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大娘
据说袁氏大娘已经满了一百岁了。我年轻的时候就常看见她坐在井边的一块石礅上晒太阳,现在她还坐在那里。她的头发已经掉光了,可是她又不戴帽子,头皮光光的小脑袋显得很滑稽。我们镇上的人都吃那口井里的水,所以袁氏大娘身边总有人来来往往。于是我认为,她是个喜欢热闹的老人。要不,她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呢?她家里有儿子、儿媳,还有孙儿、孙媳。白天,家人都到外面工作去了。不过袁氏大娘很少同镇上的人搭话,她坐在那里,一副心静如水的样子。
如今我也上了年纪,家里烦人的事很多,有时,我会产生去井边同袁氏大娘坐在一起的冲动,当然我没有实行。
吃过晚饭,我丈夫就拿着钓竿之类的东西去水库上钓鱼去了,他要去两天,住在同事家里,和他同去的还有我的两个女婿。我的女儿们则抓住这个机会去访友,还带上了两个孙儿。家人都走空了之后,我便想起了袁氏大娘。但是天已经黑了,她该不在井边了吧。我记得她总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就回家的。
镇上反常的寂静,黑灯瞎火的,街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莫非大家都钓鱼去了?我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远远地就看见了袁氏大娘坐在路灯下。她穿了一件白罩衫,很显目。我看见她向前面的一个大水桶俯下身去,不知搞什么名堂。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角,把我吓一跳。是崔嫂,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在我身后。
“那是个老妖怪,你不要同她说话,会吃亏的。”崔嫂说。
崔嫂见我不听她的话,就一跺脚走开了。
我还没到她跟前,她就开口了。
“华姑啊,”她称呼的是我的小名,“你没去钓鱼吗?”
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讲话。她的声音原来又尖又细,像小女孩一样,还有点含糊不清,如果不仔细听,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没有,袁氏大娘。您吃了饭没有?”
她说了句什么,这一次我实在是听不清。也许她不是对我说的,因为她又将脑袋埋进了那只大木桶。忍不住好奇,我也朝那桶里伏下身去。里面有大半桶水。
井水就是井水,并没有变出什么特殊玩意儿来。我害怕镇上的人看见我同她这个老妖怪在一块干奇怪的事,就连忙站起了身。她却对那桶里的井水有无穷的兴趣,用两只手撑着大桶的边缘,脸埋下去,口里还念念有词。
这口井很深,来打水的人要放下一大串绳子,桶子才能到达水面。每过一年,系在吊桶上的绳子就要加长一大截。到现在,绳子已经很长很长,所以来打水的都是些壮汉,一般的妇女是没这么大的力气将绳子挽在胳膊上从井中扯水的。如果家里没劳动力,就只好吃小河里的脏水。我想不通这件事:年年都加长绳子,别的地方从未见过这么深的井,难道这口井是一口无底的井吗?我不敢多想,这种事想起来令人头晕。再说打水的事是由女婿们来干的,我用不着操空心。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这口井可是浅浅的,随便一个儿童都可以用一根扁担、一根绳子和一个钩子打上水来。
袁氏大娘终于累了,她抬起脸,手仍然撑在桶边上。她在想什么呢?
黑暗中,她的孙儿走来了。这个五十来岁的汉子显得很急躁,很沮丧。
“奶奶,您可要想开啊。按理说,您活了一百岁,该吃的都吃过了,该玩的也都玩过了,儿孙个个孝顺,就是明天去死,也该心满意足了。”
我没想到这个名叫福来的汉子会对他奶奶说出这种话来。
我看不清袁氏大娘的表情,因为她的脸正背着唯一的那盏路灯的灯光。我听见她的语气很委婉,甚至有点撒娇的味道。
“福来啊,你这么为奶奶着想,奶奶心欢喜。我平时可没白疼你。”
福来似乎很得意,轻轻地笑了两声。
“如果有好买卖,奶奶可不要落下福来啊。福来一直对奶奶忠心耿耿嘛。”
袁氏大娘站起来,拄着拐杖往家里走去。她的眼睛很厉害,走夜路一点困难都没有。
我和福来跟在她后面。
“你担心你奶奶吗?”我小声问福来。
“是啊。我奶奶可是个富婆,她藏得有很多钱。”
“她不会留给你们么?”
我这么一说,福来立刻警惕了,他同我离得远一些,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山洞里传来:
“钱财是什么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从井边回来,家中静静的。想起刚才的事,我不禁哑然失笑。曾经多少次,我那么想去同袁氏大娘坐在一块,其实我对这位老人一无所知。不光她,就连她家的福来,对我来说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话虽这么说,可是今天,袁氏大娘毕竟对我说话了,她是很少同人交谈的,至少我从来也没看见过。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叫我“华姑”,她可没有老糊涂。最近镇上的人们不知什么原因都变得疑神疑鬼的,有种对袁氏大娘不利的风言风语在流传。大女儿慧兰昨天告诉我说,水井的下面其实有条地道,有人看到过有人形动物从井口爬上来,袁氏大娘还同那家伙说了话呢。我当然不信这种荒唐的流言。当我细细回忆袁氏大娘说话的嗓音时,又总觉得她和返祖现象有关。一百岁的老人怎么会有那么娇嫩的嗓音呢?如果不去注意她使用的语言,那种声音很像我在山里听过的一种鸟的叫声。我是从退休在家之后才注意起袁氏大娘的行踪来的。凭小时的模糊印象,那时她似乎是劳苦的妇女,一年四季在码头搞搬运,后来还伤了腰,有好几年走路直不起身子来。再后来,儿子们长大了,我就只看见她坐在井边了。奇怪的是她越老身子骨越硬朗。
前面房里热闹起来,是女儿们回来了。我听见二女儿在打孩子,外孙杀猪一般号叫。
“我叫你乱钻!我叫你乱钻!”玉兰高举手中的鞋子往外孙头上砸去,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我去夺她手里的鞋时,外孙就躲进了灶屋,还闩上了门。
“他他他,简直是鬼迷了心窍!”她一屁股坐下,完全泄了气。
“她气疯了。”慧兰说,“本来在那一家玩得好好的,小满钻进那家院子里的一个地窖就不出来了。别的孩子来报信,玉兰只好下到地窖里去寻,竟然没寻到。当时她就晕过去了。好不容易把她救醒,赶紧回家来求救。谁又料到会在家门口碰见小满呢?问他去哪里了,他说到地底下做客去了。这不是满口胡言吗?”
我把玉兰劝得安静下来,回到她自己房里睡下后,这才去叫小满。
“小满!小满!”我朝门缝里轻声唤道。
厨房里没有响动。
“小满!小满!”我加大了声音。
还是没有动静。我只好用脚踢门。这时两个女儿和大外孙都来了。大女儿用骨牌凳砸开了门。
厨房里没有小满,门窗从里头关得好好的。
玉兰发呆地坐在小板凳上,像是傻了一样。
我想起了地道的事。今天一天,我怎么老是接触这件事呢。
“可以到井边去看看。”我脱口而出。
慧兰和大满立刻开了门向外跑。
“这事根本不必着急,我敢保证他现在好好的。”我对玉兰说。
“我才不急呢,”玉兰发出一声冷笑,“这家伙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享福,这种儿子不如没有!慧兰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去那种地方了,还有妈,您也知道的,对吗?”
我像木偶一样点了点头。
夜里小满没回来,不过大家都睡得很沉,也许是想通了吧。
小满是早上回来的,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去开,还是我开的。他看来真是钻地道去了,灰头土脸的,一边脸上有擦伤。
“小满啊,你是怎么从厨房出去的呢?”
“你们这些人啊,太呆板了!你们都不看看灶台下面,那下面有个活门嘛。还有的时候,你们就要看,呃,看墙上。墙壁是用来干什么的?用来伪装的嘛。哎呀呀,你们,我都不知道怎么来说你们好。外婆我告诉你啊,到处都有那种洞,一留心就看到了。”
他啃着冷窝窝头,摇头晃脑地说话。我让他去厨房指给我看,他又不肯,说是每个洞口只能进去一次,人进去了之后,洞口就消失了。下一次又要找新的洞口。
“墙壁上啦,阴沟里啦,树干上啦,到处都是!”他不耐烦了,“不要说这种事了好不好啊,不然妈妈又要打人了。”
我带着问题去见袁氏大娘。隔得老远的,我看见她居然在从井里扯水上来!那一大卷绳子就挽在她胳膊上呢,真是奇迹啊。等我走到面前,水已经扯上来了,有大半桶。
我想起“妖怪”这个词,我的声音在发抖。
“袁氏大娘哎,给我讲讲井里的地道的事吧。”
本来她在盯着打上来的大半桶水出神,听到我说话她就抬起她的脸。这是我第一次细看她的脸,那脸上像地图一样爬满了皱纹,既有纵向的皱纹,又有横向的,还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分岔,多得让人产生恐惧的联想。我掉转了目光。
“你家的小淘气,偷了我的梳子呢。”
我突然又听到她那小女孩似的、怪异的声音,心里好一阵不习惯。
“你说说看,这是哪一年的事啦?”
她又说,还将秃头伸到我面前来。
“您是说、说小满吗?”我抖得更厉害了。
“正是小满啊。那个时候我可是满头黑发,一脸光鲜啊。”
她同我谈话似乎比从井里打水要累得多,说了这几句之后就坐在石礅上揉胸口,说“累坏了”。然后她就闭目养神,不理我了。
来打水的人多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们都不用这个公用的大桶了,各人带着自家的小水桶和绳子。我就问二喜是怎么回事,二喜翻眼想了想回答说:
“袁姥姥用大桶吊了猴子上来,大家都说不吉利啊。”
我终于看见蛙人了。蛙人不是被袁氏大娘用水桶打上来的,而是沿着井壁爬上来的——他的肚子上有个吸盘。他大约半米高,全身长着灰绿色的、皱巴巴的厚皮,除了头部和人相似之外,身体的形状很像一只巨型的青蛙。当时是清晨,打水的人们还没来,蛙人蹲在袁氏大娘面前,他似乎在哭泣,袁氏大娘正在抚慰他。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你走吧,你走吧。”袁氏大娘说。
蛙人的肚子一鼓一瘪的,他啜泣着,往井沿爬去,然后他就下去了。
我简直看呆了。
袁氏大娘看见我,便招手让我过去。
“这是我兄弟,他在下面太寂寞了。”她说。
“他是一个人住在下面吗?”
“怎么会一个人呢?他有一大家子!他们是战乱的那一年躲到地下去的。我本来也想去,可是又下不了决心。”
我想到了一件事,就开口说:
“他看上去可真是年轻啊。”
“是啊,他比我大两岁呢。他想上来住一阵,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他怎么还能上来呢?”
“真想到下面去看看啊。”我由衷地叹道。
“恐怕你去看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去了。”袁氏大娘含糊不清地说。
我想,外孙小满一定知道某些底细,我要去找他问个水落石出。小孩子,大约不会守口如瓶的吧。
但是小满整天在外头跑,根本就不见踪影,他连中饭都不回来吃了。问玉兰呢,玉兰又像是聋了一样。
我心里有种预感,所以到了晚间,我就到厨房里等着,灯也不开就那么坐在板凳上。过了一会儿,小满就像猫一样扑到了我怀里。
“乖孩子,快告诉外婆地下的那些事吧。”
“不。袁太姥姥不让说。”
“傻瓜,是袁太姥姥让我来问你的。”
“真的吗?真的吗?问我什么呢?要不要把泥蛙的事也讲出来呢?”
“要、要!她就是要你告诉我泥蛙的事。”我连忙说。
“好。泥蛙有四只,全都将脑袋埋在泥洞里。”
“就这些啊。”
“就这些。”
“为什么要将脑袋埋在泥洞里呢?地上的泥蛙并不这样啊。”
“他们要听啊,埋进土里才听得见很深的地底的响动嘛。他们可不是真正的泥蛙。”
“我知道。他们是人。”
“你都知道了嘛。”小满扑哧一笑,将脸埋在我怀里。
“快告诉外婆你是怎样钻到下面去的。”
“我这就说……”
他没来得及说。因为过道里有响动,什么人站在那里了。
站在那里的是玉兰,小满一看见她,就惊跳起来跑掉了。
我看过了厨房的灶台下面,我也仔细检查了家里的墙啦,储藏间啦,地板啦,床底啦这些地方,我一无所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就会认为小满的话全是无稽之谈了。这个小孩现在就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每当我要同他讲话,他就跑掉了,抓也抓不住。大外孙很可能知道小满的秘密,因为他看见我在房里追赶小满时,他就捂着嘴笑。我就问大满是不是看见了小满去找袁氏大娘。
“他还用得着去找啊,袁太姥姥每天都来房里接他呢。”
“我怎么没看见?!”
“他们走地下通道嘛,没人看得见他们。”
我再追问下去,大满就说:“没看见,不能乱说。”
玉兰的举止越来越怪异了。最近她丢了工作,帮我在家干些家务。她很恨解聘她的那位经理,咬牙切齿地说要报仇。只要我在家里谈起蛙人的事,或者在角角落落里搜寻什么,她马上及时地出现了,显然是有莫大的兴趣。这也难怪,因为同她儿子有关嘛。她同儿子成了死对头,当然就只有来找我探听情况了。她的热心令我很不自在,有时竟还有点害怕,我摸不准她要干什么。她和小满是睡在一间房里的,女婿另睡一间房。
刚才我同大满说话时,她又过来了。
“您问也是白问。”她说,“您看,我就不问,我一觉睡到大天亮。”
如果小满夜间去那种地方,她一点都不知情么?
钓鱼的回来了,家里又热闹了,男人们是不会注意家中的微妙氛围的。我同丈夫讲过一次,他立刻跳起来,背了一把铁铲要去井边找袁氏大娘,我被他的激情吓坏了,连忙死死拖住他。然而过了一会儿,他就彻底忘了这回事。我也试图向二女婿讲过小满的情况,不料他哈哈大笑,说:
“蛙人的事啊,我们在外头听说得多了。难道小满同那种动物混到一起了?好事情,可以长见识!”
我说并没混到一起,只是我有这种担忧。
“您千万别担忧,那孩子又鬼又精,他不会吃亏的。”
似乎是,没有一个人想了解这种事的底细,只除了玉兰。而这个玉兰,我觉得她在这事上心术不正,所以我不能与她谈论。我觉得大家似乎是完全知情的,又似乎不太知情,实在是暧昧得很。想一想,这种事是很没意思的,我在此地生活了几十年,作为一家之长,对于发生在鼻子底下的事居然是麻木到了这种程度。就连家里的小孩,都早就介入了那件事。
心神恍惚之中,又走到了井边。小满也在那里,他同袁氏大娘一人坐一块石礅,正在交谈。
“我想说服小满从井口爬下去,这孩子很有出息。”袁氏大娘说。
“这怎么可以,他身上没有吸盘啊。”
“锻炼锻炼,就会长出吸盘来的。”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小满嚷着来推我,“管闲事的人真讨厌!”
我被他推着离开了井边,他还在横蛮地对我喊道:
“你走!走开!不要到这里来!”
我远远地看着那一老一小。我想,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同我离得有多远呢?这两个人的行为,其实并不像走火入魔,倒像是遵循某种召唤、某种本能呢!现在他们走到井边那里了,正在弯下身朝下看,看一会儿,又直起身来说一会儿话,很放松的样子。也许像小满说的,我真的是在管闲事。一个人对于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最好采取明智一点的态度,不要用那点可怜的常识来衡量。这种念头令我的全身冷冰冰的。袁氏大娘对我的态度也很奇怪,村里的人里头,她只同我说话,好像是将我当她的心腹,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她就要撇开我了,她宁愿去相信一个小毛头。
路上的人多起来了,我不好意思再站在那里观望,就低着头往家里走。
有人在后面叫我,是金嫂。金嫂追上来问:
“华姑啊,你没有丢失什么东西吧?”
“没有啊。”我茫然地看着她。
“你脸上有些鬼气,我看了都怕呢。这个时候,你要把住关啊。”
“你说什么时候?”我更不解了。
“就是猴子的事。猴子要是都从地下涌出来,住到家里来,我们还怎么生活啊。”
她不想再同我聊下去,就走开了。这时我回转身,看见井边空空的,那一老一小都不见了。他们都没有吸盘,大概只能像蝙蝠那样抠住那些砖缝,一步一步往下移吧。想着袁氏大娘变成蝙蝠的形象,心里又觉得她很可怜。要是那一年,她同她哥哥一家一块下去了,她也就用不着天天坐在井边后悔了吧。
我终于抓住了小满,他咯咯地笑着,跳着,要从我手中挣脱。
“地下通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满停止了笑,变得严肃起来。
“哪里有什么通道,你不要听大满瞎说。是这样的,只要我闭了眼,什么都不想,然后用双手抱住脑袋,我就下去了。”
“下到哪里?”
“下到泥土里面啊。全是土,耳朵里都塞满了。眼睛呢,根本睁不开。我在那种地方好怕啊,我每次都以为自己是死了。”
“那你干吗还下去?”
“我能不下去吗?妈妈逼得好紧呢,我可不想做没出息的孩子。”
“蛙人又是怎么回事?袁太姥姥带你去看了么?”
“我倒是想看,可是袁太姥姥根本不带我去,她让我自己下去。她说我必须张开眼睛往井里跳下去,我可不敢。这比到地下去可怕多了。你看,她们都在逼我。有一回,蛙人上来了,袁太姥姥就要他给我讲了井底下的事。那人说着说着就把脑袋埋进了土里。你放手,不要这么死抓住我,我要哭了!”
我连忙放开他,他跳起来就跑掉了。这时我丈夫从门外进来了,老头子很担忧地看着我,也许他觉得我最近有些反常吧。
“其实人人都有忧心事。”他开口说,“就比如说钓鱼吧,未必每回钓上来的都是鱼。有时候,钓上来的是那种异物,那就一辈子都脱不了身了。”
“什么样的异物?”
我问这句话的时候感到自己真是白活了六十年,简直同三岁小儿一样。
“我说不出。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异常的。比如钓上一个玻璃瓶,一只两个脑袋的金鱼这一类的东西。我当场就将它们扔回了水库里。现在我的梦里头塞满了这些东西,弄得我根本就没地方躲了。早先,我还在我们屋子的夹墙里藏过身呢。”
“我们的屋子有夹墙!”
“是啊,老人们在战乱的时候修的嘛。我母亲告诉过你,你全忘了。”
我不好意思继续追问老头子,他的烦恼都是真的,我看得出来。可是平时,他多么善于伪装啊。为什么家里人都在对我演戏呢?他又说,也难怪我忘了家里有夹墙,因为砌墙时没有留下一个进去的口子。再说也没必要留,这种夹墙本来就是供人做梦时进去躲藏的,而人在梦里要进入封死的夹墙易如反掌。说到这里,他脸上甚至泛起了兴奋的浅红色。
我糊里糊涂地就活了六十岁,直至最近,我才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事。回忆起来,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些事就曾显出过某种端倪,只是因为我太懒散,注意力也太不集中,它们就被我忽略了。然而这些事物是不可能消失的,也许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全明白这个道理。它们在暗地里孵化着,繁殖着,越来越多,占的空间越来越大,于是就破土而出,混迹于人群之中,使得很多人都对它们司空见惯了。
玉兰的眼睛居然像猫眼一样在黑暗里发出绿光。她没有开灯,也没有睡下,却是衣服穿得好好的坐在铺上。她经常令我产生幻觉,觉得她根本不是我女儿。
“妈妈,你伸手过来摸摸我的腿吧。”她说。
我挨着她坐下,伸过手去。我什么都没摸到。我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所以虽然吃惊,也并没有习惯性地恐惧起来。毕竟,这是我女儿的声音,我看见她的眼睛了,还有她的身影。她肯定是在这屋里。
“你不要把小满逼得太紧啊。”
“你全知道了?”她笑了笑,“我们的房子据说有三百多年了,当初他们为什么要造这些夹墙和地道呢?我还没有想通。即算造了这些东西,悄悄地,不让后人知道也不会有事啊。而现在,我们这些上面的人好尴尬,进又进不去,出又出不来。”
“妈妈,我在这里呢。”声音是小满发出来的,他像是被装在一个瓮里头。
我很难受,霍地一下站起来离开了她的卧室。
客厅里的灯光很亮,像有客人要来似的。
“她下去了呢!”我听见女婿在说。
“谁?下到哪里?”
“袁太姥姥啊,她巴在井壁上一动不动了。”
一夜我都醒着。天刚亮,我就同大女婿一块去井边打水。
我们都看见了她。她穿着白衣,巴在井壁上。也许,她真的有吸盘,要不早掉下去了。来打水的汉子们也都看见了她。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然如此。井那么深,她是巴在近水的最下面,即算掉下去,也是掉在水里,她大概是会游水的,我们就可以将她捞上来。我想,她也可以去她兄弟家看看,同他们一起生活也不错吧。可是她,几个月过去了,还是巴在同一个地方。要是她死在井里,我们就不敢喝井水了。她没有死,我们就还是照常去井里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