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旅行
他在暮色中到达了城市,站在沿江大道的人行道上倾听。有人在市里的人群中歌唱,歌声忽高忽低,居然传到了他这里。那是哀歌,却又充满了欢乐。他一直在走,他不知道是迎着歌声走去呢,还是离那歌声越来越远。其实,那歌声始终伴随着他,伤感的、激情的歌声。他又折回来走原路了,他知道那歌声是一种诱惑。天庭里最后那点亮光变成了淡紫色,然后就消失了。那歌手真是不知疲倦啊。
现在他是走在阴影中了,因为隔开很远才有一盏路灯。二十多年前,在这个有点土气的城市里,一位下层的妇女收留过他。当时他躺在酷热的木板房里,在煎熬中等待那笨重的脚步声临近,每天如此。女人的眉毛又短又粗,上唇有胡须。她做的饭菜很粗糙,用两个瓦罐盛着。然而这样的伙食对于疗伤有奇效。不到半个月他身上的伤口就愈合了。“我把你养肥,是为了宰杀你。你太瘦了。”女人笑起来,露出残缺的门牙。
她要同他握手。她的手干硬,温暖。他想,这双手也能杀人吗?他将信将疑,暗暗地在心里打着主意。
他选定了一个暴雨天里出逃。此地常下雨,每次下暴雨她就来得晚。
有一辆运绵羊的敞篷货车停在他那条街的对面,他一咬牙爬上去,伤口裂开了,他疼得晕了过去。他醒来时,货车开动着,湿漉漉的羊蹄不时踩到他的身上。他坐了起来,雨太大了,什么都看不见,然而听到凄厉的叫声,是那个女人发出的,她在追赶这辆车。她怎么追得上?他心怀歉意,用两根指头塞住两耳,身体因为伤口的剧痛而绷得紧紧的。三只绵羊紧紧地挨着他,也在发抖。后来他顶不住了,放下他的手,那女人的声音便不再响起了。他想,为什么要逃走?
天黑了,车子还在开。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车子是开到屠宰场去的。羊的肚子底下有热气,他将双手伸进去。同血肉之躯的接触让他感到自己一下子死不了。
那一回他的确没死,也因此同这座城结下了不解之缘。
阴影越来越浓,他的脚步放慢了。这个时候,歌声是离得越来越远了,似有若无。多么好的天气啊,温暖的微风吹在脸上,这风是从江面吹来的。终于,他觉得自己打定了主意,他穿过马路,到了沿江大道的对面,从那里插入一条小街,茫然地往前走。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那个地方,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边走边看。
在小酒馆里,他分辨出了那种节奏奇怪的本地话。从前他听不懂,现在却无师自通地听懂了。一名汉子拍拍他的肩,说道:
“老弟啊,不要折腾了,住下来吧,河里有草鱼,天上有野鸽子,我们这个地方不让人失望。心中有苦恼吗?听歌去!”
他回过头,看见汉子已经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之中。
桌旁的那些人都在笑,都说:“住下来吧。”
他想,他怎么会在这里的?他提着他的破皮箱就来了,他是从远方来的,坐过火车,坐过船,还坐过长途汽车。他的皮箱很轻,里面只有几件衣物。
“住哪里?”他茫然地问。
他们都指着另外那张桌子旁的汉子,齐声说:
“你跟他走!”
另外那张桌旁的留胡须的汉子站起来了,他也站起来了。
他俩一前一后地出了酒馆。那汉子不时回头看他,似乎认为自己对他负有责任一样。他俩在那条长长的小街上走了很久。后来汉子就停下来,借着路灯的灯光打量他,想说什么又不好意思的样子,摸着下巴底下的胡子。
“你是去找人的吧?”汉子突然响亮地说,吓了他一跳。
“对,我是要找人。可现在我先要找一家旅馆。”他说。
“这里没有。”
“城里怎么会没有旅馆?客人来这里怎么办?”
“看情况嘛,一般都住到本地人家里去。”
“我记起来了,我以前也是住在本地人家里。不过这一次我不想住了。”
“那你想干什么?”
汉子紧握拳头,好像要给他一下一样。他本能地弓起了背,二十年前的伤口居然隐隐作痛起来。但汉子却没有打他,反而甩下他快步走进一家人家去了。他看见那家的门开了一下又关上了,却始终留着一条缝透出灯光。
他忍不住好奇心,就悄悄溜到那门边。
“他来了吗?”一个女人在问汉子。
汉子没有回答。
“你怎么把他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女人提高了嗓门,“今夜要溃堤!”
他想,今夜溃堤有什么关系?这里离沿江大道比较远嘛。不过她这是不是暗示自己的死期到了?一生中两次虎口逃生的可能性有多大?他的腿一直在抖,他跪下去了。他盼望这门紧紧关上,可又盼望这门一下子打开。但那张门既不关也不开,始终留着一条缝。里面那两人却不说话了。
他靠墙坐下来,破皮箱放在身边。
有一刻,街口那里出现了一辆人力三轮车,缓慢地往他这边移动,让他心里蠢蠢欲动。车子快到他这里时,那车夫突然掉转了头,重又往街口去了。他睡着了。
半夜醒来,身上湿漉漉的,一伸手摸到了绵羊,绵羊比他湿得更厉害。天上在下雨呢。那张门黑洞洞的。他站起来,活动了几下发麻的腿,提着皮箱去推门,推开了,进到屋里。他感觉绵羊也进去了,同他并排站在那里。宰杀的事并没发生。
屋里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女人说话了,是很悦耳的本地话:
“你随便吧,现在都一样了,反正已经溃堤了。”
绵羊变矮了,大概在休息。他往地上一坐,却坐在一张软凳上了。他感到很冷。他没经思考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那年在堤上飞奔的那人是我还是你?”
“你还记得啊。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我希望是你,可是没有证据。”
她走过来,要牵走那头羊。绵羊哀哀地叫,在他听起来简直惊天动地。
她把羊牵到后面去了,他想跟了去,走了几步就被一只矮凳绊了一个跟头。他于慌乱中听见酒店那汉子在讲话。
“怎么可以乱动呢?这里又不是旅馆。我告诉了你城里没有旅馆。你是想去救那只羊吧?没有用的。你倒是可以向后转,趁这个时候跑掉。”
“我年纪大了,跑起来太费力。再说我也好奇。”他说。
他听到外面雨下得很凶,便喃喃地念叨:“真是恐怖之夜啊。”
“你不想住在本地人家里,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他怕再摔跤,就像猫一样慢慢爬动。他想回到门边,以便可以随时逃跑。他爬来爬去的,然后又站起来判断,但怎么也找不到那张门了。这间房无限地扩大了,黑洞洞的,也不知电灯开关在哪里。有一刻,他担忧着那只羊,不过很快又将羊抛到了脑后。
“黄昏的时候,是谁在广场上唱歌?”他问那汉子。
“是我。”汉子忧郁地回答。
“你用歌声向她告别吗?”
“你听出来了啊。我每天都要向她告别,你想想,这生活有多么可怕。”
“是够可怕的。可我还是羡慕你。我摸到我的皮箱了。”
“好好抓住你的皮箱。一会儿你就什么都抓不到了。”
他们沉默了。他在等那个时刻到来。他很想体验一下汉子的意境。他在脑海里更加美化了他的歌声,他感到如此地留恋这个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很久吧,屋子后部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声。他注意地听着,全身像火烧一样。
一阵桌椅倒下的乱响。什么东西冲过来了,应该是那只绵羊。也许女人在加害于它。他往自以为是墙的方向避开去。他的双手没有摸到墙,却摸到了那张门。轻轻一推门就开了,他拼命在暴雨中奔跑。前方有小小的光亮,他追逐着那光亮。他一边跑一边想:皮箱已经丢掉了。
他跑了好久才到了那光亮处,却原来是河。河水在暴雨中翻腾着。到处是点点阴森的小光。他站在一个亭子下面,听见雨在渐渐小下去。那汉子又唱歌了,还是像在人群中唱,因为他隐隐听到了人群的欢呼。他再认真倾听,真的就从歌声中听出了那种永别的意味。他失去了皮箱,幸亏身上还有些钱,他不得不同这个诡异的城市告别了。但这不会是永别,他确信这一点。可他多么渴望自己也像那汉子一样,拥有那种永别的境界啊!
有人来亭子下面躲雨了,这个人也没有伞,浑身淋得透湿。
“您在这里听歌吗?”这个人的声音很柔和。
“对啊。您知道是谁在唱吗?”
“是我弟弟。他是中学生,却有一副成年人的嗓子。他瞒过了很多人,其实啊,他只有十五岁!”
“他用歌声向谁告别?”
“大概是向青春吧。这座城很伤感,外地人都不习惯。”
他还想问这个人一些事,但是这个人跑掉了。雨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声音:
“别忘了……再来啊……客人。此地有……良辰美景……”
雨完全停下来时,天麻麻亮了。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沿江大道上。他走出亭子,向那人影走过去。他越靠近那人影,那人影就越扩张,到了面前,差不多有四层楼高了。而且也不是人影,就是晃动的黑影。这时歌声又响起来了,是女中音,同二十年前收留他的那个女人的声音一模一样,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巨大的乡村剧场,没有戏台,就在平原上的一大块空地上演出。男女老少都围着那块空地。演员一律穿黑袍。他从外围挤进去时,戏已经上演好久了。他发现那些看戏的人并没有盯着剧场里的演员,而是都在走神,或者说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什么事发生。从他们的表情揣测,将要发生的事同正在上演的戏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起先有两个演员在场子里走来走去,后来两人当中的一个走到人群中去了。人群开始了小小的骚动,这两人在对唱。那对唱妙不可言,一个在场子里,另一个仿佛在远方的山坡上。场外那一个的歌声里夹着林涛,忽起忽落。人群蠕动起来了,他感觉到这些观众都在寻找那另外一名演员,他们可以听到他的歌声,但找不到他。他被观众推向外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
他是在他人生旅途最昏暗的日子里流落到这个地方的。这里没有任何村庄,只有一些秘密的地洞,他从来没有弄清过人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常常是一下子就拥出一大群,隔得远远地望着他。后来他们就开始给他送窝窝头和水。每当他想接近他们,他们便惊异地奔逃。白天里,他用一根棍子到处戳地面,想找到这些人的洞穴,因为他打定了主意要重新投入到人群中去。他的劳动没有任何成果。广大的平原上只是东一块西一块地种着一些小麦。还有荒草。他只能在荒草中入眠,那些人给他送来了草荐和棉被。
他同他们就这样对峙着,他在地上,他们在地下。有时,在星光的照耀下,他会忍不住像狼一样嗥叫起来。后来,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多久了。此地没有季节,总是这同一样的、不太冷的天气。他偶尔也听到过此地人的片言只语,那是他很难听懂的语言,当顺风将那些句子送到他耳边时,他听出了他们心中的自满自足。他们一出来就是这里一群那里一群。他曾目睹他们回自己的家,他离得远远地看他们一个一个地消失。过后他跑到那里一看,洞口在哪里呢?根本就没有。
看戏的观众忽然挤着他了。他们以他为中心挤过来,这些人似乎身不由己。他的脚很快离了地,与此同时,场外那名演员的歌声变得清晰了。这附近没有山,也没有森林,他跑到邻县去了吗?他被观众夹着抬着,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他比所有的人都高了两个头,因此能将剧场里的情形看个清楚了。
剧场里的灯已黑了,黄昏已降临,演员们全退下了,只除了原先那个对唱者。现在对唱者孤零零地站在场子中间,那不知身处何方的对手在同他一问一答。而观众们的情绪热烈得要爆炸了似的。他在观众的上方,他感到剧烈的眩晕,真是难受的时刻啊。由于他的拼死挣扎,围堵他的圈子渐渐松散了。终于,他落到了地上。在不到一分钟之内,所有的观众都消失了,他眼前仅剩下那名对唱的黑影般的演员。演员已经不唱了,正在收拾他的行头准备离开此地。到处都是黑糊糊的,阴沉的风在吹。
他朝他走拢去,谨慎地问他说:
“您的同伴去哪里了?您是去找他吗?”
演员将演出服收进木箱,穿上普通农民的衣服。他回答说:
“他就在这附近。我们都住在附近。您就从来没见过我们吗?下一次,您可要更仔细地观察啊。您瞧这些鸟儿,在您头上飞来飞去,它们同您多么熟悉。”
他挑起两只木箱就走,他只走了半分钟就隐没到地下去了。看来这名演员真的是住在地下,正如他的那些同事和乡亲。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了,然而却有人在对他说话。
“这差不多是豁出命来的演出呢,您说是吗?”
“为什么是豁出命来?”他问。
“因为今夜有空袭啊。”
他打着寒战回到自己的窝,那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他却看不见对方。他想,既然自己并不知道今夜有空袭,对他来说也就谈不上勇气了。
本来他已经摊开被子打算睡了,却又听到了那来自山坡伴着林涛的歌声。那个看不见的人老在他耳边说:
“您听嘛,您听嘛,他还在演出呢。他不会停止的,您就等着瞧好了。”
他听得发呆,然后他说:
“这个演员在哪里?”
“哪里都不在。您只管听吧。”
“他是为我一个人演出?”
“还会为谁呢?”看不见的人笑了起来,笑得刻毒。
歌声慢慢地变得暧昧了,有点淫荡,有点含糊不清。到后来就成了难以理解的声音了。那声音让他焦虑。隐形人没再出声了。
他在草荐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当他用被子蒙住了头时,那歌声就变得像清泉一样悦耳了。在这个漆黑的夜里,他想起了他的旧居门前矮树上那些艳丽的毛毛虫。从前,他可以一连几小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观察那些热情的图案。今夜有人为他演出,他将在歌声的伴随下进入那个从前拒绝了他的、热情似火的世界。他脑子里开始出现图案,一幅比一幅色彩更丰富,更美。
后来那演员就不唱了,他听到地下隐约响起男声合唱。再后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他从被子里伸出头,举起手,但他看不见自己的手。隐形人说:
“冬青树在您左边,步子要跨得大一点。”
这一次他来到了集市。他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集市,好像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了似的。五彩的挂毯,银饰,海螺。光的海洋。他是来找人的,可他迷失了他的心,把要找的那个人也忘记了。他轻轻地对每一个人迎面走来的人说:
“谁?谁?谁……”
人们走过去了,没人注意到他。
有一个老女人在向他招手,她的摊位卖地毯。纯羊毛的地毯,有驼色的、烟色的、玉绿色的,还有银色的。在露天里,这些地毯就像灵动的美女。
“我年轻的时候……”老女人说。
“我可以看看地毯吗?我想一张一张地看。”
“当然可以。不过你啊,必须钻进去看。”
她指了指堆得高高的地毯,他看到那一堆的侧面有一个洞。
“钻进去?”他尴尬地站在那里说。
老女人一把将他拉过去,塞进那洞里。
里面是一条羊毛通道,很温暖,羊毛的气味也不难闻。因为没有光线,他拿不准要不要往里面走,便就地坐了下来——坐在柔软的拉毛地毯上了。他问自己:他能看到什么?他想了一想,认为自己看到了一切。他又伸手触摸四周,他认为自己摸到了一切。在黑暗中,他看到了自己一岁半时的形象。他摇摇晃晃地扑向一只毛茸茸的沙发,正在那时,从窗外传来火车汽笛的声音。现在他坐在羊毛中思考,那会是谁的房间?不是他的,也不是母亲的,那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大概老妇人知道他并不是要看地毯。这是一个奇怪的集市,位置就在沙漠边。由此可以推想出,每一个摊位都是一个点,一个同中心相连的点。
他决定掉转目光。于是他看到了隐秘的景象。在石墓形状的房子里,一男一女在织毛袜,两人都面对那张敞开的门坐着。他们的动作柔韧而准确,模糊的五官显得呆板。什么地方在敲钟,也许附近有一所小学。他还想看清楚一点,但那张灰色的铁门自动地关上了,屋檐开始往下滴水,水又化为雾,一切形象都变得更模糊了。他朝着羊毛通道外面喊: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老妇人没有回答他。他忽然想起来,并不是她要他看,是他自己要看的啊。当时他想将那些美丽的地毯一张一张地看个够。那么迷人的地毯,一定要钻到里面去才看得清。可地毯里面的景象完全不是他先前设想的那种美,而是,怎么说呢,一种渴望。渴望看到某些从未谋面的事和人。可这种激情又是由露天里的地毯的色彩唤起的。他站起来,用双手触摸着羊毛,他看到第一个形象后面紧跟着第二个形象,第二个形象后面又有第三个。第三个后面还有……他感到有些不适应了,于是转身向外走,走出了羊毛洞穴。
外面的光线令他头晕,他蹲下来,用手蒙着眼。
“你看上了哪一张?”老女人问他。
“我拿不定主意,好像是烟色的?不,应该是玉色的。”
过了好久他才拿开手看外面。他看见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老女人不见了。
地毯全部搬走了,柜台上空空的。对面摊位卖银餐具的中年男子过来了。
“您啊,不要为这种事沮丧。她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妇人。俗话说得好‘买卖不成仁义在’嘛。再说您也在她这里长了见识。”
中年男子留着小黑胡子,性格爽朗。他邀他去他摊位上看一些银餐具。
“那是为国王配制的!”他自豪地宣称。
他随摊主来到他的摊位,坐了下来,他感到这些银器的光芒穿透了他的整个身体,他的全身暖洋洋的。
“您猜猜看我的作坊在哪里?”摊主看着他说。
“会不会在这地下?”
“天哪,您该有多么聪明!正是这样,我在没有一丝光的地下作坊里制作,所以它们才能焕发全部的光!您瞧这个银匙……”
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住那银匙射过来的光,他的手背上掠过一阵刺痛。
“啊,对不起!”
他放下他的手,可他看见摊主手中并没有银匙。这个人在变戏法吗?
“不,这都是非卖品!”摊主朝着他的货物手一挥。
“我不买,我说了要买?这些发光的东西,怎么这么厉害……”
他变得语无伦次了。可是摊主追着他问:
“您怎样看?您怎样看?啊……”摊主的身影在那一团银光中渐渐缩小,声音变得很细弱。
他惊恐地想,这个地下作坊出来的幽灵,很快就要化掉了!
“那就像仙人掌,”他冲口说出了这个比喻,激动起来,“对了,正是仙人掌。扎在我的手上。您听到了吗?”但是摊主没有听到,他正在消失。银器的白光如白色的火焰。
他站了起来,背转身,看到了自己投在地上的长长的阴影。他根据心中的尺度用目光测量着地下作坊的位置。
当他再回转身来时,便被光流击倒了。在他的眼前,那些银餐具无限地放大着。他看见了银的城墙,银砖上精巧的花纹。每当他伸出手去,那城墙就后退了。他无声地对自己说:“那会是什么样的作坊啊,不可思议。”
“您有茶壶吗?”一个女人在问。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不是摊主。”
“您就是。我认识您。从地下作坊出来的人身上都有标记。”
女人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我知道这里都是非卖品,我并不要买东西。我只是过来看看,对您说几句话。今天是一个多么特别的日子啊。因为您来了,这些银器就焕发出它们的光芒。以前在地下的时候,它们收敛得太久了。您看我像不像它们?在这个集市上有不少像我一样的女人。”
“很像,像极了。您也织地毯吗?”
“嗯,也织地毯。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那它们就见不到天日了。”
他感到女人的语气里有责备。他使劲地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集市的?他只记得一条线索,那就是他是来找人的。要找的那个人当然是被他遗忘了。女人离开时,他听到银器发出喳喳的响声,仿佛应和她的脚步似的。她轻盈地走到离得远远的那些五颜六色的摊位那边去了。
“您可要注意那把茶壶啊!”她在那边冲他喊道。
他低下头来,轻轻地抚摸着身边的银器。
他又一转身,看见自己身下的那条阴影更黑、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