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三十一

每逢十五月圆的时候,整座楼房就像水粉画一样高挂在扁担杨的夜空。那“画”上像走马灯一样,映出各种叫人猜不透的影儿,一会儿是黑的,一会儿是白的,一会儿是粉红的,一会儿又是暗灰的。人走到跟前去看,便又是什么也看不到了……

三十二

日夕的时候,杨如意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车上仍是带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里还牵着一条狼狗。

已是阴历十月了,那女人还穿着薄薄的连衣裙,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婷婷地跟在杨如意的后边,也不显冷。这女子叫惠惠,杨如意叫她惠惠。她是县卫校的学生,正上学的时候便跟杨如意跑出来了。杨如意送了她一块女式小坤表,县里还没有这种款式的小坤表。她很喜欢这块表的款式,也喜欢坐在摩托上兜风。其实她也是个农村姑娘,可谁也看不出她是农村姑娘了。进城之后,变化最快的就是农村姑娘。她手里牵的狼狗有一米多高,直直地竖着两只耳朵,看上去很凶。那是杨如意花了三百块钱从狗市上买来的。

一进门,杨如意先跟爹打了声招呼,把狗拴在院里,便领着惠惠上楼去了。

当着那姑娘的面,罗锅来顺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地望着儿子。儿子一天天陌生了。他几乎快认不出儿子了。儿子穿西装系领带,浑身上下崭呱呱的,已经没有一点农民味了。特别是儿子那双眼,贼亮贼亮的,看上去就跟那狼狗似的,有一种叫人说不出来的东西。他怕,怕儿子有一天会出事情。他很想给儿子说一点什么,可儿子一回来就上楼去了。

楼上叽叽嘎嘎地响着儿子和那女人的笑声。罗锅来顺却在院子里蹲着,孤寂地蹲着,像条狗似的……

待儿子又下楼来的时候,罗锅来顺慌忙叫住了儿子:

“狗……如、如意,你来,我有话说。”

“有事么?爹。”杨如意问。

“你来。”罗锅来顺勾着头进屋去了。

“啥事?”儿子也跟着走进屋来。

罗锅来顺默默地望着儿子,一句话也不说,突然就给儿子跪下了,泪无声地从他的老脸上淌了下来,杨如意一惊,忙上前搀他:“爹,谁欺负你了?”

罗锅来顺呜咽着说:“如意,你叫我多活两天吧,爹求你了……”

“咋了?你说……”

“这房子我是一天也不能住了!一天也不能住了……”罗锅来顺摇着头说。

杨如意望着可怜巴巴的后爹,突然笑了:“嗨,我当是啥事呢。爹,你呀,苦了一辈子,连福也不会享……”

罗锅来顺惊恐不安地说:“咋招这罪孽哪?都说这房子邪,是凶宅。我黑晌儿睡不安稳……”

杨如意不以为然地说:“谁说的?人家城里盖那么多楼。也不请人看宅子,说盖就盖,啥屁事没有,你别信那一套!就好好住吧。真是穷命!……”

“别比城里,城里人多,阳气重。这,这房子我是不想住了。”

杨如意安慰他说:“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别瞎想就啥都没有了。你看,怕你一个人孤独,我给你买了条狗,你就好好喂吧。”

怎能不信呢?春堂子夜里来这楼房里看了看,第二天就死了,死得不明不白。再说,夜里他老听见有人叫他……他很想给儿子好好说说,可儿子不听他说,就又“噔噔”地上楼去了。他赶忙又叫住儿子:

“如意,你听我说。”

儿子在楼梯上站住了,不耐烦地问:“又是啥事?”

“别坏女人。听我的话,别坏女人。坏女人要遭罪孽的……”

杨如意冷冷地笑了两声,说:“你放心吧。别管了,我心里清楚。”

儿子在楼梯口消失了。罗锅来顺重又蹲在院子里,孤零零地蹲在院子里。他心里凄惶,却又觉得该为儿子看住点什么……

杨如意回到楼上,关上门,看了看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的惠惠,说:“惠惠,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惠惠撇撇嘴说:“不就是个大厂长么。”

杨如意摇摇头,说:“我不是问这些,你还不了解我。”

惠惠拧了拧腰,笑了:“反正不是好人。”

“对,”杨如意也笑了,“不是好人,我承认我不是好人。”

惠惠睁着一双大眼,半羞半嗔地说:“说这些干啥?”

“我只不过想告诉你,我的确不是好人。”杨如意很平静地看着惠惠。

惠惠脸一扭,说:“我不管你是好人坏人……”说完,又偷偷地打量着杨如意。

杨如意说:“可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能考上卫校是不容易的。你愿意跟我来,当然不仅仅是要我给你掏学费。我知道你家里不宽裕,你娘有病……可你不是城里那种见钱眼开的姑娘,你不是……”

“你……”惠惠咬住嘴唇,头慢慢地勾下去了。

杨如意款款地在沙发上坐下来,并没有靠近惠惠,仍然是很平静地说:“我说这些,没有一点看不起你的意思,我也是从乡下走出来的,我们都不容易。你放心,学费我会给你的,这三年的学费我全给你。不过,我要让你知道,我不是个好人。”

惠惠看了杨如意一眼,又恨又怨的一眼,忽一下站起来了……

杨如意依旧坐着,说:“你要想走,我不拦你,我不勉强你做什么。以后有难处你还可以找我……”

惠惠咬了咬嘴唇,突然说:“那我走了。”

杨如意也站了起来,说:“好,我送你……”

杨如意的目光像锥子一样盯着惠惠,像是把她的心“钉”住了。渐渐,渐渐,惠惠的头勾下去了……

杨如意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惠惠的头发,说:“惠惠,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不能骗你。你也该有个思想准备。”

惠惠忽然一下子扑到了杨如意的身上,“别说了,别说了……”

杨如意抱住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姑娘,轻声说:“惠惠……”

惠惠的头贴在杨如意的胸脯上,喃喃地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不会和我结婚的……”

杨如意的手更轻了,他轻轻地抚摸着抚摸着惠惠的乳房,头贴在她的耳边说:“不,惠惠。我知道自己,我是怕你跟我受连累。因为我不是好人……”

惠惠的脸更红了,她浑身颤抖着紧紧地贴在杨如意身上,说:“抱紧我。我冷……”

杨如意把她轻轻地抱了起来,抱到床上去了。惠惠软软地瘫在他的怀抱里,两眼微微地闭着。假如这时候她看杨如意一眼,她一定会害怕的。这双眼睛像盯着猎物的猛兽一般,荧荧地闪着绿火一般的亮光。

杨如意刚刚在床上躺下来,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如意,如意。”

杨如意走出来顺着楼梯往下一看,是后爹叫他呢。便不耐烦地问:“啥事?”

罗锅来顺说:“如意,去你书印叔那儿坐坐吧,他捎信儿叫你去呢。”

杨如意沉吟了片刻,问:“他叫我了?”

“是你大碗婶捎的信,说你回来了叫你去一趟。”

杨如意一听,转脸就走,说:“我不去。”

罗锅来顺求道:“去吧,娃子,你也该去他那儿坐坐了。他说也没啥事,你要不想去就别去了。”

杨如意猛地站住了,问:“他就这么说?”

“就这么说。”

“没说别的?”

“没说别的。”

这算什么话?不想去就别去。既然知道我不会去,为啥还要说这话?是激我么?杨如意眼珠子转了转,说:“好,这我倒要去见见他了。会会这位村长!”

罗锅来顺还想给儿子说说村里的事,可没等他张嘴,楼上传来了女人那娇滴滴的叫声:

“如意,你来呀。”

三十三

夕照下,西天燃烧着一片红红的火烧云。那橘红色的霞辉仿佛把整座楼房都点燃了,一座固体的火焰高高地燃烧在扁担杨的上空。楼房的每一扇玻璃都映着一个橘红色的火球,那火球亮极了,像一颗颗初升的太阳……

当夕霞一点一点地短回去的时候,窗玻璃上的火球也一点点地小,一点点地小。倏尔,起风了,天光暗下来了。楼房突然蒙上了紫黑色的亮光,像是燃烧后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