还有一件祭司穿的长袍,用蜂鸟的羽毛拼贴而成。不过我想,蜂鸟的羽毛与您这根仿制品更不搭界了……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然后,教授就闭上了那不停地在说“您这根仿制品”的嘴巴。
谁能想到,那组不经意间闯进墨非视野本是“逍遥游”的数字,不但引出一个有关古印加文化玄虚的传说,还由网络和教授的话,又引出克萨尔鸟、蜂鸟以及西班牙和墨西哥的一段历史……
墨非觉得自己似乎被那组数字牵着鼻子走,抑或那组数字在步步为营地“诱敌深入”?
这究竟是个神秘的陷阱,还是什么力量的暗示?如果不是自作多情,也许宇宙间某种神秘的力量选中了他,给了他一个神秘的使命?
正当墨非考虑要不要再为此付出些许时日的时候,忽然想起古生物学教授的话:“您不妨开拓一下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