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小
在北京的电梯里,福小在电话里听见一个女声在问初平阳:“福小?是那个秦福小吗?”
这个女声是齐苏红,她举起扎啤对着初平阳跟前的杯子碰一下。他们坐在南大街“堂·吉诃德”酒吧的露天茶座里。晚上九点半,客人不是很多,但能看出三分之一都来自外地。这很好,说明沿河风光带的旅游业前景大好,这才刚开了头。她说:
“是吕冬高中时的女朋友秦福小吧?”
初平阳点点头。“那就说好了,明天去看吕冬。”
“我在外面等你。反正他也不想见我。”齐苏红说,“不说他了。婚姻其实挺没意思的,真的。房子的事你再斟酌,价钱没问题,我可以比他们高这个数。”她张开右手对初平阳摇了摇五个细长的手指头,“在河南,你知道这不是个小数目。”
在运河南岸,在理想的房价之上再加五万,的确不是个小数目。这里是淮海市的花街,不是北京、上海和杭州,据说这三个城市的房价飞升的速度跟“神舟五号”基本持平。初平阳约齐苏红出来,本意要谈吕冬;从他辞职到现在,才几年啊,吕冬,他的好兄长、好同事,竟然进去了。吕冬不是个开朗的人,也时常怯懦和忧郁,但这种文人中比较典型的性格离精神病院还是无限遥远的。但他此刻的确就在卢家仓。
全淮海的人都知道卢家仓不仅仅指的是一片野地。这地方在明朝时出过一个姓卢的大官,具体啥头衔记不得了,相当于今天的部级干部吧。大官多大贪,此人在老家掠了上千亩良田,丰收时谷粮满仓,“卢家仓”慢慢被置换成地名。多年后运河泛滥,一条支流淹了卢家仓,从此成了低地,可以放牧,可以养殖,但房屋不敢建,粮食也不再种,一片大野地,正常的人不喜欢往那里跑。“文革”结束后,卢家仓还闲着,政府就运了成千上万卡车的泥土和石头过去,垫高了两块地方,一块建了看守所,一块用作精神病院;这两种地方大家都不喜欢,都怕,那就放到荒郊野外。这个决策很快出了问题。精神病院和看守所做邻居,怎么想都意味深长;是精神病人要当犯人一样严加管制呢,还是犯人必须当精神病人那般对待?没办法,只好把看守所拆了,找另外一个地方重建,反正是纳税人的钱,花起来不心疼。初平阳他们念小学的时候,卢家仓就只剩下精神病院了,学名淮海市第三人民医院。但淮海人还是习惯叫卢家仓。这号人就该送到卢家仓去;说的不是让他到卢家仓的野地去转两圈,而是说他脑子坏了,该进精神病院看看了。
刚提到卢家仓没几句,齐苏红就问起了大和堂。她很直接,想要。消息从哪里来的她没说,想用大和堂干什么初平阳也没问,作为淮海市住房建设局前办公室主任,她对这套房子的价值显然有充分的认识。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一起去看吕冬后,齐苏红一口气喝掉了剩下的大半杯扎啤,分手时她说:
“平阳,不多说了,看在吕冬的份儿上,若有可能,考虑一下。最后一句,价钱不是问题。”
“堂·吉诃德”的音响里放着英文歌《昨日重现》。初平阳继续坐在藤椅上,他想在故乡的夜晚里多待一会儿。齐苏红的扎啤杯此时显得无比巨大,她具备了做更大领导的酒量。照她刚才喝酒的架势,不在舒袖之下。而舒袖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一个两岁男孩的母亲。他把橙汁推到一边,让服务员给他一杯和齐苏红同样的扎啤,酒量不济他也打算把这杯喝光,为吕冬和舒袖。
关于这两年的吕冬,从齐苏红那里得到的信息只有两条:一是头脑出了毛病;二是还跟过去一样瘦。前者初平阳不能随便质疑,他不是医生;人有旦夕祸福,吕冬的的确确是进去了。但后者颇可以疑惑,娶了妻生了孩子的中年男人,以吕冬那样坚决不运动的生活方式,肚子不起来真是怪事;现在进去了,那瘦下来总是应该的。初平阳的印象里,深度焦虑的人都有一双皮包骨头的大眼睛,深陷在世界后面,乖戾而又狂躁,那眼神能把火柴给点着了——这吕冬怎么依然保持了中学沿袭下来的好身材呢?从初平阳认识吕冬起,吕冬就很瘦,身材很好的那种瘦,身材好得让女生都嫉妒的瘦。
他比初平阳高两个年级,和福小、平秋一个班,高二分班时,福小和吕冬念了文科,平秋立志学医,选了理科。学理科之前,初平秋最讨厌的男同学名单里就有吕冬,原因之一是吕冬太女气(现在的时髦说法是有点“娘”。整天在女生堆里玩,女孩子的游戏他全在行,跳绳、打沙包、转呼啦圈、跳皮筋、踢毽子,在这些女生绝对优势的项目上,班上的任何女生都不敢断定自己一定就比吕冬强。一到学校运动会,初平秋就会说,该让那个烦人的吕冬参加女子比赛);原因之二就是吕冬的身材让人生气。初平阳怀疑姐姐是出于嫉妒,初平秋稍微胖了点。初平阳认识吕冬,完全是因为姐姐的诋毁。大男生没点阳刚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是相当不体面的,那么,不男不女的人究竟是啥样的?初平阳特地拽上易长安去姐姐班的教室窗外看。他觉得姐姐夸张了,此人脸上的线条一点都不软,像连环画里的罗成,清秀里有股英气,眉毛浓黑,鼻梁挺拔,不管你用哪国的标准来衡量,他也是个爷们儿。不过第二次见到他,初平阳的确是挺惊讶,吕冬正和几个女生踢毽子,腰身之柔初,动作之复杂,鸡毛毽子在他身体前后左右精确地翻飞,每飞一圈都堪称花活,卫星绕地球转也不过如此。如果他不想停下来,毽子就可以永远飞下去,直到鸡毛踢光了为止。
更让初平阳叹服的是吕冬会打毛线。大到毛衣小到袜子和手套,平扣反扣正反扣阿尔巴尼亚扣,头头是道,大冬天坐在太阳底下可以和老娘们儿一争高下。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有这一手,听了让人心乱,觉得自己也被毛线缠住了。对初平阳这种手脚笨拙的人来说,绣花、打毛线是门高深的学问,他觉得吕冬是高人。好在初平秋分到了理科班,不再阴阳怪气地评说吕冬了,初平阳得以把这种敬畏保留了下来。成了朋友,初平阳忍不住打听吕冬技艺的源头。吕冬说,家里三个姐姐,终于盼来个男孩,小时候被当女孩贱养,为的是让他长命百岁。“在我家女人说了算,”吕冬说,“我妈是老大,我爸形同虚设。你要在女人堆里长大,你比我还心灵手巧。”好吧,初平阳想,尽管心灵手巧让人向往,还是生在女人堆外好,贾宝玉可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当的。
他们成为朋友是在福小出走之后。那天凌晨吕冬准时醒了,起码在物质上做好了跟福小私奔的准备。他备好了足够的衣服和钱粮,把十七年来的压岁钱一分不剩地取了出来。在他躺在床上盯着窗外逐渐透明的天空,最后一次犹豫是否践行诺言的时候,卫生间里传来母亲刷牙时的干呕声。母亲的更年期肯定提前了,一夜只睡半夜的觉,早早就爬起来洗漱,然后在院子里像野猫一样转来转去。吕冬想,等母亲出了门他就起来,不能让她听见。那天早上母亲的干呕声没完没了,除了一个出嫁的姐姐,另外两个姐姐和他们的父亲,不得不把脑袋塞到枕头底下。他们一致认为母亲的更年期反应越来越严重了。吕冬直挺挺躺在床上,拳头紧握,脚尖绷紧,身上一轮轮地出汗,他希望母亲早点结束干呕,又暗暗祈祷母亲一直干呕下去,把天给呕亮了最好。他有点怕,一想到远游之后举目无亲的荒凉,他就觉得自己的腰弓下来了,脊背老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他更害怕失踪以后,母亲像头母豹子一样大吼大叫,他确信不管自己身在河南还是湖南、广西还是广东,都能听到十七年来一直让他肝颤的声音。母亲是说一不二的人,在淮海市钢铁厂里她是党委书记兼厂长,在家她是家长。他觉得不仅想找个东西靠一靠,他还想后退,后退,后退,后退到一个让母亲终于满意的完美地带。母亲的干呕持续了一个小时,胆汁都呕出来了。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吕冬进去撒了一泡尿,简单地洗漱之后,从床底下拖出背包出了门,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
坐在自行车上,他自己都觉得是在装着样子狂奔,他希望赶到石码头时,福小正胆怯地坐在石阶上,她先退却了,她决定不离家出走了,或者她连出现在石码头上的勇气都没有了。他可以用一头的汗向她证明,母亲耽误了他的时间,他拼着命地赶来,他心甘情愿、无所畏惧,即使赴死也如归,他没有辜负她。当然他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他来得足够迟,福小会不会等不及了先走了呢?倘若真是如此,那他也可以用一头汗来宽慰自己:我的确是来了,但是你已经不在;母亲的更年期来势汹汹,势不可当,谁知道她会没完没了地干呕呢。那个早上有雨。吕冬出门的时候雨差不多停了,福小躲在一艘运煤船的旧雨布底下,早已经顺流而下;他在石码头坐着,等到云开雾散,等到天晴了日上三竿。他站起来,拍拍被雨水湿透的冰凉屁股,突然有种不祥之感:他确信福小已在路上,而自己因为胆怯辜负了她。
两天后,消息证实福小失踪。初平阳收拾好书包,正打算找易长安一起回家,吕冬在教室门口堵住了他:
“我是吕冬,你知道福小去哪儿了吗?”
初平阳一直记得那个下午,因为吕冬的两只眼里布满血丝,噙着的胖乎乎的泪水像两只凸透镜,把血丝和迷乱的眼神放大到了骇人的地步。那天吕冬瘦得匀称,脸上有了理想中男人的东西;初平阳放弃了暴揍他一顿的想法,他知道他是福小的男朋友,但他还是当胸给了他一拳。初平阳说:
“想去一起找她吗?”
吕冬说:“找!”
他们成了朋友。从那时候起,十六年过去了:他们两个多月流浪了好几个省,最后像孤儿一样回来了,福小的影子都没看见;他给初平阳带来了舒袖;他们成了同事,吕冬给他打下手;初平阳去了北京,吕冬继续待在中文系;后来听说系科调整,吕冬被分到新闻系;然后到了现在,初平阳回来了,吕冬“头脑坏了”,去了卢家仓。十六年过去了。十六年后,吕冬“还跟过去一样瘦”。
第二天下午,初平阳提前五分钟到水门桥。到了点儿齐苏红还没来,她在短信里说,开了个紧急会,运河旅游文化节马上开始,杂事多,稍等。初平阳扶着栏杆往运河里看,跟前几年比,水在变清,起码招待游客不算太丢人。三三两两的人在不远处过渡,从南岸到北岸,从北岸到南岸,一艘小花船在两岸间来回摆动。有一阵子,游客断了,初平阳看见身穿清朝宫廷服饰的船夫坐在船头抠指甲,带假翎毛的帽子盖住了船夫的脸。这就是沿河风光带管委会希望老何干的事,让游客们体验一下御码头的待遇。但他实在觉得船夫穿的像太监服。老何拒绝是对的。身后有喇叭声,初平阳转身看见齐苏红从车里钻出来。她有公车,配专职司机,因为去卢家仓,私事里的私密事,她打发司机到办公室外抽烟了,亲自开车。
齐苏红陪初平阳站在桥上,身后车来人往。沿河风光带的二期工程即将收尾,齐苏红的手指从这边划到那边,又从那边划回这边,途经淮海的上百公里的运河全在她手底下了。她希望初大博士能给风光带提一些宝贵的建议和意见。刚刚结束的运河旅游文化节最后一次筹备会上,她向组委会再次推荐了初平阳,希望各项活动都要尽可能隆重地邀请到初平阳。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出口转内销的和尚经会念得更好,“初平阳是咱们淮海出去的大学者、大作家,这次碰巧回乡省亲,机不可失”,她复述了她在会上的发言。
“饶了我吧,”初平阳说,“开会、参加活动等于要我的命。”
“没大事,你的任务就是出席,说上几句高瞻远瞩的话。领导的待遇。”
初平阳打算彻底拒绝,又想,没准可以趁机多了解一点淮海、运河和花街。“我可以自己挑吗?”
“当然。你说了算。”
齐苏红比画着要继续介绍稍后的风光带三期工程,有人叫“齐主任”。是那个穿太监服的船夫,他把船划到桥下了。“小何?”齐苏红说,“你不在船坞你往这边跑干什么?”
“我爸昨天网了几条白大雁,味儿很好的,抽空给您送过去?”船夫的脑袋小,仰脸说话时帽子滑到后脑勺上,露出了挑染的红头发。初平阳看着眼熟,说:“你是何叔的儿子?”
小何不再像那天一早的愤懑和无赖,笑嘻嘻地说:“初家大哥也在啊?齐主任让我和我爸到御码头工作了!”
齐苏红摆摆手让他走,工作时间不许乱跑。“何老头突然想明白了,答应来御码头船坞了。之前那个倔啊,让他穿这身打扮跟扒光他衣服、丢了他贞操似的。还不得乖乖地来了?你看他儿子,开心得像狗啃到了骨头。别小看咱们淮海,大博士,找工作不比你们首都容易。”
“能给他们换件衣服吗?”初平阳不知道老何穿上这一身会是啥样。显然父亲的劝说有了效果,别挡了年轻人的路。应该也是老何父子透露了大和堂要卖的消息,老何妥协了,顺便告诉了初医生家的新闻。可这身衣服也太不着调了。“穿身工作服也行。”
“这就是工作服,定制好的。领导喜欢,老百姓也喜欢,这长袍大袖地伺候你,多体面,看着也喜庆。”
初平阳闭了嘴。这就是我们的趣味,要别人老爷老爷地叫着,唯唯诺诺地端茶送水递盘子,饭馆、酒店、练歌房,各种豪华的会所,连摇个船都这德性了,穿宫廷装、妃子服、丫头衣和太监行头,我们就享受了,觉得自己真成人上人了。人上人就这么重要?“不早了,看吕冬吧。”
穿过市区,奥迪A6继续往北,二十分钟后人间的繁华彻底消失,宽阔的水泥路面之外只剩下一片低洼的大野地,荒草在迎风生长。车窗里涌进复杂的湿地味道,你可以闻出草香,也可以闻出陈年的淤泥味儿,还可以闻出此地多年人迹罕至,尤其在这个阴沉的下午,生涩荒凉的味道尤其浓重。很可能是受了吕冬入院的影响,初平阳的心情沉到了底,觉得当年根本不必要在这里建起缠着电网和高墙的看守所,这地方本身就像个看守所,如同世界尽头。看守所现在是一堆漫不经心的惨白废墟,离它不远有几座低矮的楼房,被围在一个孤零零的大院子里,那就是淮海市第三人民医院,被简化的卢家仓。他们从一辆13路无人售票的公交车后面超过去,空荡荡的车里只有开车的司机。为了抵抗孤独,司机不惜违反规定把音乐声开到最大,点着脑袋摇晃身体,跟歌手屠洪刚一起唱“我站在——猎猎风中”。
“原来不是3路车通到卢家仓吗?”初平阳说。
“谁记得住。肯定是调整了。你能想象一座城市排行第三的公交车开到一家精神病院?我觉得13路挺合适,大吉大利了谁会往这边跑?”
初平阳记得,十几年前通往卢家仓的就是3路车。那时候淮海市没现在这么多条公交线路,不过十几条总是有的,到了卢家仓,售票员就用淮海话说:3路车终点站卢家仓到了,没事请赶快下车。着急得像把乘客往精神病院里赶。这地方设一站,完全是为了给进精神病院提供方便。十几年前他和长安、杨杰、天赐一起坐过。那时候的小孩子都爱来这里,寻热闹,想看看头脑出问题的人都长什么模样。他也骑自行车来过,这样可以站在自行车后座上,越过精神病院的高墙往里看。一群人,姐姐班上自发组织的春游,不知道哪个抽风,建议到卢家仓踏青,都骑着自行车。因为平秋不会骑车,特许他做随从,骑车载她;因为平阳要来,长安也跟着来了,他们俩轮流驮着平秋,冲在最前面。
那一次自驾自行车游里就有吕冬和福小。如果那个时候初平阳多长个心眼,肯定能看出吕冬和福小的关系非同平常,但他没看出来。他的眼睛大部分时间只看见了福小一个人,剩下的时间被平秋的指使和长安的惊惊乍乍瓜分了。那也是上午,阳光不错,“一切都欣欣然张开了眼”的样子,他们年少得即便身处空旷的卢家仓和精神病院围墙外,也不知道悲伤和忧愁。他们的笑声欢快干净至于肆无忌惮,引逗得墙内的病人心里直痒痒,一个个原地起跳想往墙外看;无奈墙太高,他们就头碰头研究,怎样才能找到导火索,绑到自己腿上,点燃后像二踢脚炮仗一样被送上天,他们就可以居高临下看清墙外每一个笑声的来源。
里面的人想往外看,外面的人想朝里看。踏青的少男少女架好自行车,稳定车头,轮着踩在后座上站起来。你可以想象很多年前:卢家仓跟现在一样荒凉破败,潮湿的淤泥和青草气息在野地里自由鼓荡;和现在一样,远处有挥舞长鞭子放羊的老头,山羊和绵羊还没有分开,混在一起低头吃着同一种新生的青草;和现在不同的是,那时候卢家仓没有鱼塘,现在最低的洼地里新挖了几十个水池,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鱼塘边上搭建了护鱼的三角形简易小屋,一天只吃两顿饭的护鱼人正在收集柴禾与煤炭,准备生火做饭,他们的奥迪A6惊起了一片护鱼犬的狂吠;你可以想象很多年前,那些年轻的学生站在自行车后座上,棉衣刚刚脱掉,身着单衫,身体新鲜健美,他们一律伸长细脖子往高墙里看,整齐划一的动作如同后来出现的行为艺术,风吹起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一个说,我看见了,另一个说,我也看见了,第三第四个也说,我们全看见了,只有一个大声喊:我看见你们了,你们看见我了吗?那个人扎着马尾巴辫子,接着一脚踩滑,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失足时惊叫了一声,坐到地上时再次尖叫起来,那时候卢家仓唯一的路还没有铺上柏油,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坐到地上的人屁股底下垫了块石头。
这个人是秦福小,因为坐得过于准确,尾椎撞折了。扶着车头的人是吕冬,踏青到此结束。他们从第三人民医院驱车赶往第二人民医院,那里的骨科全市最好。骑车的人是他们班长,块头最大,后座上坐着吕冬,吕冬的怀里抱着福小,她疼得屁股没法落座,瘦瘦的吕冬悬空把她抱到了市二院。如果那天初平阳多了个心眼,会发现,吕冬抱着福小的漫长的一个小时里,福小的双臂至少环住了吕冬的瘦腰五到六次。
福小拍片子的时候,他们等在放射科门外。然后有同学报告结果:尾椎骨折,问题不大,但完全恢复到位有些困难。无法完全恢复到位是什么意思呢?有人插了嘴,就是长在屁股里面的小尾巴歪到了一边。因为“问题不大”,因为这个“小尾巴”,同学们都放松地笑了。一个流氓男同学说,未必是坏事,哪天福小长变样了,咱们要是拿不准是不是她,拉过来摸摸小尾巴,歪在一边的肯定是。大家又笑。涨红脸的只有吕冬,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流氓男同学说,吕冬你不许笑,你没扶好自行车福小才掉下来,要摸也没你的份儿!大家再笑。
很多年前的笑声不再了。现在第三人民医院门可罗雀,进大门都要登记。齐苏红下了车,头伸进传达室的小窗户里跟看门的老头说明情况。初平阳开始紧张,感到身上发冷,他掏出手机给福小发了条短信。他觉得这事应该告诉福小,但又不能说得太白。短信说:
福小,我在卢家仓。
医院的侧门打开之前,收到福小的回信:在那里干吗?
初平阳回:看朋友。待会儿再给你信。随手将手机静音,探视条例上有规定。
在护理区一楼的大厅里,接待他们的是一个苍白的长着鹰钩鼻子的女医务人员,两腮上泛着病态的神经质的潮红,目光躲闪,像十八世纪英国宫廷里的肺病患者。她怕见光,办公桌旁边的窗户大白天也得拉上窗帘。齐苏红递上登记卡,上面写着探视病人吕冬。女医务人员打开抽屉,在一本花名册上找吕冬的名字和相关信息,然后开始打电话。齐苏红从包里摸出一包摩尔牌女士烟,对初平阳说:
“待会儿就不陪你进去了。我到门口抽根烟。他不想见我。”
初平阳点点头,手心里握满了汗。他从没进过精神病院,更没想过到这种地方看望朋友。女医务人员对着电话嗯嗯啊啊半天,最后说,好。她把电话放下,对初平阳和齐苏红说:
“对不起,主治医生说今天病人不方便。下次探视,请提前预约。”
“等一会儿可以吗?”初平阳问。
“不可以。对某些病人,探视必须预约。”
齐苏红说:“走吧。”
初平阳说:“那好,我现在预约。明天下午三点可以吗?”
“应该可以。请留下联系电话,有突发情况我们会提前通知你。”他们出了医院大门,两个人沉默着抽烟。目力所及的范围内看不见病人,齐苏红告诉他,病人的活动范围改在楼后面,免得来往车辆和行人引起他们不必要的兴奋,他们对墙外的世界的兴趣远远超过我们对墙内世界的兴趣,尽管他们都是从墙外进去的,而我们从来没有进到过墙里面。一辆救护车呼啸着从院子里驶出来,出了门向右拐,那边有一块平敞的水泥地,被他们超车的那辆13路公交车此刻停在上面。等下一趟13路车到来时,它就再次空荡荡地原路返回了。救护车一直往西跑。
“他恨我,”齐苏红说,开始抽第二根烟,“他觉得我对他要求过高。”
“你对他要求高吗?”
“我的要求跟所有妻子对丈夫的要求一样!我的要求跟所有孩子的母亲对孩子的父亲的要求一样!平阳,你说我的要求高不高?”
初平阳看着她,这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好,这么说吧,他认为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失败感把他压垮了。”
“他失败吗?这些年我一直把他看作榜样,能平心,有静气,与世无争,安稳地做一个没用的书生。”
“没用的书生。说得好!他的确没什么用,在这个时代,比他更没用的男人你拿着显微镜都难找了。他说,是我们逼得他没用,我和我婆婆,是我和我婆婆把他弄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我就纳闷了,一个大男人,有本事就是有本事,没用就是没用,关别人屁事?这种歪理你能想明白吗?”初平阳听出点门道了,多年前吕冬和他聊过的事情慢慢开始苏醒。吕冬他妈是个女强人,这个全淮海市人都知道。钢铁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任后,进了市委宣传部当常务副部长,除了中南海,在任何地方这都是不小的官。吕冬很多年前就抱怨,母亲管事管出习惯了,分不清单位和家;如果这样评价不够客观,那可以说,家里的事插手更多,任何事情都必须她说了算。她管家的主要方式是监督和批评,当然,她自有一套言之成理的标准。“她每天拿着游标卡尺测量我的生活,”这是吕冬说的,“稍有冒犯,过与不及,就开始了宣传部长式的批评。在我看来那是批判,直到把我说得一无是处,然后哀我不幸、怒我不争,痛心疾首后才算结束。”多年前吕冬说,她认为她都是正确的,是为我好,但她从不反省自己的尺度和判断,也从不想想我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从小她把我当女孩子养,等我如她所愿茁壮地活下来了,她突然发现我养成了一身女孩子的习性,绣花打毛线我竟然都会,开始对我嗤之以鼻,说我没个男孩子样,性格谨慎怯懦,遇事喜欢躲在姐姐们身后(哪个男孩小时候不喜欢躲在姐姐身后),做事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如果我不考虑事情的后果,弄砸了她还不吃了我),缺少魄力和野心(在我们家,有自己独立的思想是非法的,我爸都不能有,所有计划和愿望都得提前报批,我妈点头方可执行。所有设想的前头都端坐着我妈,这些年她都是我的终点,我全身都是魄力和野心有意义吗?如果有了,那又变成了冒犯)。
最离谱的是,吕冬到了青春期,为了防止他沾染暴力、色情等低级趣味,他妈不仅不定期翻他的书包和抽屉(家庭规定之一:孩子们的日记和抽屉不能上锁。所以吕冬坚持不写日记,这在母亲看来也成了缺少雄心的例证,因为伟人大多有记日记的习惯,以便作为将来被众人传唱和书写传记的依据和材料),甚至会在一大早突然闯进他的卧室,让他在被窝里把贴身的内裤脱下来扔给她,以检查他是否沉迷于手淫。如果内裤上有东西,她会问这东西是怎么来的,言下之意是:自然释放还是手工操作导致的;如果连着几条内裤都是干干净净,她又会问,是不是自己糟蹋自己了。有东西没东西都是罪状。她坚持这种突击抽查,原因是,她很清楚她儿子缺少自制力。吕冬是在他师大的单身宿舍里讲给初平阳听的。那会儿初平阳刚进中文系工作,辅导员的一堆烂事弄得他心烦意乱,不能喝酒也拎着一打啤酒去了,两人频频举杯相互抱怨,吕冬说了这么一出。初平阳当时的反应是,匪夷所思;如果他爹妈有如此莫名其妙的要求,他会把他们踹门外去。吕冬的回答是:“我不敢。也懒得去反抗。有意思吗?”初平阳记得吕冬当时并非我们想象的那样,声色俱厉或者义愤填膺,他呵呵地笑,云淡风轻一轮江月明,好像在说别人的事。
抱怨两声吕冬肯定会的,放谁身上也不会咬死了忍气吞声,但那又怎么样呢?以吕冬闲云野鹤的心态,来卢家仓总归是不至于的吧。
“那你还真是不了解这位爷。陈芝麻烂小豆就不说了,只说去年他工作的事,”齐苏红说,用下巴示意初平阳上车,“你可能也知道的。师大新开一个新闻系,找个噱头扩大生源多赚点钱嘛,都明白。师资不够,现抓也来不及,就从中文系抽人。中文系你清楚,全师大实力最强的系,谁愿意往一个新建的系科跑?又不是去做领导!那就得霸王硬上弓,轮谁谁倒霉。这种事跟机关里一样,只要不是找个借口,让你出去绕一圈回来升职,外放的肯定都是领导看不顺眼的。说出来我脸上都挂不住,我老公,吕冬,第一个被中文系踢出去。我没要求他跟市长似的八面来风。你是做书生的,就算所有杂事你都做不好,书生你总能做好吧?他率先被踢出去了!好了,你可能会说,出局并不意味着能力不行,这我也懂,全中国都这样,能力从来都排不到第一位,要看你关系、人缘,看领导喜不喜欢你,我懂。我努力让自己相信,我老公是因为得罪了中文系领导才被牺牲掉的,可是,你能不能给我个解释,他也是个堂堂的博士,就算在职博士他也是博士,白纸黑字有学位证书的,为什么他教了这么多年书还是个讲师,连个副教授都没混上!比他年轻的都副教授几年了!一个有关系升了副教授,两个有关系升了副教授,难道所有比他年轻的讲师都是因为有关系才升成的副教授?还有,我是中文系毕业的,如果我了解的还不算太离谱,如果你不是货真价实的作家,在中文系被安排教写作课的只能是那些最年轻的教师,如果你不年轻了,那你肯定是最没用的,因为这门课大家都认为没任何学术含量,是个人都能教——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我知道你也教过写作,但我相信你一定也认同我的观点。如果他业务突出,学术能力高人一筹,为什么这些年一直教那该死的写作课?假如你觉得我冤枉他了,那你给我解释一下。反正我想到死也不会想明白。”
齐苏红的确相当雄辩。她的酒量可堪当大任,以她的口才,同样堪当大任。初平阳在后视镜里看见了她的嘴巴飞速地开开合合,仿佛一部拥有独立意志、自行运转的小型机器。为什么一旦孤立地盯着一个人身体上的某个部位看,滑稽和荒谬就出来了呢?初平阳觉得自己走神了,齐苏红雄辩的声音也飘飘忽忽地像从车窗外渗进来的。他保持着相同的坐姿,只是把目光稍微降低两三寸,看见了齐苏红下巴上那颗反向的伟人痣,他才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车里。那天母亲帮齐苏红调理之后,对他说:是个人物,下巴上没痣也是个人物,这女人挡不住。
要不是手机响了,齐苏红的质问他可能也挡不住。是公事,初平阳听见齐苏红对着耳机说到了“运河旅游文化节”。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静音以后就忘了,震动都没开。福小回了短信:
昨晚回花街了。刚去了墓地。回后给我信。
初平阳一阵不安。福小去墓地,显然是祭扫祖母秦环和弟弟天赐。在回来的火车上初平阳还念叨这事,通电话时问过母亲,新的墓地搬到了哪里。在他远居北京的这几年,墓地搬迁了,因为无数的楼房盖起来。“活人把死人挤走啦。”母亲说,“活人住得越来越挤,死人也只能住得越来越挤了。”运河北岸的老墓地,准确地说是坟场,散乱地埋葬了四条街上往前数三四辈的祖先。其实从明朝以来的祖先就埋在那里,但我们的记忆力有限,我们的孝心也有限,能记住的也就三四辈的坟头,再往前的祖宗,因为懒惰、遗忘和疏忽,坟堆被风吹日晒雨淋和岁月铲平了,我们再也想不起他们究竟埋在哪块泥土下面。新死的人,我们找块平整的地方挖个坑,埋下,插上木牌或者立个墓碑,注明此何许人。挖坑的时候经常会掘出来枯朽的尸骨,谁也不知道这些骨头姓什么,他们是谁的祖先曾活在哪个时代,只好用两刀草纸包了再烧一遍,然后把骨粉撒掉了事;或者直接给他们挪个窝,让他们在一块不碍事的泥土底下继续枯朽,直到化骨为泥,如同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河北的墓地尽管拥挤,层层叠叠地埋葬了几十代的亲人,但相对还是宽敞,放眼望去,绵延一片拥拥簇簇的坟头,十分壮观。这些年,尽管城市发展和扩张的速度比齐苏红的语速还惊人,高楼大厦在周边不断地缩小包围圈,这一片坟地的尊严还是留下了。现在,政府和地产商们彻底拉下了脸,责令几百年前就安息在这里的祖先们卷铺盖走人;从河之北搬到河之南,南到很远,远到西大街的董师傅发现绿水晶压电效应的八条路附近了。每个死人只能占一平方米的位置,不准垒坟,只许竖碑;横平竖直,祖先们在地底下躺得像阅兵的军队一样整齐。据说迁坟的那段时间,四条街飘荡着哭声,唯有南大街甫定邦家七口人在笑。甫定邦的儿子托关系承包了独家订做墓碑的业务,发大了;甫定邦儿媳妇半夜做梦还在数钱,在梦里都把手数抽筋了。董师傅也分到了一平方米,当然他已经死了,碰巧埋在绿水晶的位置;他死的时候真就戴了杨杰送他的水晶挂件;墓碑也是甫定邦儿子做的,碑后的八个字是董师傅念过大学的孙女撰写的:所有的荣耀归于你;不知道说的是董师傅的荣耀归于水晶,还是水晶的荣耀归于董师傅,或者是相互归于;不管谁归于谁,这八个字都很见水平,有这样的孙女,董师傅可以含笑九泉了。
天赐和秦奶奶也各占一平方米,挤在墓地的一个角落里。这是肯定的,在河北的时候他们就被挤在边上,发了大水,运河最先爬上的就是天赐的坟堆。如果那一次初平阳梦得不及时,很可能天赐就被冲没了。关于新墓地的情况,母亲在电话里就给初平阳介绍到了这里。她断定儿子进了墓地肯定找不到爷爷奶奶,“像河北坟地上将要建起的商品房一样,大家住的都一样”。
齐苏红摘下耳机,转达邀请他参加“翠宝宝纪念馆开馆仪式暨翠宝宝研究会成立大会暨首届中国侠妓文化研讨会”的通知的时候,初平阳正在盘算,什么时候去新墓地看看天赐、秦奶奶和列祖列宗。齐苏红说,这个大会是“运河旅游文化节”系列活动之一,明天上午在翠宝宝纪念馆举行。之所以突然紧急邀请,是因为文化局的局长听了她的举荐,回去查阅了初平阳的一些资料,尤其是他的专栏,非常喜欢,钦点他参加。局长还特地提到初平阳的一篇文章,《凤凰男》,尤其喜欢。
“我不知道你在文章里写了啥,凤凰男这说法我知道。”齐苏红说,“我们佟局长就是个典型的凤凰男,老家在淮海最穷的一个乡镇上。你肯定说到他心坎上了。我这就算是当面递交邀请函了,给领导个面子,不能不去啊。”
车快到石码头,齐苏红又来了紧急电话。初平阳让她别送了,几步路就到家。齐苏红说,也好,那她先回去为人民服务了。再次叮嘱初平阳明天上午的活动,“要是放我鸽子,嫂子我可就没法混了。衙门里日子也不好过啊。”
初平阳只好答应。进了家门发现来了客人,福小带着天送,由秦素文陪着来看他爸妈。福小没想到初平阳回来这么早。天送被初平阳抱了一下,挣扎着要下来,在大和堂里转着圈子,他对剩下的几个药柜子感兴趣,趴在幽暗的木板上往一个个小抽屉里闻,闻过一种草药就扭头跟福小说一句:“妈,香。”初医生夫妇就夸,这孩子天生当医生的好材料,别的孩子闻草药味就跑,他却叫香。
说了半天话,主要是关于福小回花街的事,大家都觉得好。要不是没办法,谁愿意往外边跑呢?初平阳母亲说,带外孙女她倒是内心里很欢喜的,但一想到得去另一个城市,人生地不熟的,半夜里醒来都伤心,舍不得花街跟大和堂。平阳又要去以色列,她想想更难过了。秦素文劝她:“嫂子,都会熬过去的。”说完这句话,自己的眼泪倒下来了,她的感触比谁都深重。十六年了,福小终于回来了。初平阳母亲给秦素文递了纸巾,说:“你该高兴,看看这大孙子!”她和秦素文对了一下眼,两个人立马心照不宣,不是这孙子的来路,而是她们同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她们都老了。整天被她们挂在心上的儿孙其实很残酷,把她们都赶老了。
福小想带孩子到楼上看看。很久以前她就跟天送说过,站在大和堂二楼的窗户前可以看见更多的船。初平阳带他们上去,又回头下来端茶杯。在楼梯的转角处遇到正端着杯子上来的母亲,母亲小声说:“咋跟天赐这么像?半夜里见到了我都会怕。”客人们走后,母亲又提起这件事,她说这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神奇的事情。初平阳祖母活着的时候,顽固地相信人能转世,说自己下辈子会成为伊斯坦布尔最靠近海边的一座清真寺里的阿訇。她知道老太太通灵,但她还是忍不住取笑了一通婆婆,就算真能转,那也转不到外国去啊,舌头打着小卷儿的土耳其语您听得懂吗?老太太不屑地斜了儿媳妇一眼,我又不是直接投到大人身上,我也要出生,要从一岁两岁长起,到了能当阿訇的年龄,我还学不会说话啊?那好吧,她辩不过婆婆,老太太的道行远在她之上。但她还是很疑惑,老太太大字不识一个,是怎么知道伊斯坦布尔的?还知道这座城市靠着博斯普鲁斯海峡,还知道土耳其人要进清真寺、清真寺里还有阿訇?看电视看来的还是听广播听来的?老太太也不解释,只说:转世。初平阳母亲说,见到天送,她正在考虑婆婆说的是不是真有道理。初医生的解释是,好像有种说法,如果你总想一件事,意念强烈和强大到一定程度,很可能事就成了;假如福小一直希望天送长得像天赐,夜以继日地想,挖空心思地想,玩命地想,会不会最后就出现了现在我们看到的结果?一家人很认真地在晚饭桌上讨论,一顿饭时间过去了,结论和坐到饭桌前一模一样:首先,的确很像,简直就是;其次,为什么会这么像呢?
在二楼,站在初平阳的窗户前,福小抱着天送往运河看。天送专注的表情和眼神,让初平阳恍然觉得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天赐就用这个神态看着运河。天不太好,但丝毫不影响船只往来,小型机动船和舢板从运河里经过,马达声穿过窗户传进来,连划桨和摇橹的声音都听得见。天送突然指着窗外说:
“妈妈,水!水!大船!大船!”
“乖,”福小说。不管是从侧面,还是身后或者任何一个方向看过来,这都是一个标准的年轻母亲。“妈妈要让你天天都能看到运河,看到船。”
初平阳请他们喝茶,给天送准备的是听装椰奶。天送抱着椰奶还要看运河和大船,初平阳搬了椅子让他站在上面,嘱咐他别把脑袋伸到窗外去。他和福小坐到沙发上。
“定了?”初平阳说。他重复着一楼客厅的话题。
“定了。”
“好。”初平阳说,“数独还做吗?”他把这两天的《淮海快报》拿过来,找到印有数独游戏的最后一版。他尝试做过数独,只要同一个阿拉伯数字需用三次以上,或者空格超过三十个,他准晕。
福小把报纸接过来,看了不到半分钟,指着初平阳没填数字的五个空格说:“这个是4,这个8,这个2,这个9,这个6。你要放松。你要想,除了这个,我没别的事可干。你就会觉得自己的眼睛和大脑在慢慢升高,像水落石出,空白处的数字跟着浮现出来。你那朋友还好吗?”
“什么朋友?”
“卢家仓的呀。”
“哦,不让见,没预约。”初平阳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里添了热水,背对着福小说,“是吕冬。”
背后沙发上的响动极其细微,福小换了个姿势。天送指着窗外喊:“妈妈,这艘船最大!”福小答应着,让儿子小心,手和脑袋都不要伸到窗外去。然后她说:“什么时候再去?”
“约了明天下午。”初平阳回到沙发上。
“我,可以一起去吗?”她在发出请求之前犹豫片刻,但她觉得必须说出来。
“当然可以。”
“你记得上次,我们在蓝旗营的五方院吗?”
“和吕冬?半路他被十二道金牌召回酒店的那次?”
福小点点头,她还是有些顾忌。
两年前的暑假,吕冬带着老婆孩子去北京玩,看完了长城、故宫、颐和园、圆明园等经典景点和西三环路边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这是规定动作,齐苏红此生最心仪的大学。高考提前录取的志愿里,她填的就是这所大学,她以为这是中国政治家的摇篮,很遗憾没能被录取。没考上她更要来朝拜一下,在大门口深刻地缅怀了她的没有实现的政治抱负。但是吕冬更希望能让女儿趁机看看北京外国语大学,就趁齐苏红黯然神伤之际,带着女儿到了青年政治学院北边不远的北外。他希望女儿将来能考进这所大学,精通五种以上外语,去全世界如履平地),回淮海的前一天晚上,初平阳召集朋友给他们一家饯行。馆子定在北大东门外的五方院,一个湘菜馆,因为吕冬还想顺便逛逛书店,五方院对面就是著名的万圣书园。说好一家人都来,临出门齐苏红变卦了,要带女儿去王府井看夜景。说孩子来一趟北京不容易,能看的东西尽量都看看。其实她是不想见福小。她在初平阳发来的短信里看到聚会的名单,她知道秦福小是谁。酒喝到一半,也就晚上九点半钟,谈兴正浓,齐苏红来了短信,娘儿俩回到酒店了,女儿想见爸爸。
吕冬回:还没吃完,一结束就回。一刻钟后又来短信:女儿不睡,要爸爸回来再睡。吕冬没回,继续喝酒聊天。十分钟后短信又来:隔壁有诡异声响,孩子害怕。再十分钟,短信再至:孩子哭了。又五分钟,电话打过来,女儿的声音很平静,但她准确地传达了妈妈的意思:
回来,现在就回!
在吕冬的外交史上,半道上被催回家,这只是无数次中的一次。那无数次中,吕冬无数次都遵命半路早退了,但这一次吕冬希望自己能挺过去,坚持到底。和平阳、长安、杨杰还有福小多年不见,就算一肚子话不敞开说,相互安安静静地看看对方的眼睛也很好。尤其福小在场。但恰恰因为福小在场,齐苏红受不了,陈年往事她也扛不住,必须回来。她们根本就没去王府井,只在五道口的夜市上走了两个来回,就回如家酒店了。齐苏红走得心乱如麻,她知道这醋吃得莫名其妙,但整个人就是酸得腿脚都拉不动。她跟女儿说,王府井太远了,回来得后半夜了,这地方被称为“小王府井”,以小见大看看就可以了。
女儿指着13号城铁站旁边的铁轨问齐苏红:“妈妈,大王府井也有这样的铁路吗?”
齐苏红敷衍地答道:“原来有,后来被拆了。”
“为什么要拆?”
“人太多,火车走不动。”齐苏红说,“你哪来这么多问题?问你爸吧,他看了很多书,什么都懂。咱们先回酒店,然后把爸爸叫回来好不好?”
“好!”
电话都打过来了,而且开口就是女儿的声音,不管吕冬怎么坚持大家也不答应了。必须回,朋友见面重要,家庭和睦更重要,没准孩子真有事。杨杰老大,杨杰说:
“听我的,现在就回。”
吕冬笑得像哭,两根眉毛悲哀地吊着。“我还不知道她?我和孩子的事加起来也没她一半多。”
不到十点半,吕冬像个无奈的罪人离开五方院,绝望得就差扇自己耳光了。他对初平阳说,满嘴的酒气和呕吐过的酸臭味:“兄弟,这些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他坐进出租车里,对初平阳,对易长安、杨杰和秦福小还有小天送挥手,在黑暗的车里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都回去吧,我没醉。我对不起你们。都回去吧,我走了。回去吧。”
齐苏红的醋意当然是福小的忧虑,福小更担心的,还是怕见了面会刺激到吕冬。他已经进去了,不管什么原因,头脑出了问题,肯定是最好别让他情绪有所波动和起伏。吕冬啥样人她清楚,怯懦是改不掉了,母亲专制的阴影像骨头一样长在了他的身体里。很多年前,他们在淮海西路上肩并肩行走,吕冬突然加速,把她甩在后头,她在后面喊,大河马(这是她给吕冬取的私密的外号,吕冬叫她小羚羊。没有理由,他们俩不像河马也不像羚羊,但恋爱时的称呼就喜欢这么疯疯癫癫的),你跑什么?大河马你等等我呀!吕冬的速度更快了,等转到了健康路他停下来,福小已经被他落下了八十多米。他对福小说,刚在路上他听见有个声音特别像他妈,他怕他们俩走一块被发现。市政府在淮海西路上,那段时间他妈经常往市委跑,组织上希望调她到市委工作。他的怯懦是福小看不上的,但她又十分看重他的真诚,他并不缺少自省和忏悔的能力,无力承担的东西也常常强以为之,因此,一旦他的怯懦伤害了别人,接下来他会加倍地折腾自己。福小提醒“五方院事件”时,初平阳立马明白了福小的意思。那天晚上,初平阳把话也说重了。
聚会上福小把天送带在身边。吕冬说:“小家伙真可爱。你先生怎么没来?”
福小说:“我只有孩子没有先生。”
“对不起,”吕冬说,“不知道你离婚了。”
杨杰说:“吕冬,别瞎说,福小没结过婚。”
吕冬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复杂起来。他喝了不少酒,脸红得像出锅的螃蟹,涨得有点浮肿,五官都有些走样了,但他的表情还是没办法被曲解。他想,原来是未婚有子;他又想,终于可以把负担放下了;同时又不免失落和悲伤,也许自己一厢情愿了,并未伤她有多深,或者伤害早已经痊愈,他也就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他那伤人表情摆在那里,藏不住。初平阳要去洗手间,拖着吕冬一起,吕冬说,没事我去干吗?初平阳说,认认门。他在洗手间的盥洗池前正告吕冬:
“别乱猜。天送是领养的。”
“领养的会这么像天赐?”
“世界就这么奇妙。”初平阳说,“因为你,才领养的。”为什么因为他才领养?初平阳没解释,吕冬也没再问。这个问题解释不清,也无须解释。如果吕冬浑蛋到追根求源,初平阳会把他的脑袋摁到盥洗盆里。他们俩裤子拉链都没碰就回到饭桌上。吕冬话变少了,喝酒的态度积极了,端着啤酒杯一个个碰过去,然后再碰回来,接着再来一圈,又来一圈。他跟福小说:“你喝茶,我干掉。”然后他放下杯子直往洗手间跑,提前认门是正确的,他弓着腰准确地跑进男厕所,对着便斗哇哇地吐起来。请原谅,他实在忍不到上个台阶把正在消化的酒食吐进马桶里。他把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在盥洗池前他漱好口,把泪水汪汪的眼睛洗清爽,回到饭桌上又端起酒杯,像没吃过饭没喝过酒的新人一样重新开始了新一轮的敬酒。他的酒量很一般,但他敢喝了。福小、杨杰和易长安都让他别这么喝了,他坚持要喝,见一面多不容易啊,喝。初平阳说:
“想喝就让他喝。”
要不是齐苏红十二道金牌催命,那晚上吕冬能把自己喝死。他是这样的人。
“你的问题是,”初平阳对福小说,“先要忍受住齐苏红。至于能否适合跟吕冬见面,到时候征求大夫意见再定,如何?”
“听你的。”福小说,她走到窗前抱起天送,比起十六年前,运河里的船少多了。水运衰落了,也许这一段运河新生的机遇真的是观光旅游?它要作为玩物、作为被修饰过的人工风景重新回到人们的日常生活?福小不知道。“没什么不可忍受的。上午去了墓地,在奶奶和天赐的坟前,我觉得这些年心存的痼疾,那些恐惧、怨毒和芥蒂,都没有了。我在墓地里坐了一个上午。你猜我回到家,在奶奶的木箱底下找到了什么?”
“《圣经》?”
“对,《圣经》。我爸妈都很奇怪,奶奶整天翻看的那本《圣经》在她死后已经烧了,为了让奶奶在那个世界也能看到,怎么会又来一本?它就是有。在箱子底下。比奶奶原来看的那本要新,也干净,布做的硬封面,像一块过去用的厚灰砖头,没有奶奶标注的拼音和解释。平阳你说,是不是奶奶故意留给我的?”
“你的意思是——你也要信教?”
“没想过信不信,我就是想看看。我想看看,这书里到底有什么,让奶奶后半辈子把整个心思都放在这上面。我在墓地里问了我妈,你知道我奶奶怎么死的吧?”
四条街的人都知道。那夜大雨,又是闪电乱跑的时候。那夜里,运河上所有的船都就近停靠在码头上,因为雪白的闪电像天上发射过来的乱箭,一根根往运河里插。第二天河面上漂了一层的死鱼,有生的,有熟的,也有半生不熟的;闪电的温度高,入了水把周围的鱼电死后,顺带煮熟了。根据死鱼的盛况,完全可以想象那夜里的运河,就是一口全世界最大的高压锅,闪电所到之处都沸腾起灼烫的水花。第二天中午四条街的人家饭桌上,多半都有几盘鱼,清蒸的、白灼的、红烧的、炖汤的,还有就是直接从河里捞上来的,刮鳞开膛,用井水洗过,佐以酱油、醋、姜丝、葱花和五香粉,做了凉菜。
雨真是大,从晚上十二点一刻左右开始,刚落下就跟绳子一样粗。假如谁能跟上帝那样站在天上,他一定会看见一只神秘的巨手握紧了无数粗麻绳在密密麻麻地抽地球,施暴者一边抽一边怒吼,当他张嘴大喊的时候,雪亮的牙齿射出一道道银白的光,那就是闪电。这个假设在秦环那里实际上不能成立:能像上帝那样站在天上的,只能是上帝本人,可是上帝不可能像个旁观者看着自己用麻绳抽地球,还大呼小叫的;上帝的牙齿一定很好看,不会包大金牙,也不可能包着大银牙。但那天夜里的确就是这样,很多花街人醒来时都觉得运河在床边晃动,自己的房屋和床像脆弱的小船,随时都可能被涌过来的浪头打翻。他们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恐惧得没人敢出门:憋尿的男人只敢拉开一道门缝,一手扒住门,一手扶着把被吓得软耷耷的家伙事伸到外面,外面连绵的雨声让他们觉得一泡尿总也尿不完;憋尿的女人们只好就地取材,抓着盆就用盆,抓不到盆的就拿只碗,管他呢,过了今夜再说,雨过了还是晴天,尿冲干净了还是只好碗。秦素文和景侉子也被惊醒了,但除了雷雨交加,他们听不见外面任何别的声音,也没听见老太太起来、开门、锁门、出门、再开院门、再锁院门的任何一道程序——门必须及时锁上,要不你刚松手,风雨就将木板门推开。秦环走在大雨拥塞的花街上,此刻的花街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口漆黑的棺材。
如她所料,教堂里进了一地的水,她的低帮水靴早就灌满了水,走起路来如同两群青蛙在叫。她点燃蜡烛,照亮了雨水从山墙上顺流而下的痕迹,如她所料,雨水径直流到耶稣的头上,流过他的五官和脸面,流经脖子和瘦弱的胸膛,流过矜持苦难的缠腰布,然后顺着滴血的大腿流到脚上,解放鞋里和鞋外。她的主在洗一次漫长的冷水淋浴。秦环把十字架从山墙上小心地移开,偎依一般扛着它出了教堂的门。吹灭蜡烛,锁上教堂的门。她把自己的雨衣给耶稣穿上,背着他蹚着漫过脚脖子的积水往家里走。一道闪电照亮半个天空,秦环能看见自己背负十字架的影子远远地拉长到花街尽头,仿佛是一个巨人在背负着另外一个巨人。如果闪电换一个角度照亮,把两个巨人都隐藏好,那么十字架的影子就可以充满整个花街,整条街就是一个完整的十字架。尽管秦环把《圣经》读得烂熟,她也不敢相信,她背负十字架的姿势,和当年耶稣背着十字架上山的姿势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从墓地回来我去了教堂,”福小说,“看了奶奶用她寿材做的十字架,那么粗的槐木,该有一两百斤吧。想不通,我奶奶她一个细脚伶仃的老太太,当年怎么背得动。还是个大雨夜。”
“我们想不通,因为我们不是秦奶奶。”初平阳说,“很多人也想不通耶稣怎么能走了那么漫长的路,把十字架一路背到耶路撒冷西北郊的各各他山上;据考证,那十字架一百六十磅重。”
事实是,老太太秦环把十字架一直背到蓝麻子豆腐坊前。这个过程里歇了三次。一歇为了调整一下姿势,十字架往下滑了;第二歇的确是因为有点累,她要停下来喘口气。她像耶稣那样,将十字架的底端支在花街的青石板路面上,她在大雨中对着闪电做了几次深呼吸。第三次停下来就再也没起来,她担心脚底打滑,果真就打滑了。在蓝麻子豆腐坊门前,左脚滑出去,人倒下,为了不让十字架飞出去,她腾出一只手想撑地,另一只手依然紧紧环住十字架,就因为她环得太紧,她倒下时十字架跟着倒下,重重地砸在她身上。秦环的身体在这个雨夜里已经不那么好了,但跌一跤本身还不足以要她的命,不过身上再附加上一个一百多斤的十字架,就不好说了——十字架恰好压住了她的脑袋,她的脸朝下,埋进了豆腐坊门前排水的石槽里。街上的水已经够深,石槽里的水更深,她想抬头都抬不起来。雨水从她鼻子和嘴里灌进去,身体里面也下了暴雨。她喊不出声音,也没想到喊出什么来。她利用最后的知觉尽力转动脑袋,当她从面对石槽转到侧面贴着石槽时,最后的知觉也丧失了;但在这最后的一瞬间,她觉得很满意,所以,第二天一早花街人发现她的时候,除了看见她被泡白、泡大的脸和脸上绽开来的伤口,还看见她变形的脸上微微的笑。
雨衣护住了耶稣的大半个身体,穿着解放鞋的脚泡在雨水里。从那个时候起,槐木做的解放鞋开始腐烂,到现在,斜教堂里耶稣的解放鞋和他的脚已经漫漶不清。
“我想把十字架上的耶稣像维修一下。”福小在寻找尽可能恭敬的词来表达,“也不是维修,有点像咱们佛教里给佛祖和菩萨镀金身,把耶稣的脚给重修一下。比方说,重新找上好的槐木,请个好木匠再做一双脚。你说,再做的脚是光着好,还是继续穿解放鞋好?”
初平阳明白她的意思,既想恢复到秦环的耶稣,又想让他回到秦环所信赖的那个真正的耶稣:前者要穿解放鞋,后者应该光着脚。“现在的问题不是你让他光脚还是穿鞋,”初平阳说,“而是,这教堂虽然平常从来没人搭理,但你要私自去动,肯定有人找你麻烦,大小算个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所以,先要做的,是探听一下那帮无所事事的领导们的口风。你可能听说了,上面在做翠宝宝纪念馆,地方不够,如果长安家的老房子不拆,他们就会把斜教堂扒掉。推土机来了,谈什么都白搭。”
福小有点蒙,回到家没人跟她说起这个。她当然不希望教堂被拆掉。在她翻到秦环留下的《圣经》之前,拆不拆跟她还真没什么关系;现在不一样,她把那本《圣经》捧在手上的时候,突然觉得她跟祖母之间有了隐秘的、甚至超越了血缘的契约,而教堂则向她提供了祖母幽深的内心旅程。上午她倚着发霉的教堂墙壁,坐在教堂昏暗的一个角落里,想到祖母后半辈子就待在这间歪斜的危房里,她的生活范围都没出四条街,福小悚然一惊。这些年她可是跑遍了大半个中国,论空间距离,祖母根本没法和她比,但内心跋涉的历程,她敢肯定就比祖母走得更远?她用人生几近半数的时间才弄明白,从哪里来必须回到哪里去,而祖母只是枯坐在这间小教堂里,就全明白了,因为她没动,她知道以静制动,以身体的不变应世界的万变。她只是坐在这里想,也可能并非时时刻刻都在想,但她肯定想明白了,所以她才坐得住。教堂是祖母的见证,教堂也是祖母传给她的另外一个血统。
“只能二选一?没别的办法了?”
“目前是。”初平阳说,“我也希望易伯伯能让步,但这很难。这辈子,你知道的,他最反感的就是——翠宝宝这样的职业。”到嘴边的是“妓女”这个词,他改成了“翠宝宝这样的职业”。
“明白了。”福小说。天送嘟囔开来,要去河边看看。
“着急也没用,”初平阳说,“我在和长安联系,看他能否答应。风水轮流转,易伯伯现在听长安的。”
初平阳一家把秦家三口送到石码头上,让他们自己在运河边玩。初平阳回到楼上,继续给易长安打电话,答复依然是“不在服务区”。不知道这家伙又搞什么鬼。这些年初平阳已经习惯他三天两头换手机号。办假证是非法行业,为防止被追查跟踪,易长安最疯狂的时候兜里装了五个手机,不同客户用不同的号联系。但他还是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号,只有初平阳等最亲近的几个亲友才知道,他们用这个号联系。这个号已经一年多没变过了,现在一直“不在服务区”,短信发出去也石沉大海。初平阳在手机的通话记录里翻找,看是否有易长安前段时间用别的号打来的电话,没找到。他躺下来,正要考虑一下明天上午的会,如果让他发言他该说些什么,一个北京的座机号打来电话。
是易长安。初平阳说:“这两天你到哪鬼混了?”
“苦命人四海为家。”不知道易长安用的是哪里电话,背景里车水马龙,吵得很。初平阳听见有人在说五四运动,好像是前几天五四运动九十周年纪念大会在人民大会堂召开的事;也有人在谈论甲型H1N1流感,说已经有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有了疫情。他听见易长安在换气,准备继续开口,突然有人压低了声音疾呼:“老大,快走!快!”接着听见易长安说,“抽空再打给你。”电话挂了。
如果不是出了事,那就是易长安在装神弄鬼。后者初平阳已经习惯了,易长安没事就喜欢玩这一手。他会化装,会做戏,会随意地改变口音,所以办了几年假证,极少失手,由此也混成了京城业界鼎鼎有名“金赫永”。更多的人只知道他叫“金赫永”,延边人,朝鲜族,不知道他叫易长安。他在英语系念书时,二外选修的不是时髦的法语、德语、日语或者西班牙语,而是朝鲜语;原因很简单:他爹易培卿很烦韩国人说什么都“思密达”,他爹反对的他就赞成。他的朝鲜语不仅畅通无阻,东北话也相当地道(在语言上和拟音上的天赋,易长安自己都忍不住经常夸自己),不管跟谁打交道,两种语言都能流利地讲出来,你没法不信他就是从延边来的朝鲜族兄弟。至于作为金赫永的一套完整的证件,那是专业,他给自己办的假证显然更敬业:证件的材料质地,做旧程度,防伪标识,都经得起专业推敲。假如是前者呢?这个不能排除,这一行是在刀尖上走,任你艺高人胆大,任你心细如发丝,大大小小总要出点纰漏,但初平阳相信易长安会化险为夷;他有这个能力,这些年多少办假证的大佬和喽啰都栽了、倒了、进去了,易长安依然“长安”,即为明证。
这个时候初平阳要做的,就是放心地等,等易长安“抽空”再把电话打来。
初平阳想睡着了也没想出来会上该说什么。对一个伪命题有什么可说的?当一回那个大喊皇帝光屁股的小孩?齐苏红能把他吃了。问题是那些与会的专家们也都明白,皇帝光着呢,他们装傻充愣还要一个劲儿叫好,你跟他们对着干,他们肯定倒打一耙,千夫所指就你一个晃着个小鸡鸡招摇过市,其他人都衣冠楚楚庄严着呢。打这么一架,想想也挺无聊。那到底说还是不说?说该说啥?不说又该说啥?听齐苏红转达的文化局局长的口气,不说几句好像还躲不过去。然后就睡着了。
夜里打了几个闪,下了一阵小雨,天一亮地面已经干了。开馆仪式如期举行。在纪念馆门前,一早工作人员就把红地毯、条幅、气球和桌椅准备好了。参加开馆仪式的有市里、区里、沿河风光带管委会和街道的领导,有全国各地来的专家学者教授,他们都坐着;站着的是老百姓,包括四条街上看热闹的街坊、滞留此地的游客,还有从附近中学拉过来的一车学生(没有报酬,每人发一份麦当劳最便宜的午间套餐),为的是撑场面,以示隆重、热闹和正大。初平阳被要求坐在第一排最边上,一想到父老乡亲包括他爸妈都在后面站着,他就更觉得自己像个骗子,屁股底下坐着一团火。
穿旗袍的主持小姐请市委宣传部部长致辞并剪彩。致辞时部长特地提到天气,“通常电闪雷鸣的时候,现在惠风和畅,天公作美啊”。他的剪刀咔嚓的一瞬间,六个比脸盆还大、比板凳还高的焰火点燃了,一颗颗喜庆的炮弹扑通扑通飞到半空中。烟雾尚未散尽,不知道从翠宝宝纪念馆的哪个角落突然飞出来一大群鸽子,象征和平与美好。这与侠妓的精神、翠宝宝的精神是一脉相通的。据说鸽子的数量正好是翠宝宝出生至今的年龄,但是鸽子乱飞,谁也没法数清究竟有多少只,所以,在场的观众(不包括翠宝宝研究专家)也没人确切地知道如果翠宝宝活到现在,该有多少岁了。
非常好,开馆仪式不是很长。主要是领导讲话,没让那些翠宝宝研究专家讲,否则每个人都会从翠宝宝的出生一直讲到她的生命结束,她那被虚构的短暂一生会无比漫长,一个上午馆都开不了。接下来是“翠宝宝研究会成立大会暨首届中国侠妓文化研讨会”,室内举行,在纪念馆一楼的大厅里。在计划中这里是翠宝宝的会客室。工作人员把会客室两边的屏风拿开,空间竟也不小,开个百八十人的会议不成问题。为了突破尊卑和官本位以符合“侠妓”内在的精神,会议采用圆桌形式,但重要人物其实还是坐在了“翠宝宝研究会成立大会暨首届中国侠妓文化研讨会”的条幅下,正对着纪念馆的大门。看热闹的和普通民众被关在门外,学生们则到南大街麦当劳门前排队领套餐了。按照桌签的指示,初平阳坐在条幅下的那一边的最右边上:你很重要,但又没那么重要;或者是,让你坐在那里只是想向大家推介你,毕竟你还年轻。在所有与会者中,除了个别官员,初平阳是最年轻的。
专家学者和教授们来自全国各重要大学和文化研究机构,大部分老先生在初平阳看来都是传说中的人物,在业界也算德高望重、德艺双馨,他们竟然愿意来。从馆外进入馆内,初平阳问齐苏红:
“他们怎么来了?”
齐苏红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对着捻了几下。冲着出场费来的。
“很高?”
“很高。”
“有多高?”
“相当高。”
再问下去就违反纪律了,初平阳打住。齐苏红倒是提醒他:“想钱容易。大和堂。会让你满意的。”
会议进行二十分钟后,初平阳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坐在那里。他被介绍是淮海人中对翠宝宝研究卓有成就的重要代表,从而被增补为“翠宝宝研究会”副会长人选之一。文化局佟局长隆重地推出他,北大、博士、作家、青年才俊、即将赴以色列访学、社会学家、文化史研究者,一大堆金光闪闪的东西全堆到他头上。他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接下来佟局长再次申明,提名他为副会长人选的另外一个理由是,作为乡贤(初平阳很多年没听过这个词了),初平阳先生担任副会长有利于研究会工作的开展,血脉嘛,他和这片热土是永远也分不开的!他还要推辞,掌声已经响起来了。举手表决,通过。初平阳稀里糊涂地就成了“翠宝宝研究会”六个副会长之一。
研究会成立,接下来召开“首届中国侠妓文化研讨会”。初平阳哪有心思听什么研讨会,老是走神往门外瞟。因为只隔着一层玻璃窗,很多人还站在外面看里面的热闹。他看见福小抱着天送在一扇窗户后面闪了一下。花街人活了一辈子,哪里见过这么多有文化的人。这些专家学者和教授印证了他们的一个通俗的看法,头发长、见识短,头发短,那见识肯定长,果不其然,这些大学问家头顶上基本上都没毛了。花街人活了一辈子,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学术研讨会,现在都赶在自己家门口了,看不懂也得看,不看白不看。他们站在门窗之外,初平阳觉得屁股底下坐的也是火,他从室外骗到了室内。正走神,大门被推开,易培卿抱着两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档案袋气势汹汹地进来了。看他脸红的,肯定刚刚喝过牛栏山二锅头了。他指着会议上方的红布条幅说:
“还翠宝宝研究会!有翠宝宝这人吗?哪位大师能给我指一指,翠宝宝她在哪里?还侠妓文化研讨会,你们知道什么是侠什么是妓么!”
然后就绕过一个弧线,往位置最重要的那一排走。“平阳你是了解我的,你知道我在《群芳谱》上下的功夫!你也知道根本不存在什么翠宝宝!”
会议举办方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两个穿着像五星级酒店门童制服的小伙子追上去,打算把他强行架走。初平阳跟佟局长说,最好别这样。旁边的会长和两个副会长也说,让他说,平等交流,如切如磋,方能提升我们的学术。佟局长就对两个小伙子挥挥手。他们放开他,任由他走到主席台那一边。门大开,一下子拥过来一群人看热闹,比开会的热闹好看多了。除了坐在会议桌上的,所有官方人员都站到门口,时刻准备把大门关上。但此刻关上大门没有任何意义,易培卿在,他们就可能随时推开门闯进来,佟局长没发话,工作人员也不知道怎么办,一个个立在门前。这样反而好,不关不堵,你有平常心,看热闹的也就有了平常心,他们不过就是站在门外看看,并没要拥进来。初平阳站到一边,把他的位置让给易培卿,他希望他能坐下来好好说。易培卿不坐,就要站着,你让他坐下来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说。研究了好多年妓女,煌煌一部《群芳谱》也写出来了,他可以随便挑个妓女的故事讲,但你要让他像那些学者似的,条分缕析地将妓女或者侠啥的上升到一个家国的、伦理的、道德的高度,他还真有点犯难;在四条街上易培卿这一代人中,他算文化人,但研讨会这种会怎么参加,他也不会,规矩不懂,而现代的学术会议探讨什么、如何探讨似乎也并非最重要,第一重要的恰恰是得遵守学术规范,懂规矩。
新当选的研究会会长,从南方某著名大学来的、从事明清文化研究的著名教授,程老先生,推了推眼镜,一副虚怀若谷的优雅姿态,请易培卿发表高见。“这位先生,不着急,慢慢说,”程会长用他的浙江普通话说,“我们的学术要探寻真理,它就需要交锋,就需要和而不同。”
易培卿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说;憋了几十年了,一部《群芳谱》都憋出来了,你如果让他再憋,没准还能再憋出一部书来;但他憋习惯了,而且这些年他以为自己只能这样永远地憋下去了直到死,突然让他不憋了,让他在这样一个完全可以为自己正名的最为正式的学术场合上畅所欲言,他发现自己失语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强烈的倾诉欲望来源于无处诉说,有阻力方能剧烈反弹,现在力撤了,他满肚子的逻辑严密的委屈、幽怨、控诉瞬间溃散于无形,他举起牛皮纸档案袋,张了张嘴,除了散发出一些混杂了二锅头味道的口臭,什么声音都没出来。现场的形势一下子变了,与会者笑了,场外他的道义上的同盟,街坊邻居们也笑了——他们不关心他究竟能在如此庄严的学术会议上说什么,敢于冲进去、敢于跟大人物们理论上几句,就是英雄,他们必会支持;现在,他们发现这个老东西原来也是𪨊包,大家就笑了。易培卿也急了,一着急就只能使用口号式的质疑:
“你们开妓女的研讨会!你们知道妓女怎么想吗?她们愿意吗?她们的亲戚朋友高兴吗?如果你们是妓女,你们高兴吗?如果你们的亲人曾是妓女,你们高兴吗?你们会为自己是妓女、会为自己的亲人是妓女高兴吗?自豪吗?你们不会为自己的亲人曾经是妓女感到耻辱吗?有不感到耻辱的吗?有吗?你,你,你们所有人,你们有不感到耻辱的吗!”
易培卿紧张了,也激动了,嘴角溅出白沫,语无伦次地挥动右手,把屋里屋外的人指点了个遍。他这么一说,起码四条街上的人明白了,对他老婆的陈年破事他还没放下,他的复杂情绪溢于言表。对这样的质疑和问责,四条街的人认为最好的方式是沉默,发泄完了就完了,易培卿回了家,该喝酒喝酒,该吃菜吃菜,你要跟他较起真来,那会没完没了。偏偏就有人较起了这个真。初平阳听见一个女声说:
“有!”
接着又听见一个童声:“有!”
在场的人都呆了,竟然有人自曝家丑。易培卿转着脑袋找,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把声音放大,问:“谁?”
对方答:“我!”声音从门外来。
接着还是那个童声:“我妈妈!”
初平阳看见福小抱着天送站在门外的人群里。所有人都看他们娘儿俩,有人在拉他们,但福小顽强地站在那里。她说:“易伯伯,我不觉得耻辱!”天送继续为他妈壮声势:“易伯伯,我妈妈不觉得耻辱!”
戏剧性的转变,很多人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没有喧闹也没有笑声,情绪都压抑着,相互窃窃私语。初平阳觉得场面正在失控,或者说,场面正在朝着超出常人想象力的方向迈进。他听见门外传来一串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在跑动,然后听见易长安的母亲在喊:
“易培卿!易培卿!易培卿你给我出来!你给我出来易培卿!”
易培卿听见老婆在外面叫自己的名字,把档案袋往怀里一揣,扭头就往外走,好像刚才的事情全然没有发生过。他低着脑袋往人群外挤,而他老婆正从门外挤进来,一边挤一边说:
“借过,借过。别踩着我们家的猫!谢谢,谢谢!”
一只猫从众人的腿缝中间钻进了会场,一抬头看见了一群脑袋上没毛的老同志,都不像花街的,猫有点蒙,围着圆桌绕,忽然看到一个见过的人在向自己招手,就跑了过去。初平阳把猫抱起来。易长安他妈走进会场,也被一群光头的陌生人吓住了,只好挤出个笑,漫无目的地说:
“对不起,我是来找我们家猫的。平阳,你帮阿姨把易培卿抱出来!抱出来啊!”
说着话,她已经往门外挤了。她对之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易培卿抱着两个牛皮纸档案袋闯进了会场,她只是在追他们家的猫,这只叫易培卿的猫太喜欢热闹了,哪里人多往哪里跑。
初平阳抱着猫往外走时,会场正一片笑声。程会长和佟局长让大家肃静,接着开会。初平阳听见程会长对着麦克风说:“有几句话我想重申一下:我们今天的研讨会既跟翠宝宝有关,也跟翠宝宝无关。有关,是因为翠宝宝是我们会议的由头,没有翠宝宝大家就不可能聚集到这古老的、文化底蕴丰厚的运河边、花街上;说无关,是因为不管翠宝宝是否确有其人,对我们的论题都没有影响,我们要做的是在更高、更广泛、更深远的意义上来探讨和阐扬侠妓的精神。所以,尽管刚才那位先生严厉地质疑了翠宝宝的存在问题,我以为我们尽可不必拘泥于真伪,我们的任务不是生平考据,或者说,不仅仅是生平考据。学术是永在的,理论之树常青。好,我们继续一——”
出了会场初平阳就没有再进去。杨杰在外面,正打算看个热闹,他过来准备下午的水晶公益活动,在南大街,向现场所有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赠送长寿水晶挂件。这是“运河文化节”的系列活动之一。当初旅游文化节筹委会一跟杨杰联系,杨杰就答应了。上好的商机:政府帮你搭台子,还给你提供一部分资助,你只要唱好戏就行;难得的大广告,而且还是在他的水晶的故乡,在淮海和花街。他必须与当地政府搞好关系,厂房和原料都在这里;他也必须把场面做大做好,政府喜欢看这个,做得越好看它就越高兴,觉得脸上有光,就会给你提供更多的便利和优惠政策。这个活动赠送的水晶挂件百分之八十由筹委会买单,他只承担百分之二十的费用;此外,他需要给游客、全国各地来的贵宾(包括参加侠妓文化研讨会的专家们)深入地介绍和展示水晶及其工艺。杨杰在花街和南大街的交叉口看见停了很多车,还以为有人抢了他的生意。他刚到纪念馆门前,看见易培卿夹着档案袋闷着脑袋走到人群外。他过去跟易叔叔打招呼,易叔叔说,待会儿再聊,他得先跟福小谈谈。果然福小领着天送走过来。
初平阳把猫递给易长安的母亲。老太太听说易培卿领着福小去老屋聊天了,跟初平阳和杨杰告了别,她要去给客人倒杯茶,再给孩子拿点糖果。初平阳陪杨杰去了大和堂,正愁找不到逃会的借口呢。杨杰给初医生夫妇备了礼物,在后备厢里,他让贾凡把车开到石码头。
杨杰从大和堂出来,直接步行去了南大街。贾凡的车一直闲在石码头上,正好给初平阳派上用场,把他和福小送到卢家仓。下午一点钟不到,齐苏红电话,又是紧急会议,看不成吕冬了,很抱歉;车也空不出来,得接客,只好委屈初平阳自己想办法了。她又转达佟局长的疑问,怎么抱了猫出去就再没回来?初平阳说,安抚易培卿了,维持稳定总比学术研讨重要吧。齐苏红听出初平阳在调侃,但这个理由在局长那里肯定能通过,稳定压倒一切嘛。宝马准时从石码头出发,穿过市区有点堵,贾凡说,这说明淮海发展得好啊。发展得不好,就没这么多车,没车就不会堵,堵车是经济发展最显著的指标。初平阳问他从哪里学来的歪理,贾凡说,实践出真知,你看北京、上海都堵吧?有钱。我老家建村三百年来从没堵过,想堵都没东西堵,除非把所有牛车同时赶出来。
初平阳说:“贾凡,你跟杨杰学坏了,也油嘴滑舌的。”
“杨哥?”贾凡说,“嘁,我要跟他学,早晚成圣人。你们可别告诉他啊,我叔叔说,杨哥原来还挺有意思的一人,抽烟喝酒K歌,张学友唱得特好,粤语歌都可以乱真;现在生意做大了,没劲儿透了,往车里一坐,俩钟头可以不说一句话,我都替他憋得慌。”
初平阳和福小相视而笑。杨杰有境界了,贾凡跟他看来真学到了东西。初平阳继续扯了个淡,说,老板做得越大话越少,要不怎么能一言九鼎,这个你得学着点。卢家仓的味道涌进车窗,三院到了。
昨天齐苏红做的那套程序今天初平阳做了,在门口的传达室和护理区大厅的来客登记簿上,初平阳写下他和福小的名字,与病人关系一栏填“朋友”。从昨天到现在,只有一个家属来卢家仓探视过病人,初平阳跳过这一行信息,看见齐苏红在她与吕冬的关系一栏上写的也是“朋友”。还是面色潮红的鹰钩鼻子值班,她茫然地看了初平阳超过五秒钟,才记起来昨天的预约,拿起电话开始打。她抱着电话念出初平阳和秦福小的名字,然后是“稍等”。
卢家仓用的可能是另外一种时间,“稍等”长达初平阳手表上的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里,初平阳得知易培卿差不多想明白了。起码在福小的表述里,可以发现易培卿的仇妓情结有了溃败的迹象。上午他执意要和福小“谈谈”,一是福小在大庭广众之下没给他面子,让他下不来台;二是他觉得感觉不到“耻辱”反倒引为“自豪”实在荒唐,他有责任教育教育这个晚辈。“我的确就是那么想的。”福小说,“在昨天以前我可能都没胆量站出来,从墓地回来,我有了这个胆量。我甚至都不觉得自己动用了胆量,我站出来理所当然,不是为我奶奶漂白身份,而是想什么就说什么。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耻辱,我甚至因为我奶奶曾有这样的身份感到自豪——没有那个身份,我奶奶就不会成为后来那个样子。”
初平阳也蒙了,福小这是啥意思呢?
“在墓地,我和我妈坐在奶奶和天赐的墓中间。我妈指着奶奶墓碑上的十字架跟我说,你回来了,最开心的不是你爸爸和我,是你奶奶,你在外的那些年,她一直希望你能把事理想明白了。我和你爸没强求你回来,也是你奶奶要求的:顺其自然,哪天想明白了,福小就回来了。你奶奶说,想明白,就心无挂碍了。”
“你奶奶脖子上挂着破鞋被游街批斗的时候,我也觉得没脸见人。”秦素文说,“你奶奶顶着阴阳头回来,把我叫到饭桌前,说她感激沙教士,是因为沙教士当年跟她说过一句话:当过妓女不可怕,被人骂也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不敢正视,自己放不下。沙教士跟你奶奶讲了耶稣宽恕妓女的故事。耶稣拿着一块石头在地上画啊画,等准备讨伐妓女的人安静下来,耶稣说,你们当中没有犯过罪的人,可以拿石头砸她。人们沉默,然后散去。沙教士说,这是耶稣对众人说的;耶稣对妓女说的是,人不定你的罪,我也不定你的罪,以后你不要再犯罪了。耶稣还应该对妓女说一句:你知道你是妓女,你觉得你干净了,你可能就干净了;你觉得你跟他们一样干净,你可能就跟他们一样干净。你可能听说了,不管批斗和游街的花样有多少,你奶奶从来没有服过软。她说她就想着沙教士跟她说的。这也是你奶奶一直去教堂的原因,她感激沙教士,让她后半辈子过得平静、心安。”
“你把这些话跟易伯伯全说了?”初平阳说。
“我妈说过后,我觉得一下子把很多年里有点神秘的奶奶看清了,我也觉得混混沌沌地奔波和躲藏的这些年一下子也清晰了,好像有种透明的东西突然贯通了三十三年。我念书没你多,也懂不了多少道理,但我真是明白了,就像成语‘豁然开朗’说的那样。一下子有了平常心。你说过,杨杰也说过,平常心。过去我跟什么都较着劲儿,现在才发现较劲儿的时候自己有多拧巴。我跟易伯伯说,阿姨当年是生活所迫,你又不是不明白;揪着不放的不是别人,是你,是你放不下,你过不了自己的这一关。你还不如一个文盲老太太,你得向我奶奶学习。”
“易伯伯怎么说?”
“他耷拉着眼皮呜噜呜噜半天,说,谁说你奶奶是文盲,她把一本《圣经》都读完了。”
六十岁老人的尴尬可以想象。最后易培卿叹了口气,自嘲说,一直以为看不开是因为自己还年轻,看来应该老了,该老的时候不老也挺讨厌。送福小和天送出门时,他从老婆怀里抱过来那只和他同名的猫,一直跟着福小走到斜教堂门口。
“你要真把易伯伯说通了,”初平阳说,“长安得做面锦旗外加一封感谢信送你家去。”
“谁是初平阳?”一个医生模样的男人穿过幽长的走道进了大厅,“跟我走。”
初平阳指指福小,“还有一位。”
“病人只说见初平阳一个人。你姓初吗?”
“听吕冬的。”福小说,“我在这儿等你。”
只能如此。初平阳跟着男医生穿过走道。医生告诫初平阳,258号现在正在康复的最后一个疗程,不要用过于强烈的言辞和信息刺激他。什么样的言辞和信息算强烈的?医生举了例子,比如你就是个废人,活该头脑出问题,亲戚朋友谁死了,你最讨厌的那个人发了大财,把你蹬掉的那女人嫁给了一个亿万富翁,等等;还有,和258说话要清晰,别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不能给病人制造梦幻般的感觉,他容易产生幻听和幻视;最后一条,时间不能超过四十五分钟,一节课是人耐心的一个阈限,过了这个点病人可能会狂躁。初平阳一路点头。医生打开一扇门,楼后面的平地上有几十个病人。医生漫无边际地指了一下,那儿!
医生的指引没有任何意义,初平阳发现吕冬完全凭着自己的直觉。他的目光像医生的手指一样漫无边际地扫射一圈,回过头,自然而然地落在一个石凳子上,他看见吕冬(没变胖也没变瘦)坐在那里,弯着腰,左胳膊肘支在左腿上,右手的大拇指、中指和无名指一直在摸额头,好像要顽强地把脑门上的什么东西给抠掉。他一个人沉默着坐在那里。医生说了,他不爱说话,开会和辩论时他也很少吭声。为了让病人尽快回归常人思维,病人们经常被要求分组讨论,都是关于人生与国计民生的大问题;病友们辩得狼烟四起,吕冬往往自始至终只咳嗽两声。初平阳朝石凳子走,斜后方一个肥胖的姑娘闪身堵住他,面带微笑地说:
“大哥,能借你手机用一下吗?”
她的大脸上酒涡也很大。初平阳下意识地去掏手机,胖姑娘又说:“给根烟抽抽也行。”初平阳又要去找烟,这地方是禁烟的。他看见吕冬从石凳子上站起来,对着胖姑娘挥挥手:“四姑娘,你去看看广玉兰花开了没有……”胖姑娘冲他翻了个白眼,对初平阳说:“叔叔,你别理他,那人脑子有问题。”拍拍颤巍巍的屁股走了。吕冬走过来,像正常人一样对初平阳说:
“……你是半个月里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他们在石凳子上坐下。初平阳提醒自己,别用有色眼镜看自己的兄弟。但他的眼神还是暴露自己的刻意,吕冬迅速地笑了一下,说:“平阳,我很正常……起码现在跟你说话时很正常。”
“对不起,”初平阳说,“我很不愿意在这个地方看到你。”
“没你想得那么严重……这地方挺好,看看书,想想东西,比在我家的书房里还放松……真的,在这地方,她们就不会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了,耳根子也清静……不过有一条是相同的,就是在他们看来,我都是大脑出了毛病的人……但他们不会命令和驱使你干你不想干的事情……”
初平阳觉得至少在场面上应该替齐苏红说句话。“要不是有紧急会议,嫂子也来了。”
“她马上就不是你嫂子了……”吕冬说,“在上次进来之后,也就是这次进来之前……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进来了……我已经同意离婚了……她没跟你说?她还想继续扮演救世主……她是不是对我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初平阳没置可否。
“她和我妈一样,当官把脑子当坏了……你别怀疑,我现在的确没问题……你看我像有问题的人么……我只是有时候因为压力太大,太压抑,出现过幻觉,其实这都正常,医生说了,谁压力大到我这样,都跑不掉……我妈,还有齐苏红,她们还说我经常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非要把我送进来……我有时候是有点分不清,那也是因为梦境实在太诱人,我希望它们都是真的……齐苏红把我说梦话也当成罪状,还说我梦游……可是这里的医生说我从来不梦游……就算我梦游,梦游是罪过吗……”吕冬突然抓住初平阳的手,“……平阳,我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初平阳紧张了一下,但很快调整了情绪,用力地握紧了吕冬的手。“没有绝对的失败者,也没有绝对的成功者。”
“别跟我玩文字游戏,平阳……失败就是失败……失败是一个强大的因果链条……从第一步开始,从你有记忆开始,从你的出身开始,你就开始一步步地失败,一环套一环地失败,一直到你明白你失败了但你无法改变和逆转,或者说你所有改变和逆转的努力全都失效,你就知道我是如何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不想穿花衣服,我妈让我穿……我不想安静地坐在那里,我妈勒令我必须坐,她没让我动弹之前,连痒痒都不许挠……我不想选文科,我妈让我学,为了以后能在主席台上高屋建瓴、侃侃而谈,因为我们国家缺少口才一流的大政治家……我不想教书,我妈让我进大学,做不了政治家,当大学教授起码是个体面的活儿……我不想娶齐苏红,我妈让我必须娶,她住我们家隔壁的一个院子里,她看着齐苏红长大,她知道她的未竟事业、在我身上实现不了的愿望,可能会在齐苏红那里实现,她说我必须找一个能主导我生活的老婆,像我这样无能的人……我不想要孩子,我不想让孩子像我一样遭罪,整天在别人的规划下过日子,我妈坚决让我们生,她给我们下了指标,婚后两年必须有孩子,吕家的男人再无能,生孩子的事总是能干的吧……我每次都买最好的避孕套,我妈让齐苏红把刚用完的避孕套打个结,下了床就拎着往医院跑,放进去……放进去,我觉得那是一种侮辱……还是怀上了……我不想去评什么狗屁职称,齐苏红代替了我妈,让我念在职博士,找门路帮我发论文,甚至还考虑让我找易长安弄点假书号,到几百里外的野鸡印刷厂印上几本学术著作,以便申请破格评上正教授……在床上如果我犯困,不想做爱,齐苏红就怀疑我是不是在外面吃了野食,是不是下了课就带女学生到宾馆里开房,她用‘性交’这个词,是不是又和哪个烂女人性交了……如果一段时间里我都没那心思,她就跟我小时候我妈那样,洗衣服之前检查我内裤,有时候干脆大清早突然扒我短裤,看上面是不是劣迹斑斑……如果内裤干干净净,她就怀疑我是不是已经成了太监……她让我学开车,我不学,她骂我胆小鬼,不是个男人……孩子上幼儿园,她让我托关系进最好的学校,让最好的老师来教我女儿,我哪来那本事,她说她终于看透我了,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她说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我妈还有点能耐,我早到街头讨饭三十多年了,她就忘了,要不是因为我妈在后面撑着,她哪来今天的风光……她跟我妈说,我精神出问题了,必须送医院,正常人没有谁整天蔫头蔫脑,走路都得歪着头,说我有妄想症,是受虐狂,半夜里经常站在床前盯着她,掐她脖子,要不就是梦游到厨房,拎出来两把菜刀,在卧室里像李逵那样比画……我妈说,她对我这个儿子彻底失望了,既然我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就得有人继续帮我做,让齐苏红当断就断,那就送吧,就当防患于未然,否则说不好哪天两只手下去了,两把菜刀砍来了,老婆孩子出了事,这个家就真玩完了……她们不是打120说我疯了,而是打110说我疯了……不过挺好,卢家仓真清静,早知这样,我早就主动申请来了……告诉过你一个好消息吗,我跟齐苏红要离婚了,我会签字的,我敢肯定,离婚协议书上那名字,肯定是我这辈子签得最好看的一个……哎呀,终于要离了,我觉得我的病一下子要好了。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烦了,平阳……”
初平阳说没烦,说得很好。看来吕冬是很久没说话了,或者是这些话他已经在内心里排练了无数次。初平阳的确没烦,但在吕冬排山倒海的语言洪流里,有一小会儿他走神了。他用眼睛的余光观看了一个中年男病人吃药的全过程。他必须先闭上眼,把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必须用橙汁把药带下去,还必须要护士亲自喂。护士一手拿药,一手端着一杯橙汁,让他闭眼、伸舌头、缩回舌头、喝饮料、下咽。吃完药他咂了两下嘴,对年轻的小护士说:“谢谢你,妈。”
齐苏红在抱怨,吕冬也在抱怨,抱怨跟抱怨不同,但抱怨让他们都有了一个正义在握的受难者的姿态。他们都没有提到房子,这在全中国打算成家立业的年轻人中最大的政治,他们没有涉及。初平阳突然很形而下地好奇,想听听齐苏红婆媳俩在这个问题上对吕冬的挤压,接着想到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有住房的焦虑,打消了这念头。婆媳俩都是级别可观的官员,哪会有住房的焦虑,吕冬在师范大学也分了房;“房子的焦虑只存在于普通人的生活里。”出了三院他和福小聊起这个想法,福小纠正他,“这是淮海,又不是北京、上海,房价高得吓死人。”那齐苏红为什么还想要大和堂呢?福小说:“全世界除了我想把大和堂当房子住,大概没别人这么打算了;那么好的地方不用来生钱,浪费了,除非当别墅来度假。”
“福小在外面。”初平阳说。
“戴医生跟我说了……替我道个歉,”吕冬说,又习惯性地用右手大拇指、中指和无名指去摩挲额头,“我不想让她在这个地方见我……你知道戴医生跟我提到她的名字时,我头脑中最先出现的是什么……”
旁边有两个病人打起来了,为北京奥运会上中国拿的金牌多还是美国拿的金牌多。一个说中国,一个说美国,突然有一个说是俄罗斯,就变成了群架。医务人员吹起了哨子,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医生跑过来。初平阳让吕冬继续说。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接吻。”吕冬停顿约三秒钟,眼睛里突然有了泪水。“那时候我喜欢偷偷地盯着她看……那天中午她把我叫到学校西南角的小树林里,对我说:我会一直盯着你,除非你不再看我……我说:好……我们相互盯了足足十分钟,也许没这么久,但我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漫长,然后我一把抱住她,堵上了她的嘴……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勇猛……亲完了,她跟我说:我在你眼里看见了自己……我说:一只眼里一个……我不想让她在这个地方看到我,我担心我在她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一只眼里一个……有两个吕冬……”眼泪骨碌碌滚下来。“……不好意思,”吕冬擦掉眼泪,“我很久没哭了……等我出去了,我去看你们……”
初平阳有了亲人般的心酸,“要不,我陪你在院子里走走?”
他们站起来。“……就这屁大的地方,哪个砖头缝里长了草我都知道。”吕冬说。群架已经平息。一个男病人因为想抱一个女病人被拒绝,蹲在地上伤心地哭了,嘴里嘟囔着,我就说我妈把我生早了,他们还不信。一个女病人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找蚂蚁,她说她刚刚看见一队蚂蚁,排成大雁那样的“人”字形方阵往前爬,亲眼所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张开双臂作飞翔状,他梦见自己能飞上两千八百米的高空。一个老太太扭着脖子不停地转圈,希望自己的影子赶快站起来。“……早知道你来,就让你帮我带本书了。”
“什么书?”
“……《螺丝在拧紧》。”
“昨天齐苏红带我来过,因为没预约,院方不让我们见你。”
“……昨天上午?”
“下午。”
“哈,什么没预约……昨天下午,”吕冬附到初平阳的耳边,热气哈得初平阳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他觉得这动作极为怪异。“我翻墙头去放羊了……他们一定是发现我不见了,不敢声张,找了这么个借口……离食堂一百零三步远的地方,围墙上的铁丝断了,轻轻一拨就歪到一边……墙上有个洞,能塞进一个脚尖,踩着了就能爬到墙头上……这个漏洞只有我知道,你别告诉别人啊……昨天下午我又翻过去了……老柴在野地里放羊,我跟他谈了会儿汉文化和游牧民族的关系,他们就开着车叽哇乱叫地把我抓回来了……我把自己装扮成绵羊,还是被他们发现了……你不是喜欢看《圣经》么……《圣经》里也有放羊的故事吧……”
初平阳想起昨天出门时,看见救护车呼啸着往西跑,八成就是找吕冬的。“除了《螺丝在拧紧》,你还想看什么书?”
“……《金瓶梅》。”吕冬狡黠地笑笑,“足本的最好……删节本也没问题,我把删掉的都给补上来……你不许笑话啊,平阳……在这地方我倒觉得自己是个身体健康的男人,有些问题自己不解决还真不行……”
时间到。他们转了一个圈绕回头,看见戴医生站在石凳子前举起了手。一个年轻的女人低着头走过他们面前,悲哀地叨叨同一句话:“谁看见我家的钥匙了?谁看见我家的钥匙了?”
“有什么要我转达给福小吗?”
吕冬又用三个手指使劲地抠脑门,抓出了好几道红绺子。“……能不能帮我问问,这些年最让她难过的事是什么……”
分手的时候初平阳要拥抱一下,吕冬推开他的手。“……我很好。”他执意以挥手告别。
又是漫长的走道,戴医生走在前面。初平阳说:“医生您好,吕冬大概多久能出院?”
“不出意外,少了十天;多了,就不好说了。”
“他现在很正常啊。”初平阳把一些可疑的情景和语调剔除掉,他觉得吕冬和过去差不多。尽管整个过程里他都有种恍惚之感,好像没能力分清真实和虚幻。
“正常吗?”戴医生停下来,猛地扭回头看他,黑框眼镜像夸张的大眼袋。“正不正常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258说了算。”
“那谁说了算?”
戴医生笑了,似乎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你问天底下任何人,都会说自己无比正常。我问你,你是个正常人吗?”他的笑和眼镜一样夸张,也有一种不真实感。
初平阳不再追问。他觉得如果戴医生脱了白大褂,穿上病号服,混在病人堆里,他绝对不会认为他是正常人。也许可以进一步推断,在这种地方,很难有人能够自证是个正常人。初平阳不再出声,总算走到了大厅里。福小对他挥挥手,迎着他走过来;初平阳想,这应该是真实的世界吧。
贾凡在车里睡了一觉,精神好得可以去跑马拉松。他很想知道精神病院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初平阳想了想,说,就像你看电影,不管那些人在故事中有多大能耐、受了多少荣辱,不管他们打斗如何激烈、分离聚合如何壮观,你都知道他们归根结底是虚弱和无力的,他们下不来,只能待在电影里,跟我们隔着一道穿不过去的银幕。贾凡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说,哦,这么深奥,这地方出哲学家。现在我们回去吗?
“出门右拐,见到羊群停下来。”
福小终于开口了,说:“他,还好吗?”
“挺好。”初平阳说,“他想知道,这些年最让你难过的事是什么。”
“看来没想象的那么坏。他还是那样。做不到,又放不下。”福小说,“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多虑了。他没重要到让我必须用一辈子来恨他。我恨过他。我更恨我自己。”
“他不希望你在这个地方看到他。”
“你让他放松点儿。你也可以告诉他,这些年最让我难过的事是什么。在深圳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想家了,想得肚子疼,想得想在地上打着滚哭,我给你家打了电话。阿姨告诉我,奶奶抱着十字架死了,我抱着电话号啕大哭。后来电话掉下来,我就坐在地上哭,哭得虚脱,躺在地上动不了。奶奶临死都不知道我在哪里。”
这个电话初平阳听母亲说过。那时候秦家还没有电话,找景侉子和秦素文的电话都打到大和堂。母亲当时告诉初平阳这个电话,一是因为福小终于有了消息;二是,福小在电话那头实在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她也难过得眼泪吧嗒吧嗒直掉,“这辈子我都没听过那么断肠的哭声”;三是她想向儿子证明神秘的心灵感应,福小打来电话时,秦奶奶刚刚下葬,景侉子和秦素文一身重孝从坟地回来没超过两小时。“这孩子跟奶奶亲,”挂上电话,她去秦家安慰了秦素文两口子,“福小是重情义的孩子。她总算有信了。”
福小不知道这算不算心灵感应,那天她的确想家想得厉害,从一大早就有种强烈的饥饿感,觉得整个人空荡荡地难受,似乎肠子都在盘根错节地疼。那时候她在深圳福田一家玩具厂打工,负责将一堆零散的部件组装成一个个变形金刚。她和湖南来的一个的女孩,孔菊香,一起办了张假高中毕业证。必须高中学历才能进那家中港合资的玩具厂。此前她们一起在关外的一个服装厂打工,那地方只看手艺不管学历。为省钱,她们俩在关外合租一间民房,每天持边防证入关进厂。当时的深圳市区管辖还很严,没边防证别想进关内的罗湖、福田、南山和盐田四区。边防证办起来又麻烦,比现在申请港澳通行证难太多了。她俩找了黑市上的二道贩子,额外花了一个半月的工资才弄到边防证。那天深圳有个好太阳,一大早就热得福小浑身难受,奇怪的饥饿感让她有点恍惚,到边防站才发现证件忘记带了。她让孔菊香替她请假,理由是生病,她觉得自己确实病了。她从边防站坐公交车往回走,四站地之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下了车。
中年男人进了一条巷子,她在后头跟着,距离十米左右。那男的发现身后有了个尾巴,过两分钟扭头看她一次,过两分钟又扭头看她一次,站住了,用蹩脚的普通话说:“一大早就揽生意,是不是早了点?”随后他把手伸到两腿之间,捂住了裆部掂了掂,换了更蹩脚的当地话,“但系,唔紧要,老子身体都唔知几好。五折得唔得(问题也不大,老子身体好。打个对折)?”
福小费力地调整好舌头的位置,用花街话说:“你是淮海人吗?”那男的继续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什么淮不淮海人,别扯那没用的!老子只有打一炮的时间。远吗?”
福小这才感到了屈辱。在车上他对着手机打电话时,她的确听见他说的就是淮海话。她不过是想听他再说两句。很多年没听见淮海话了。那人走了,福小意识到翻江倒海的饥饿感其实是想家。她感到了心慌,撒开腿就往刚才路过的一个小店跑,她要给家里打个电话。
当她报出名字时,根据对方的声音,她几乎能看见初家阿姨的嘴张得有多大。也许初家阿姨以为在和一个死人说话。但是初平阳的母亲说:
“福小,你终于有信了!你要早几天打来就好了,还能听见奶奶说话。”
“奶奶怎么了?”
“刚刚下葬。”初平阳的母亲停顿片刻,决定把话说完整。“死的时候还抱着十字架。”
福小放声大哭。她都没想过要遏制一下,她自然而然就哭了,自然而然地哭声就大了。她觉得虚弱不堪,整个人往下出溜,电话掉在了地上。她就坐在地上哭,撕开喉咙、扒开心肺畅快地哭;她觉得她要把五脏六腑、把生命、把漫长的时光都哭出来;每哭出来一声都像是最后一声,每一声都高过前一声,每一声都距前一声无比遥远,远得如同窒息。她的哭声把店老板吓坏了,他谨慎地走过去把电话捡起来,隔着窗口说:
“阿妹,别哭了,起来吧。别哭了,这个电话不收你钱了。”
“最难过的事不是让你绝望,”福小对初平阳说,“是让你连绝望都忘了。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白。我为什么没能早几天打电话回去呢。”车缓慢地停下,贾凡不想用急刹车惊动福小和羊群。一大群羊在路边的野地里吃草,远处鱼塘边的小屋里传来狗叫。放羊的老头坐在路边,头歪在自己怀里打瞌睡,屁股底下垫着一张脏兮兮的羊皮。初平阳挨着老头坐下来。这一大片羊,山羊和绵羊没办法分开,足有两百只。贾凡和福小站在他们身后。初平阳说:
“柴大爷?”
老头的脑袋歪得更厉害了,这样反倒有了个角度看身边的人。他哼了一声,用手支起长眼皮,“又找人?”
“不找人,就过来看看您。我们是吕冬的朋友。”
“哦,”老头说,“昨天下午就被抓回去了。”
“刚见着了。他挺好。”
“要我说,他没病。”老头的语速慢腾腾的,像他的长眼皮一样无精打采。附近乡下的口音,个别字眼初平阳和福小听起来都有难度;贾凡压根就听不懂,找了块尖角石子,在路面上画羊。“一点病都没有。跟我说话,跟羊说话,要条有条,要理有理。”
“他装成绵羊了?”
“那还不是被那些穿白大褂的逼的?”老头举起鞭子,吆喝了一声正打算脱离大部队的两只绵羊。他拍拍屁股底下的羊皮,“他说我得藏起来,别让他们找着了,他就披着这张羊皮躲到羊群里。他的腚撅得太高,给戴黑框眼镜的医生看见了。羊喜欢他,不信你问问它们。”
几十只羊抬起头,对初平阳咩咩地叫。它们喜欢舔吕冬的手,他的手心里有咸味。初平阳想象吕冬瘦高的个头,顶着一张羊皮,弯腰驼背、手脚着地装扮成一只羊,觉得卢家仓的这片野地突然间更大了。天苍苍野茫茫,一只羊从羊群里直起腰,越站越高;这只羊的目光含混苍茫,大风吹来,把所有的草和其他羊的腰都吹低了,只有这只羊立在野地上,像天底下唯一的一只羊:这只羊长着吕冬的脸。
“他喜欢躺在这张羊皮上,”老头又拍拍屁股底下的羊皮。他的皱纹很多,皱纹里有尘土、青草和羊膻味,他的牙齿开始脱落,说话的时候需要用舌头控制风速。“那孩子,他说出来以后跟我一起放羊。”
福小听到这里开始哭。她想起他们第一次来卢家仓踏青。她从他的自行车上摔下来,摔折了尾椎,现在它还歪着。他抱着她的手一直在抖。那个十六年前因为胆怯迟到了的少年,和现在这个装成羊还打算放羊的男人,是同一个人,他叫吕冬;多少年前她就决定放下,多少年后她发现,还是没有放下。
初平阳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他拿出来,天津打来的电话。他的“你好”只说了一半,就知道对方是易长安。
“家里都挺好的?”易长安问。
“都挺好。杨杰和福小都回来了。你跑天津干吗?”
“有点小事。这几天手机停用,跟他们说一声,别打我电话。说话方便?”
初平阳握着电话走到一边。“现在身边没人。”
“我在你、杨杰和福小的卡上都存了一笔钱。跟他们说一声。需要时你们只管用,不需要就留着给我老爸老妈;一下子存到他们账上,怕把他们吓着。”
“什么意思?”
“没啥,别紧张。狡兔三窟嘛。记得一年前我借你们的身份证去免掉一笔税么,那时候我就在浦东发展银行给你们开了户头。我查过了,你们仨都没有浦发行的卡。别紧张,知道有这回事就行了。我爸妈那边你帮我照应着,有什么需要拿主张的,你就代我做个主。”
“长安,你到底搞什么鬼?听着不对。我还想着你能回来,咱们在家聚聚呢。”
“青天白日的,有啥敢不对的?一点小麻烦,so so。这几天要方便,撒泡尿工夫就能回去。先这么说。”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