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妹 一
全校学生黑压压一片坐在大院里,横竖分不出行了。田冬梅大概坐在第三排正中,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的眼盯在倚墙砌的土台上,节目就要开始了。
不久。一个童声时紧时缓、顿挫抑扬地响起,加上噼噼啪啪的竹板声,戳在学校门口旁听的老农就叫好:“跟戏匣子里一模一样。”快板书《奇袭白虎团》讲完了,田冬梅拍痛了手掌。骚动后。便是一片窃窃私语:
“这个盛元子记性真好。”
“盛元子功课也好,门门全班第一。”田冬梅的小脸仰着,小嘴抿着,嘴角、眉梢都向上翘着。
“恐怕要背半个月。”
“才不呢,跟广播学,听三遍就会背了。”
“你咋知道?”
“我和他同桌。都是柳村的……”
田冬梅还要说下去,一个拉着长腔的声音已经响起。看台上,盛元子和一个柳眉细眼的小姑娘挨肩开说了。
“战鼓咚咚响。”小姑娘的小拳头擂两下空气,做个丁字步亮相,目光落在盛元子左颊上。
“凯歌阵阵扬。”盛元子向右前跨一小步,双手向上一伸,小姑娘被拥进了他臂间。
田冬梅怔了怔,脸就冷了,手绞着发辫,眼朝台上柳眉细眼的小姑娘狠狠剜去。小姑娘看不见田冬梅脸色,入了戏,眼睛照旧左右流盼,该拉盛元子的手就拉手,最后一个造型更是放了胆子,一只手揽着盛元子的腰,左脚飞向空中,身体完全倒在盛元子的怀里。这个“常青指路”的造型最受人欢迎。在一片开了锅的掌声中,田冬梅只听见自己的咬牙切齿声。
散会后,田冬梅做了两件事,她对盛元子狠巴巴地说:“虎子再欺负你看谁还管。”多的话没有,转身又去找小姑娘。柳眉细眼正对着小镜擦没洗净的油彩,田冬梅鼻子哼哼着,吐口唾沫踩一踩,骂一句:“长不大的小妖精!”
这一年,田冬梅十三岁,盛元子十一岁,都上五年级。
第一次看见盛元子,田冬梅就喜欢上了。在田冬梅眼里,盛元子是天上掉下地缝钻出的孩子,夕阳照在他透明的脸上,像一只洗净的水萝卜。小盛元目光盯着嬉闹一堆的小男孩,很有点羡慕的样子。一个剃着桃尖头的小男孩走过去冲盛元眨眨眼,说:“玩骑马打仗吧。”
盛元子不懂,愣怔着,桃尖头说着:“你当马。”就要把他骑在胯下。盛元子一挣扎,桃尖头把他摔在松软的湿土里。盛元子爬起来,桃尖头又把他摔倒,叉腰说:“谁赢谁骑马。”田冬梅冲过去,摔倒桃尖头,也叉腰说:“虎子,你又欺负人。”虎子扑过去,又被田冬梅摔倒。田冬梅拉起盛元子,问:“我咋没见过你?”
“我家在北京城里住。”
“咋又回来了?”
“爸说爷爷年纪大了,就回来了。”
女孩惊奇道:“你不叫爹,你叫爸?”
盛元子不说话。
女孩说:“我叫冬梅,往后和我玩吧。”
盛元子说:“行!”
就这样,田冬梅和盛元子亲近了。
这种关系也像村边的赵河,一边走一边拐着弯。田冬梅终于在四年级完全得到了盛元子的信任。她靠拳头和牙齿,打退了虎子们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成了盛元子的保护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盛元子觉着田冬梅十分高大。因此,演出结束后,盛元子赶紧小心去赔不是。谁知田冬梅忽然就变了一个人,细声细气和他说起话来,搞得盛元子有点莫名其妙。
后来,田冬梅又和柳眉细眼的小姑娘成了朋友,兜里也放一个小圆镜,没人时匆匆掏出来,做几个鬼脸。她心也变得细了,不久她发现盛元子喜欢看小说,就去收破烂的舅爷家找些旧小说,节骨眼上就送盛元子一本。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着。一日,放学回来走到竹林旁,田冬梅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烈火金刚》,在盛元子眼前一晃,径往林中走,果真盛元子就急急跟过来,眼里似伸出了小手。田冬梅抿嘴一笑,看看已和自己一样高的盛元子,骂道:“怪不得人家说你是个书虫。”
又过一会儿,田冬梅咬咬嘴唇说:“盛元子,你管我叫啥?”
“冬梅姐呗,都叫几年了。”
“我骗你哩。”
“咋会呢!”
“盛元子,说了你别生气。”田冬梅把书递过去,“其实,其实我不比你大,我比你生日小。”
“咋会呢,去年你还比我高哩。”
“你,你不知道,我小时生过一回病,病一好就长出半头高。”
“真的?”
“你不信?”
“我信,孙悟空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哩。”
“你比我大,往后就别管我叫姐了。”
“那叫啥?”
“叫冬梅妹吧,你试着叫一声。”
盛元子把目光从书上扯起来,喃喃道:“冬梅妹,冬梅妹,咬嘴,不如叫你冬妹吧。”
“中,这样又好听又不咬嘴,你叫一声。”
“冬妹。”盛元子叫一声,目光又掉在书上。
“声大点,再叫一声。”
盛元子又叫一声,开始翻书。田冬梅没想到难题竟这般易解,嘴角和眉梢兀自向上跳动着,扭头用眼细品盛元子翻书的贪相。
过了好一会儿,田冬梅说:“天要黑了,别看坏眼睛,回家吧。”
盛元子应一声就走,走几步又停下问:“你咋不走?”
田冬梅两手绞着辫子,倚在一竿竹上,说:“你一个人先走。”就这么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就笑了。正笑着,忽就蹿出竹林,急急地喊:“盛元子,盛元子……”
盛元子站下了,一回头,田冬梅已到跟前,幽幽的声音响着:
“人前可别喊我冬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