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个平安夜

同学们下午好!

钱老师邀我来讲文学。关于文学我的确有很多话可以说,搞了二十年的文学,心得多少有那么一点儿,不过很对不起钱老师和诸位同学,我临时决定讲一讲昨天在绵阳的经历。你们可以把它当成一个外地人的奇谈怪论,当然,也可以当作文学——如果说站在文学的课堂上必须说文学的话。

我努力不把一天的经历讲成流水账,但还是必须按时间顺序,从早上八点讲起。手机闹钟叫醒我,照我的习惯,起床之前先躺着想想昨天做过的事和今天要做的事。请注意前者,如果你打算搞写作,回忆的能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因为想象力归根结底是建基于回忆之上的。如何恰切有效地回忆,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需要长久的训练。前一天我来绵阳,飞机落地,我从北方枯白萧索的冬天骤然置身于绿树丰肥的湿润南国,猝不及防的不仅是眼睛,还有干燥的皮肤和肺叶。绵阳之好,我想不必我再夸了,你们比我感触更深。绵阳有好景,也有悲惨和壮烈事,河山在,历史和遗迹也在,我想尽量都看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因为这个演讲结束我就该回去了。这就是昨天早上八点之后我在想的。九点钟,我的好兄弟,你们的钱老师,将带我去梓潼的七曲山。

七曲山上有大庙,旧称“文昌宫”,“文昌帝君”张亚子的专庙,后来被张献忠占了,弄成了“家庙”。这个你们都知道,我不是旅游局的托儿,就不擅自宣传了。钱老师跟我说,文化人要来文昌宫,得拜拜老祖宗;据说高考前举子们来朝,个个都中了状元。我现拜也晚了,只能表示一下遥远的敬意。七曲山很好看,昨天下了点小雨,雨中的七曲山更好看,青山、古柏、古建筑群,苍翠,幽深,古朴,尤其像我这样被北方的冬天弄得两眼干枯的人,看见了眼睛里都湿漉漉的。一点都不夸张,我跟你们一样喜欢青山绿水,喜欢祖国的大好河山。但我今天要说的不是游山玩水,也不是探古寻幽,而是大庙里的送子观音。经过观音殿,钱老师说,兄弟,拜一拜,很灵的,一把年纪了,得考虑要孩子了,带钱没?说话时他就开始掏钱包。我带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别人代我捐香火钱。实话实说,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我突然将信将疑。当时的想法是,既然钱老师说了,还有陪同的朋友也在,不捐是不合适的,一定得捐;同时,这是私心,我还有所想往。这大概也是中国人的实用主义信仰的表现之一:有所求,才拜佛。我一直鄙弃这个实用主义,但昨天我没有免俗,把钱塞进功德箱时,我在心里念念有词。

你们想知道我对观音说的啥?没错,是和孩子有关,和送子观音我还能说别的吗?但不是让她老人家送给我一个孩子,而是希望她能保佑:嗯,没问题,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没听明白?马上你们就明白了。

其他的景点我就不说了,文昌宫挂满了举子们敬献的锦旗,但张献忠那凶神恶煞一般的坐像我实在不喜欢。承蒙梓潼朋友的盛情,享用了一顿美味的山野饭。现在说路上,师傅的车技真是好,几十里路风平浪静。我和钱老师还有另外一位朋友在车里说话,谈文学,也谈政治和经济,男人都免不了有这点装模作样的爱好——我是说我自己啊,你们钱老师是个真正关心国计民生、忧国忧民的人。他喜欢顾炎武,钱包里都放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字条,你们知道吧?我谈得心不在焉。我在想着送子观音,我在想,灵还是不灵呢?拜完了观音娘娘,钱老师嘱咐我,有了娃要回来还愿啊。我说当然当然,我把孩子也带过来还愿。车快到绵阳市区,我老婆发来短信:——验了。中奖了。

简洁得如五字真言。

——确定?可靠?

——嗯。老婆回道。

我一把捂住手机,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我脸色变了,不过我确信我的脸色变了。我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我的心跳出了嗓子眼儿,直接飞到了窗外。这辆奥迪车太小,根本盛不下它。如果信息属实,请各位恭喜我,我要做爹了。我老婆的意思是,她通过验证,确定怀孕了,而且方法科学可靠。他们还在谈论国是,我一声不吭,憋着,我想找个没人听见的地方打个电话,了解更具体的细节。只有六个字还是太抽象了,好像不那么可信。我也可以发短信,但是发起来实在太麻烦,我根本等不了。对,你们问得好,为什么不在车里打电话呢?我不敢,我担心事情从文字落实到声音时会发生变故,我不想让大家都听到,本来以为中奖了,最后发现看错了数字。我已经三十九岁,不能一惊一乍地过日子了,我得沉住气,直到好消息明确无误,在向世界宣布之前经得起任何挑剔和烦琐的推敲。

钱老师当时问我:

——两眼空洞,焦点游移,还笑眯眯的,咋回事?

——有点晕车。我说。

其实我平衡能力极好,坐宇宙飞船都不会晕。我就是不踏实。终于逮着了机会,车子进市区没油了,停在一个加油站,我下了车就躲到墙根开始打电话,像审问一样把最尖端的科学都弄清楚了,最后跟我老婆说:感谢上帝!我知道我应该感谢的首先是我老婆,接着是观音娘娘,然后才轮到上帝。这说明我完全高兴得昏了头。

再坐上车,我的眼神就不空洞了,眼睛就聚焦了,笑眯眯的嘴咧得更大了。我想板也板不下来脸。如果你们到了我这岁数,以为再也没机会要孩子的时候,突然观音娘娘和天籁一般的声音告诉你,你一直想要的孩子到了,我怀疑你也扛不住。来绵阳之前我就在心里打鼓,老婆的确有了怀孕的征兆,但我们不敢确定,经过这么多年漫长的等待、惊喜和失望直至绝望,我们变得如此胆怯,担心核对号码时,又发现弄错了几个数字。我们战战兢兢地从而立之前弄错到不惑之年,那个无中生有、似有还无的小生命一直折磨了我们十几年。好了,现在,那个小生命实实在在地来到了,我跟我老婆通电话时一度像梦呓:

——我真要当爹了?难道我真的要当爹了?

一个小生命。我终于说到了这个词:生命。如果你们还想笑,那么现在该停下来。对任何人来说,生命都是件至为严肃的事。那时候我脸上的确有朵花,但我觉得后背变重了,从此我背负了另外一个生命,他正在孕育,逐渐成为一个完善和美丽的生命,直到有一天,他在我的后背上把嘴凑到我耳边说:“爸。”想到这个称呼我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不是煽情。不需要任何人为生命去煽情。下午我们去了北川老县城。地震之后我第一次去那里。来之前我搜集很多关于这场灾难的资料,看了很多介绍、图片和影像资料,我担心自己面对废墟扛不住。还没到老县城,我就发现什么心理准备都白搭,钱老师和陪同朋友沿途指示哪些山体曾经滑坡,哪些道路曾被中断,哪些厂房过去热火朝天现在像沉睡一样冷寂,你的心就开始往下沉,开始感到绵阳的十二月底同样寒气逼人。你们一定都见过那途经的几座山,大地摇晃,山的肩膀坍塌下来,露出灰白的山体像凉森森的骨头。我当时的感觉是,大地果然是不可靠的。车驶向一条狭窄的路,几块巨大到难以形容的石头滚在路边,下到坡底拐个弯就是老县城了。我们进入老县城关口,白纸黑字张贴在关卡处,那些字为了追怀、悼念、感谢和壮志,我觉得像在进入一个巨大的露天灵堂。

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妥当,我的确是预感到无以复加的悲伤迎面扑来。车在转弯处的平地上停下,站在那里可以俯瞰老县城全景。一片废墟,楼房倾斜倒塌,在这个峡谷里,哪怕一座完整的县城也不过是造化手中的一堆卑微的积木或者火柴盒。昏了头的上帝说,让它散,一瞬间墙倒屋塌,世界变了模样。我看了旁边一块展板上展示的地震前后的对比照片,你得出的唯一结论只能是:不是一个人间。陪同朋友的手在废墟照片上划拉一下,像给一座死去的小城合上了眼。他说:

——他们都死了。

那些被埋在废墟里的北川人。这个时候,我意识到为什么觉得像进了灵堂。建筑倒了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每一座建筑里、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一个个完整的家庭和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个生命。废墟会给你震撼,是倒塌、破坏和毁损,是对完整、美和庄严的颠覆和否定;但死亡却是消失、不在,是再也看不见摸不着,是你喊断了嗓子也回不来,它是取消、铲除和彻底从地球上抹去,去了就永远不会再有,它是唯一、不可逆转、不可循环——人只能活一次。很多年前我还小,经常去坟地里去放牛,夏天坟地里清凉,草木丰茂,牛吃草,我就倚着坟堆睡觉。从这个坟堆睡到那个坟堆,与半个村的死人为邻,我以为我再也不怕死亡,在北川老县城我发现,还是怕,不是一般的怕。坟堆里死去的那些人,死亡缓慢、平和、历经多年,是人生的叹息到了最后,自然而然收了尾,他们安然地闭上了眼。而这里,一碗饭还端在嘴边,一声呼唤还没来得及出口,一个手势没能做完,一段美好的生活才刚刚起了个头,咔嚓一声,天翻地覆,不管你的一生走到了哪个阶段一律活生生掐断,你都来不及画一个逗号和省略号,更别谈奢侈的句号。

我在废墟之间走——你们一定看过那些图片资料,如果有哪位同学的亲人和朋友在地震中遭了难,请原谅我提起了这件痛心事,你们一定知道那些楼房坍塌后的形状,一定知道一座房屋如何重新回到建筑之前最原始的材料,石头和砖瓦,钢筋水泥和混凝土,一定知道墙体如何分裂成为片段、门窗如何变形成为断木和废铁,一定知道二楼如何变成一楼而一楼消失了不见,一定知道曾是邻居的两座楼房变成了远亲,而曾相对而立的两间屋子融为了一体——每一座楼房和每一间屋对我来说都不是被毁掉了的建筑材料,而是一个个半路消失的生命,每一扇门、每一扇窗对应一个再也看不见了的人。我看过有文字说,楼房淹没了道路,这地方变得凌乱拥挤;我的感觉恰恰相反,这地方变宽敞了,空空荡荡的那种空,一个人没了就空出一大块地方,一群人没了就空出更大的地方,这个地方,几万人没了,你想该要空出多大的地方。我真是感觉空,因为空,冷风长驱直入,我的后背一阵阵发凉。

钱老师和陪同的朋友向我说起那些有幸逃生的人,他们如何在死神的镰刀到达脖子之前逃脱。一个老太太从缓慢倾斜的四楼顺着雨水管道爬下来。一个小伙子走到两座楼之间,被两座楼突然合并到一起的气流推出来。一个孩子因为弯腰系鞋带迟了五秒钟进屋,房屋倒在她面前两米处。更多的人连一丝生的机会都没有。死亡如此浩荡,你会有何感想?如果我在地震现场,我会尽一切可能抓住生的机会。看了那么多废墟和死亡,你会觉得,你对死亡妥协只能是不道德。最朴素的意义上的那个不道德,一切意义上的那个不道德。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我学生发来的一条短信:

——老师,今天早上又有一个研究生跳楼自杀了。这是三年来的第三个。

要在平常,我会沉痛地惋惜一下,多好的年华啊,一切才刚刚开始。但当时我没有惋惜,只有愤怒,也许我免不了武断,但我的确很愤怒,我回短信:

——如果他到北川来,就会明白自杀是罪过。

不知生,焉知死。不知生,死或许也是白死了。刚下过雨,老县城空落落地冷,我走得浑身冰凉,到附近一家羌人饭馆里吃晚饭时,我让老板搬来火盆,恨不能一头钻进去才能暖和过来。吃饭时,我听到自杀的事。北川政府里的一个口碑很好的官员,孩子在地震中丧生,震后他拼命工作,但终不能从辽阔的死亡之痛中摆脱出来,自杀身亡。我见到了他的岳父,一个强壮的羌族老人,让我想起西夏王李元昊。老人为我们唱羌族传统的祝酒歌,歌声慷慨昂扬。他的女婿自杀前即将满三十九岁,和我现在差不多年龄。我不知道该对他的自杀说什么,谁也无法真正理解他面对死亡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正如前面所说,一个生命。我给我学生又发一条短信:

——帮我查查,那学生为什么自杀。

晚饭结束在六点,这一天还没有结束。这一天很重要,对,你们昨晚一定也庆祝过了,平安夜。今天圣诞节。这个洋人的节日越来越被大家接受,很好,节日可以让我们多一点快乐的理由。啊,你们也觉得生活不容易?呵呵,你们的感觉对头,生活的确不容易。大概咱们的钱老师也有同感,所以建议我去教堂过平安夜。一个乡村教堂,一个多小时车程。多年前我在南京的时候,在金陵协和神学院度过一个平安夜,从那时到现在,所有关于教堂的平安夜知识都来自那里。这些年陆陆续续看过不少国内外著名的和无名的教堂,在去乡村教堂的路上,我用既有的教堂和平安夜去想象它。这一次钱老师亲自开车,在这里我得严重夸奖一下钱老师的车技,从高速路下来,在黑暗曲折的乡村夜路上,我们的车如行云流水。很多年没走过乡村夜路了,我老觉得车要飞起来,不是出事的飞,而是鸟一样自由的飞翔。黑夜此时干净纯粹,极为养眼。

经过一个村庄,又经过一个村庄,前面光影斑驳,人声杂乱。到了。几百号人站在路边,我们的车停下时,旁边放起了烟花。因为黑夜黑得彻底,乡村之夜的五彩焰火,你们可以想象,比城市里逢年过节的焰火表演更漂亮。还有人在放鞭炮,空气里充满了好闻的硫磺味。钱老师的一个学生在这里做镇长,带着几个朋友迎过来。镇长说,圣诞节在这里是个盛大的节。这一晚,方圆百公里的教众都来这座百年天主教堂过平安夜。在进教堂之前,我们要先来个篝火晚会,喝啤酒吃烤羊。节日就要当节日来过。

就不详细描述篝火烤羊的诱人场景了,免得大家流口水。不过你们完全可以想象,在一个宽敞的大院子里,一堆熊熊燃烧的大火,肥羊刚刚宰杀,鲜嫩的羊肉在火上滋滋冒油,香味如大风无孔不入,咬一口羊肉喝一口啤酒,大块肉大碗酒——好了,不说了,再说我真要口若悬河了。这一段略去。镇长带我们去教堂。

去过这所教堂的同学请回忆,没去过的同学就尽情充分发挥你们的想象力。它很大,国内的乡村教堂大小我也看过几十座,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可以容下上千人同时做礼拜。继续想象:一百年前的西洋建筑,尖顶,彩绘玻璃,哥特式的礼拜堂。也许曾经繁华富丽,但现在,被乡村的风雨吹打一个世纪,请继续想象:门窗有所坏损,神圣的色彩开始剥落,天花板和墙壁上渗出水渍,没有长条座椅,只有一张张宽窄参差的长条凳。我们进去时礼拜已经结束,还有四五百余教众不愿离去,坐着、站着、跪在长条凳上沉默着祈祷。教众、观众,大人、小孩,从三扇洞开的门里进进出出,各得其所,热闹得如同乡村庙会。请大家不要误会,说这些时我毫无贬损、批评之意,相反,我很欣赏;在我的理解里,乡村教堂就应该具有如此丰盛的俗世气息。也许宗教的仪式需要庄严正大,安宁清净得可以随时聆听到神意,但我以为更需要将信仰给日常化,像水溶于水,进入到最平常的悲欢与哀乐中。不管你心情如何,你都知道,这宗教和信仰最终要成就于我们的,是一个欢欣的世界。在教堂里,在那些出入教堂的乡村人身上,我想到另外一个重要的词,它与“生命”一样是我们文学的最重要的关键词,这个词是:众生。

关于教堂,我还想提供一个细节,我们见到了教堂里年迈的修女。她安静地坐在狭小的房间里,靠着炉子烤火,九十八岁,面目清朗,身体康健,我们向她问好。她说,圣诞好,你们坐,一起烤烤火。她一生独身,但她像老祖母对孙子辈那样家常地说话。

如果我说,这位与我们老祖母同龄的修女就是一部长篇小说和一部经文,想必大家不会反对。她的年龄在,她的修为在,这样一个生命,众生之一,一定是说来话长。一座百年乡村教堂,一个说着方言的年迈修女,我感到的是生命的无上尊严。

如果要把这些写成小说,说到这里我可以打住了。我相信就算原封不动地寄给杂志的小说编辑,也不至于被判定为非小说,糟糕到看不下去。但是我还想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一天还没有完。接下来我们回到绵阳市区。钱老师问:

——歇着还是再走走?

——我想喝两杯。我说。

钱老师以为听到了笑话,他知道我的酒量不堪入目,且对酒毫无兴趣。可我昨天晚上就是想来点酒。我没有告诉他,这一天,在我此生的第三十九个平安夜,我在绵阳经历如此之多,喜与悲,动荡与平和,如此之大,不弄点酒把自己整晕了,我觉得愧对这一天。

好了,最后该道歉了。因为昨晚超水平发挥,我成功地把自己放在了酒吧的吧台上。宿醉未消,只好把原定上午的演讲推迟到现在,还把本该演讲的内容给忘了,不得不临时说了这一通力求不是流水账的流水账。务请钱老师和诸位同学见谅,希望对大家理解文学有哪怕一丁点帮助。现在,我在等着我的学生告诉我那跳楼同学自杀的原因。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