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瞎话儿”(一)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滚动着橘红色落日的黄昏,族人们齐齐地跪在一棵巨大的老槐树下(一代一代的后人,一代一代的讲述者都曾说是老槐树,那是槐树么?)。
槐树前端坐着八十二岁的远祖。老人安详地坐在那里,闭着智慧的双眼,那过分成熟的额头挺挺地仰望苍天,那由岁月和风沙切出一道道纹路的老脸,漫散着紫红的光。在饱受了七十七天的风沙之后,老祖宗那像“活地图”一样的老脸上还能透出紫气来,使族人的心灵上得到了一些宽慰。
族人们偷觑着老祖宗的脸色,期望着能从他的脸上得到一点什么。然而,他们看到的仍是一片默然。他脸上那由汗霜凝结成块块的灰沙正一片一片地往下掉,遍布紫气的脸膛清晰地显现出一条条红胀透熟的血脉,看去就像是一条条紫红透亮的蚯蚓。那威严中蕴含着智者的慈祥,渐渐、渐渐,有笑意透出来了。那笑意仿佛是他睿智大脑里播出来的智慧之光,就像是紫红的太阳普照着跪下的族人。于是,族人们连连叩头,叩谢上苍的恩赐。
天静静,地也静静。暮色正在缓慢地合围,那一轮火红的球即将滚落,夜就要来临了。饥饿、寒冷和旅途的劳顿一起袭上族人的心头。在跪着的黑压压的人群中,孩子的哭声四起。可谁也不敢动,就那么死跪着。在这次迫不得已的大迁徙中,他们已经随着老祖宗走了七十七天了!漫天黄沙几乎裹去了三分之一族人的生命,只有身上蕴含着祖先那无穷耐力的人才能走到这里。他们在静等着老祖宗的明示,盼着老祖宗能在冥冥之中的上苍的庇护下,指出一条通往幸福的路。——在天黑之前!
落霞那橘红的光线正在一点一点地缩回去,火球在跃下地平线之前艰难地弹跳了两下,摇摇地坠落了一半圆红。老祖宗脸上的紫气也随着渐渐地消散,暗下来岁月的印痕。那“老人斑”霎时布满了整个脸膛,沟沟壑壑的纹路也风干了似的绷紧,那眼依旧闭着。
族人们焦急地再次叩头,磕拜声震天动地!终于,跪在前边的族人看见老祖宗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腿,麻鞋无声地掉在地上,伸出了一只脚……
一声长喝,族人们依照老祖宗的“吩咐”单腿跪下,对天盟誓:
从此以后,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凡小脚趾是双趾甲盖的,就是族人的血脉!
族人们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看着小脚趾上的双趾甲盖——族人的标记,发誓要一代一代传下去。
就在夕阳落下的最后一刻,老祖宗的手缓缓地扬了起来,启示般地指向远方。族人们随着转过脸去,奇迹出现了:
在夜幕即将合围的远方的天边,出现了一条清凌凌的大河,琴韵一样的水声隐约可闻,河那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有水,就有了活路。
于是,族人们齐声欢呼,叩谢上苍的恩赐。可当他们转过脸来的时候,老祖宗已经倒下了,脸上带着安然的微笑。族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一个接一个上前去吻那族人血脉的印记……
最后一个去吻祖先脚趾的是族人中最年轻的季和。他背着全族人唯一的木犁,淌着满脸热泪,爬到了老祖宗的脚前。在他吻脚趾的一刹那间,季和偷偷地瞅了老祖宗一眼,又赶忙低下头去。从他记事起,老祖宗就没说过一句话。他为什么不说话呢?(许久之后,季和脑海里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念头:难道老祖宗是哑巴么?)他不敢往下想……
族人们开始祈唱了。苍凉悲壮的诵唱声在沉沉的暮色中飘荡……在诵唱声中,族人们轮番捧起一抔一抔的沙土撒在老祖宗身上,直到夜半时分,这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土丘。土丘上,按照本族最隆重最尊贵的葬礼仪式,放置了五颗珍贵的谷种……
黎明时分,当季和醒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人们不见了。除了远去的一大片脚印以外,就剩下老槐树、祖坟和他。他躺在沙窝里睡得太死了!竟然没有听见一点声音。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土,朝着远方望去。除了一望无际的黄沙之外,什么也没有。没有河流,也没有绿树……他又一次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远去的脚印。难道眼花了吗?黄尘,黄尘,遮天蔽日的黄尘……他就这样围着祖先的坟走了一圈又一圈,又趴在地上听了很久很久,没有水声,只有呜呜的风。
季和呆住了。
如果顺着族人的足迹寻去,他会赶上的。就在他扛上木犁开腿的时候,仿佛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攫住了他那颗年轻的心,使他再一次地看了看祖先指定的方向,那里的确只有漫天黄沙。他迟疑了,一步一步倒退着朝另一个方向挪。他知道背叛祖先的遗嘱是要遭报应的。他觉得他浑身在抖,恐怖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响在头顶上的巨雷把他炸成碎片!一步,两步,三步……十步之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四周静静的。突然,他飞快地跑上了埋着先人的土丘,大口喘着粗气,把坟顶那五颗谷种攥在手里。尔后,他倒退着走下土丘,在坟前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又一步一步地退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背着一架木犁,揣着五颗谷种,跳着一颗恐惧而又好奇的心。
一个黑点渐渐地在天边消失了。
一连走了七天七夜,季和迷失方向了。
他像野兽一样往前瞎撞,拼命逃避那遮天盖地的黄沙,却怎么也走不出黄沙的世界。烈日和狂风挤走了他身上的最后一点点气力,嘴上、脸上裂出了一道道的血痕,两只脚也磨得血淋淋的,他再也走不动了。
这时,他那颗跳兔般好奇的心经过苦难后渐渐冷却下来,开始结茧了。这颗年轻的心在痛苦的磨难中一点点走向成熟,孤独正一点点地吞噬着好奇。他立时感到离开族人是可怕的。他后悔了,无力地跪下来,抱头痛哭。此刻,他是真心愿意归顺,只要能让他回到族人的行列,他愿意承受最重的处罚。他一遍又一遍地祈求上苍,祈求死去的祖先,求那冥冥之中的神灵给他以改过的机会……
风沙狂吼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烟柱从他身边旋过,荡起通天的狼烟,顷刻间把一个沙丘吃掉了,又把一座更高的堆起。太阳在灰蒙蒙的沙天上摇晃着,像血一样暗红。倏尔天黑下来,泼墨一般的乌云千军万马一般朝他压来,风打着呜呜的长哨儿贴着地皮掠过,紧接着是一记霹雳般的闪电!瞬时在黑天上划出一道刺眼的亮线,大雨倾盆而下……一时又雨过天晴,太阳火辣辣地烤着,沙浪蒸发出灼人的湿热。
季和实在是走不动了,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在地上爬,爬出了一片血痕。干热的沙土很快地吸干了他留下的血迹,给他以扎心的疼痛。他常常昏迷过去,醒来后又爬,一种求生的本能使他慢慢地往前挪动。当他爬不动的时候,他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用最后一点气力往远处看,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点什么,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绿色!看到了树!!
他栽倒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终于有了一线希望,这希望迫使他鼓足最后的勇气往前爬,爬……
第二天,当他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太阳正冉冉升起,鸟儿在枝头叫着,哗哗的流水声十分悦耳。在他的眼前,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河滩地,一条流淌的河。一股带有野果香味的小风正从河那边吹过来……
“天哪!”季和大叫一声,扑倒在河滩地里。
季和就在这里住下了。他用树枝和茅草给自己搭了个窝棚,又带足了水去把那扔在路上的木犁找了回来,连同谷种一起放在窝棚里。以后,便每日到树林里去采集野果。
过了些天,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他在河滩里扎下了犁。小心翼翼地把那仅存的五颗谷种埋在新开的土地里……
他用木橛在地里做了记号,一日一日守护着这五颗埋在土地里的种子,急不可待地盼着它发芽。十天之后,只有一颗种子发芽了,地上拱出了两片幼小的嫩芽儿;十四天之后,渐渐长高的小芽儿又分出两片嫩叶;一个月之后,小苗儿已长有一尺多高了。这是唯一的希望了,季和更加小心地守护着它。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呆呆地坐在地边上,静静地听着河水哗哗的流淌,听着树林子里发出的鸣虫儿的叫声,听那肥厚的土地里发出一种无名的蠢动……顿时,他心里朦朦胧胧地升起一种渴求,这渴求很快地燃成一腔蓬蓬的心火。他脱去了身上的一切,但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是火辣辣的。在他的身体的下部有一根棍子一样的东西来回打着两条腿,迫使他跳起来,身不由己地顺河向东跑去。他的一双亮眼在夜色中闪着野性的光。一条棍子一样的东西不停地抽打着他,那股不可遏制的蛮力推着他不停地向前跑,跑。他只觉得两耳呼呼生风……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在一个敞亮幽静的河湾里,他突然听到了棒槌的声音。那带着水音儿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响着,脆而圆润,像是敲在他的心上。他趴在河坡处偷偷望去,朦胧中看见是一个女人在河边洗衣裳。那奇妙动听的棒槌声正是从她手下传来的。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在朦胧的月光下看女人那柔动的曲线一起一伏地在河水里映着,一头秀发像黑缎子一般在夜色中闪闪发光。过了一会儿,那动听的棒槌声消失了,女人幽幽地站了起来,脱去身上的衣裳,像软白的云朵一般扑进了水里,“哗啦,哗啦……”的撩水声像打碎的细瓷儿一般好听。他看到了女人那白白的脸儿,白白的膀儿,忽儿悠悠的眼睛,还有胸脯上那两坨颤颤耸动着的软雪……
季和身上那股野性的力突然消失了……
就在这天夜里,季和在窝棚里做了一个梦。他在梦中走出了窝棚,走到了新开的地里……他突然发现那棵谷子神奇般地长高了。谷棵像大树一样地粗壮,高高地直插云天。肥大的谷穗一嘟一嘟地倒垂着……他刚一贴近谷棵,便听到了棒槌的声音,离开谷棵,那神奇的声响就消失了。于是,他顺着谷棵爬上了天空……在天河边上,他看见了那个洗衣的棒槌女。棒槌女的棒槌漂到河里去了。季和跳进天河帮她捞出来。在递棒槌的时候,季和抓住了棒槌女的手,突然把她抱在怀里,顺着高耸入云的谷棵一步一步来到了人间……
第二天早上,当季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是从地上抢来的?还是从天上抱来的呢?没人知道。)……
十个月之后,窝棚里传出来了新生命那响亮的哭声,棒槌女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季和把那神秘的小红肉儿掂了起来。他清楚地看见,在小红肉儿那粉红的小脚丫上,嫩点儿一般的小脚趾分叉着两个米粒大小的趾甲盖。这是本族血脉的标记。他笑了。高高地擎起小红肉儿,亲了亲孩子那嫩芽儿一般的小脚趾。像对待祖先一样。
从此,季和再也没有离开这块土地,直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