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七十八
小独根拴了八十多天了。
他拴腻了,拴怕了,也拴急了。天一天一天冷了,虽然那绳子很长,他可以带着绳子跑到屋里玩,但总是不方便的。看见别的孩子在村街里跑来跑去,他眼气极了,总是央告娘说:
“给我解了吧,给我解了吧……”
娘也心疼他,娘想解又不敢解,怕万一有个好好歹歹,这“破法儿”就不灵了。娘说:
“再忍忍吧,娃儿,再忍忍。”
独根又哭又闹,躺在地上不起来:“不哩,不哩。解了,解了……”
娘就哄他说:“快了,快了,明儿就解,明儿就解。”
过了今日有明日。独根一天天闹,独根娘就编着法儿哄他,他说什么就答应什么。
独根问:“拴拴就有福了?”
独根娘赶忙说:“拴拴就有福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能住大高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拴拴就不怕鬼了。”
独根安生些了,只是怏怏的,脸上很愁。娘怕他愁出病来,就花钱去代销点买了一把糖,引逗着村里的娃子来跟他玩。娃儿们嘴里噙着一颗糖块,就来跟他玩了。独根很高兴地领着他们垒“大高楼”,可垒着垒着,糖吃完了,娃儿们便说:“俺走哩。”独根拦住不让走,赶忙朝屋里喊:“娘,拿糖。”娘笑了,娘笑独根精,小小的人儿,说话跟大人似的。也赶忙说:“买买,再买。”话说了,人却没有站起来。过了会儿,娃儿们又说:“俺走哩。”独根喊:“娘,买糖吧。”独很娘就买糖去了。
好歹哄着娃儿们在院里玩了一上午,往下他们就不来了,喊也不来。独根就自己在院里跑着玩,带着一根绳子跑来跑去,跑着嘴里念着:“糖、糖、糖,有糖就玩了,没糖就不玩了……”
娘一出门,小独根看四下没人,就悄悄地在锄板上磨那根绳子,磨着磨着就磨断了,绳一断他就慌慌地往外跑,像小狗一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他朝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跑去了,眼前是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他还从没看到过的世界……
娘回来时不见了独根,脸“刷”一下白了!她慌忙跑出去找,心扑咚扑咚跳着,揪着,连喊声都变了:
“独根,独根,独根呀!……”
家里人也都慌了,赶紧分头去找,村里村外到处是一片呼唤声。
一找找到场里,却见小独根在坑塘边上坐着,在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坑塘边上坐着!他两手捧着小脸儿,两眼专注地望着坑塘里的水纹儿,就那么静静地一个人独坐着……
独根娘几乎惊得要喊出声来了,可她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心惊肉跳一步一步往前挪,生怕惊动了他。当独根娘快到坑塘边时,却见小独根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手里晃悠着那断了的半截绳头,竟然贴着坑塘边边儿转悠起来了,小身子一晃一晃的,很神气。独根娘吓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终于,她憋不住喊了一声:“独根!”
小独根像是没听见似的,仍是笑眯眯地围着坑塘边转悠,还一蹦一蹦呢!他在前边走,独根娘蹑手蹑脚地在后边赶,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怎么也赶不上……
奇呀,太奇了!这娃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是当年淹死他小姐姐小哥哥的地方啊。一村人都远远地站着,谁也不敢上前,生怕有闪失。人们大张着嘴,一个个像傻了似的,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呆呆地看着独根娘追孩子,一步又一步,步步都像是踩在心上,邪呀,她怎么就赶不上一个四岁的孩子呢?
独根娘的心都快要碎了!独根是她最后的希望,是杨家的一条根哪。她跑不敢跑,喊不敢喊,就那么提心吊胆地在后边紧跟着,眼看着孩子蹒蹒跚跚的在坑塘边边儿上晃,一歪一歪的,时刻都会滑进去……她老错那么几步,快了,孩子也仿佛是走快了;慢了,孩子也似乎慢了,就这么眼睁睁地跟着,却赶不上……独根娘的心都快要憋炸了,最后,她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独根呀!”随着这声泣血的呼唤,她终于扑上去抱住了他,呜呜地哭起来了……真玄哪!
事后,独根娘一次又一次地追问他:
“孩子,你给娘说,你咋就跑到坑塘上去了?你咋就去那儿了?”
小独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想想,你咋想起跑到那儿了?”
“不知道。”
“孩子,你看见啥了?”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小独根不说,咋问都不说。村里人听说了这稀奇事,也都安慰独根娘说:
“不赖不赖,万幸!总还是带了一截绳子,要不是那绳子,人怕就没命了。”
“绑好吧,可不敢再叫他出去了。”
“邪呀!看严实点吧。”
自此,独根娘再也不敢出门了。小独根身上的绳也拴得更结实了。娘哄着他一天天在墙上划道儿,划一道就说:“熬吧,娃儿,又过了一天了。”
可是,独根娘还是放不下心来。她老犯疑惑:这娃子怎么一跑就跑到那坑塘边上去了?是那俩小死鬼小冤家还阴魂不散?是这娃子脱生时没喝“迷魂汤”?不然,他怎么几朝几代以前老八百年的事都知道呢?连瘸爷都不知道,他就知道。一到快出什么事的时候,他夜里就忽腾一下坐起来了,坐起来就喊:“杨万仓回来了!”
独根娘害怕这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想想掉掉泪,想想掉掉泪,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不落实。她还怕那淹死的俩小冤家阴魂不散,来缠这孩子,又专门去坑塘边烧了些纸钱,愿吁了一番。
又过了几天,独根娘托人进城给独根买了一盒可以垒“大高楼”的积木玩具。当她把那盒五颜六色的积木玩具交给独根时,独根又蹦又跳的,高兴坏了。这会儿,独根娘突然多了个心眼,她抓住那盒积木不松手,问:
“独根,你给娘说,那天你咋就跑到坑塘边去了?”
小独根望望娘,又看了看那积木,不吭声。娘非让他说,娘抓住积木就是不松手。他太想要那积木玩具了,迟疑了片刻,他眨眨小眼,吞吞吐吐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想……”
“你想干啥哩?”娘紧着问。
“我上大高楼呢。那楼好高好高,一坎台一坎台一坎台……”
独根娘呆住了,颤声问:
“你、你上去了?”
“上去了,一坎台一坎台上,上得好累……”
“上到顶了?”
“上到顶了。我累了,就坐下歇了。”
“你看见啥了?”
“看见、看见……”独根歪着头想了好半天,说,“我看见水呀,花呀,树呀,人呀,人都不穿衣服哪……”
“还看见啥了?”
“还看见……好长好长好长,好宽好宽好宽一条路,我正想往前走呢,不知咋的,就听见你叫我……”
“扑嗒”一下,积木掉在地上了,花花绿绿地撒了一地。独根娘像吓傻了似的,扑上去抱住独根,惊惊咋咋地叫了一声:
“我的娃呀!”
七十九
有人说,那楼房里还藏着一个很大的“蜘蛛精”,那“蜘蛛精”也是从地底下的坟墓里爬出来的,至少有五百年的“道行”。它是靠吸人的精血成精的,吸一个人的精血可以增十年的“道行”。它在整座楼房里都布了网,只要粘了那网,人的精血就被吸去了,身上只留下一个小得看不见的红点。凡是被吸了精血的,过不了多久,人就萎了……
八十
穿西装的“小阴阳先生”突然到扁担杨村来了。没有人请他,是他自己来的。扁担杨村出现的一件件邪事,都使这位名气早已超过“老阴阳先生”的年轻人不服气。于是,他不要一分钱,也不用人请,主动地自觉地投入了这场战斗。
他是吃“邪”饭的,吃这碗饭的人极着重名声,假如他在金屋跟前栽了,他就很难在这块地方混下去了。他更不能忍受的是那狗儿杨如意的张狂,他得想法镇住金屋,镇住那邪气。镇住了金屋,也就是镇住了杨如意。这位八十年代的“先知”为了镇邪,也为了自己的名声,终于把自己跟苦难的扁担杨村人绑在了一起,同仇敌忾,共同对付金屋。
开初的时候,他身后总跟着一群娃子,娃儿们很好奇地看这个目光很邪的人在村子里转来转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慢慢也就没人再跟他看热闹了,因为没有热闹可看。他常常像木了似的站在一个地方不动,那目光像钉子似的邪出去,就“钉”在一个地方不动了,而很长时间之后才挪动一下位置。后来人们发现他是随着阳光移动的,他是借天之阳来勘查地之阴,当光亮向前推进时,他也跟着动一下;当亮光回收时,他就往后退,他整个人都沉在思维的燃烧之中了,人们看到的只是那双很邪很亮的眼睛,只有这双眼睛显示了他的存在,那光点如豆如炬,竟然从不眨一下,具有很强的穿透力……
七天里,他先后从八个方位寻找镇邪的破解之法。楼屋的每个角度他都看过了,地形地势他也都用很精确的步子丈量了,连风向他都测定了,紧接着他在楼屋周围接连下了十二道“符”,使出了他全身的本领和所有的驱邪之法。尔后他天天来村里转一趟,看看“动静”,那脸上是看不出什么的。只是那双眼睛像猎犬似的四处探望,那步子也忽东忽西的“邪”着走,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他说了些什么。
结果,他没有看出什么“动静”,还是失败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小阴阳先生”再没有来过扁担杨。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县长的小舅子专程派车来接他去看看“日子”,一连跑了三趟都没找到人。他躲起来了,谁也不见,谢绝了所有找他算卦的人。据说,他正闭门钻《易经》呢,试图从《易经》里找到破解之法……
十五天之后,“小阴阳先生”又在扁担杨村出现了。他人很瘦,松松垮垮地穿着那件破西装,目光更邪了,只是不那么亮。这次来扁担杨,他就没到楼屋跟前走,只在傻来来跟前站了一会儿,接着叫他掌起面来端详了一番,摇摇头,笑了笑,又悠悠荡荡地去了,嘴里哼着“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的逍遥歌。
八十一
有人说,那楼屋里二十四间屋子,间间都有妖邪之处,只是阳气壮的人看不见罢了。那整个就是一座炼狱,是炼人的地方。凡胎肉体是经不住那邪气的,除非你有金刚不坏之身……
八十二
腊月初五那天,省里有一位作家到扁担杨村来了。这位作家看上去很瘦,人窝窝囊囊的像只大虾,整个瞅就那副眼镜好像还有点“学问”。他说他是来采访的,听说这村子搞得不错(狗日的,作家也说假话)。村长杨书印很热情地接待了他,把他安排在自己院里的西厢房住下。天冷,杨书印还特意地给他生了一盆红红的炭火让他烤。当天中午,村长做东请作家吃酒。三杯酒下肚,这位作家就说实话了,他说直到昨天为止,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名叫扁担杨的村子,他是专程来采访“农民企业家”杨如意的。他看了报纸上登的文章,对这个人很感兴趣,于是就来了。
杨书印三十年前当过耕读教师,那时也曾诌过几首顺口溜似的歪诗,对作家是极崇拜的。他不知对这位姓马的作家该如何称呼,就称他为“马作家”。他说:“马作家,你采访杨如意该到城里去找他,咋到乡下来了?”
接着,“马作家”滔滔不绝地发表了一番宏论。他说城里他去过了。他不想吃“流水席”想吃吃“小灶”,懂么?“小灶”。他说现在去采访杨如意的人很多,去参观学习的人也很多,人拉拉溜儿不断。上上下下都去吃,整桌整席地吃,吃得满嘴流油,一个劲说好好好,那没什么意思。他说他想了解一些不掺水的东西,真东西。他说他看到一个要饭的瞎老婆婆整日里在涂料厂的门前闹,说她两个儿子都被抓起来了,是抓起来了吧?他说他很同情这个要饭的瞎老婆婆。他想深入地了解这块土地,了解产生这么一个“农民企业家”的环境和条件,“土壤”。他说“土壤”你懂么?
村长杨书印显然不完全懂,但他明白他的意思了,很高兴地说:“好哇,很好。”
此后,“马作家”就在杨书印家里住下来了。他每天掂着一个小本子到村里去采访“第一手资料”,一家一家地串门。问到杨如意时,人们都说“那狗日的不是东西!”他说他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些“不是东西”的东西,他让人们随便说说“那狗日的”怎么不是东西,人们就各自说了“那狗日的不是东西”的地方,说法儿很多,说得也很玄乎,他就一个劲地记,记了厚厚一本子。晚上回来吃饭时,他很高兴地说:“今天收获很大,收获很大。”杨书印只是笑笑,也不多说什么。接着“马作家”小声问:“那狗日的,不不,杨如意。杨如意真的是一天换一个女人么?”杨书印意味深长地说:“这很难说,不过……”往下,他不说了。“马作家”沉思良久,推一推眼镜,自言自语地说:“这很有可能哇,很有可能!人哪,脖里勒根绳,也就老老实实地跟着走了。这绳子一解,那脖子恨不得胀二尺粗!农民意识,这是典型的农民意识……”于是,杨书印对他招待得更热情了,顿顿有酒。
晚上,“马作家”又悄悄地问杨书印:“你说,杨如意真是一天换一个女人么?”
杨书印笑了。
“马作家”郑重地说:“哎哎,说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的,都不是外人么,我很想了解这一点。”
杨书印用肯定的目光望着他,话却是含含糊糊的:“这种事,怎么说呢……”
“细节,细节,关键是细节。你说说细节吧……”
杨书印又笑了。
于是,关于“细节”两人整整说了半夜,越说越投机了。
“马作家”在村里住了三天,他说三天胜似在城里呆十年!三天他就把一个村子了解“透”了。初八上午,他突然提出要去那座楼房里看看。他说这些天人们一直提那“楼屋”,一说就说到那“楼屋”了,说得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他说他很想去看看,问杨书印能不能领他去?
杨书印说:“村里有很多传言,说那房子邪。这种事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你还是别去了。”
“马作家”说:“迷信,全是迷信!我一定要去看看,你领我去吧。”
杨书印迟疑了一下。他也是不信邪的,他不是怕,他是觉得进那狗日的楼丢身份,他心里不痛快。
“马作家”习惯性地一推眼镜,说:“怎么,你也怕呀?老共产党员了,还信这一套?”
杨书印被缠得没有办法,于是就领他去了。两人在楼院里转了一圈,上上下下都看了看。临出门时,“马作家”擦了擦头上的汗,说:“没有啥么,没有啥。不就是一座房子么?”杨书印也淡淡地说:“没有啥。”然而,不知为什么,两人心里都怯怯的。
中午,杨书印摆了一桌酒菜给“马作家”送行。在酒桌上,“马作家”十分激动,连声感谢村长的支持。他说他回去要写一篇“爆炸性”的报告文学,爆炸性的!懂么?他说他过去写过不少谎言,这次一定要写一篇真实的东西,最最真实的东西,一流作品!他说细节太多了,太精彩了,全是“第一手资料”。他还说他要把杨如意发了财之后一天换一个女人的“细节”写进去,毫不掩饰地写进去……于是,话越说越近,两人就称兄道弟,一杯接一杯喝酒。
“马作家”酒量很大,茶量也很大,他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吃菜一边说话,很有大文人的派头。他说:“文人烟酒茶么。”杨书印也从来没像今日这么高兴过,他兴高采烈地陪着作家,也是一边喝酒一边喝茶一边吃菜一边说话,很有点老村长的风度。两人一时劝“哥哥”喝;一时又劝“老弟”喝,酒至半酣,莱也尝遍了,“马作家”推一推眼镜,红羞半隐,吞吞吐吐地说:“老哥,现在物价涨得太快了,简直是火箭速度。不瞒你说,家里油不够吃了,你弟妹总是埋怨我。要是有便宜些的香油,能不能稍稍给我买一些。不要多的,二斤就行。”杨书印听了,哈哈大笑说:“买什么,太外气了!你咋不早说……”说着,立时吩咐女人准备十斤小磨香油,好让“作家老弟”走时带去。“作家老弟”慌忙掏钱,好一阵子才摸出两张十块的,杨书印忙拦住说:“干啥,干啥?拿钱就太不够意思了!屌,十斤油算啥?装起来,装起来。”“作家老弟”带着几分羞愧迟迟疑疑地把钱装起来了。于是又喝……
送走作家,杨书印挺身在村口站着,心情十分之好。他知道那狗日的杨如意完了,这么一折腾他就完了。娃子呀,你再精明也不是老叔的对手,你毁了……
日光暖暖的,天晴得很好,田野里绿汪汪一片,凉凉的泥土的腥味随风飘来,远处传来老驴“咴咴”的叫声。杨书印轻飘飘地走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是舒服的。他觉得大地像碾盘一样缓慢地在他眼前旋转,他的一个小指头轻轻地动了一下,那“碾盘”就转得快了些。村街里,房子倒过去了,人、狗、猪也都缓慢地倒过去了。人颠倒着走是很有意思的,有意思极了。他哈哈笑着往前走,人像小船似的摇着,他说:“毁了,毁了,你娃子毁了……”这时他觉得心里有一股热流慢慢地往上涌,只有小肚儿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小肚儿,两只膀子一耸就把披着的皮袄甩在地上了。继尔他从容不迫地解开了裤带,掏出那硕大无比的“阳物”,对着阳光、对着土地、对着村街、对着人、狗、猪撒出了射线一般的热尿!那尿珠儿沉甸甸的,溅出了五彩光芒。这泡热尿憋得太久了,他撒得好舒服好痛快好惬意!三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这样舒服过。他觉得他从一层厚厚的壳子里脱出来了,他扔掉了戴了三十多年的面具,重又还原成一个人了,赤裸裸的人。他说,日他妈,我就是比别人尿得高!不信你看看,我就是尿得高。他双手捧着“阳物”,就像端着一架高射机枪一样,一路撒去,两眼紧盯着那白白的尿线。那尿线冲浇在冬日的黄土地上,曲曲弯弯地跳动着。他心里说:“日他妈,我划一道线,我划一道线就不能从这儿过了。谁超过这道线我就收拾他驴日的!”于是他一路尿去,走着尿着,尿着走着……
村街里一片惊呼声。女人们吓得四处逃窜。她们眼看着五十多岁的村长杨书印竟然站在当街里撒尿!那硕大无比的“阳物”一甩一甩地裸露在裤子外边,神气气地一路尿来,带着野蛮蛮的架式。
女人们慌乱的身影使杨书印脑海里出现了桃红色的遐想。他忽然记起三十年前他当耕读教师时在课堂上讲过的话,那句话是他从书上看到的。他说:“同学们,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他吃过“鲜桃”么?除了自家女人,他还“吃”过什么。他觉得太亏了,这一辈子日他妈太亏了,还不如那狗儿杨如意。三十多年来他正正经经地披着一张人皮,见了女人连看都不敢多看。其实他是很想看很想“吃”的,假如有那么一天,他真想把全世界的漂亮女人都“吃”了,一个不剩,统统“吃”掉。他太亏了,他只偷过一次“嘴”。狗儿杨如意说他“偷”过三次,那是扯蛋!他就在苇地里干过一次,他把花妞干了。花妞那年才十七岁,长得水灵灵的,比鲜桃还嫩。他早就想下手了,可他一直捞不着机会。他处心积虑地想了半个月,才在苇地里把花妞干了。他脑海里又出现了苇地里那一刻间的快乐,那一刻间胜似十年!他仿佛又听到花妞那轻轻的让人心荡的叫声:“叔,你别。你是叔哩,你别……”他心里说,啥叔不叔,老子是男人啊,男人!他又哈哈笑了……
村街里,男人们跑出来拉住他说:“书印,你喝醉了,快把‘家伙’装起来吧,多寒碜啊!”
杨书印摇摇晃晃地捧着“阳物”又横着撒了一圈尿水,瞪着眼说:“日他妈,老子当了这多年干部连尿一泡的权力都没有了?你管老子,你算个屁!”
杨书印觉得他整个人都飘起来了,飘到空中去了。他眼前那模糊不清的人全成了侏儒,像蚂蚁似的,他一伸手就能捏死几个。三十多年来他一直哄着这些“鳖娃们”奔生路。他为他们操了不少心,他图的什么?假如能坐坐北京“金銮殿”,那也值了,屌的一个村长,整日里操不完的心,防了这个又防那个,火柴盒大的乌纱,也得小心护着。自己想说的话不能说;自己想干的事也不能明着干,弄不好“鳖娃们”就掀翻他了,屌哩,整天得挺住个身架子,唬着个原脸,装模作样地说些官面上的话。累呀,一天一天地算计着跟“鳖娃们”斗心眼,上头吐口唾沫下边就是雨,还得小心躲“雨”,不能让“淋”着。一会儿是“高级社”,一会儿是“大队”,一会儿是“革委会”,一会又是“行政村”,一网一网地“捞”你,弄不好就给“网”住了。人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过得好点?可日他的你就不能这样说,你得说为别人。这为别人,那为别人,都他妈是假的。老子要不为自己过得好些,日日盘算,夜夜思谋,能干那些事么?够了,够了……
女人慌慌张张地从家里跑出来,这会儿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红着脸跑到跟前,赶忙给他往裤裆里塞那甩甩的“大物件”。他手一扒拉就把女人甩到地上去了,捧着“阳物”又是一阵“扫射”……
有人实在看不下去了,骂道:“几十几的人了,啥东西!”
他摇摇晃晃地朝那人扑过去,走着喊着:“啥东西?日你妈,肉东西,叫你女人来试试?!”
旁边有两个汉子架住了他,劝道:“醒醒吧,书印。看你醉成啥了?赶忙回家吧。”
他推开了扶他的汉子,叉着腰说:“谁醉了?谁醉了?谁敢说老子醉了?老子一点也不醉,老子账记得清着呢。一九六……七年……五、五月十、十四……老老老子……在苇苇苇地里,把把花妞日、日了……老子醉不醉?”
人们一下子愣了,都呆呆地望着他。
女人像疯了一样扑上去打他:“你胡唚个啥?你喝了几口猫尿胡唚唚啥哩?!……”
“站开!”他吼了一声,一扒拉又把女人扒拉到边上去了。他拍着胸脯喊道:“说老子一九七六年吞了五千块救济款,是老子独个吞了么?日他娘,老子只得了三千六,剩、剩下的……”
女人慌了,女人不敢看众人,忙上去捂他的嘴,两人一骨碌摔倒在地上。杨书印觉得摔得一点也不疼,身子像棉花包似的,很轻。他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炸着喉咙喊道:“说老子倒腾了一万四千斤公粮;说老子在窑上拉了四万块砖;说老子占了人家的宅基,逼了人命……老子都认了,老子站在当街里认!看谁敢咋老子?!嘀咕?嘀咕啥嘀咕……”
女人哭着说:“别信他胡说,他喝醉了,他喝醉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走着说着:“醉个屌毛灰!老子清楚着哩。”
村街里一群娃子在他身后跟着看热闹,他猛地就转过身来,红着眼说:“跟啥跟?”娃子们“哄”一下吓得四下跑。他却呵呵一笑说:“尿、尿哩。”于是又捧着“阳物”一路撒起来。他的尿水很旺,洋洋洒洒地从村东尿到村西,尔后又原路洒回来。细长的连绵不断的尿线在他眼前冲出了一条五彩缤纷的路,他三十年来紧锁在内心深处的本能一下子全释放出来了,一个赤裸裸的灵魂还原了。人们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那个沉稳老辣含而不露的村长了,而是一个还原了本来面目的属于高级动物的人。他那随着尿线洒出去的目光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欲望,那欲望是强烈的、热辣辣的。女人看到这样的目光会脸红,男人看到这样的目光会畏惧,连猪狗都在这样的目光下逃避……他骂着尿着,尿着骂着,一路坦坦荡荡……
只有一群一群的娃子像看猴戏似地跟着他,直到他躺倒在村头的麦地里。他舒舒服服地躺下了,像躺在软床上一样,四肢叉开,挺出一个“大”字来。当家人往家里抬他时,他还烂醉如泥,全然不知。
这是杨书印(做为人)最为幸福的一天,也是扁担杨村最耻辱的一天。他敞着“阳物”整整尿了一条村街!历任干部虽然也有喝醉酒尿到人家灶火里的,但谁也没有醉到这种地步,竟然敞着“大物件”在村街里荡荡地走!这是人干出来的事么?这行为是连猪狗畜生都不如的!谁家没有老婆孩子?谁家没有姐姐妹妹?而且他张狂着说出来的那些话都是犯“天条”的!
这天,扁担杨村人干活、走路全都默默的,头都不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连一向嘴快的大碗婶嘴上也像是贴了封条。扁担杨出这样的事,真是太叫人难堪了!
一根在扁担杨村立了三十多年的“旗杆”倒下了。杨书印完了,人们都知道他完了,他在扁担杨村再也抬不起头了,他精明了一世,算计了一世,却还是完了。一个高大的诡悍的身影,在扁担杨人的心目中毁了……
于是,人们想起杨书印原是不喝酒的,他一向滴酒不沾。这就更使人疑惑: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怎么一下子就会醉成这个样子呢?
那么,唯一的解释是他上午到那座楼房里去过。他中了邪了!后来,有许多村人证明杨书印那天从楼院里走出来时恍恍惚惚的,脸色不好。十成十的中邪了。
(据说,那位跟杨书印去楼里看了看的“马作家”后来也出了事。他在回省城的路上汽车出了事故,一车人都好好的,单单他被撞断了三根肋骨!)
又是那座楼房……
三天后,年轻的村支书来找杨书印索要“公章”了。他本打算客客气气地安慰杨书印几句,接着说要盖个“证明材料”,腔不能高,但要说得有分量些。可他在杨书印家门前转了三圈,还是没敢进去。他怯,那怯是久存在心底里的。杨书印毕竟是杨书印,人倒了,威还在呢!最后,这年轻的村支书,咬了咬牙,一跺脚说:“我怕个屌呀!”终还是硬着头走进去了。
推开门,他愣住了。那“公章”就在堂屋门口的小桌上放着,已经放了三天了。
杨书印知道他完了。他知道。
在杨书印经历了这场“大荒唐”之后,在村人们经受了难以承受的耻辱之后,人们都觉得杨书印再也不会出门了,再也没脸出门了。一个靠智慧靠心计赢人的历程应该说就此完结了。
是的,杨书印整整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在这半月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连他的女人也不知道,只见他整天大睁着两眼望着屋顶……
直到有一天,人们见他走出家门时,他脸上已没有了那很重很沉的诡秘和威严,没有了经过周密盘算之后的智慧的燃烧,没有了那种叫人胆寒的脚步声,变成了一副苍苍凉凉,空空明明的样子。他的一只手像孩子般地举着,好像端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端。他站在像鬼一样蹲着的来来面前,哈哈大笑。笑着,那只空举着的手还动着,好像是举着一个盆样的东西……来来也笑,呵呵地傻笑。
杨书印完了,什么也不是了。可人们仍然怵他,因为人们不知道他那空举着的手里到底端了什么……
八十三
有人说,对那楼屋得以邪治邪,以恶降恶。得用屎尿血秽之物泼它,天天泼,泼上一百天,那邪气自然就退了。
只是没有人敢去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