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黄花
一下午我都在房里筛米,我必须筛完一米缸。我的眼睛昏花,胳膊酸痛。
啊,太阳终于西斜了。我知道在黄昏的时候,禾坪的上空便会响起幼童们清脆的歌声。这种情形有过多次了。他们唱道:
“金稻穗呀,金太阳!
“向日葵生长在山坡上!”
我向禾坪的方向望去,却从未看见过幼童。我的上方晃荡着一双赤脚,那是黄花的小脚,瘦瘦的、灵巧的、有疤痕的脚。她老坐在这棵树上吃桑葚,吃得嘴巴都成了紫色。
“黄花,黄花,你妈来了!”我说。
她立刻就像猫儿一样顺树干溜下去了。我再从窗口伸出头时,已经看不见她了。她总是躲着她的父母在外面游荡。
我把谷子拢到一起,将米缸盖好,就去厨房找吃的。爸爸妈妈和哥哥还没回来,他们在邻村打短工。我们这里地少人多,所有的人都常出去打短工。饭已经蒸好了,我先装了一碗吃起来,饿起来没有菜也吃得很香。
一碗饭还没有吃完,黄花就钻到厨房里来了。她蹦蹦跳跳的,猪尾巴辫子甩动着,突然她跳上了灶台,叉腰站在上面。
“黄花你干什么,我爸要回来了。”我说。
但是黄花还是不下来,过一会儿她又站到了窗台上。她说我们家厨房里有吃人的耗子,像一只小枕头那么大。天已经黑了,我很害怕黄花碰跌碗碟,就起身去搂了柴来烧火,好让厨房里有亮光。我一边烧火,一边炒萝卜丝,这期间黄花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台上,也不怕烟熏。我说:
“黄花啊黄花,你这个小孩,你回自己家里去吧。你站在这里,我就老想着你的事,我自己的事全都做不成了!”
我听见父母哥哥他们进了院子,正在放工具。当我从外面提了一桶水进来时,黄花就不见了,她大概是跳窗子出去的。
我们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黄花的爹爹来了。他一声不响地站在门口。
我告诉他说,黄花已经走了。他似乎不信,满腹狐疑地朝我们屋里看。我站起身,拉着他往里屋走,爸爸和妈妈都将脸埋在碗里笑。他将我们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灶眼里都不放过。我问他灶眼里怎么藏得住人呢?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理我,又用耳朵贴在壁上去听。这时我隐隐地感到此事非同小可,黄花这家伙在她自己家里做下了什么样的怪事呢?我怎么也想不出。
“老黄啊,你就当女儿出远门去了吧。”妈妈一边说一边还在笑。
“说得倒也是。”
黄花的爸爸一边口里小声咕噜了一句,一边从屋里退出去。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身对我说:“你有没有给她东西吃?”
我说没有啊。
“她可是整整一天没吃饭了!”
他快步往家里走,那背影像我们猪栏里那只花猪。
夜里我三番五次地醒来,因为一个声音“小兰,小兰”地喊个不停。有一刻我清醒过来了,的的确确听见是黄花叫我去挖灵芝。当时我困得厉害,一翻转身又睡着了,梦里头我看见她黑着一副脸向我抱怨。“我舅公坟头上的灵芝,有小枕头那么大了!”她总是用枕头来打比喻。我想,既然有那么好的灵芝,为什么她不独自去挖,非要叫上我一块去呢?我在心里并不将她看作最好的朋友,因为觉得同她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东西,莫非她偷偷地把我当作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上午,二嫂过来借火柴,告诉我黄花摔坏了腿。我心里一惊,没心思干活了。看来,她独自去舅公的坟头上了,我知道那座坟在半山腰上。
他们家的狗叫得特别欢。我进了屋,发现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瘸着脚在煮猪潲呢。看来摔得不厉害。
“我在厨房里摔的,踩在我自己扔的西瓜皮上头。”她皱着眉头说。
“你昨天夜里……”我说了半句,突然恐惧地中断了。
她往灶眼里塞了一把柴,抬起头来说:
“你是说夜里那些事啊,我搞不清楚的。夜里我到处走,我不记得我走了哪些地方。这里很闷,不是吗?”
她的两只手臂上都有一摞伤疤,我估摸她布衫下边那小小的身体一定是伤痕累累。
“你去你舅公的坟上了吗?”
“没有。”她肯定地一摇头,“天一黑,那地方就成了鬼门关,谁敢上去啊。”
她拿柴的手在发抖。我记起她爸爸昨天来我家找她的情景,不知怎么,她的一些举动让人心惊。
我从屋里出来,看见黄花的父母回来了,两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
“小兰啊。”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黄花的腿上了药吗?”
“没有,没有。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办。”
两个人都惊慌地躲避我的目光,这一家人真没法接近。
我出院门的时候,黄花也溜出来了,一瘸一瘸的,胳膊在空中划着。她说让我看她的伤口,不过要找一个秘密的地方。她带我钻进一个土洞,我们在铺得厚厚的干草上坐下来。她将一层又一层的绷带拆开,那些绷带都被血浸湿了。最后,我看到戳出皮外的白骨,我差点晕倒。接下来我就不敢朝她的伤口望一眼了。她一边换绷带一边给我讲她的舅公。那故事模模糊糊的,在我的印象里,那舅公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只老蟾蜍,住在村外的一个水洼里头。黄花说她从懂事那天起就每天都要去找她的老舅公。后来他死了,被埋在山上。但据黄花说,没有任何人看到尸体。开头一段时间,她还是每天去村外的水洼那边,想等他出来,后来才不去了,转而到山上去碰运气。我问她她的腿怎么办,她不以为然地说,总会好的。她又告诉我说她挖到了灵芝,因为怕家里人发现,就藏在山上了。她爸爸最不喜欢舅公了,说如果她再去那坟上,他就要打死她。她不想被打死,所以要瞒着家里的人。
说话间她的腿已包扎好了,我一想到她小腿处向外戳出的白骨就浑身发软。她推开我搀扶她的手,说:“你这个胆小鬼。”她这句话又使我回想起梦中的情景,难道那是真事?接着我又听见洞的深处有人在讲话,声音很小,很急,像在商讨有关性命的大事呢。我问黄花是谁在里头,她说里头没人,不信我可以进去摸一摸,这个洞很浅。我往里面走了三五步,果然就触到了洞壁。我又摸回来,可是黄花却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我再也摸不到她,也许她出去了。
我站在耀眼的阳光里,打量着这个丑陋的洞口。想来想去,我觉得黄花还是在里头,也许那里头有个秘密出口我没摸到?比如说头顶上?正在这时,什么地方响起了蟾蜍的叫声,我浑身起鸡皮疙瘩,于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黄花是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情况之下长大的。在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穷村子里,谁会去注意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呢?黄花的爸爸妈妈属于那种胸怀狭小,偷偷摸摸的类型。这种人同你谈话之际总在偷窥你,担心你要害他。即使你帮了他的忙,他也犹犹豫豫的,怀疑你会抱着对他不利的目的。我们村里大部分人都是这种性情,也许是因为这里穷得出奇吧。然而到了黄花可以往外跑的年龄时,她却成了父母的心肝宝贝。说起来,她家里还有三个哥哥,乡村的风气是重男轻女,黄花怎么就成了宝贝了呢?黄花老在外面疯跑,这两口子就老是在外头寻找她。一到黄昏,总可以听到那老娘哭丧一般的喊声:“黄花——黄花——”黄花从来不答应,可她还是叫。其实黄花长这么大倒并没有真正出过事。有一回村里人看见她背朝上浮在小河里,以为她淹死了,赶忙去叫她爸爸。她爸爸也以为她死了,因为她不会游泳。他用钩子将她钩到岸边,她却睁开了眼睛。父母虽管不住她,却有一件事他们决不能容忍,那就是黄花去舅公的坟头睡觉。听说黄花出生时舅公已经死了,是得怪病死的,家里人谁也不愿提这事,因为不光彩。那人虽被深深地埋在地下,黄花的父母还是担心她被传染。某些神秘的传染病在乡下是最可怕的东西,黄花的父母想要黄花彻底断了去舅公坟上的念头。有段时间,为了防止黄花往坟上去,两口子干脆轮流值班,背一把凉椅去躺在墓旁,这一来倒很见效。虽然被宠爱,黄花在家里也得干活——谁家没有干不完的活呢?所以总得有人干。她爸爸还认为她干得越多越好。“双手不空着,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他在家里老说——这是黄花告诉我的。黄花说这话时神思恍惚地问我:“我爸爸是什么意思?”她爸爸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她一问连我也没有把握了,那男人的一双贼眼在我脑海里闪烁。
我最讨厌的事就是剁猪潲,又费力又枯燥,恨不得一刀剁在手上成了残废,从此脱离了这个活计。我今天干这活的时候,黄花像影子一样潜入了屋内。
“小兰,我妈妈可能快死了。她在绝食。”
“啊!”
“她干吗绝食?这是第三天了。”
她其实并不担心她妈,她脑子里在打自己的主意。她告诉我说夜里她要上山,因为她爸守着她妈,怕她妈会出意外,这一来就没人管她了。我知道这种事谁也没法真正拦住她,可她为什么告诉我?是邀请我同她一道去吗?她没有邀请。我停了手里的活计,瞪眼望着她,她还是没有邀请我。她总是独自一人去舅公的坟上。
在这之前我绝对想不出一个绝食三天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女人的脸缩得像饭勺那么大,五官成了皱巴巴的一团。我看不见她的身子,因为被白布单盖住了。我的印象是,她再缩下去就消失了。黄花的爸爸双手紧抱着头坐在床边,紧张得发抖。他既不设法救妻子,也不同她说话,仿佛只是坐在那里等她死。黄花扯着我向外走。
“我不喜欢看别人寻死。”她说,“我心里有烦恼。”
“你妈真的在寻死吗?”
“是真的。我还知道舅公也同她一样。舅公根本不是得怪病死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比我小四岁的黄花居然知道这么多事!我邀黄花上我家去,她一个劲地摇头,说:“我才不去呢。”我想,也许她今夜要在坟头上过夜了。那种地方,我是绝对不敢单独一个人去的。
“黄花你带我去吧。”我哀求道。
“你把你的布鞋借我穿三天。”
她提出条件了。我知道她一直觊觎我的布鞋,我在这双鞋的鞋面上绣上了一条蜈蚣。没人将蜈蚣绣在鞋面上,可是黄花喜欢古怪的东西。我不情愿地脱下鞋,她立刻将自己的脚伸进去,她的脚小好多,像踩了两只船。她兴冲冲地蹬着我的鞋走开了。
大约三四天后,我看见黄花的妈妈摇摇晃晃地从屋里出来了。她的样子改变得很厉害,身体缩得像小孩子一样,比原来至少矮了一个头。她一步一挪,挪到枣树下,便费力地坐了下去。黄花捅了捅我,说:
“你看,我妈妈变样了。她现在只吃流质,我每天给她榨番茄汁和萝卜汁。总有一天,她会缩得像一个核桃那么大。”
“核桃?!”
“是啊。我舅公最后就是那么大。”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我有办法钻进那座坟。真的是核桃一般大,不骗你。你等等,我算一下就告诉你。我想要你加入我们这一伙。”
她在心里默算了一气,说:
“十三年。再过十三年,我就会开始绝食了。我原来以为妈妈不是我们一伙的,没想到她也开始绝食了。你真的要去吗?”
我同她约定后半夜在我家后院碰面。
那天夜里,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山上,却是村里原来用作仓库的一间旧房子。
黄花点燃带来的油灯,然后动作麻利地撬开墙上的几块砖,我便看见了夹墙里面端坐的老人。我几乎吓晕了过去,以为是遇见了鬼魂。
“你不喜欢他吗?那么我把这墙封上。”
她又将那几块砖复了原。
“那是我舅公。”她说,“他一直在里头,他早就不用吃东西了。你没想到吧。我看啊,我们这个村子里家家都有夹墙,可惜没人拆开看看里头有什么东西。我是有一天听见他在里头说话才动手拆墙的。”
她说话时皱着眉头,装出大人的模样。
“舅公!舅公!”
她一喊,整个房子就嗡嗡嗡地响起来。
“你听!你听!舅公在说话!”
她激动地抓我的背,抓得我生痛。
“黄花,你舅公在里头干什么呢?”
“你还不知道啊,当然是在绝食。他不爱声张,所以呢,大家都以为他得怪病死了,就埋了他。后来他从土里爬出来,躲在这里头了。有好多人,躲在各式各样的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呢?”
“我留心听啊。躲在那种地方,他们总是要说话的,他们最怕别人忘记他们。”
走出仓库,一阵风迎面吹来,我冷得牙齿打战。黄花情绪高昂,一点都不感觉到冷,说话大喊大叫的。在我们前方,一队影子在朦胧的月光下屹立不动。我想绕道,却被黄花死死抓住向那些影子冲去,她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啊。影子们一点都不形成阻碍,我们毫无感觉地穿过了他们。
“我总是这样的,我横冲直撞,他们就让路了。”黄花骄傲地说。
“他们是谁啊?”
“还不是我妈妈那伙人。他们也想到夹墙里头去坐着。我看呀,他们是舍不得那些好玩的事,所以就变成影子来吓人。他们才吓不倒我呢。”
我曾经偶然想到,我们麻村有那么多的空房——仓库啦,工具房啦,烘房啦,某一家迁走后留下的祖传的旧宅啦,就那么空着。平时是没有人到它们里头去的,所以这些空房里头都有股墓穴的气味。自从黄花带我去了那间仓库,我们在里头待了一阵之后,我就注意起这些地方来了。我观察到麻村的人们并没有完全忘记这些地方。几乎每一个人走过了空房之后,都忍不住回头看一看,有的还将脑袋从缺了玻璃的窗口伸进去探那么几探。看来,麻村人是绝对没有将这些废弃的空房遗忘的,说不定还日夜牵挂着呢,是不是每间空房的夹墙里头都端坐着一个舅公似的人呢。有一天,我发起狠来挖掉了那间从前的烘房里的好几块砖。可是烘房的墙并不是夹墙,当然也不会有任何人坐在里头了。黄花对我说了谎吗?我又去了其他的旧房子,当我站在它们里面时,阴森的寂静时常吓得我落荒而逃。那种静,不是一般的静,我只要一关上门,房子就变成了地窖。黑暗潮湿的感觉是从身体内部生出来的,我是被自己吓着了。
“黄花,你的舅公还在仓库里吗?”
“我舅公从不在一个地方待着。”
“那么他在哪里呢?”
“他呀,我去找他时,有时就找到了。平时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黄花不乐意我盘问下去,她朝我一瞪眼,说她心里烦得很,因为她妈妈又在家里绝食了。妈妈一绝食就得躺下,而她自己就得干好多的活,有时干到半夜都干不完。“我可不愿干活,我想跑开,可是舅公又不答应。”黄花捡起一块鹅卵石往塘里砸去,我很少见到她这么愤怒。看来她一点都不爱她妈妈。她翻了翻白眼,想出一个主意。她要我夜里到她家里来帮她舂米,这样她就可以偷跑出去采灵芝。我觉得她的主意有点奇怪,我自己也有活要干,怎么可以跑出来帮她干活呢?当然硬要这样做也可以,但是她有什么理由逼我这样做呢?黄花是个做事不需要理由的女孩,她说出她的念头后就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烘房的屋檐下胡思乱想。
当天夜里我没有去她家,因为我要赶着编草鞋,家里人没有草鞋穿了。我编完草鞋去睡觉时,怎么也睡不着,因为黄花的爸爸的喊声顺风传到我房里,怪凄凉的。他喊的是黄花,大约小姑娘又跑掉了。她爸爸喊完,她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也是喊她,歇斯底里的,咬牙切齿的,好像要咬她一口似的。她不是在绝食吗?不是气息奄奄了吗?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来喊叫呢?听那声音就像一只母老虎在咆哮呢。我从床上坐起来时,看见一个黑影溜进了屋。是黄花,她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塞到我手里,告诉我她马上要走,她妈妈在等着要喝灵芝汤呢——喝了这个就又可以继续绝食了。她走后我点起灯来看手里的东西。这个东西并不是灵芝,有点像动物的内脏,轻轻一捏,就渗出血来。我一恶心,就将它扔到了地上。它在地上发出微弱的磷光。
“小兰,你在干什么呀?”妈妈站在门口问道,“这是一朵灵芝,你把它扔在地上了。”
她弯下腰捡起那个东西,轻轻巧巧地回她房里去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低着头,谁也不看谁。吃完饭我就收拾好碗筷,然后出去割猪草。妈妈喊住了我。
“你早点儿回来喝灵芝汤。”她说。
“我不喝。这是从得怪病死掉的人的坟头上采来的。那人死后又复活了,躲在村子里头。除了黄花,你们都看不见他,我只见过他一次。”
“你说的事很稀奇,但我和你爸爸都经历过这种事。一个人死了,坟头上长出灵芝来,是很自然的。为什么这灵芝就不可以吃?我们要吃的。”
“妈妈,我问你,人怎么可以不吃不喝坐在夹墙里头呢?”
“这种事现在稀少起来了,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啊,想进去就可以进去,你爸爸都在那里头坐过三天三夜呢。”
我才不喝那种污血做的“灵芝汤”呢。我割猪草的时候又割到了那间烘房的门口。门已经朽烂了,白蚁在上面爬行,屋里面像有动物在活动,推开门望进去,却又什么也没有。有人坐在烘房的杉木皮屋顶上唱歌,是一个小男孩,全身光溜溜的没穿衣。
“金稻穗啊,金太阳……”他唱道。
我仰着头看呆了。这个小孩,不是灰禹家的吗?过了一会儿他就下来了,这回我看清了,他穿着裤衩和背心呢。
“小兰姐姐,黄花要我带你到她那里去。”
“黄花在哪里?”
“就在这屋里嘛,上回你不是进去了吗?你那么快又出来了。”
我们推门进去之后,他就搬开了那几块活动的砖,里头黑糊糊的空间显了出来。
“你进去不进去?”他叉着腰,挑衅似的问。
我放下装猪草的篮子就爬进去了。然后那小孩又将那些砖堵上了。
在黑暗中,我看见黄花了。不,应该说,我根本看不见黄花,但我知道她坐在我对面。阴湿的气体从我内部生出来,我又害怕起来。当我伸手去摸索的时候,我吃惊了:里头怎么这么宽敞呢?我根本摸不到墙。我又走动了几步,还是摸不到。虽然我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我还是感觉到黄花在我对面笑。我担心我的耳朵坏掉了,就揉了揉耳朵。这一揉,就像捅了马蜂窝,嗡嗡嗡、嗡嗡嗡的声音包围了我。
我终于摸到了一根东西,那好像是一根粗大的树根。树根怎么会长在夹墙里头呢。当我握住那树根时,它就抖动起来。我不知哪来的力气,双手紧握它向上面攀爬。我爬了一会儿,嗡嗡嗡的声音在我脚下远去了,我觉得自己不再在夹墙里头,而是到了半空。那么,这树是长在空中的吗?我刚想到这里,脚下就踩着了硬地。
我的身旁有一个人在挖土,在微光中我看见他站在自己挖出的坑里,那坑已挖了半人深。我问他是不是挖坟,他说是的;我又问他给谁挖,他说给黄花的妈妈挖;我问他黄花的妈死了没有,他的回答很奇怪,他说:“怎么会死呢?人死了就不用挖坑了。”他这句话使我寻思了老半天,然而还是想不通。我想到黄花的舅公,他不是也没死吗?
“你是谁家的?”那人突然问我。
“我是徐良家的啊。”
“徐良家的?一边待着去吧,还早得很呢。”
他将挖出的泥沙用力甩到我身上,我躲避不及,被眯了眼,啊呀呀地呻吟起来了。接着我就听见这男子在同黄花说话。他俩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
黄花过来了,她拿开我的手,叫我不要揉眼,因为“只会越揉越痛”。接着她又凑到我耳边说:“我让他帮你也挖一个坑,已经找好地方了。”
我忍着疼痛用力一看,看见黄花了。她的脖子怎么像蛇一样又细又长呢?因为这条比头部还长的脖子,她看起来比我还高了,她的头在空中浮动,像要从肩膀上游离开去似的。当她伸出手来搭在我肩上时,那手就如面片一样黏在我衣服上面。
“小兰啊小兰,你爸妈怎么把你生成了这个样子呢?”她装出大人的口气说。
我对她的装腔作势极为反感,就顶撞她说:
“你啊,是一个没有前途的小姑娘!”
不料她听了这句话就兴奋起来,欢呼道:“一点也没错!”
接着黄花又同那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我想偷听,只听见这几个字:“淹死”、“逃生”。是什么地方涨水了吗?我从红肿的眼缝里看见他们正在离开。
“黄花!黄花!”
“小兰,你不要动。你是自己找到这里来的,不是吗?”她阴险地说。
他们两个走远了。
我坐在原地。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忽然我的脚触到了硬地的一个裂口。我往那个方向伸了伸腿,啊,不是什么裂口,也许我坐在悬崖上呢。在我的下面,像是很远很远的深渊里,传来敲击石头的响声。我抬起头来,我的头顶有微弱的光源,那光源被一团雾气裹着,忽明忽灭的。是不是一团鬼火呢?我回想刚才的事。起先是我在烘房旁割猪草;然后灰禹家的小孩叫我去见黄花;于是我钻入了夹墙,他堵上了夹墙的缺口;我一进去,夹墙就不再是夹墙了;空中悬着粗大的树根,我顺着树根往上爬,爬到了这里,看见了挖坑的人,还有黄花同他在一起;然后他们两人又离开了。当然,这绝不是一个梦。也许在我的村子里的那些空屋里头,全都有通往这种地方的途径呢。敲石头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很有规律,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下面有人。
妈妈来了,妈妈的手也像小兰的手一样黏糊糊的,她说刚刚用手抓了灵芝。她将手掌放到我鼻子下面,我闻到了恶臭的味道。
“妈妈,这是哪里?”
“我不是对你讲过吗?就是我和你爸年轻时常来的地方。你看这崖边,说不定可以找到燕窝呢。啊,我摸到了一个!”
她将手中的小元宝似的东西递给我,说是燕窝。燕窝热乎乎的,在我手中停留了一会儿就变得柔软起来,我一捏,居然又渗出深色的汁液来,像血一样。
“这就是燕窝,那些穷途末路的燕子,一批批撞向这山崖,大部分都撞死了。没死的就筑出了这种软乎乎的巢。”
那一天,我和妈妈边谈话边走,没多久就回到了家里。妈妈叫我喝燕窝粥,那粥有股腥味。我放下碗时,爸爸说:“哈!你看你!”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秘密企图,我打算哪一天同黄花一道从夹墙里走到那种地方去,然后在心里将路线牢牢记住,以便今后随时可以重返。
黄花在树上睡着了,我声嘶力竭地喊她,她还是没醒。她在树干开叉的地方坐得稳稳的,两臂紧抱树丫。我很气愤,就把我家的黄猫放到树上去。奇怪的是猫儿一上了树,也变得昏昏欲睡,它趴在黄花的后颈脖上打起呼噜来了。阳光照着枣树,树上那一对一副傻样子,我看了忍不住要笑。
到了下午,黄花终于醒了,溜下树来。我和她并肩站在台阶上时,看见一队人在往村里走,那些人一个个显得垂头丧气。我还注意到有几个手里拿了钢叉,叉子上有血迹。黄花说:“他们打败了。”我问她是被谁打败了,她含糊地说,是“那种东西”。
当我表示我想再去那种地方时,黄花打断了我的话,告诉我“舅公沉下去了”。
“沉到河底下去了吗?”
“不,沉到地底下去了。这里的人和他打了一大仗,没人打得过他。他们急了,就用叉子去叉,叉得他身上尽是窟窿。后来他就沉下去了。你听。”
我听到村头有人在哭天喊地,黄花说那个人是做了噩梦,不想活了。这个时候,我感到头上的天阴惨惨的,不由得情绪低落。又想到还要整理菜土、打猪草、为家里人打草鞋,不由得心底升起厌世的情绪。黄花瞪着一双斗鸡眼,看透了我的心事。
突然,黄花扑向她的邻居,一个叫黄树的小伙子。也不知她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一把夺过小伙子手里的钢叉,然后猛地往他脖子上叉去。小伙子的脖子上流出血来,他坐到地上呜呜地哭起来了。小伙子的父亲,一个半老的干巴老头,也坐到地上陪他哭,口里还不住地叨念:“他成了这个样,还怎么见人?他成了这个样,还怎么……”
黄花似乎是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她扔了叉子,一个劲地央求我说:
“小兰小兰,你快把我藏起来吧。”
我看了看周围,发现手拿叉子的人们已经将她围起来了,一个个怒目圆睁。莫非村里人要杀她?黄花一步步后退,退到了她先前藏身过的那个土洞,只见她一闪身就进了洞。我呼喊着她的名字也扑了进去。
一开始,我们似乎甩开了村里人,因为洞里很寂静。我紧紧地捏着黄花汗津津的小手。黄花领着我往土洞的深处走。奇怪,这洞变得这么幽深了。虽然我的身体老是碰着洞壁,但前方的确在延伸。
“他们为什么不追进来呢?”
“他们不敢嘛。这是舅公的地盘。你听,老鼠。我们头上是原先的仓库,现在仓库废除了,这些老鼠还是住在这里。它们以为好日子还会来呢。”
我们拐了七八个弯之后,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当我们往右边去时,洞就变得宽阔了,再也碰不到洞壁。黄花说舅公在周围布了很多陷阱,用来捕蛇和穿山甲,我们听到的响声就是那些小动物在挣扎时弄出的。她还说,舅公在这里时,洞里的任何活物都逃不出他的魔掌。只有老鼠是例外,但老鼠住在上面,从来不敢下来。“我把这个地方叫‘坟墓’。”她得意地告诉我。
她弯下腰去捡起一个东西,塞进口里吃了起来,她说她吃的是灵芝,还说灵芝也是可以栽种的,她怀疑她舅公就栽这种东西。
“小兰,空气里头也长灵芝呢,你用手抓一抓看。”
我伸出左手一抓,无名指和小指头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血流到手背上。
“什么东西咬人?”
“可能是老鼠。这里头的老鼠可以飞,像蝙蝠一样。小兰,你愿意和我沉下去吗?”
“沉到地底下去啊?可是我的手肿起来了,你看,我的指头快有萝卜那么大了。我会死吗?万一我死了呢?”
黄花不理会我的诉苦,她蹲到地上去摸索,口里说着“快了,快了”。
我最后听到她的声音是她轻轻地喊了一声“舅公”。
很快洞里就被照亮了。原来我所在的地方根本不是什么土洞,而是村里的会议室,或者说以前的会议室,因为从我记事起村里就没开过会了。刚才之所以那么黑,是有人将窗户用黑布蒙住了,现在他们还将黑布挽在手臂上呢。他们就是刚才那一队人,其中的几个将钢叉放在身旁,对着亮光研究自己的手掌。我看见他们脸上都有黑斑,鼻头也发黑。叫黄树的小伙子脖子上缠了纱布,他走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带他们去黄花那里。我说黄花恐怕到她舅公那里去了。这时大家就恐慌地哦了一声,面面相觑。那几个人又将钢叉紧紧地抓在手里了,一副大难临头的模样。
连我自己也想不到,我突然教训起他们来。
“你们这些人,贪生怕死,只会在村里荡来荡去。你们要干什么呢?你们知道吗?”
我的声音尖利地划破空气,发出咝咝的声音。莫非我变成了一条蛇?
大家听了我的话,都抱着头往地上坐去。还有人居然不害臊地哭起来。我起身准备回家,有人扯住了我的衣角,我回头看见冥嫂。冥嫂住在山那边的洼地里,孤零零的茅屋被山洪冲倒好几次,可她又在原地盖房。冥嫂有个儿子,去年出去打短工后就再没回来了。冥嫂知道他在哪里,托人去问他,他就说:“等我死了再回来。”住在洼地里的冥嫂有时也到村里来,她是来为父母扫墓的。我常听妈妈说,这个女人身后有长长的黑影,这种人注定了要独来独往。冥嫂扯住我,欲言又止的模样。
“冥嫂,有事吗?”我问。
“小兰啊,我看着你长大的。”她松开手,垂下了眼,“你夜里睡觉时不怕吗?”
“我当然怕。尤其是雄鸡乱叫那会儿。你有什么办法吗?”
“我怎么会有办法,我比你还害怕。我啊,有一次把自己藏在米箱里。”
她说完就往后退,退到那一堆人当中去了。
我打开大门,走出会议室。天下雨了,村里人都在土里插红薯。他们弯着腰,头戴尖顶斗笠,看上去像我梦里遇见的那些鬼。我从村头游荡到村尾,想找到黄花的事件的蛛丝马迹。我又去了那个土洞,土洞实在是很浅,一进去就碰到了洞壁。我将里头摸了个遍,什么缺口也没找到。这是个死洞。我很懊悔:为什么我不能将走过的路线牢牢记住呢?要是那样,或许我可以随时去同黄花会合了。从土洞里出来,我又去了烘房。不知是谁将烘房的门用铁条钉死了,不过窗子倒是开着的。我爬到窗台上朝里面一望,望见靠墙站着一排戴尖顶斗笠的鬼。我头一昏就栽下来了。
从地上爬起来,便听见黄花的妈妈在我上面说话。
“越是想吃葱油饼,越要挺住。过了第五天就好了。”
我仰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她在哪里讲话呢?
“我家姑娘不爱干活,她也想绝食呢。”声音又说。
那声音明明就在我面前。大约她的身体已经消失了吧。这个女人的主意真高明啊。我就问她怎样可以找到黄花。她沉默了好一会,后来她的声音在屋檐上响起来。
“小兰啊,你刚才不是栽下来了吗?那种地方全这样。”
爸爸在院子里修鸡笼子,他说夜里有大蟒蛇来偷小鸡了,那只芦花母鸡被吓破了胆,已经死了。我找到芦花鸡,看见它并没死,眼睛还在一张一合的。
“你别看它的眼睛没闭,它实际上已经死了。”爸爸断言说。
我将手放到它胸脯上,说:
“它明明还在呼吸嘛,哪里死了!”
“它是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爸爸说话时,我的背脊骨一阵阵发冷。他那么积极地修鸡笼子,是为了让这些劫后余生的鸡招致更厉害的恐吓吗?先前鸡笼没有坏,蟒蛇还是进去了。想到这里,我就对爸爸的举动很看不惯。不知怎么,这只芦花鸡让我想起黄花,我发现它又在看我。
我弯下腰,抱起芦花鸡往屋里走。爸爸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过来了。
“你把它给我!”他喝道。
“它还活着呢,它……”
他一把将它夺过去,往半空中一扔。它立刻飞起来了,落在前面的一堆柴火上。
“你看,它没死!”我说。
“傻瓜,你听到它叫了吗?没死的鸡还能不叫?!”他朝我一瞪眼。
我闷闷不乐地进屋,老想着芦花鸡的眼神。蛇偷小鸡的事从前也发生过,我为什么对这种事这么关心了呢?不过爸爸的心思真是刁钻古怪啊。这只死了之后还能飞的鸡身上恐怕有秘密。我已经习惯了在秘密中生活,我感觉到秘密,但我从来不进入秘密。人们也不允许我进去,就是黄花也不让我进去。可是我又想知道!
我拿上钩刀和绳子,装作去砍柴的样子重又出门。我走了没多远就看见冥嫂,冥嫂身后果然拖着长长的黑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立刻跑到我身旁抓住我的膀子,抓得紧紧的,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说话间又用手指了指烘房那边。我立刻想起了那些戴尖顶斗笠的鬼,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我要跑,可冥嫂又死死地抓住我不让我跑,还说黄花也在烘房里头,我们不能不管她的死活。
“那么,我们到烘房里面去吗?”
“呸!你敢去吗?你敢去你就去,我是不敢的。”
冥嫂说话间她的影子突然一下缩短了,然后就完全消失在她的脚下。她的身体立刻显得格外瘦小,可怜。我立刻想起了她所居住的那一片洼地,那里头有好几座坟,都是没有主人的乱坟。
“你不敢去,又不让我走开,你要干什么?”
“你这个没良心的女孩,你丢下黄花不管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不要问我,你没看见我已经吓坏了吗?”
她的左腿忽然瘸了,整个身子慢慢朝左边倒下去,倒在乱草里。她一动不动了,只有那双眼睛睁得老大,令我想起家里的芦花鸡,也令我想起黄花。莫非她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生着相同的眼睛?
“冥嫂!冥嫂!”我蹲下去摇她的肩膀。
她一动不动的眼珠里掠过一丝质问,她和芦花鸡都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很快,她眼里的表情消失了,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身体冰冷了。也许她死了?
我知道这种事是很难说的,在村里,你时常以为一个人已经死了,其实呢,他或她只不过是停下来,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因为村里的穷日子太繁忙了,拖着他们往前跑,所以他们就向往这种假死。过那么一两天,你就又看见这个人若无其事地在家门口干活,或走在打短工的队伍里头了。比如黄花的妈妈,就是用绝食来企图摆脱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有黄花自己,也认定自己将来的命运就是绝食。想到这里,我黑暗的脑海里就出现了一丝亮光。我丢下失去知觉的冥嫂,往她居住的那片洼地跑去。
离得好远,我就看到了乱草和灌木丛中的激战,慢慢走近了,便看清那些野人全没穿衣服,手里拿着竹制的弓,箭袋系在屁股上。不远的酸枣树下有三个墓穴,都黑洞洞地敞开大口。一些野人身中数箭,受了重伤,但他们并不找人拔箭,就像豪猪一样带着那些箭在洼地里来回奔跑。黄花坐在酸枣树的树干开叉处,晃荡着一双赤脚。空中响起那首熟悉的歌谣,是幼童们唱的。
“黄花!黄花!”我的声音变得很凄厉。
她转了个身,背对着我,那背上有很大的窟窿,黑血早已凝结。
我终于跑到了树下。
“黄花,你在干什么?”
“我?我在等冥嫂。舅公说,她那么害怕,一定会来的。小兰,你怕吗?”
“我不知道,黄花,我还不太清楚,黄花……你说说看……”
黄花脸上显出不满的表情,她掉转脑袋去看远方,似乎不打算理我了。
我们说话的时刻,那些相互追杀的野人全都奔进了墓穴,有的简直就是头朝下扑进去的。那里头是无底深渊吗?
黄花溜下了树。我不敢看她的背,我觉得她的胸膛里的东西已被掏空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她告诉我她夜里要睡在洼地里等冥嫂。我向她表示我愿意陪她。
“不!不!”她说。
她又背对我,我又看见了那个窟窿。当我看清一个小姑娘竟会变成这种样子时,我就吓晕过去了。
我醒来时,万籁俱寂,那三座坟的口已经合上了。暮气沉沉的洼地里刮来一阵凉风,一个稀薄的人影在酸枣树下徘徊,那是黄花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