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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增风告自己的女朋友预谋杀人

从C区到0区,每人要戴脐橙头盔

自从把李元交给自己的1号白色粉末吃完,罗纬芝跌入失眠深渊。今天饱受惊吓加之夜色暗沉,风声鹤唳,若是不采取什么措施的话,一定睁眼到天明。罗纬芝披着睡衣,把那个曾经装过1号粉末的纸袋找出来,对着水杯拼命抖搂,总算磕出来一些残渣余孽,她一口吞下。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真是灵丹妙药,饱受惊恐折磨的身心,在短暂的不安之后,逐渐沉入到朦朦胧胧的睡眠之中。

她被电话铃声惊醒。

内线,是郝辙。“你今天怎么啦?没吃早饭,开始例会也没有看到你。是不是病了?”

罗纬芝惊出一身冷汗。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最害怕的就是说到“病”这件事。或者说,在今天之前,正确地说在昨晚之前,她不怕别人说病。整天都是跟病打交道,一天不说几十上百次的“病”,那才是怪事。但此时此地,她对此字极端过敏。

“没病。只是犯困。”罗纬芝拢拢头发答道。她不愿说真话,当然也不能说假话。

郝辙说:“那就赶紧过来吧。今天上午,要大家报出行动计划。”

罗纬芝说:“知道啦。”她到洗手间,特别在意镜子中自己的脸色。王府客房里的灯光发暗,这让她看起来无精打采面有菜色。她努力对着盥洗室的镜子呲牙咧嘴笑,形势也没有太大改观。罗纬芝索性放弃了努力,心想,就算是感染,一时半会的也看不出来,别瞎耽误工夫了。

她的化妆品在女生当中,算是简陋的。仗着身体素质好,平常脸色不错,朋友送给她的胭脂,从来没用过。今天从化妆盒里扒拉出来,往颧骨最高处扫了一番,立刻有红晕出现,人也变的容光焕发。看来女生还是要粉嫩一点才显得水灵。她对着镜子扮了个悲伤的鬼脸,走出宿舍。

迎面碰上已经开完了例会的袁再春。

袁再春注意地观察了一下罗纬芝的神情,说:“你看了于增风的遗物?”

罗纬芝不安地回答:“是。”奇怪这老头是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

袁再春说:“有什么?”

罗纬芝幸好提前作了准备,不然的话,她会憋不住一古脑儿地将实情和盘托出。秘密不但有重量,而且有体积,压的人消耗巨大能量。秘密猛于虎。但她记得昨天(也算是今天凌晨)自己的决定,于是说:“有重要发现。”

袁再春非常重视,说:“哦,果不其然。请讲。”

罗纬芝说:“最初的感染很可能来自冰川水的融化。要追查最先观看过冰雕的人。”

袁再春说:“这个于增风写过专题报告,我们已经追踪调查过了,的确是这样,已经做了相应的处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

罗纬芝故作淡然地说:“其它就是他原本记录的延续。并无新的东西。”

袁再春半信半疑,沉吟道:“这似乎不大符合我对他的了解。于增风应该有惊人之举。”

罗纬芝惊骇这老头子的先见之明。她不敢大意,按照设想好的应对策略,缓缓应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的确没有。”

袁再春说:“弥留之际,他也许糊涂了,所为和平日似有所不同。不过也只能这样解释了。”

罗纬芝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以便自己不说出真话。于增风糊涂吗?他直到临死,都充满了令人震惊的卓然创造力。

袁再春叮嘱:“关于冰川水的问题,不要扩散,国家会有专项处理。”

罗纬芝点头。现在不可擅自发表对花冠病毒的报告,怕闹得大家人心惶惶。不然此言一出,也许人们从此不敢喝高山泉瓶装水。

袁再春接着说:“采取自报公议的方式,你们可以到各个职能部门了解情况。这样才能为抗疫留下立体记录。”他又随口嘟囔了一句:“要是整个人类都灭绝了,记录再详细也没什么用。”

罗纬芝说:“我去采访于增风的家人是否可行?”

袁再春嘴角边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说:“这不可以。起码目前不可以。理由你知道的,在我们的记录中,于增风还活着。”

罗纬芝想起死亡的两本账,这些天,习惯成自然,一时忘了。

“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呢?”罗纬芝不甘心地问。她现在对于增风的兴趣,不仅仅来自好奇,还源于对自己性命的忧虑。你只有更多地了解这个人,也许才能判断他所说的是否真实。

袁再春回忆道:“20多年前,我在医学院当教授,于增风是我的学生。他学习很好,知识面广泛,身材高大,是校篮球队的中锋。你可以想见,医学院校里,女生占很大比例,像于增风这样一表人才的聪明男生,有多少人追求。后来,他和一个名叫萧霓雪的女生好了,年轻人热情似火,下面的事情你可以想象。这个女生怀孕了。女孩子要打胎,这在医学院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于增风坚决不同意。后来,萧霓雪就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丢弃了……”

罗纬芝大惊,失声问:“天下还有这么狠心的母亲!”

袁再春说:“人年轻时容易犯常识性的错误。她借在外地实习的机会,生了孩子,又抛弃了孩子。萧霓雪人很瘦,怀孕后也不显山不显水的,在外地医院实习,人变丰满了。人家也不知道她原来的体形如何,居然瞒天过海,到了临产的时候都没有人发现。要说这萧霓雪也够有本事的,一个人给自己接生,然后将孩子扔垃圾箱里,居然做的天衣无缝。于萧两人当时不在一个城市实习,等于增风约摸着临产的时间快到了,兴冲冲地跑到萧霓雪所在的城市,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于增凤问孩子呢?萧霓雪说,我是生下了孩子,可是孩子死了。于增风说,死在哪个医院?萧霓雪说自己生在宿舍里。于增风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怒之下,把萧霓雪告上了法庭……”

罗纬芝闻之颜色大变。天啊,于增风竟是这样一个人!那么他所说的一定是真的啦!

“后来呢?”罗纬芝战战兢兢地问。

“于增风告萧霓雪预谋杀人,但没有证据。那个孩子,萧霓雪说是扔到垃圾箱里了,也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找也找不到,也没有目击者。萧霓雪一口咬定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所以她才抛弃了孩子。于增风到处走访,也找不到关于那孩子的一丝线索。人们同情萧霓雪,一个美丽的医学女生,如果背上了杀人犯的罪名,这一生就毁了,因为始终没有证据。后来,案子不了了之。于增风从此独身,性格孤僻。再也没有女生敢和他谈婚论嫁,他也就一门心思扎在医学海洋里,成了颇有建树的病理学家。据我所知,他只有一个老父亲,是否健在不知道,其余就没有任何亲人了。”袁再春惊讶自己为什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个碎嘴的家庭妇女。

罗纬芝越听越寒凉,天啊,此人说到做到,手毒心狠。她觉得呼吸困难起来,问袁再春:“要是感染了花冠病毒,会怎样?”

袁再春说:“你这么多天在这个圈子里耳染目濡的,应该也算半个专家了。先是乏力低烧,咳嗽、痰中带血,然后是腹泻高烧,出现各个系统的衰竭腐烂,最后全身崩溃……咦,你问这些干什么?”

罗纬芝极力抑制住上下牙的敲击,深吸一口气,尽量平稳地说:“我想从您这个医学权威这儿,听到对此病最精辟的概括。现在发现你和别人说的也差不多。”

袁再春好气又好笑,道:“这就像形容一个人的长相,长脸圆脸瓜子脸,大体上差不多。有没有虎牙,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要不然,说的天花乱坠,不是别有用心,就是指另外一个人了。任何人描述的花冠病毒,都差不多的。”

罗纬芝的自制力到了极限,无法让她支撑更长的时间了。来不及妥贴地告别,急匆匆离开了。袁再春稍感纳闷,这姑娘今天好像不够有礼貌呀。

会议上,特采团成员报出了各自欲深入了解的方向。有人要去环卫局,想知道大量的医疗垃圾和生活垃圾如何做无害化处理。有人要去医学科学院,想看看电子显微镜下花冠病毒的真面目。还有的准备去大学,因为有些同学发病,整个大学都被封锁,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同学们的日子过得如何。罗纬芝强力打起精神,提出要到外交部去。大家议论纷纷,说想去商业部交通部等等,都能理解。瘟疫和外交部有何干系?

罗纬芝说:“一个国家,遭受严重瘟疫,别的国家如何看待我们?咱的国际形象会不会受到影响?这难道不重要吗?今后如何应对大规模的传染病,应该总结经验。”

郝辙的要求是下到第一线,和医生护士还有花冠病毒重症病人在一起。

孟敬廉团长说:“郝辙同志的勇敢献身精神,值得表扬。到抗疫第一线去,有点像打仗的时候到尖刀连冲锋排,非常值得敬佩。好吧,我们汇总之后和上级联系,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

就在孟敬廉说到“尽量”这个词的时候,罗纬芝清楚地感到了来自胸腔的一丝疼痛。它若隐若现似有似无,如果不是在静静地倾听他人发言,身心都处于相对放松的状态下,如果是在走路、说话或是上卫生间,那么罗纬芝一定感觉不到这种极轻微的异常。因为无所事事,这疼痛才被察觉。它来得抽丝般的细腻,但不屈不挠。

罗纬芝想起了于增风的警告。难道,花冠病毒真的开始发作了吗?

她不愿相信,也不肯相信。等着病魔撕咬自己,之后束手被擒,这太悲惨了!罗纬芝突然有点理解于增风。一个以医疗科学为生命的研究者,在最后的关头当然要想出计谋,延续自己的学术设计。实乃性情中人。

她不能在恐惧中坐以待毙。“如果我现在正处疾病的潜伏期,出去采访,对其它的人是不是构成危险?”罗纬芝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按照以前的规矩,从C区是不能到0区的。现在防疫部门设计出了一种特殊头盔,戴在头上,C区的人就可以和平常人相处了。你们要外出,需要佩戴这种头盔。戴上后有轻微的憋闷感,慢慢可以适应。”孟敬廉说着,拿出一个橙色头盔,鲜艳如刚刚摘下来的脐橙。

罗纬芝抢先戴在头上,果然有点不习惯,赶紧摘下来,端详着说:“这颜色也太扎眼了。有别的颜色吗?”

孟敬廉答:“这是仿照海上遇难时救生服的颜色,代表紧急和危险。也不是卖时装,防疫盔仅此一色。”

罗纬芝再次戴上,发现听对方讲话声音并不受干扰,勉强可以接受。瘟疫时期办事效率奇快,第二天下午,一行人戴上防疫盔,来到位于首都的外交部。在一般人眼中,外交部很是有几分神秘感的地方。进门时的盘查果然很严,一一留下指纹。顺利通过后,走到大会客厅。这是外交部最高规格的接待场合,平常是部长接见外国使节的地方。人们在电视上无数次地看到过这个房间,咖啡色地毯,四周是富有中国特色的木雕和丝毯等装饰品。米色的沙发上铺有镂空的白色网纱,清冷典雅。此刻自己也成为外交部的座上宾,来访诸人受宠若惊。

环顾四周,人人头戴脐橙头盔,好似地震抢险队员,就差没牵一条毛茸茸的搜救犬。在这庄重的氛围里,显得有点怪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甚为好笑。这时走进一位西服笔挺满面笑容的官员,大家立马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来人正是外交部长。

部长伸出手,说:“大家好。”

大家都把手背到身后,说:“部长好!”。外交部长醒过味来,诙谐道:“刚才已经警告我了,不要和你们握手。我忘了,因为在这间房子里,我还真没有和一个来访者不握手的。”

孟敬廉代表大家说:“部长那么忙,百忙之中能和我们座谈,非常感谢。”

外交部长说:“你们能这副打扮到外交部来,让我们开眼界,很感动。说句实在话,现在我们一点都不忙。”

大家奇怪,罗纬芝抢先问:“为什么不忙呢?”

部长说:“所有预先约好的外国来访团,全部取消了。所有中国出访的团,也一律被人家婉拒了。该来的来不了,该走的走不了,你说我这个外交部还能忙吗!”

大家听了,神色萎靡,说:“那这不是影响了我国的国际形象吗?”

部长说:“不言而喻。不过,病毒这个东西是没有护照的,也不需要签证。它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着人类的意志划分局限在某些地方。那些借着病毒泛滥,重弹东亚病夫啊第三世界肮脏啊是劣等人种啊的种种说法,非常荒谬。”

大家愤然道:“这是哪个国家的人说的?以后等我们恢复正常了,再也不理他们!断交!”

外交部长说:“世界之大,总是有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总是有落井下石的人,总是有以邻为壑的人。在我的岗位上,知道的稍多一些。每个人都和祖国息息相关。很多年前,郁达夫在日本,找不到女朋友,都说,祖国啊,你为什么不能早日强大起来!现在,我们的建设日新月异,朋友也越来越多,不过,这一闹花冠病毒,不友好的人自然幸灾乐祸,乐观其成。就是友好的朋友,吓得也不敢来了。花冠病毒如不能早日控制,我们在国际上的声誉,将会受到深远影响,危害难以估量。”

部长并没有危言耸听,也没有把真实情况和盘托出。实际上困境要严峻得多。中国货轮被整船遣返,你就是说货轮启航的时候,中国港口并没有爆发疫情,现在是完全安全的,也没有人搭理你,反正是不让你踏上人家的一寸陆地。中国航班更是一个人都不能下飞机,加上了油就原路返回。连加油工人都像面临生化武器袭击,全身防护如同应对细菌战。所有的出口都停止了,没有人和你签一个单。吃的不要了,穿得也不要了。手工制品不行,连金属矿石也在禁运之列,好像花冠病毒在石头里不吃不喝也能生存。冷冻的不行,高温消毒过的也不行,现代的不行,古代的也不行。总之,整个国家实际上已成孤岛。

罗纬芝私下里想,病毒啊病毒,你为什么单单和中国人过不去呢?你这么有本事,为什么就不能穿越国界到各地去遛跶遛跶呢?到那时候,大家就都知道“环球同此凉热”了。全球化时代,地球是扁平的,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将人们隔绝。那种“他人就是地狱”的方法,不仅过时,而且根本行不通。

不过,现在是你自己家里起火了,你也不能强求别人担水来救,不火上加油就是好了的。真希望瘟疫早点扑灭,在国际场合也可以扬眉吐气。

部长详尽地问了一下有关治疗花冠病毒方面的进展。大家谈的都很谨慎,除了报纸电视中公开披露的那些,也不好深谈。部长何等聪明的人,当然明白这种时刻的分寸,也就不再深问。

部长说:“我有时会想,等咱们基本上控制住疫情之后,第一个接受中国代表团出访的国家,是哪个呢?”

大家说:“估计是第三世界国家吧?”

部长说:“怕未必。他们多数国力比较弱,胆子比较小,不一定有这个打破坚冰的勇气。不过,凡是总有例外,具体会是怎样的发展,要看当时的情况。要看那个国家的领导人和中国的关系。”

大家说:“这一次,爆发大规模的疫病,是不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

外交部长说:“经济上的损失,以后会有专门的统计数字出来。在外交上,现在已经看到的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它所造成的破坏,可能会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内,难以消除。我不能进入到抗击花冠病毒的第一线,请你们转告战斗在那里的同志们,他们身上肩负着历史的重托,肩负着祖国的威望,也肩负着我们这个民族是不是能昂然挺立世界民族之林的使命。同志们,拜托了!”

外交部长非常郑重地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采访团员们也忙不迭地起身,向部长还礼。只有郝辙坐着不动,大家有点嗔怪他失礼,郝辙说:“部长,我知道您这个礼不是鞠给我的,所以我没有资格还礼。但是我把您这个礼收起来了,保存起来了。我明天就要到第一线去,您知道,我们现在比一般的人要距离第一线近一点,我们是在C区,而第一线是A区。我要到A区去,就相当于抗战的时候,到太行山去,到冀中平原去,到敌后去。我一定把您刚才的话和您的这个礼带到。我要告诉第一线的勇士们,不但祖国人民看着你,世界人民也看着你们!”

所有的人,包括部长,都被郝辙的话所感动,郝辙一时间成了比外交部长还耀眼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