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五十
一天过去了。
三天过去了。
五天过去了。
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所有的亲戚家都去问过了;连县城里、火车站也都打听了,还是没有寻到麦玲子的下落。“老杠”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流泪。他一下子像老了十岁。此后他就闭门不出了。
既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村里一时也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说法儿都跟着出来了……
大碗婶坚定不移地认为麦玲子是做了丑事了。
她说她早就看出这闺女有身子了。走路不一样,腰里紧。你没看她腰儿一扭一扭的,多硬啊。别看她束的紧,有身子没身子是不一样的,肯定是怀上了。有一次,她去代销点里买针,还见麦玲子吐了呢,吐了一大摊。她没敢吭声,大闺女家咋就会吐一大摊子呢?她没敢吭声。
她说是这闺女贱。在村里上学的时候,就见这闺女跟县城里来的“小先生”眉来眼去,很叫人看不惯。那“小先生”不是调走了么,就是因为她才调走的,她老缠人家,后来就更疯得不像样了……
这还不算什么。接下去她便说出了那天夜里的事情,她说她在那天夜里看见麦玲子了,她说那天夜里很黑,她看见麦玲子穿着花格格衫,兜屁股裤子,一扭一扭的,搽得很香。她说她看得真真白白,清清楚楚,一点也不错就是麦玲子。她说麦玲子穿的花格格衫是红、黑、白三色的,这件衣服很俏,她不常穿,可那天夜里她特意地穿上了这件红、黑、白三色的花格格衫。大碗婶还说她看见麦玲子手腕上戴着一块亮亮的表,她肯定这块表不是麦玲子的,那是块很小很亮的表,麦玲子过去没有戴过表,她说麦玲子就戴着这块表在那座楼房的后墙根站着,还不时地看看那块表。楼上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大碗婶说那是半夜的时候,楼上很黑。渐渐地,她便看清了,那很黑的楼上开了窗子,窗子里慢慢地伸出了一个梯子,一个很黑很软的梯子。大碗婶说她连一点声音都没听见,那梯子便顺下来了。麦玲子就顺着梯子往上爬。她说这时她还是不太相信,可麦玲子爬了一半停住了,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的动静,这会她又一次证实了那是麦玲子,麦玲子就顺着梯子爬到楼里去了,神不知鬼不觉地爬进去了,谁都不知道,连罗锅来顺都瞒下了。大碗婶说罗锅来顺睡在楼下,他当然不知道。后来,她还听见楼上有叽叽喳喳的笑声,那笑声是三个人的。大碗婶说那笑声是三个人的,说是狗儿杨如意一个大床上睡了两个女人……
她说这是闺女的事,是闺女看狗儿杨如意有钱硬粘上去的。她说这事看来不是一次了,肯定不是一次了。不然怎么会腰里紧呢?闺女邪,房子也邪,进那楼里会有好事么。大碗婶说有一回她还见麦玲子脱衣裳时身上戴着兜奶子用的“洋罩”。这“洋罩”是城里人才用的,麦玲子哪儿来的“洋罩”?这事肯定不是一天了。
她说人到这时候不回来,怕就是回不来了。弄出身子来了还咋回来呢。那房子邪,进去就出不来了。要不就是叫人大卸八块,背出去埋了。说不定哪天狗就能在河坡里或是什么别的地方翻出一条腿来!
她说这都是真的,她要说半句假话,叫她的眼珠子抠出来当尿泡踩!踩烂了再吐口唾沫,叫她下辈子当独眼驴。她还说,麦玲子这会儿要是活着,将来非给“老杠”抱回个外孙不可……
河娃说:“大碗婶净是王八编笊篱,胡扯!”
他说根本不是这回事。那天夜里一点也不黑,大月明儿地,满天星星,啥都看得清清亮亮的。
他说他半夜里起来尿尿,刚出来时还迷迷糊糊的,凉风一吹就醒了,夜特别静,蛐蛐叫得很响,月光照在地上,连人影儿都映出来了。他漫无目的地四下看了看,一眼就瞅见那楼房后面有人。
他说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两个人都在黑影儿里站着,一个高些,一个稍低些,高的是男人,低的是女人。那女人看后背像是麦玲子。
他说麦玲子穿的根本不是花格格衫,是那种带条条的混纺衫,竖条条,看得可清了。那男的也不是杨如意,杨如意没那人高,绝对不是杨如意,再说也没见杨如意回来。
他说他曾在场里见过那人,也是和麦玲子站在一起,只是离得远,没看清脸儿。前一段不是有个县城里来的卖衣服的小伙么,说不定就是那个卖衣服的小伙儿。那小伙穿得很洋气,头抿得狗舔了似的。那天他在代销点门前晃来晃去,跟麦玲子说了很长时间的话。看着就像他。
他说麦玲子没戴表,是那个高个男人戴着块表。那男人的手一晃一晃的,他就看见那男人戴着表。
他说他看见那男人上前拉麦玲子,麦玲子不让他拉,胳膊甩了一下。他看得清清的,麦玲子的胳膊甩了一下,后来那男人又去拉她,麦玲子的胳膊又甩了一下,那手腕很白的,根本没戴表。那男人不动了,两人就站着叽叽咕咕地说话,说了很长时间……
他说根本就没有看见梯子,哪会有梯子呢。月亮照着,楼上亮亮的,一扇一扇的玻璃都看得很清楚,没有人,也没有梯子。那么高,怎么会爬上去呢?
他说,要有啥事也是那男的强逼麦玲子干的。是那男的骗了麦玲子。那男人是大高个,要动起手来,麦玲子是斗不过那男人的。说不定是拿着刀子逼着麦玲子,麦玲子害怕了才跟他走的……
他说麦玲子就是进了那所楼房,也不是那天晚上去的。再说好事儿占便宜事儿不能都让杨如意那狗儿得了,他也是人,他不相信他就有那么大的本事……
林娃说:“河娃准是看错屁了!”
那天夜里他也起来尿了。河娃先起来尿,然后他又起来尿,也就是错那么一会儿工夫,两人看的不一样。河娃一准是看错了。
他说,那天夜里大月明儿不假,满天星星不假,可……就、就、就是没有人,那楼后面根本就没看见人。男人女人都没看见。倒、倒、倒有个梯子。梯子靠墙放着,黑梯子,好像是铁条焊的,长长的竖在地上,就是梯子。一坎台、一坎台都看见了么。他一点也不迷糊。
他说人没看见,影儿倒看见了,那不是楼后边,是楼南头,楼房南头有人影儿,黑黑的人影儿,是两个人抱在一起的,他还听见他们“吧叽、吧叽”在“啃”呢。
他说那女的准是麦玲子。男的就不知道是谁了。他没看见人,他看见的是影儿,一对人影儿,抱得很紧,比绳捆得还紧。那影儿一晃一晃的,两头并着。看动静那男的年龄不会小了,怕也有三十七八、四十上下了。就跟他的年龄差不多。
他说前些日子还见麦玲子出来挑水,腰儿细细的,风摆柳似的一扭一扭,那水桶也跟着一悠一悠的,他怎么就没看出来腰里紧呢?
他说那天夜里他看见的影儿不是带格格的,也不是带条条的。他见麦玲子穿过花格格衫,也见麦玲子穿过带条条的混纺衫,不过那天晚上穿的不是这两件衣裳。她穿的是小碎花儿蓝底的上衣,那影儿是花的,看得很清楚。
他说,后来人影儿不见了。他听到了脚步声,那脚步声一东一西地去了。往东的是男人,脚步重些;往西的是女人,脚步轻些……
他说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可这是两厢情愿的事,也怪不得谁。也许是两人私奔了;也许是两人一块自尽了;也许是两人一块进那楼房里去了。
他说他看见那梯子一直在那儿竖着,就是没见人爬上去。那梯子在那竖着,肯定是干什么用的,兴许是有人上去了,又下来了。也难说。
他说他后来就回屋睡了,一觉睡到大天明。早上起来尿尿,却又看见楼后什么也没有,那架梯子肯定是被人偷偷地搬走了……
独根娘说:“麦玲子不会有这些花花事儿。”
她说这闺女自小没娘,性子刚烈。做事说初一就是初一,说十五就是十五,根本没人敢咋她。
她说这闺女肯定是进城跟她爹去拉了几趟货,看了县城里的花花绿绿,看花了眼,看花了心。又看狗日的杨如意一个人跑出去回来就盖这么一大栋楼,也跟着起邪念了。
她说她看见这闺女前些日子老愁着脸,愁得脸都黄了,一肚子心事。她就知道没有个好,果然就出了事了。
她说麦玲子身上戴的“洋罩”不是男人送的,是她自己在县城里拉货时偷偷买的。她去县城里给独根拿药,刚好碰见了麦玲子,麦玲子还羞呢。
她说麦玲子是去过那楼里。那天夜里她也看见麦玲子了。不过,不是在楼后面,是在楼前面见到的。那是个阴天,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麦玲子一个人在楼前面的黑影里站着。这都是那天夜里她出来让独根尿尿时看见的。
她说她听见狗咬了两声,是那杂种狼狗咬的,接着一村的狗都咬起来了。她听见门响了一声,往下就没有声音了,黑影儿里也没有人了,麦玲子肯定是到那楼里去了。
她说,别的也就难说了。
她说,也许这闺女跑出去给城里人当保姆去了;也许是遇上歹人,给人贩子卖到山里去了;也许是给人害了……
麦玲子失踪的事越传越玄乎,说法儿也越来越多。自然都是与那所楼房有关的,人们认定麦玲子是到那楼房里去了。村里已经出了两桩这样的邪事,一个死了,一个不见了。都说这事出得太怪了。那大房子真格是邪,太压人了!
往下自然是越说越气,越说越吓人。一干人恨得眼都黑了。这当儿,大碗婶一拍屁股说:
“男人都死绝了?!要那鸡巴干啥用的?一窝子软鳖蛋!……”
这一下子就把火点起来了。汉子们都挺了腰,咬着牙说:“奶奶,给狗日的扒了!”
大碗婶又在一旁撺掇说:“有鸡巴的就上去给我扒了!害得一村人不安生……”
汉子们也能吆喝着往前走。你撺掇我,我撺掇你,把胆子撑得大大的。走了没几步,又有人说:“咱先礼后兵。去问问村长,要是村长不管,咱就给狗日的扒了!不管咋说,理先搁前头。”于是,有人飞快地跑去找村长了。
等了一会也不见村长杨书印出来。回来的人传话说:“村长说了,民间的事别让他出面,他一出面就不好说了。你们该咋办咋办……”这话留下了个活口,那意思是很清楚的。虽然各人心里都有些怯,也不好不去了。
一时,汉子们又撑着一股血气往前涌,边走边吆喝:“给狗日的扒了!……”惹得村里人都跑出来了,满街都是人。女人们看看那楼,心里先就怯了,忙去拉男人,又趁人不备在孩子的屁股上捏一把,孩子一哭,就更有理由拽男人了,汉子们心里也怯,只是怕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也就强拽着身子往前走。离那楼房越近,拿抓钩、铁锨的汉子手越软,女人更是哭哭啼啼的死命去拽,生怕汉子一抓钩下去中了邪,说不定命就搭上了……
汉子们心里怯是怯,只是喊声不弱:
“扒了!给狗日的扒了!……”
到了门前,还没动手呢,罗锅来顺弓着腰从门里走出来了。他看了看众人,叹口气说:“扒吧,扒了好。这房子不是咱住的……”说完,“扑咚”一声,给众人跪下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怎样才好。手里的家什都张张扬扬地举着,只是没有落下去……
这当儿,又见“老杠”红着眼忽腾腾从村东跑过来,光脊梁手里举着一把抓钩,跑到楼前头扑咚就是一抓钩;可那抓钩抡起来只在院墙上砸出了一个白印,却抡到脚上去了,立时便有红腾腾的血流了出来……
这房子邪呀!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张扬了。女人们纷纷上前,拉住男人死命地往家拽。男人也终于有了下台的机会,也就骂骂咧咧地去了。
村长杨书印在自家院里站着,默默地吸着烟。等了一会儿,听不见有什么动静,也就阴着脸回屋去了。
五十一
有人说,那楼房里的第一间屋子是红颜色的。红得像火,像血。头顶、地下、前后左右的墙壁,全都是漆的红颜色,人一走进来,浑身就像被火烧着了一般,立时就想发疯!那红色越看越吓人,简直就像一座燃烧着的火海,铺天盖地地朝人压过来……
五十二
麦玲子失踪后,罗锅来顺悄没声儿地从楼屋里搬出来了。
自从住进这所楼屋,他就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一个又一个噩梦紧紧地缠着他。稍稍清醒的时候,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的腰弓得更厉害了,整个人就像塌架了似的,苦着一张布满老皱的脸。没有人责怪他,是他自己要搬出来往的。他觉得他的福分太浅太浅,架不住这么大的房子。这都是命哇,这楼屋自盖起后一再出邪,他受不了了。
罗锅来顺在楼房外面的空地上搭了一个小小的草棚,他把自己的被褥从楼屋里挪出来,夜里就住在这么一个像狗窝似的草棚里。住在这草棚里他心安了,也能睡着觉了。冬天天冷,他像虾似的蜷在小草棚里,也不觉冻得慌。人老了,活一天就多一天。能安安生生活就是福,还想什么呢?
人搬出来了,楼就空了。儿子不常回来,这空空的一座楼看上去连一点活气也没有,阴森森的。罗锅来顺虽然不住这楼屋了,却还一天几遍去楼院里照看,料理。早上他爬起来去楼里扫院子,扫了院子还得一天两次去喂狗……那只狼狗在院里关得久了,见人就咬,样子很凶,他甚至怕进这楼院了。怕归怕,可还是得去。有时候,他觉得他是背着这座楼过日子的。人搬出来了,这楼屋却依旧缠着他,他是脱不掉的。那简直不是房子,是他的主人,他每日里得按时去侍候这“主人”,却又黑天白日里受这“主人”的害……
他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命,命是注定的。他一辈子只能住草窝,只有在草窝里才睡得安稳些。夜里,他常听见那只狼狗的咆哮声,那狗叫起来很恶,把链子拽得“哗啦、哗啦”响,还“咚咚”地撞门!每到这时候,罗锅来顺就又睡不着觉了。他知道是那狼狗惹得村里的狗们又围住门了。狗们天天夜里围在门口,就等那狼狗出来呢,只要一出来,那就是一场恶战!他不敢放狗出来,那狼狗熬急了,一出来就会发疯的。他怕咬伤了谁家的狗,他是连人家的狗也不敢得罪的。所以,狗叫得太厉害时,他不得不爬起来去看看,他怕那狼狗会挣断铁链子。
村人们见了罗锅来顺,也觉得他挺可怜的。房子盖得那么大那么好,却又不敢住,到老了连个安生的窝儿都没有。想想,心里的气儿也就稍稍地顺了些。也就更认定那楼房是压人的“邪物”了。
罗锅来顺却不觉得难受,他已经麻木了。每日里像游魂似的从草棚里走出来,慢慢地挪进楼院,把房子打扫干净了,又慢慢地从楼院里走出来,重又到草棚里安歇。人是很贱的,有了什么之后就丢不掉了。纵然是很沉重的东西他也背着。他觉得人就是这样子。
每当小独根从对面院墙的豁口处探出头来,罗锅来顺脸上便有了一点点喜色。他是喜欢孩子的,很愿意跟孩子说说话。只要孩子能给他说上几句,他心里也就松快些了,他问:“孩子,快满百天了吧?”
“快了。”小独根说。
“满了百天你就能出来了。”
“满了百天就能出来了。”
罗锅来顺笑笑。
小独根也笑笑。
“爷,你不住大高楼了?”小独根歪着头问。
“不住了。”罗锅来顺很安详地说。
“住草棚了?”
“住草棚了。”
“为啥呢?爷,你为啥不住呢?”小独根很惊讶地问。
“爷住不惯。”
小独根怅然地望着那高高的楼房,又看看罗锅来顺,咬着小嘴唇想了想,说:
“爷,那楼里有鬼,是么?”
“……”罗锅来顺语塞了,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孩子还小呢,还不懂事呢。他不能胡说,胡说会吓着孩子的,他怕吓着孩子。该怎么说呢?
“真有鬼?”
“……那房子邪。”罗锅来顺迟疑了半晌才说,他觉得他没法跟孩子说明白,他说不明白。
“娘也说那房子邪。鬼吃人么?”
“别问了,孩子。你还小呢,大了你就知道了。”
小独根昂着头说:“我不怕鬼。我进去就喊:鬼,出来!他会出来么?”
“没有鬼。孩子,没有鬼。”他真怕吓着孩子,他想给孩子说点别的什么,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鬼也怕人,是么?”
“……怕。”
“爷,你能给我解开绳子么?”小独根眼巴巴地望着他说。
“等等吧,孩子,再等等。”
“等满了百天?”
“等满了百天吧。”
小独根很失望地看了罗锅来顺一眼,又痴痴地望了望对面的楼房,头又慢慢地缩回去了。待一会儿,小独根又突然地探出头来,喊道:
“爷,你记着。”
“我记着呢。”
罗锅来顺觉得很对不起孩子。孩子小呢,这么小的孩子一日日拴在树上,也太可怜了。他很想偷偷地给孩子解了绳子,让孩子到这楼院里玩一次,哪怕只玩一小会儿。神鬼都不会害孩子的,也不该伤害孩子。可他知道那绳子是解不得的,万万解不得!村里已出了不少事了。万一呢,万一这孩子摊上一点什么,他的罪孽就更深了。孩子的命太金贵了,他担不起风险。人是什么东西呢?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又必须做。人是什么东西呢?
罗锅来顺愣愣地站着,站了很久很久。儿子不让他种庄稼了,儿子说让他享福呢,可他没有福,没有福享什么呢。他很惆怅,那双网了血丝的老眼里空空的,像是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冬日天短,天光很快就暗下来了,冷风一阵一阵地吹着,吹得人身上发寒。罗锅来顺又得喂狗去了。他侍候那楼院,也得侍候那只狼狗,狗又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