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亿万只病毒的嘴巴,噬咬肌体化成脓水。
蓝盖小瓶中的白色粉末,恰像一个符咒
罗纬芝不愿肮脏透顶不成嘴脸地死去,就是变成鬼,也要做个洁净鬼。估计死神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趁现在还有一点点气力,要把最后的事情安排好。她换下了染脏了的内外裤,用多层塑料袋封死,然后也写上了“剧毒!”单独收起。不能投入垃圾桶,那样会使感染扩散。等着自己死后,请专业人员一并处理吧。然后给自己洗了脸,甚至还化了一点淡妆。她平日不喜欢化妆,觉得那是一种矫饰。现在可真要借助虚伪的力量,揽镜自看的时候,多一点希望。
拖着病体,好不容易收拾完毕,刚刚在椅子上坐着想喘口气的时候,门铃响了。
“谁啊?”这个时候,她不愿任何人来打扰。虽然袁总批了她可以不戴头盔,但总是害怕花冠病毒殃及他人。最好的方式是闭门谢客。她不搭理门铃,希望对方以为房中无人,知难而退。不想对方胸有成竹,按了又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罗纬芝只好走过去开门,竟是袁再春。
“您好。”罗纬芝虚弱无力地问候,算是对刚才失礼的补偿。
袁再春手中有一摞纸页。他说:“我给你开好了验血单。这是一种特制的检查单,姓名是隐去的。你只需要拿着它到特定的机构,就会有人给你抽血并火速转往相关机构验查。这样,最迟在48小时之内,也就是后天中午之前,我们会拿到最终结果,以判断你是否感染了花冠病毒。还有一个是可以随时打电话的批准单。王府实行通讯管制,但有了我签署的特别通讯单,你可以不在此例。有关的保密原则,你都是知道的,我不再重复。不要告诉外界你得了病,不然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处。”说罢,袁再春又拿出一些药品,对罗纬芝说:“这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最好的治疗花冠病毒的药物。你先口服。有没有效,我不敢肯定。请你一定相信它是有效的,还有,记得大量补充水分。”说完,充满怜惜地看了看罗纬芝,又和她紧紧握了握手,带上门而去。
从始至终,罗纬芝没说一句话,甚至连一个感谢的“谢”字,都没有想起来。也许,大恩不言谢是最好的表达。
她先把药物服了下去,之后喝了大量的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好像有了一点精气神。现在,有几件事,她必须办。
她挣扎着走出房门,从昨天到今天。不过20几个小时,她的生活翻云覆雨的变化。从兴致勃勃地谈天说爱,到死亡线上踯躅徘徊。
她按着检疫测血单上的指示,找到了位于王府角落中的一间小屋。之前在王府散步,也曾路过,但从来没有留心这间没有任何标示的小屋,现在才知道抗疫指挥部早就设下专业机构,检测整个王府内的疫情。
小屋内的人员看了单子,果然一言不发,开始采集相应的血液和大小便标本。之后,面无表情地说:“后面的事情你就不必管了。出了结果,我们会在第一时间通报抗疫总指挥。”
罗纬芝无言,她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她早就知道那个结果了。
之后,她走向通讯室。有了袁总亲笔签发的通讯令,她终于可以随时给妈妈打电话了。可她除了安慰母亲,还能说什么呢?如果母亲关切地问到自己的情况,她不知道能不能把假话编的完美。一个孩子要想骗过母亲,那真是太不容易的事儿,完全力不从心。
她沉重地抬腕看了看表,时候还早。如果她不像往日那样在规定时间通话,一定会引起母亲的高度怀疑。可是,如果病情迅速进展,到了傍晚,她还能步履从容地走到电话间吗?如果咳嗽更甚,声音会不会变的很嘶哑?与其那样,不如早点打为好。罗纬芝这样想着,到了电话间,出示了袁再春的条子,立刻拨出电话。
电话铃响了许久。当罗纬芝以为家中无人就要放下电话的当儿,听筒里传来母亲颤颤巍巍的苍老声音:“谁呀?”
“妈妈,是我呀。芝儿。妈妈您好吗?”罗纬芝双泪长流,又不敢让母亲听出端倪,拼命隐忍着。
“芝儿啊,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啊?”妈妈口气中抑制不住的惊慌。
“妈妈,没什么。我们要到外地去执行任务,马上就要出发,就等不到今天晚上给您打电话了,提前了。这回出去,可能不能每天按时打电话,您别担心。我只要能给您打电话,就一定会打。没打就是不方便。您千万别多想,我都好。您怎么样?”罗纬芝一口气说完。她怕偶一中断,就没法把谎话顺畅地圆下去。
“哦,还要到更危险的地儿去呀?连电话都不能打了啊?妈担心你啊!”老太太十分不安,可能是怕女儿太难过,喘了一口长气,又说:“去就去吧,忠孝不能两全。妈这挺好的,别担心。”
胸中虽有千言万语,罗纬芝不敢多谈,怕母亲听出不祥之音。也舍不得放下,要知道,明天她能不能有力气再来打电话,尚在未知之数。如果被送进传染病医院了,这可能就是生离死别之际。她迟迟不知道说什么,也不忍放下电话。母亲听着不对劲,就问:“芝儿,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
罗纬芝不敢再恋战,只得说:“要走了,想妈妈。”
母亲说:“傻孩子,这也不是走多老远,还在一个城市。听电视里说,基本上都控制住了,都在咱的掌控之中。你们大概完成了这次任务,就能得胜回朝了。”
罗纬芝机械地重复:“得胜回朝。是,得胜——回朝。”突然脑海中掠过一个画面,回朝的是一个骨灰盒,上面写着“罗纬芝”几个黑体字。她不能放任自己这样瞎想,赶紧说:“您把百草叫来吧,我还要叮嘱她几句。”
百草过来了,罗纬芝说:“奶奶怎么样?”
百草说:“还是老样子。就是每天特担心你。”
罗纬芝说:“从今以后,我因为工作关系,也许不能天天晚上那个时候打电话了。我不在的时候,你要照顾好奶奶。只要有可能,我就一定会跟你们联系。还有什么事儿吗?”她的肚子又开始刀绞似的疼痛。她可不想当着通讯室警卫人员的面,再一泻千里。
“没了。您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奶奶。”电话就要放下的那一瞬,百草猛然想起来说:“那个人打过几次电话问您的事儿。我记性不好,每回都忘了跟您说。”
“好,你就跟所有打电话的人说我好着呢。就这样,再见吧百草。”罗纬芝急着放下电话。
百草这一回倒很执著,说:“那个人一定要让我把他的话带到。”
“哪个人啊?”罗纬芝佝偻着身子,捂住了腹部,艰难地问。
“就是你临走前的那个晚上,跟你说了好多话的那个人。高高大大的,叫李元。你还记得他吗?”李元一定在电话里教过百草,百草一口气把时间地点说的一清二楚,不容罗纬芝想不起来。
“记……得……”罗纬芝咬着牙根说。又一轮猛烈的疼痛袭来,这一次,不是腹部而是胸膛。
“李元让我把一句话一定带到,那句话是——如果你出了什么情况,一定要吃我给你的药。就是他给你的药。好了,我总算说给你了。”唐百草如释重负。
“好……”罗纬芝放下电话,其实是再也无力举起话筒了。就在话筒坠落的那一瞬,一口血痰涌了出来。幸亏通讯监察人员看谈话已近尾声,觉得不会有什么异常,就到外面去了,不然他看到充满血液的痰沫,非魂飞胆散不可。
罗纬芝用纸巾擦净了痰,一路上扶着一切可以依傍的物件,墙壁、电线杆、刚刚萌发新叶的竹子、皲裂的柳树皮……一寸寸地挪回到了207。她蜷成一团侧卧在床上,冷汗涔涔,气息微弱。想不到花冠病毒竟是如此厉害,横扫千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人体内泛滥。它称王称霸,在几乎所有的内脏生根开花,唯有大脑还在清醒地坚守。
这就更悲惨。如果昏迷,无声无息中走向死亡,那是福气。起码你不会有刻骨铭心的恐惧和徒劳无益的思索。罗纬芝此刻神智如闪亮冰川,清洁透明,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留下清晰无比的痕迹。这让时间更难熬了。你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可你不能阻挡病毒滚滚向前的步伐。你可以明确地感觉到亿万只病毒小小的嘴巴,如同墨黑的蚕,噬咬着你的肌体,惊慌失措毫无抵抗力的肌体细胞,连举手投降的功夫都没有,就化成了一滩脓水。
罗纬芝空洞的眼光一一扫视207,四壁落净人生惨淡。
罗纬芝身上的病毒来自于增风,于增风把他的期望与梦想,以这种诡异而恶毒的方式延续下来。瘟疫之旗吸收死亡之烈,显出不可一世的横行霸道。罗纬芝终于深刻地理解了于增风。在这种孤寂的状态中,人不甘心束手被擒。他明知必死无疑,他要把和病毒斗争的信念传递下去。在极端无助和绝望的状态下,他断然决定把自己身上的病毒,用力所能及的方式扩散。有了新的感染者,就有了克服它杀灭它的可能。否则,自己一死就如同一个泡沫破灭,价值消弥。
算盘不错,遗憾的是这个传递者也要死了。
罗纬芝不会再去感染别人,虽然这对于正处在疾病感染期的她来说,易如反掌。感染了别人,让他人徒增痛苦,就像她此时感受到的一样,对疾病的最终胜利有什么帮助吗?也许,更多的人患病,就意味着更多战胜它的机会?罗纬芝看不到一丝曙光——更多的患病,意味着更多的死亡。
可是,她不想死啊!她有卧病在床的老母,她还没有来得及结婚,还没有成为妈妈,她还想过以后作外婆和祖母,要有很多的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要给妈妈养老送终,要帮助百草有一份好的工作。百草找对象的时候,要给百草把好关,要送给百草送一份丰厚的嫁妆,当她的娘家人。要慢慢写出最好的作品,写出母亲那个家族百年的风云变幻。她还要去周游世界,要去那些伟大的博物馆看人类文明的晨曦和废墟……所有这一切,都在这小小的病毒面前,地动山摇一败涂地。
血痰此刻已经司空见惯了,只用了短短一天的时间,就从若有若无的丝缕,变成了鲜血的盛宴。胸痛持续而令人窒息,再往前一小步,就是濒死的感觉了。腹泻汹涌澎湃,罗纬芝觉得身体一分钟一分钟地被抽空,变成一双穿了100年的透明丝袜,恶臭并千疮百孔地残败。
她希望在瘟疫的折磨中,自己不要太痛苦,不要太肮脏,当一切无法挽回之时,悄然离去。身形渐渐溃败,脑子依然非常清晰。她开始回想自己的一生,从幼时父亲车祸遇难和半生与母亲相依为命,从自己初恋的男友到刚才的那一通电话。迷乱中,她突然想起了百草转述的李元的话。
她想起那个高大英朗的青年,恍若一梦。她想起他说话时的样子……他的嘴型相当好,不笑自乐。齿齐而亮洁,声音柔和,中气畅旺。眼神清澈,黑白分明,如夜昼相依。当时因为靠得很近,她闻到他身上有一种海洋清晨的味道。罗纬芝其实并没有在清晨的时分,闻到过海洋的味道,但她认为李元发出的味道,只能用这个词形容。
既然他那样说了,既然已是最后一搏,死马当活马医吧。袁再春拿来的所有药,都没有效果。死亡就在不远处狞笑,罗纬芝已无所顾忌。她艰难地爬起来,蹒跚举步,用好像不属于自己的双腿挪了几米,胸膛中喷射样的压力,将她折腾得东倒西歪,肌肉痉挛,呕吐不止。一种想象不到的声音,在呼吸道里上窜下跳,好像那里住进了一个小鸭嘴兽。她用尽气力,才把自己的行李箱打开。在箱子的夹层里,她找到了李元交给她的有蓝色盖子的小瓶。那个有着橙黄灯光的春天傍晚,多么遥远啊,好像上个轮回的事情。如果不是这个小瓶和那包号称能治失眠的粉末,放在一处,她早就把它丢弃了,现在,让人酣睡的粉末已经吃完了,这一小瓶孤零零地摆放在那里,像一个符咒。
罗纬芝打开那个蓝盖子小瓶,粉末是白色或是灰白色,目光恍惚,看不大清楚。似乎没有任何气味。她记得李元说只要吃一个小黄米的极少量就行了。罗纬芝苦笑了一下,小黄米,这么一点东西,就是砒霜,也死不了人。花冠病毒如此凌厉,少了不管用。她估摸了一下,所有的粉末,加起来大约有10几个小黄米吧?她颤颤抖抖地敲击小瓶,把一半粉末掸入杯子,倒进半杯温水,一饮而尽。
没有任何味道。不咸不酸不苦不辣。罗纬芝在脑海中浮现出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可能是面粉做的吧?我就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