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
远蒲老师已经退休多年了,他先前是教历史的。在我们这个小城里,人人都认识远蒲老师。我们之所以认识远蒲老师,倒不是因为他学识有多么渊博,而是因为他那和蔼可亲的态度和他神奇的能力。
远蒲老师住在正街上的一栋小木楼里。平时,他总是坐在街边的门口,手里捧一本线装书,鼻尖几乎凑到了书页上。远蒲老师虽然在认真读书,但街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注意,他是那种可以“一心二用”的典型例子。如果有人来到他面前,他就放下书本,从屋里再搬出一把椅子请来人坐下。远蒲老师坐在那人对面,十分真诚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一直看到对方不好意思了才拍着那人的肩头鼓励道:
“没有什么我们解决不了的难题。你只要说出来,我们就能一道解决它。”
并不是所有的来人都认识远蒲老师。他们中有些人是小城里的人,还有一些,只不过是慕名而来的过路人。远蒲老师一律同样对待他们,同他们亲切地交心。最后,他们全都满意地离开了。没有人说得清交流是如何发生的,但远蒲老师的确有一种魔力,只要他往对方面前一坐,那人就能在车水马龙的噪音当中听见祖先说话的声音。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证实了这件事。人总是对祖先持一种敬畏态度的,所以那些抱着各种私心杂念来找远蒲老师的人,一旦真的倾听到来自远古的、熟悉的信息,他们心中郁积了许久的愤懑、仇恨、伤感等等,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们已经听到了,他们还期望听到更多,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那么为什么又说来自祖先的信息是“熟悉的信息”呢?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件令我们耿耿于怀的事,我们每一刻、每一天都在努力要理解那件事,但我们总是不能成功。在一次又一次的冲刺之中,我们无一例外地空手而归。现在有了一个远蒲老师,他能让我们听见祖先的声音,而祖先的声音又同我们心里的那件事密切相关,我们在谈论时有了共鸣,于是每个人收到的信息就成了熟悉的信息。我们往往这样问对方:“你听到了吗?有多长时间?”对方往往回答:“千真万确!我几乎就要脱口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了!不过名字是不重要的。”或者回答:“他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啊,他们从今以后便占据了我的全部生活。”谈话者对于远蒲老师并不那么感激,而只是认为他是一个“有用”的人,当自己要用他时,直接来找他就是。他终日坐在自家门口不就是等别人来找他吗?
有时我想,远蒲老师是不是一个巫师呢?
“关键是第一句话。患者说出第一句话之后,就可以对症下药了。”
远蒲老师将所有来找他的人都称为“患者”。
“如果什么都不说,就无法展开治疗。当然,没人能做到什么都不说,对吗?”
因为窗户很小,远蒲老师的小木楼里面光线阴暗。没人进到过这个老鳏夫的小楼里,但大家都知道他在家中饲养着一些小动物。他不怎么勤于打扫,所以他的房门前总是弥漫着一股臊味。听说他养的动物是五只热带小鸟,十几只小白鼠,还有两只老黄猫。
我并不是远蒲老师的学生,但他不知出于什么理由对我很器重。也许,因为我家是他的邻居,他又看着我长大吧。他曾将我拉到他面前,告诉我他有一个隐秘的野心,这个野心就是通过推理准确地算出他自己的生日。远蒲老师早就告诉过我他是一个孤儿,是完全靠自己苦苦奋斗获得知识,然后成为一名教师的。他从来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更不用说生日了。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件事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有时候,我会怀疑自己已经有一百岁了,活过头了,我害怕明天就死去。”
在我看来,远蒲老师钻进了牛角尖。
“你是怎样努力推理的呢?”我问道。
“啊,我并不刻意去做这件事,我必须出其不意地达到目的。”他说。
当我坐在远蒲老师对面之际,我会忍不住要细细打量他的脸。从那些刀刻般的皱纹里头,我心生幻觉,惴惴地想着:这个人会不会有两百岁了呢?大家都说他是从外地来的,会不会他来的时候就已经很老了,只是样子看起来年轻?眼下他自称六十五岁,我问他是如何设定这个年龄的,他就说是“任意设定的”。
啊,远蒲老师真是我的一个心病!他令我的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毫无意义!我也曾强迫自己坐下来反省自己,但是我那短暂的历史太清楚了,完全没有探索的余地。我知道别的人也为同样的事苦恼,我们小城的人都是一些单纯的人,虽然苦恼,总算有一个人可以诉说,而且可以短暂地获得安慰,日子也就混得过去了。
星期六,远蒲老师进行了一次远征。他锁上门,提着他的两个装白鼠和装小鸟的大笼子上路了,老黄猫跟在他的身后。远蒲老师走得很慢很慢,他的腿已经僵硬了。我在早上看见他出门,但是到了中午,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去办事的时候看见他还没有出城。他慢慢地、努力地前行,手里的两个笼子一晃一晃的,笼子上面罩着黑布。那两只猫离得远远地跟着他,好像随时打算往回跑似的。
邻居老汪搬了凳子,伤心地坐在远蒲老师的门口想心事。
“远蒲老师这一次恐怕是完了。”他对我说,“他那两条老腿已经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沧桑,无法再胜任这种远行了。”
我听了老汪的话有些吃惊,就说:
“原来你是知道他的年龄的啊。”
“我?我怎么会知道呢?只不过是随便说说罢了。我同你一样不清楚。”
他对我很不满,白了我一眼,将他的凳子移开,用背对着我。
我想,也可能远蒲老师根本没走多远,他走到郊外的刘公庙,就在那里歇下来了,因为他既没带食物也没带水,他之所以走那么远只不过是要做一个实验,看看自己还有多大的力气罢了。我这样揣测着远蒲老师的行为的意义,心里渐渐地烦躁起来。
天已经快黑了,有好些人聚在他的门口。远蒲老师不在,我们变得各人心怀郁闷又找不到发泄之处,更加感到生活的难以忍受。老汪用双手来回抚摸着远蒲老师家的大门的框,就好像那是远蒲老师本人一样。有人听见了猫叫,那是一只叫声邪恶的野猫,肯定不是远蒲老师的猫。听见猫叫的那人吓得脸色惨白,用手指着某个暗处要大家注意那里。但我们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看到猫的影子。看来只有远蒲老师才能从空无所有中制造声音,其他人都不行。
路人当中有一位挑着一担柴的老汉。老汉将柴捆放在街边,仔细打量了一下远蒲老师家的大门,大声说:
“正是这里嘛。”
我们围住他,异口同声地问:
“他怎么样了?”
“他?他已经不行了。”
“死了吗?”
“你们说到哪里去了,他怎么会死呢?”
我们要向老汉打听发生的事情,他却不耐烦了,推开众人,挑起他的柴捆就走。我们很气愤,纷纷咒骂老汉,说他是在卖关子,愚弄大家。只有老汪一个人靠在大门上发呆,他眼泪汪汪地说:
“挑柴的老汉会不会就是远蒲老师呢?”
“老汪啊,你是伤心过度了。”黄姨拍着他的背,想安慰他。
“天这么黑,谁也没看清他的脸。我揣摸这件事,觉得这个老汉就是远蒲老师,他是回来看看的嘛。”
虽然老汪的话荒唐透顶,一点都不应该相信,但大家都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了。站在他旁边的黄姨掏出手绢,一个劲地抹起眼泪来。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想的都是这件事: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弃我们呢?
到了星期二,老汪的儿子阿林就发现了远蒲老师的行踪。远蒲老师在城东的市场那边卖甘蔗。他租了一个摊位,将甘蔗削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放在一块木板上。买他的甘蔗的大多是孩子。
远蒲老师成了小贩了。这个消息令人沮丧,索然无味。很多人都偷着去看他,我也不例外。我在离市场远远的马路对面站着,打量被一群孩子围着的远蒲老师。他一心一意地做生意,仿佛生来就是个小贩。我想,他家也不回了,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我回忆起我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当时他谈到他的野心是要搞清他的年龄和生日。现在他忽然从熟悉的环境中消失,另起炉灶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莫非是为了那个目的?他怎样去着手达到他的目的呢?
我们小城的人,都有一些小小的梦想,对于自己的命运,我们也存有很多疑问,这些疑问就是我们为之郁闷的根源。先前远蒲老师在家里时,我们将他看作救星,现在他丢下了我们,我们的生活当然是每况愈下了。比如说我,就对自己在旅馆的那份工作一点都不满意,我认为自己的生活是行尸走肉。我之所以努力讨好远蒲老师,是想从他那里学些知识,借以摆脱旅馆的工作。我还年轻,还可以奋斗。在我的记忆中,远蒲老师从未向我流露过他的才学,他似乎早已丢失了那些东西,全神贯注地沉浸在某些古怪的念头中不能自拔。他劝我不要丢掉旅馆的工作,因为“那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他说这话时很严肃,绝不是开玩笑。可是我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每天坐在柜台前登记来客的工作会有什么意义。现在我站在马路对面观看远蒲老师卖甘蔗,我感到了有种新的、陌生的东西在我心里头萌芽,那是什么呢?
远蒲老师并没有住到刘公庙去,他就住在他的一个学生的家里,那一家离市场不远。我等了好久他才卖完甘蔗,然后他就收了摊子,回他学生的家。
他的学生也是一个老鳏夫,约莫有五十岁了。这人我认得,他在城里捡垃圾废品为生,我们叫他垃圾老汉。不过以前我不知道他是远蒲老师的学生,这一次别人才告诉我。垃圾老汉家有两间房,后面有个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酒瓶子啦,铁丝啦,旧书报啦之类的废品。奇怪的是他不知从哪里收来许多一米多长的头发,这些头发全编成了辫子,一条一条地挂在院子当中的一棵枯死的槐树上头,风一吹,就像许多飞蛇在乱舞。我曾经卖给垃圾老汉一个旧铜香炉,所以去过他家。我认为,这个人是本市最古怪的人物之一。
我远远地跟随远蒲老师,待他进了屋之后,我就过去敲门。开门的是垃圾老汉。
“我来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支铜拐杖,你收不收?”我站在门口说。
他将我让进去,他的脸上表情呆板。我打量着这间破破烂烂的房子,心里猜想着远蒲老师可能在后面那间房里吧。不料他从乌黑的帐子里头发出了声音。
“阿苕啊,你不要挖空心思跟着我嘛,你有你的事情嘛。”
垃圾老汉似乎怕我打扰了他的睡眠,就要我到另外一间房去。这间房更破,连床都没有,就架一块门板当床。我的眼珠溜来溜去的。
“你是找他的小鸟儿吧,早就放飞了。原来还有些白鼠,也放走了。他不愿意给自己增加负担,这种事上他是很精明的。”垃圾老汉说。
“你和他在一起过得很愉快吧?”我有些嫉妒地问。“这年头,谁会很愉快呢?”他茫然地笑了笑,“他是我的老师,我总不能不要他住在这里吧,再说我也愿意。”
我还想说点什么,远蒲老师已经在那间房里吼起来了。
“你没有你的事吗,阿苕?你这不知死活的家伙啊!”
我以为他要来打我了,就抱着头冲了出去。
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回想远蒲老师惨不忍睹的现状。到底是什么使得他如此地自暴自弃,将任何事都不放在眼里了呢?我抬起头来看街上的人,我看到他们那惶惑的眼色,他们全都弓着背匆匆地行走,像一些逃难的人。当他们经过远蒲老师那栋小木楼的时候,没有人抬起头来看一眼。这些面熟的人,他们全都怀着另外的心思。
老汪还守在那张大门旁。他才是真正的家猫,主人已经走了,还死死地守着房子。倒是那两只老黄猫再也没见到过了,它们大概也继承了远蒲老师的性情吧。
“我今天又看见他了。”老汪仍然是眼泪汪汪的。
“他好吗?”
“怎么会不好!他活蹦乱跳的,装成一头山羊,我还是认出了他。你看看这张木门,这上面的木纹热得发烫呢。”
我不想听他的疯话,我要回家。他在原地喊道:
“你从他那里什么都得不到!”
远蒲老师不再做我的知心人了,他的小木楼长年锁着,他自己住进了垃圾老汉那破烂的家,干起了卖水果的营生。我看见他卖过甘蔗、苹果、梨,还有荔枝。我的要改变自己处境的想法是落空了,而且我的想法也有了变化,我已经不认为我的处境是可以改变得了的了。站在三流旅馆的前台接待客人同站在一流大学的讲台上授课并没有什么区别。我想到远蒲老师,他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身体力行地否定了他自己青年时代的奋斗目标,这肯定不是忽发奇想,而是长久的深思熟虑的结果。
我们小城的人们仍然保持着同远蒲老师交流的习惯。我们不去市场,因为在市场里,远蒲老师绝对不会理睬我们;我们也不去垃圾老汉的家,因为垃圾老汉十分反感我们的骚扰。我们仍然在小木楼的门前聚集,我们就像落在那门前的乌鸦。现在,即使是竖着耳朵听,也什么都听不到,大家只好作罢。于失魂落魄之中,由老汪首先开口,我们相互诉说起来了。
“多么寂寞啊。”
“远蒲老师为什么要抛开我们呢?”
“就像失去了方向感似的,会不会沉沦啊?”
“我们应该好好地想一想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这些日子,我感到生不如死。”
“通往祖先的那张门关上了,现在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家里信步往外走,又走到这里来了。我们没地方可去。”
“看看天上这些鸟儿吧,在空气里头划来划去的,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
开始的时候,这种诉说给我们的生活里增加了烦恼。随着次数的增加,我们变得老练起来了。一些人在诉说时痛不欲生,面临末日,但心底里却知道:这并不是最后一次诉说。明天,或许还有后天,还要来这里。也许那时才是希望死灭的时分?这种老练是好,还是不好呢?没有人去判断。
一天,事情有了转机。
我走在路上,远蒲老师从后面叫住了我。
“阿苕,你愿意当一回勇士吗?”他热切地看着我说道。
“怎么当?”
“我和垃圾老汉要搞人蛇同居,你今夜也来加入吧。”
我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但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蛇。屋梁上一串一串地挂着,地上一群一群地爬着,就连床上也栖息着好几条。都是那种黄绿色的、没见过的品种,一看就像剧毒蛇。看到我小心害怕的样子,远蒲老师就笑起来。他说总是要被咬一次的,咬了一次之后就不会有问题了。他果然一点都不顾忌,大模大样地踩着蛇走过去,又一屁股坐在一条蛇上头。垃圾老汉从后面过来了,他的脖子上至少挂了十条蛇。我问这些蛇是哪里来的,远蒲老师说是垃圾老汉用那些头发换来的。“他呀,比我还要精明。”
说话间我的脖子就被蜇了一下,立刻头晕起来。我用手一摸,脖子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我想转过头去找那条蛇,但已转不动了。一会儿脖子就肿得像一棵大树的树干那么粗,舌头也麻木了,说出的话含糊不清。朦胧中感到远蒲老师情绪极其高昂,他正大声同垃圾老汉说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困境。我支撑不住,挣扎了几下就往床上倒去。
想到自己有可能完蛋,很是不甘心。但是又动不了,只能用手拍打床板。拍了几下,垃圾老汉就按住了我的双手。垃圾老汉朝我俯下身来,我看见他张开血盆大口,抓起我的一只手就放进他口中,三下两下我的手就被他吃掉了。远蒲老师说:
“看,他的脚指头还在动呢。”
我又感到脚指头被蜇了一下,是不是也被垃圾老汉吃掉了呢?我睡在那里,昏昏沉沉的,我的身体好像变成了别人的身体,只能由人摆布。所幸的是倒不觉得特别的痛苦。我的脑袋居然还能考虑问题,我就考虑起究竟是蛇的危害大还是垃圾老汉危害大这个问题来。我刚想到这上头就听见他说:
“当然是我的危害大。你先前卖给我的铜香炉,我用它换了十条眼镜蛇!你想不想留一个全尸?你要是想的话就乖乖的不要动啊。”
远蒲老师说要把我扔到外面去,因为我占了他睡觉的地方。他又抱怨说他现在越来越脆弱了,一点风吹草动就紧张,更不要说在自己家里塞一个大活人了,这简直是要他的命。我想,原来垃圾老汉的家已经成了他的家啊。他俩叽叽咕咕地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不动我,“让他自己清醒。”后来他们就锁上门出去了。
我的身体消失的那一夜他们没待在家里。我能够看,能够听,也能够想,但我没有身体。不知道身体是被垃圾老汉吃掉了还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蛇们在屋里静静地游来游去的,灯光下面,绿色的鳞片闪闪发光。现在我不用害怕它们了,这些沉默的动物是多么美丽啊。
“阿苕,你可要仔细啊。”
我听见远蒲老师在说话,但他不在屋里,他在什么地方呢?我看见了“又一次远征”这几个字。有蛇的夜晚是兴奋的,各式各样的念头连连产生。那些蛇自己却并不兴奋,它们有目的地潜行着,互不干扰,各行其道。我一贯小看垃圾老汉的破屋子,平时视而不见,现在远蒲老师将我带到这里,我忽然感到我那要死不活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新的生活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我又想,既然我摸不到自己的身体,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我会不会是这些蛇当中的一条呢?我盯住了一条近乎淡黄色的小蛇,这条蛇待在墙根,几乎不怎么运动,就好像害羞似的。我决定将它看作我自己。我刚刚作出这个决定,外面的人们就拥进来了。一时人声嘈杂,所有的蛇都消失了。
我摸着自己恢复了正常的身体,吃惊地倾听着人们的奇谈怪论。
“只要我们大声地讲出自己的意见,你也讲,我也讲,事情就会朝好的方面发展。”
“远蒲老师随便占据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就成了古老幽魂出没的场所。”
“我们要加油啊,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听说这屋里来过蛇?”
“刚才我睡在家里,有人在我耳边讲起洪水的事,然后我就死命奔到这里来了。啊,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老师啊,老师啊!把我们带出沼泽地吧!”
“听,老黄猫!”
“我以为我活不过今天了,我又活过来了,天哪!”
每个人都在努力说话,谁也不注意谁,场面相当热烈。我回转身,看见远蒲老师睡过的床上坐了七八个人。一会儿那床支撑不了,就塌下去了,铺板塌到了地上。但是没人在乎这个,那七八个人就势坐在地上继续说话。这些人我全都认识,他们都是这城里做小生意的。在我的印象中,他们全是些忙忙碌碌、哭丧着脸的穷人,平时很少见到他们有活跃的时候。他们一般说话的时候只说半句,显得极其不耐烦和厌世。如果听者没有从那半句话里头猜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有时会咆哮不已,两眼血红,像要杀人似的。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他们的性情彻底改变了,看得出他们每个人都充满了热望。
外面天已经亮了。垃圾老汉的声音由远而近。忽然,这些自说自话的人全静了下来,然后他们就向外拥去,我也被挟持着到了外头。我并没有看见远蒲老师和垃圾老汉的影子,我仅仅听见大家都在激动地低语:“我的天啊!”看来他们是害怕同远蒲老师打照面的,他们心里有鬼。
我走在清晨的街上,迎面过去的行人都显得有点鬼头鬼脑的。他们要躲着我,我也要躲着他们,我从他们身上散发的气味嗅出他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老汪朝我走过来了,他一把捉住我的衣袖,情绪激动地说:
“阿苕阿苕,他逼得我没路走了!”
“谁?”
“还能有谁呢?我告诉你,那张大门已经开始流血了,就从木纹里头流出来。我看着那些血,心里想,是不是我自己的血呢?你也看见了,我一直忍,忍了这么些天,后来大门才流血的。他真是丝毫不肯放松啊。”
我很疲倦,想要离开,但是老汪抓住我不放。我听到嚓嚓两声,是他撕开衬衫的前襟。他的胸膛露出来,正中有一个鲜红的伤口。
“来!你凑过来仔细看看我胸膛里有些什么!”
我扭过脸去不敢看,他就放开了我。他神情凄苦,似乎受到了很大的伤害,那是另一种伤害,同他胸口的伤无关。
他离开了我。我看见他走得很费力,一只手捂着胸口。
当我抬起迷惘的眼睛时,那些路人已经不再鬼头鬼脑了。有一大群人迎着我走过来,他们每个人到了我面前都扯开胸前的衣襟,于是我看到了一式一样的伤口,伤口全都鲜红,不流血。这些人我不怎么面熟,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仔细辨认了一下他们的衣服,这些衣服全都是用本地产的一种家制粗布做的。这就是说,他们是本地人。可是几乎小城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却从未见过这些人。他们敞开的衣裳被风吹得鼓起来,一个个像鸟儿一样从我面前飞过去。这时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立刻就愣住了。不,我可不想看!
远蒲老师开始卖葡萄了。他顺着眼摆弄那些绿葡萄,但我知道他已将我们这一群人看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在他眼里成了一群什么人呢?看见他,我胸前的伤口就隐隐作痛,这种痛又有点刺激我的想象,我记起了那个与蛇同居的晕乎乎的夜晚。
老汪忸怩了好一阵,似乎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开口。
“我现在对那张门的每一道木纹都搞得清清楚楚了。”他终于说出口。
“你瞎跑些什么呢?老老实实地守着它就好。”远蒲老师说话时连眼都没抬。
“是啊是啊,我真是惭愧得很。”
除了老汪,我旁边的这些人都不开口。因为他们全是些心神涣散的家伙,平时叫得凶,到了正式场合就什么都说不出。此外他们还很自卑。远蒲老师挥了挥手,我们大家就往四面散开,离得远远的,但又都不走。这时垃圾老汉过来了,他是来帮远蒲老师送货的,他大声对远蒲老师讲话,将我们称为“蚂蟥”。我们都听到了他的话,心里都很愤愤不平。垃圾老汉对我们并无恶意,他的话很难听懂,他说:“蚂蟥们是传播信息的高手。”我觉得这次只有我一个人听懂了这句话,就暗暗地为自己感到庆幸。我瞟着站得不远的老汪,看见他神情古怪,往前伸着两只手臂在空气中摸来摸去的。从他的动作看去,他似乎努力要抓住一个在空中游动的物体,却怎么也抓不住。
今天一大早我们这些人在那座小木楼的前面约好来看远蒲老师,我们中有的人还吹嘘说,见了远蒲老师就要“尽情倾诉”。结果呢,大家都哑了似的,灰溜溜地站在一边。这正是我们这些人的本性,满脑子虚假的大话,真话一句也说不出。
“他是一位世纪老人!”垃圾老汉夸张地吼了一句。
我们往旁边退得更远了,不过还是没人离开。我们到底对什么事不甘心,自己也是不清楚的,只是觉得守在那里,也许就能够目睹奇迹发生。
远蒲老师缓缓地抬起头来了,他的动作牵动着大家的目光。我觉得似乎有一个重物压在他头上,他要咬紧牙关才使脖子得以伸直。他的脸没有转向我们,因为买葡萄的小孩们一窝蜂地拥到了他面前。葡萄在我们小城里是稀罕的水果,远蒲老师的脸上透出一个小贩应有的精明。当他卖完第五串葡萄的时候,他头上的重物就消失了。他的头昂得那么高,哪怕我走近去看,也看不到他脸上有一块老年斑。远蒲老师真是返老还童了。
远蒲老师是不是改变了同我们交流的方式呢?从前,我们同他进行过那种近距离的交流,我们将他看作生活中的依靠,定期地通过他来化解心中的郁闷。后来他就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可是这种消失并不是真的消失,我们对他更加魂牵梦萦了。他住在垃圾里头,我们的思绪里也就携带着垃圾。当我同老汪进行谈话时,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酒瓶的回收利用价值很高啊。”把我弄得目瞪口呆。现在他的眼睛连看都不看我们,这使我们人心惶惶。静下来的时候,我会想到,这种心神不宁的悬置状态也许是更为有力的牵制?将你抛在旷野里,那里到处潜伏着野兽,而他,也潜伏在一个你所知道的地方,那时你会怎样做呢?我就站在那里东想西想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开。
葡萄已经卖完了,小孩们也已经散去,只有远蒲老师还坐在那块木板后面。我的同伴也已经走完了。远蒲老师嘴角挂着冷笑点燃了一支烟。
我硬着头皮想过去帮他搬木板。
“不!”他将食指竖在脸前说道,“这不是你的工作。”
我尴尬地立在那里。
“你看见桥了么?”
“没有。”
“那些桥是很高很高的,不去注意就看不到。你去吧,回家的路上可能会看见它的。”
我走回了家,什么都没看到。留在我脑子里的,是远蒲老师的那句话。
远蒲老师不正是那种人生道路上的恩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