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福小
到五月,楼里出来散步的人就多了。天开始热,燥了一天的风凉下来,吹到身上很舒服;小区对面的万泉河公园很宽敞,有花有草,有喷泉和假山,还有很多长条椅可供休息,坐下来,躺着,风一吹人就睡着了;到九点多钟醒过来,哆嗦两下往家走,排着队堵在电梯门口要进来。八点半到十点之间,电梯得上上下下不停地跑,福小忙着按钮、和人说话,十八层楼的居民都认识。今晚安静,过了八点电梯就不动了,因为刚下了一阵雨,温度立马降下来,都待在家里不露头了。北京就这样,天气稍有点儿风吹草动人就乱。眼看着满大街出租跑空车,只要落了五分钟的雨,想打到一辆车比你现造一辆都难,到处都是惊慌逃窜的人,所有车都在摁喇叭。社会心理学的专家们认为,这是因为大城市里的生活缺少安全感。福小不知道这论断是否科学,以她的经验,小地方对雨雪等天气突变倒是有过剩的平常心,大雨瓢泼也照样光着脑袋在外面走。照专家的推论,那些偏远的小乡镇就该有充沛的安全感;在贫困落后的生活中心安理得,这个论断要推过去好像不太容易。
福小在工作服里面加了一件长袖T恤,坐下来不动的时候才觉得正好。天气预报又放了空炮。她刚从收音机里听到,今天下午平谷区的山里还下了一毫米半的雪;五月飞雪,反常的自然现象是在进一步强调我们的生活缺少安全感吗?安全感的确相当奢侈,傍晚时候,一个中年男人跟着房产公司的中介到十三楼看房子,上下电梯都在抱怨,房价高成这样,还想不想让人活。让房主今晚就定夺,别明天早上一觉醒来,价钱又上去了。中介说,放心,这绝对是跳楼价。顾客回答,是你跳还是我跳?中介说,价钱跳。顾客哼了一声,你说的是价钱从十二楼往十三楼跳吧?他们离开后,电梯继续上行,缆绳碰巧在十二楼往十三楼上升的时候嘎吱嘎吱响了几下,福小想,房价上涨的声音可能就这样。
最后一个乘客是十五楼,下了以后电梯就停在那里。福小不喜欢悬在半空的那种上不能顶天、下不能立地的感觉,于是将电梯运行到一楼,在一楼她更有安全感。没人的时候她也不喜欢将电梯门敞开,那样她也觉得没有安全感。她的安全感在于,在一楼但关上门,别人看不见她,而一旦天送出了事,她打开门就可以往家跑。这个时候天送只能一个人在家,四岁零两个月的孩子,一个人爬上床,拉上被子,灭掉灯,闭上眼睡觉。福小上小夜班,傍晚六点到午夜十二点,这期间只能偶尔回去一趟,看一眼天送就往回跑。五分钟前,她正做数独,天送打来电话,说:
“妈妈,我想跟你说完最后一句话就睡。”
“不是已经跟妈妈说过了吗?”
“那是倒数第二句,现在才是倒数第一句。”
“那你说吧。”
“妈妈,我想跟你说,你要在电梯里害怕了,就给我打电话。”
福小当时眼泪就往下掉,挂了电话在电梯里想天送。这孩子养得值——值不值都得养。第一次在初平阳拍到的照片中看见小家伙时,她觉得他眼神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初平阳刚考上博士,跟着导师和同学做一个社会福利方面的课题,把北京周围的养老院和孤儿院转着圈子考察了一遍,最远的已经考察到了河北地界,收集了不少文字和音像资料。杨杰婚后一直没孩子,一直在犹豫是否要收养一个,初平阳就把他在孤儿院带回来的信息发给他看,照片里有天送。那时候天送叫蓝石头,负责他们几个男孩的阿姨姓蓝,蓝阿姨喜欢他,希望这孩子能像石头一样健康、坚强、有棱有角。在杨杰召集的一次聚会中,初平阳把这些照片带到知春路上的无名居,在这家淮扬菜馆里,杨杰夫妇希望初平阳、易长安和秦福小能给他们出出主意:领养还是不领养;若领养,领养什么样的孩子。在众多孩子照片中,福小看见了蓝石头。一岁多的蓝石头小细胳膊小细腿,顶着颗大脑袋,躲在一群孩子的后面,大眼睛里那种与生俱来的忧郁让福小的肠胃骤然扭结了一下;这疼痛只有在她想到死去的弟弟天赐的时候才会有,二十年来,只要天赐的名字和嘴角上翘的笑脸出现在她头脑里,肠胃就要扭结。但这事很快就过去了,照片里的蓝石头占的空间很小,眼睛更小,是否有福小认为的忧郁都很难说;即使有,也不稀奇,这世上有多少人,每个人眯缝小眼以后表情都会显得很深沉。
一周后,他们驱车前往河北的那家孤儿院。在乡下,离最近的村子半里路,一个大院子里有前后三排红瓦房,院子后面是条水流向西的河。这地方原来是养老院,一个做家具生意发了财的老板建的,最多时有过二十三个老人;经营了三年,老板生意砸了,养老院也挣不了几个钱,老板决定把院子卖掉,老人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转手之后成了孤儿院,政府出钱来维持。福小在院子里的小操场上看见了蓝石头,怯怯地靠着滑梯,半张脸躲在阴影里。他们给孩子们带去糖果和巧克力,分发的时候杨杰老婆问福小,你觉得哪一个孩子最好?福小说,都好。的确都好。她看他们高兴觉得好,她看他们羞怯、难过也觉得好;那些有残疾和缺陷的孩子,她也觉得好,是让她心疼的好。这么小的小东西,她抱着他们,捏着他们肉肉的小屁股蛋,觉得这些都是刚长出来的果子,新鲜得让人不知道怎么才好。
杨杰两口子在离开孤儿院时没表态,他们还在踌躇。领养孩子是一辈子的事,必须慎之又慎。易长安从开始就不赞成领养,他连自己生孩子都嫌麻烦,要什么孩子嘛,能把自己喂饱整快活了已经不容易了。他喋喋不休一路,让杨杰和崔晓萱心里浮上来的几个目标又慢慢沉下去。回到北京,晚上没事的时候福小翻看数码相机里的照片,但凡有蓝石头的镜头,她都在自己身体里听见咯噔一声,仿佛一扇沉重的铁门被打开。他们俩在发黑的红砖围墙下有张合影,福小蹲着,揽着蓝石头的小身体,蓝石头很不情愿地将右手搭在她肩膀上。福小觉得肩膀上的那个位置现在还热着。围墙固执、强硬、傲慢地充满整个镜头,在想象的空间里可以无限延伸,直到成为蓝石头的世界的隐喻。她盯着照片里的蓝石头看,在他的脸上看见了天赐。天赐被一道墙隔在另外一个世界。凌晨两点半,她在近百次辗转反侧之后,起床给初平阳打电话,如果她要领养一个孩子可不可以。
“你疯了?”初平阳从中英文对照的《圣经》上抬起头,两眼酸涩。“这事首先得问你男朋友。”
“你只要跟我说,没结婚的女孩子可不可以领养。”
“当然可以。”
“没年龄限制?”
“无配偶的男性收养女孩时,年龄限制才比较严格:收养人与被收养人的年龄要相差四十周岁以上。”
“那好,我要领养蓝石头。明天你陪我去。”
初平阳抽了一口凉气,福小还是原来那个福小,就算把天下走遍了,她也不会改。她从十七岁离家出走,在中国的版图上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在北京停下来,她还是秦福小。
第二天阴雨,一大早找杨杰,杨杰关机,易长安开着他的尼桑越野车带他们俩去了孤儿院。手续繁复,要体检,要出示很多证明,填很多表格,签很多字,条条款款都得过一遍,关键是这个流程中的负责官员不是你不在就是他缺席,全等齐了,手续办好,晚饭都吃过很长时间了。北京的雨一直下到河北,又从河北下回来。车在泥泞的野地里畅行无阻,易长安跟初平阳说,你还说我买越野车嘚瑟,这要杨杰的宝马来跑,早趴泥坑里歇着了。蓝石头瞪大眼看着雨线抽打车窗,在福小怀里恐惧得一动不动,他把哭声憋在肚子里,带着恐惧睡着了。等他再睁开眼,躺在福小的床上,看见的是北京明亮的阳光,他哇的一声哭起来,要蓝阿姨。福小把他抱起来,说:
“乖,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是你妈妈了。”
杨杰和崔晓萱一周半之后决定领养那个大脑袋的男孩。初平阳告诉他们,蓝石头已经成了福小的儿子,改叫景天送。崔晓萱当即在电话那头叫起来,这叫什么事,参谋成了挖墙脚的!杨杰你他妈的都找了些什么人!
“不发疯会死吗?”杨杰说崔晓萱,然后问初平阳,“平阳,她怎么会领养孩子?”
“她说,”初平阳心事重重地说,“蓝石头像天赐。”
杨杰在那头没吭声,半天才说:“没看出多像啊。”
“她说像。”
“像个鬼!她就是不想让我们好!”崔晓萱的讨伐里带了哭腔。为了要孩子她把北京所有医院和专家都看遍了,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尝试,最后一个老教授跟她说,孩子,认了吧。她花了一年时间才接受这结果,又花了一年时间接受领养一个孩子的建议,因为杨杰希望有个孩子,现在她失眠十个夜晚之后终于决定领养一个男孩,却被秦福小挖了墙脚。多少年里她其实就挺烦这个女人,只要一提起秦福小和景天赐,杨杰那沉痛和游移的眼神就让她不舒服。除了有点娴静和坚定的姿色,她就没看出这个十几年来漂泊全国各地、干过无数匪夷所思的工作的女人究竟有什么好,让杨杰、易长安和初平阳言谈举止中都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像什么像!她就成心跟我们找别扭!”
“真让他姓景?”杨杰把电话免提关掉,崔晓萱消失了。
“福小亲口说的。景天送。”初平阳说。
“这名字好。”杨杰点上烟,“像吗?”
那个时候的确没那么像。但是现在,三年过去了,所有见过天赐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天送简直就是天赐翻版。初平阳他们见了,后背直冒冷汗,像到了骨头里。接着他们惭愧,在蓝石头的脸上和眼神里看见景天赐的,只有福小,而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福小坐在电梯里。数独是做不下去了,晚报上今天的数独题很难,就算心平气和她也未必做得出来。看上去就那么几十个不起眼的小格子,要把数字不重样地摆对位置,让任何两个方向的数字总和都相同,难得要死。福小是数独高手,起码在物业公司的所有电梯工里没人玩得过她。电梯工都爱玩这个,一道题能把一个晚上都打发掉,还不觉得烦。资源也丰富,报纸订户喜欢让邮递员直接将报纸送到电梯里,下班时懒得开信箱,顺手就从电梯工的小桌上取走了;很多报纸后头都有数独题,随便做,反正人头都熟。
很多同事和朋友向福小请教数独的心得,福小说,没心得,就是直觉,然后就是让自己的思维跳起来:三级跳你们都知道,一跳,再跳,又跳,在头脑和眼睛里给数字留下开阔的变幻空间,别让它们挤在一块儿打架。同事和朋友照此方法试验,回头苦着一张脸对她,数字跳不起来,脑子里的空间不够。福小说,那就没办法了。
她没说实话。在她头脑里三级跳的不是数字,而是地名和工作;虚拟的空间的确足够大,但那空间不是为数字准备的,而是中国的版图,她因为流浪和谋生曾不得不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跳来跳去。从南京到杭州到九江到长沙到昆明到潮州到深圳到郑州到西安到石家庄到银川到成都到北京。她在数独的小格子里看见了一个个城市,她正在从一个城市奔赴另一个城市的路上。助跑,起跳,腾空,落地;助跑,起跳,腾空,落地;每一个动作都很艰难,每一次都仿佛连根拔起,每一次也都成功地助跑、起跳、腾空、落地;吃了多少苦,忘了,时光流逝就到了今天。她做的是地理学式的数独,这其中包含了一条比数理更坚强和有效的逻辑。说实话也没用,他们没法理解。
709室的订户出长差,他的《京华晚报》已经在福小的桌子底下积了一摞,这段时间福小就盯着晚报做。让每一行的数字加起来都等于29,跟让每一行数字加起来等于92一样艰难。福小觉得自己在城市之间跑累了,助跑、起跳、腾空、落地的动作都开始变形,腿脚不听使唤,很像噩梦里跳起来悬在半空动不了,迟迟落不下来。她揉揉眼,翻开报纸,看到初平阳的专栏,“我们这一代”,文章标题是:《到世界去》。
福小看了报纸眉头上的日期,今天是该有平阳的专栏了。和每次阅读初平阳的专栏一样,福小开始总要笑,她一直无法将憨厚腼腆的初平阳和他幽默清峻的文字对应起来,这个洒脱、侃侃而谈的人是初平阳吗?也和每次阅读一样,到最后她总要难过得沉下心来,想哭。她搞不清初平阳是如何在字里行间实现这样一种情感和思考的逆转。想笑,当然好;想哭,当然也好;以福小对文字和文学的理解,她确信初平阳写出来了好东西。所以每次读平阳的专栏,都像一次亲人的私密约会,她为平阳和自己骄傲;还因为这专栏的公之于世,而为平阳和自己生出浅浅的羞涩与难为情。有时候她也会想,这也许是弟弟天赐的声音,因为他们同年,生日只隔了七天,光屁股一起长到了天赐把手术刀片割向自己左手静脉的那一天。
铜钱、朱永久、裁缝林婆婆、大水、满桌、木鱼、陈永康的儿子多识、周凤来的三姑娘芳菲,还有小狗阿尔巴尼亚,福小都认识,读这个专栏如同她走在花街上。初平阳说,他曾“和三个朋友去寻找一个女孩”,这“女孩”是福小。他们在寻找之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为此在任何时候想起来,福小内心都充满愧疚、温暖和感激。但在这个专栏里,福小发现最重要的信息是:大和堂要卖。如果把岸边高大的槐树、灌木和芦苇都忽略,站在船头可以在一两公里外就看见大和堂;这等于说,站在大和堂二楼的窗户前,若能将草木抹掉,你可以放眼运河至无穷远处。在花街,包括东大街和西大街,开窗看见运河、出门走上船头的,只有大和堂。福小拿出手机,号码拨出之前又取消了。她从桌子底下抱出一摞《京华晚报》。
一个加班刚回的住户进电梯,问是否要帮忙,福小说谢谢,她准确地找到半个月前的那期《京华晚报》。半个月来她第四次阅读初平阳的上一个专栏:《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
初平阳把一件琐碎平常的事情弄得这么复杂和深入。福小认为,这种事只有知识分子才干得出来。福小不是知识分子,高中毕业证都是假的,她甚至会在初平阳的专栏里遇到不认识的字词,必须回家查了字典才能彻底弄明白一句话的意思。偶尔聚会,她会和杨杰、易长安一起取笑初平阳的学术腔和八股调。不过看完这篇,她认为知识分子看问题也是有可取之处的,初平阳用六千字的篇幅逮着一个问题翻过来掉过去地说,直到让她秦福小也意识到,回忆和乡愁在她的确已经是大问题。
很多年里,她拒绝承认回忆和乡愁。那是些什么东西?回忆是廉价的,乡愁是妥协,你怎么能身在远处心怀故乡?你可以在那里,或者走。问题还在于,它值得你牵肠挂肚吗?她从石码头上跳上一条过路船,为的不就是扔掉所谓的回忆和乡愁?
那个十七岁的凌晨,薄雾从运河上升起,船老大和水手们要么刚从自己的床上起来,要么刚从花街上做生意的那些女人床上起来,他们一起背对码头仰天打着哈欠,准备抄两捧河水洗把脸就启程。福小看右手腕上别人送的电子表,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六分钟,送她手表的人没来。那人说,就算睡过头也不会迟过半小时。福小轻巧地跳上船,拉开褪色的绿色旧雨布钻进一堆煤炭里。如果能迟到二十六分钟,就能迟到半小时;能迟到半小时,就能迟到一辈子。没什么好解释的。(他说,就算睡过头。)如果这样的凌晨都能睡过头,那她不相信还能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及时醒来。煤是黑的,雨布里的光线几乎跟煤一样黑,她把电子表解下来,想扔掉,转念一想,异地他乡同样需要手表告诉她此刻身在一天里的哪个位置,于是将表戴到了左手上。以后决不将手表戴在右手上。送表的时候他说,女孩子把表戴到右手上,洋气,然后小声地贴到她耳朵上说,也性感。柴油发动机响了,船像做梦一样晃悠起来,没有人在岸上呼喊她的名字。
洋气——性感。她仰脸躺到煤堆上,两串眼泪掉下来。她在黑暗里说:
“屁!”
他不来她也得走。
他们是同班同学,同桌,但只在同学看不见的地方好。“好”有个隆重的名字叫“早恋”。他说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到处都有他妈妈的眼线。他们从运河的南岸去学校参加高考模拟考试,他着急,她却想和他一起慢慢走,拽着他的胳膊,把他的每一步都拉下三分之一,为此差点误了考试。迟到半小时不得入场,他们迟到了二十八分钟。出了考场他还一头汗,要是让他妈知道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你妈就这么重要?”
“如果你是我妈,你就知道她重不重要了。”
她说:“好吧,你妈重要。”
他不来她也得走。再待下去她会疯。跟功课没关系,以她的成绩,念不了好大学念个二流的大学应该没问题。但她受不了了,一看见父母脸上像皱纹一样与日俱增的忧伤,她就自责和愤恨;看见祖母踮着脚幽灵一般进进出出那座倾斜得随时都会坍塌的教堂,她也自责和愤恨。祖母的表情接近于空白,你可以想象一张揉皱了的白纸,祖母的表情就那样,那张脸上唯一的内容就是皱纹。父母脸上的皱纹与祖母的区别在于,前者在追赶,后者在深化。他们长久地沉溺于丧子与失去孙子的悲痛里。起码看上去如此。他们的生活里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静寂的悲哀,即使在饭桌上,即使饭桌中央放着一盘香味扑鼻的红烧肉。从山东顺运河而下来到花街的父亲,景侉子,一生嗜肉,他对红烧肉的热情令人发指,他指着一大碗红烧肉用山东话说:我的人生观。这是天赐死前的事。天赐死后,他的红烧肉胃口更大,到了让人恶心的地步,吃红烧肉像往嘴里掀颤巍巍的大石头,两个嘴角一起往外冒油;但他再也不指着红烧肉说,那是他的人生观了。
福小做了噩梦:看见弟弟在船上走,像渔夫和水手一样对她做鬼脸;弟弟在水里游,露出鱼一样的脑袋,两只眼长在太阳穴上,咧开嘴对她笑;她看见雾气朦胧的半空里飘下来一张张正在滴血的照片,天赐在照片上从不同的方向用各种怪异和悲苦的表情盯着她看。还没醒来她就开始自责和愤恨,直到哭声和尖叫声响起来,她醒来。遇到所有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她也自责和愤恨;甚至听见别人叫“弟弟”、小她两岁的男孩叫“姐姐”,她都自责和愤恨。在高三这一年,她觉得积累经年的自责和愤恨终于全方位爆发,以至于无边无际到她无论如何也安慰和说服不了自己。
福小端着报纸走了神,逐一想过噩梦里的弟弟。手机里响起了敲门声,短信来了。天送最喜欢敲门声,门响说明妈妈回来了,所以他强烈要求福小将手机铃声都设成敲门声。短信是嘭嘭嘭三声,电话是一连串嘭嘭嘭。高天短信:
喝多了,今晚不去总控制室了。
福小回:忙你的。
高天回:有事给我电话。喝多了,难受。
福小回:早点睡。
回完了她以为事儿就完了。敲门声又响。
高天说:福小,你知道我难受。
福小就烦了。没见过这么腻腻歪歪的男人,总把自己的那点儿小情绪放大到天上去,福小不再理他。两分钟后他又来短信:福小,我真的煎熬。福小用鼻子笑一下,你可以不煎熬。但毕竟是因为自己,福小还是回了他一条:睡醒了啥事都没了。
第三副总高天喜欢福小,整个物业公司的人都知道。高天本人也不避讳,晚上没事就往总控制室跑,在那里他可以通过电梯里的探头看见福小,还可以用对讲机和她说话。高天三十六岁,离异,女儿判给了女方,人不错,条件也没得说,平常挺照顾福小。他给福小安排的宿舍是电梯工里最好的,在地下室最靠近出口的一居室,理由是孩子需要新鲜空气;除了上厕所和应付突发事件,电梯工里能在上班时间离岗十分钟的人,只有福小,理由也是孩子,她需要在心里不踏实时回家看看。此人优点一大堆,否则早被更大的领导和员工们在背后指戳死了。但他在天送的问题上就是拿不起放不下,让福小很看不上。他总问,天送真是领养的?头两次福小还认真回答,是,可别跟天送说。问多了她就知道问题来了,他怀疑天送是私生子。到这里她也能理解,因为天送像天赐,跟她当然也比较像。问题是,他倒不是多在乎天送是个小油瓶,在乎的是福小跟别的男人生过一个孩子。你想,跟别的男人生了一个孩子。他立马觉得这不洁让他受了侮辱。
莫名其妙。福小想不明白,一把年纪了,男女那点事又不是不懂。你不就是在意我有过男人吗?那就坦白地告诉你,我有过男人,不止一个,十年前开始不是处女。她的确经历了不止一个男朋友。十七岁的秋天,她在船上不时地探出脑袋,希望能看见一个男孩在岸上追着船跑。她想船速不快,腿脚没毛病的都追得上。船行到老船闸,一长串的单放、拖船、小火轮、小舢板和竹排等候提闸放行,她依然没有失掉希望,她把脚从雨布里伸出来,如果他看见,他就明白那是她。过了闸,下雨了,船加速,她把脚缩回来,又哭了,满天满地都是她的眼泪。在众多城市之间辗转,她还喜欢过两个人。一个至今还在深圳,老婆孩子想来都有了;当初散伙是因为她要离开,他不想动。一个领养天送后散掉的;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放着自己的好零件闲置着不去生养,偏要从孤儿院里领养一个;而且,尤其让那个跟她从郑州一起来北京的男人不能理解的是,为了保证给天送足够的爱,她不打算再生孩子;那好吧,那男人幽怨地说,跟你的天送一起过吧,我撤。
“我知道你不是处女,”高天绞着两只手,“这个年龄要还是处女,有点儿可怕。我就是一想到天送可能是你跟另外一个男人生的,我就不舒服,半夜想起来都要挠墙。”
“区别就在于一个生了孩子,一个没生?”
“对不起,允许我打个恶俗的比喻:我知道有扇门被别人进过了,但是你知道被进过跟看见门边写着‘某某到此一游’,那感觉还是不一样。”
“明白了,如果天送是我生的,那他就天天提醒你,某人到此游过了。”福小说,“我还以为有在职博士学位的人都没能力恶俗了呢。高总,你不应该来找我,应该找心理医生。”
“对不起。我真的很喜欢你,一看见你乌黑的长辫子,我就止不住地兴奋。”
“辫子我可以剪。”福小说,“你前妻也留了长辫子吗?什么样的男人有那么好,让她玩命地跟你离?”
“别提那女人!”高天噌地站起来。“她怎么能跟你比!”
福小说:“高总,是你在比。”
“不能把天送给别人抚养吗?抚养费我来出。”
“不能。”
“为什么?”
“因为不能。”
十八年前,弟弟割破左手的静脉,福小眼睁睁地看着他血流光了死掉。
十一岁的夏天,天赐在傍晚的运河里游泳,黑云像赶集一样往花街奔跑,雷声和闪电在后面追赶。那个傍晚仰脸看过天的人都说,分明看见一只大手在天上推动,从岸上往水里推船见过吗,在布满车辙和牛蹄印的土路上推十二只大汽油桶见过吗,割倒的麦子打成捆往打谷场上推见过吗,三匹马或者两头牛拉着的直径一米三的石磙子见过吗,黑云和雷电就以那种形式往花街和运河云集。东半天是黑的,西半天是红的,黑暗的河水从底下往上翻。天赐和伙伴们在石码头西边两百米处游泳,别人都上岸了,他还在跟另外两个孩子比试,看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运河从南到北游上四个来回。天赐游得很快,在他最后一个来回即将靠岸时,一道雪白的闪电擦着他鼻尖插进运河,他被吓傻了。
很久以后从水里抬起头的伙伴才听见雷声。在岸上的伙伴说,那闪电有几千米长,一直通到天上。但是天赐说,哪有什么闪电,他只看见一条白蛇从天上钻进水里,眼睛血红,牙齿靛蓝,嘴张开来有笆斗那么大,进了水就像钨丝一样缠上他,搅得河水咕嘟咕嘟冒泡泡;他看见自己光溜溜的身体如同灯泡一般亮起来,他感到有一种类似疼痛的麻从头到脚贯穿了他,身体就透明了,空起来,像枚鱼鳔那样漂起来。
天赐坚持认为自己遇到的是很长很长很长的白蛇。说“很长很长很长”的时候,他的下嘴唇包不住舌头,口水流了一肚皮。说完了他就笑,眼睛也开始不聚焦。单从眼睛看,你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因为他的两只眼看的是不同方向。下次再说,在“很长很长很长”之后又多了一个“很长”。此后,直到他血流尽而死,单白蛇的长度这一条就够他说上五分钟,口水得流上半碗。他被吓傻了,傻得很彻底,初医生的针灸和中西药治不好他,初医生老婆的招魂术也召不回游泳前的景天赐,初医生他妈,就是初平阳的奶奶,那时候还活着,她的道行比儿媳妇据说要高(当年,初老太太替儿子相中这个媳妇时,看上的就是初平阳他妈行巫方面的天赋。尽管那时候作为姑娘的初平阳他妈专心地相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科学,根本不懂法术为何物,看见了也十分地瞧不上,那啥呀,封建迷信),老太太拿出了珍藏多年、秘不示人的民国元年的四块银圆,画地为城,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个方位给天赐召唤过去,累得差点虚脱,白头发掉了一把,依然没能召回。
景侉子带天赐也去了很多家医院,镇上的,县里的,市级的,省级的,据说还到过北京,连传说中可能有偏方的僻远之地都去了,含有壁虎尾巴、蜗牛角和公推磨虫左腿的粉末的大黑药丸子就吃了一百多个,天赐还是没治好。不仅没能治好,眼看着越发严重,稍微受点刺激就突然暴戾起来,摔锅砸碗倒小事,关键会伤人。过年点个鞭炮,过路的船只响个汽笛,自行车爆了胎,狗见到陌生人的狂吠,肺活量大的人打一个大喷嚏,都能让十一二岁男孩的神经立马动荡起来,逮着什么砸什么,所有器物在他手里都可能成为武器,包括他自己的两只手。
有一天孟弯弯家的公鸡经过他身边时突然打鸣,天赐迷蒙的眼神瞬间尖锐,一把抄起公鸡的脖子,以成人都望尘莫及的速度扭断了鸡脖子。断了脖子的公鸡继续往前跑,脑袋垂在一边,如同一架失事的战斗机。
有一天他正坐在门楼底下吃午饭,去林婆婆家做衣服的朱永久老婆因为着急赶路,不小心努出了一个短促的响屁,天赐的头突然就歪到一边,放下碗追上去,在朱永久老婆的胖屁股上一边插上了一根筷子,疼得朱永久老婆跳起来,嗷嗷直叫。身体发福之后她从来没有跳过这么高。
有一天福小在教他做数学题(受惊吓之后天赐不再上学,为了治好病再去学校不被落下,福小每天负责辅导他功课),坐着的木头椅子腿折了,这咔嚓一声也惊动了天赐。他挥起手中的三角尺,用那个三十度的锐角划破了福小的胳膊。划完一下还要划第二下,被福小抓住手腕,幸亏景侉子来得及时,否则福小还真不一定能制得住他。受了刺激的天赐力气会在突然间成倍地往上翻。
有一天秦奶奶给他熬好药,把滚烫的泥瓦罐放在灶台上去取碗。天赐自己不小心碰掉了瓦罐,摔到灶前的砖头地上,哐啷碎了,汤药泼了一地。天赐的眉毛忽地站直了,弯腰抓起瓦罐把手,将破裂后的瓦罐碴口挥向闻声赶来的奶奶,矮小的奶奶左脸当时就开了一道血口子,然后一屁股坐到热气腾腾的汤药上。这道伤口留下的疤痕到老太太死,一直都在。多年后的一个深夜,天降暴雨,为了漏雨的教堂里的木头十字架不被淋湿,她用雨衣裹着十字架往家扛,死在蓝麻子豆腐坊门前的阴沟里,雨水泡胀了她的脸,那道伤疤看上去和当初的血口子一样大。
显而易见,如果天赐受了惊吓就跳起来,大大小小的“有一天”必须无限地排下去。四条街都知道秦家出了颗定时炸弹,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爆发。谁也不能保证这世界永远安静得如在后半夜,所以只能有意无意地躲着天赐走,经过他家的门楼时都要瞻前顾后,确定一切正常才敢快步经过;还得像猫一样放轻脚步,免得惊动天赐那根谁也没法安抚的狂暴神经。
当秦福小在辽阔的陌生城市间游走时想起这些,当她坐在北京晚上八九点钟的电梯里历数这样的过去,算不算回忆和乡愁?在过去,她觉得不算,因为她是多么不愿意想起这些——回忆和乡愁是自愿的,而她是被迫,被一种叫生命和时光的东西所迫,回忆和乡愁只是生命与时光经过漫长累积导致的副产品,如同垃圾。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在忙碌的间歇,在睡着之前和醒来之后,在混沌与清醒之间,在脚放进热水中和面包塞进嘴里时,她还会被迫想到更多事情。
景侉子。这个被花街人称为景侉子的男人叫景钢,被叫多了,他自己在填写各种表格和签收邮件与汇款单时,必须拍拍脑门才能想起来自己的名字是景钢。他是秦福小和景天赐的父亲,山东济宁人。山东人说话侉,口音重,舌头总是着急往后拽,南方人喜欢称他们是侉子。年轻时景侉子住在济宁城里的大油篓巷,1973年他和打绳街上的一个叫罗多的小伙子打架,被逼得差点掉进运河之前,抓起河边的一块老砖头就抡过去,罗多被拍得直直地躺倒在河边。景侉子吓坏了,跳进河里往最近的一条货船上游。船老大伸手把他拖上船,让他湿淋淋地站在写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和“毛主席万岁”的货箱前同意,答应在船上白干一年活儿他就带他走,否则送他去公安局。景侉子答应了,一泡尿混在河水里顺着裤腿流下来。他的确干满了一年的活儿。
一年结束时,船老大在半路被以“革命”和“专政”的名义打死了,执行者是另一艘船上他的几个临清老乡,理由很简单,“我以毛主席的名义枪毙你!”没有枪,他们用的是铁棍,往后脑勺打。他们说他私下里“大搞资本主义”。其实就是每次跑船时,两头捎点私货,这边卖给那边,那边再卖给这边,赚点小钱。这样也会被人看不顺眼,打死拉倒。因为是“以毛主席的名义”,所以他们不怕景侉子泄密,他们跟他说,要么跟他们继续干,要么滚蛋,有多远滚多远。景侉子胆小,觉得还是拍屁股走人保险。他在离出事最近的一个码头下了船,进了花街。
这地方他熟,每次经过都要到石码头上采办给养,打打牙祭,偶尔也会揭哪个女人贴在门楼底下的红纸条。这一天他坐在蓝麻子的豆腐坊里,吃老豆腐就烧饼,吃着吃着眼泪汪汪,因为吃饱了以后他不知道去哪儿,现在已经差不多饱了。买豆腐的秦环看见了。
秦环。这一天秦环五十六岁,两年后,福小出生,她成了奶奶。事实上,几乎花街上所有的孩子都叫她奶奶;叫的时候加上姓,秦奶奶。易长安,初平阳,铜钱,到花街来玩的杨杰和吕冬,都叫她秦奶奶。时间久了,大人们也跟着孩子一起叫,易培卿两口子,初医生两口子,也习惯了叫她秦奶奶。这一天,五十六岁的秦环觉得这个两眼泪的小伙子眼熟,就问他大白天的哭什么。景侉子顾不上难为情,说自己没了下家,船老大被人“专政”了。为什么不回老家?济宁是个好地方啊。有家难归,年轻气盛,拿砖头拍人了。家里还有谁?父母?老婆孩子?父母跟哥哥姐姐们过,不必操心,现在光杆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花街怎么样?”秦环问。
“好。”
“想留吗?”
“想。”
“倒插门也行?”
景侉子眨巴眨巴眼,吧唧两下嘴,还真没考虑这问题。有点突然。“先想想。到运河旅社里住一晚,”秦环端起一斤二两的热豆腐往外走,“明天早上我还来买豆腐。”
第二天一早秦环真来了。景侉子红着一双兔子眼在吃豆腐脑加烧饼油条。这一夜他想得辛苦,躺下了起来,起来后又睡下,把一枚硬币翻来覆去地扔,正面反面,反面正面,天亮时突然想到,我还没见过那姑娘呢。这才睡上了一个囫囵觉。秦环买了豆腐脑在他旁边坐下。景侉子说:
“姨,我能见见人吗?”
秦环说:“你这声音可真侉。”
门外进来一个姑娘,叫秦素文,两条粗黑的辫子拖到屁股上。她只看着秦环说:“妈,我端走了。”闪个身出去了。
景侉子下巴都挂下来了,来花街多少趟咋都没见过呢?他站起来说:“姨,豆腐脑钱我来付。”
一条街人对秦环的主张都持疑虑:一个外地人,你知道他多少?你能保证他安心地留下来?秦环说,谁不是外来的?一个人可不可靠,跟你了解他多少没关系。要走的,本地人你也留不住;要来的,外地人你也挡不了;我就是外地人,这辈子不也耗在这条街上了?口音都硬生生地变过来了。
秦素文说:“那他打死过人。”
“死没死两说呢。”秦环说,“我想让他回去看看,不管那人死没死,得有个交代。他要还能回来,我就没看错人;回不来,那也只能随他去。谁也守不了一个人一辈子。”
她给景侉子一些钱,说:“侉子,出来晃荡一年了,得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这钱你带回去,用你觉得合适的方式,看看那人,那人不在,就看看他家人。也看看父母。能不能回来看你自己的了。我闺女就等你半年。”
两个半月景侉子回来了。罗多没死,晕晕乎乎倒下,又晕晕乎乎站起来,昏睡了几天,再醒来就没事了。他请罗多喝了两场酒,说罗多,你要觉得委屈,就给我两砖头,咱俩扯平了。罗多拍拍他肩膀说,兄弟,你也不容易,在外躲了一年,担惊受怕的,碰上我脑袋硬挣,倒是你委屈了。景侉子眼泪一下子掉下来,抱住罗多肩膀就哭。一年了,他都没认真想过自己内心是如何的动荡不安;不过他也因此弄明白,为什么他比较爽快地答应秦环,秦素文的大辫子固然怎么看都好,拿得起放得下的丈母娘固然也难得,更重要的是,他想让自己颠沛流离的一颗心安妥。他把父母托付给哥哥姐姐,然后告辞,说:“我去倒插门了。”
父亲把他拉到一边耳语:“钢儿,不能养老俺不怨你,你哥生了仨都是丫头,景家的香火靠你了。就一条,生个小子得姓景,你跑天边了,俺和你娘也闻得着老景家的香火味儿。”
景侉子进门就和秦环谈条件:“倒插门的规矩我懂。就一条,儿子姓景。”
“闺女呢?”
“姓秦,姓景也中。”
秦环说:“必须姓秦。”姓了秦,周游了列国你还得回到花街,秦的根在这里。
秦福小和景天赐。1976年景侉子有了女儿,姓秦,说好了的;取名福小,为的是福大,但名字得低调。有了女儿还得要儿子,这是在济宁城里许下的诺,也是香火关天的大事。两年后有了天赐,出生在半夜,听说是个“带把的”,景侉子对着黑灯瞎火的济宁方向扑通跪下来,给父母磕三个头:景家有后了。他背井离乡成了别人家的人,他还是给爹娘留下了一根香火苗,他还了债了。有了福小之后,景侉子一直很焦虑,一会儿担心老婆再也生不了,一会儿又担心再生还是个丫头,到了每个月那几天,他把自己弄得像头驴,在床前直转圈子。搞得秦素文觉得夫妻那点事乏味得很,还不如在田里挖坑种玉米有意思。倒是母亲开导她,侉子心重,随他,你看看四条街,除了咱们家侉子,谁愿倒插门?秦素文就明白了,倒插门是身在曹营,心分两处,一半在曹营,一半去了汉。若干年后,初平阳再和福小谈起景侉子,用了个理论词,“认同”:侉子叔的心理认同和身份认同是分裂的,这个好男人想把两边都料理好。
收拾好,秦环招呼景侉子进屋。秦环说:“侉子,给我孙子取个啥名?”
景侉子看着儿子的小鸡鸡,咧着嘴笑,难为情地说:“妈,啥名都能取?”
秦素文虚弱地说:“当然,你儿子。”
“那叫景天赐!刚我蹲在院子里攥拳头,看见一颗星从咱家院子上飞过去,我就想,老天要赐给我儿子了。”
“那就天赐。”秦环说,“明天给咱天赐爷爷奶奶发个电报,多说几个字,好好报回喜。”
看着儿子,景侉子还有点后怕,这一胎要不是儿子,那就没戏了。去年老婆刚怀上,上头的文件就下来,计划生育政策落实到四条街上了。之前你敞开来生也没人管,但从1978年开始,有孩子的,不管男孩女孩,响应国家号召,想生你也得忍着。天赐赶上了最后一班车。济宁的爷爷奶奶先回电报:好好好好。过几天信也到了,老景在信里深刻地总结:
“钢儿,俺和你娘就知道,你在哪儿都是咱儿子;俺和你娘也知道,天赐在哪儿都是咱孙子!社会主义好啊!”
花街人见过世面,一致认为景侉子这样的山东男人少有,心细,顾家,带孩子都是一把好手。天赐出生后,除了喂奶的事要秦素文亲自出面,吃喝拉撒睡景侉子全管,他知道天赐冷了、热了、饿了、渴了、要拉、要尿、拉了、尿了分别是什么反应,总能在第一时间把问题迅速解决。花街上同年出生的孩子里,周岁之前没生过任何毛病的只有天赐,连湿疹都没出过一粒。初平阳比天赐早出生七天,五个月时有次小感冒,七个月出了湿疹,九个月时脑袋碰了桌角起了个包,初医生两口子就算够专业了,他们还是感叹:侉子可以去儿科做专业护理了。
天赐被照顾得越好,福小就越不舒服,她知道父母的心眼儿长歪了,明显偏到弟弟那边去。好东西紧着弟弟先吃,好衣服紧着弟弟先穿,弟弟跟父母一块儿睡,她却得和奶奶住一屋。闲暇时母亲钩了花、纳了鞋垫拿到市里去卖,带的也是弟弟,她只能和奶奶一起去倾斜的教堂里看十字架上光着膀子、歪着头的男人。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姐弟俩不一个姓。
小时候还无所谓,家里五口人三口姓秦,她是多数派,赚了。后来进了学堂,发现多数派既不值钱,也不安全;同学们都跟爸爸姓,就她跟了妈,这说明什么呢?呀,她爸倒插门!这话说出来味儿虽然不对,毕竟是实情,就怕那些天马行空的空想派,什么名目都能给你找到:她爸不喜欢她呗,姓都舍不得给她姓;她爸一定另有其人,所以不姓景;这是个秘密,听说景侉子到花街之前,秦素文的肚子就大了;你们都别乱猜——还用猜吗?不跟父姓肯定来路不正!她外婆姓秦,她妈妈姓秦,她也姓秦,谁能告诉我,他们家姓秦的男人都到哪儿去了呢?
福小在斜教堂里问秦环:“奶奶,我妈为什么也姓秦?”秦环眼睛盯着耶稣,说:“你妈是我在石码头上捡的,就跟了我姓。”
“我也是你们在石码头上捡的吗?”
“要能捡到乖福小,”秦环从耶稣的脸转向孙女通红的小脸,“奶奶早就挎着篮子等在石码头上,每天捡他十个八个了。”
尽管如此,福小还是不放心,念三年级了还是经常到石码头上坐着,心想没准能捡到个孩子。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既渴望又恐惧某艘船上突然向她抛过来一个小孩,如果接到了,她该让那孩子姓什么呢?
当然,福小足够大,念了初中,明白倒插门的奥秘、知晓父母们经常偏爱男孩子时,也明白作为姐姐她应该包容和忍让弟弟,天赐的顺利成长她也肩负了一份推不掉的责任,她就不那么钻牛角尖了。他们的姐弟关系在四条街上堪称典范,不比平秋和平阳的姐弟关系差。好吃的好穿的好玩的,她让天赐先拿,过去被迫养成的习惯现在认为理所当然,尽管有时候她也得靠说服自己才能视之等闲。
“我是姐姐。”她把这句话写在日记本的扉页上,打开就能看见。
若干年后,她经常通过梦境重返天赐的死亡现场,噩梦醒来,她总要质问自己,我是姐姐,我有充分的理由让弟弟去死吗?
经由梦境回到过去,这算不算回忆之一种?梦是个相当奇怪的东西,同一个梦不仅可以重复做,而且这个梦越做越详尽,越做越清晰。如果把当年她站在院子中间的青砖小路上目击死亡现场看做第一人称,那么,一次次梦境对现场的描述就是第三人称,在自己的梦里福小有了全能的上帝视角:
她看见自己站在过去的院子里,看见了天赐,看见了所有可能看见的房屋,砖石,泥土,生锈的压水井,墙角的槐树、月季、丁香和海棠,看见水台上猫在自己的碗里喝水、两只麻雀在傍晚的时光中神经质地跳跃在瓦楞上,甚至看见了院子之外更广阔的背景,仿佛电影里俯拍的镜头:每一家房屋的瓦楞上都跳着几只麻雀;所有草木都在风里摇晃;运河水在傍晚一半蓝黑一半血红;有的船走过来,有的船走过去,水面波光鳞动,醇厚得如同油彩;花街上的青石板路照见低头走路的行人干亮的影子。福小在梦里听见了风吹过天空、屋脊和树叶的声音,听见猫的叹息、鸭子的腹诽、麻雀压抑在嗓子眼里的尖叫,〔他〕她还听见穿行在运河里的船只自己给自己数着一二三、左右左,听见阳光落到行人头发上折断的灰色的声音,当然,她必会听见血液从天赐切开的一厘米长的刀口里汩汩流出的声音,那声音在梦中经常被突然放大,仿如饥渴的吞咽声附着在她耳鼓上。父母在河北的菜园里拉水斗浇菜,这是土地逐渐萎缩之后,他们所剩不多的田野劳动,他们正在告别农民身份,水斗被拉起来,冲破空气的声音像在撕裂一块破布,然后水被倒进菜地,辣椒、西红柿、黄瓜、韭菜一起张大了嘴,然后空水斗再次撕裂破布,落到从运河流过来的蓄水沟里,灌满水再拉上来,景侉子和秦素文的汗滴落到面粉一样细腻的干土上,发出噗噗的隐秘声响。祖母在教堂里和十字架上的耶稣说话,教堂歪斜,每天都在向陈兴多的房子靠拢,祖母没和耶稣说话的时候,多半在练习读《圣经》,她听见祖母在念:
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我若不记念你,若不看耶路撒冷过于我所最喜乐的,情愿我的舌头贴于上膛……
(《旧约·诗篇137:5-6》)
这个梦她反复做,每做一次梦里就增添几棵花树、多几只麻雀和鸡鸭(有时候出现鹅,这种时候很少,她总觉得鹅张开嘴的时候舌头会变成一把刀);运河里就会多一艘船;花街上就会多一个行人(影子必然越走越长);风会渐大,猫的叹息变得悠长;屋脊上要多长出几丛荒草。父母还在拉水斗(父母那天下午的确在拉水斗浇菜园,老歪提醒景侉子明天不下雨后天肯定下,景侉子说,他浇水是为了青菜们今天就有水喝。他们为什么偏要在那个下午去浇菜呢?),他们在后来的梦里水斗越拉越快。祖母还在斜教堂里(那天下午她的确在教堂,她可以在任何时候做礼拜,只有她一个人。她供奉着一个人的主耶稣,而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找到如此倾斜危险的教堂了,她对自己和耶稣的安危从不怀疑。祖母为什么那个下午必须得在教堂呢?),在无数个梦里,祖母认识的字越来越多;多年以后,她在平安夜进了南京的金陵神学院,听见五湖四海来的神学生在用普通话诵读《圣经》,很不习惯,在她听来,《圣经》根本上应该是用花街的方言写成的。
在这个细节越发琐碎和详尽的下午,天赐死了。他的死经过无数个梦境的增补和修复,也许已经超越了现场真实,因为福小站在他十五米之外的地方,但在梦里却如在眼前一般,最微小的死亡细节都不曾被忽略。
罪魁祸首是两条船,它们交错经过石码头时各向对方鸣了一声笛。这是水路表示友好的规矩,但在陆地上引发了血光之灾。嘟,像放了一个屁;嘟,像放了又一个屁。第一声让半下午就开始午睡的天赐右腿抽动了一下,如果只这一声,他会继续睡,和最近的四天一样,平平安安度过第五天;但是第二声又响了,他的左腿也抽动了一下,随即人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他在昏暗的屋里(福小的梦中屋子里是昏暗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清楚地看见弟弟的一举一动。此刻,她本人放下手中的作业,从门楼底下站起身,想看看两声汽笛是否惊动了弟弟的神经。在梦里,她看见了身后的一把大椅子和一把小椅子,大椅子上放着课本和作业本,小椅子上还留着她的体温)像喝了酒的猫机械而又安静地摇晃身体,光着脚寻寻觅觅。他在惊醒之后突然觉得身体里烧开了水,有很多泡泡想往外跑;同时,他无端地觉得这世界过于完整,需要什么东西把它给稍稍分离一下(这种主观唯心主义的结论也只能出现在第三人称的梦境里)。他像后来福小才见过的机器猫一样,摇摇摆摆地爬上凳子,摘下挂在墙上的、只有在姐姐辅导自己时才用的废弃的书包,从里面拿出文具盒,打开,颤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起削铅笔的手术刀片。它怪异的造型让天赐在捏起它的一瞬间笑了。手术刀片很小,可再小也是刀,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他们以为他只对那些日常的、手边的凶器感兴趣,菜刀、镰刀、斧头每次用过后,都藏在他看不见找不着的地方;自从戳了朱永久老婆的屁股,筷子也被列为重点藏匿对象。他下来,居然没蹬倒凳子。开始在空气里切割。天赐如此明确地直奔刀片,福小也只有在梦中才敢如此还原真相,它缺少必然的逻辑,因为天赐更擅长把手边的东西变成凶器;但她的确在无数个梦中看见他摇摇摆摆直奔刀片,然后开始切割。空气切开了又复原,世界依然完整;天赐开始切割被褥,很好,割开来再也合不上,被褥打开了一张张尖锐和修长的嘴。福小听见天赐在梦里笑了,声音单纯,像闪电到来之前。
如果天赐那天下午的傻笑没有从散漫、平旷骤然变为压抑和癫狂的尖笑,福小就接着回去做作业了。那她看见的弟弟的血就只能是静态的了。她走在半路上,担心弟弟会被两声汽笛吓着,这时候天赐已经割完了被褥,世界破碎之后他愈发感到身体里有水在沸腾,咕咚咕咚的泡泡到处在找门路,他凑近门以便在更好的光线里看清沸水和泡泡们在哪儿。他把刀片指向左手腕的静脉,一刀下去,如同梦境里的画外音,福小听见弟弟说:嘿嘿,找到你们啦!
血开始像市中心的喷泉那样往上冲,也像焰火,吓了天赐一跳。但是舒服,沸水和泡泡们出来了,一路欢歌。血喷出来时吹着口哨,福小听得见,调调很像后来听到的《欢乐颂》。她看见她看见了,弟弟的血升起来又降下去,逐渐成为驯服的溪流。天赐在门前坐下来,对着她笑,说:
“姐,有人在我肉里给我挠痒痒。好受。”
福小喊:“天赐!”就要往上冲。
天赐右手里的手术刀片往前一挥,像往常一样画了一道颐指气使的楚河汉界,“姐,不许你过来!”那口气跟说“姐,不许你吃!姐,不许你动!姐,你再不听我就告诉爸妈,让他们打你!”一样。他把刀片又来回挥了两次。
福小站在那里四秒钟,却像十四年那么漫长,看不见的时钟的秒针在动,每走一格都地动山摇。但在梦里,福小看得见整个世界,听得清这个下午所有的声音,闻得到新鲜的血液扑鼻的温热和甜腥。父母的水斗停下来,汽笛声之后任何角落都没有尖叫声跨过运河,他们大眼瞪小眼相互看看,水斗接着拉起来。祖母从《圣经》上抬起头,耶稣的脸色没变,花街还是汽笛响起来之前的花街,她又接着往下念:“母亲怎样安慰儿子,我就照样安慰你们,你们也必因耶路撒冷得安慰……”有人在花街上缓慢地走,有人似乎在他们家的门楼下停留。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福小往前走一步接着就往后退两步,仿佛一种游戏。
福小那下午听见了十二只蝉同时叫起来,千真万确。重复做了差不多二十次梦之后,她才一一辨出每一只蝉所在的方向:东南三只,西南两只,正北一只,正南两只,东北一只,正西两只,西北一只。弄清楚方向后,她画了一张蝉声分布示意图,想从图中看出点东西,苦思冥想一无所获。福小确信当时她因为蝉声走了神,她站在距离弟弟十五米的青砖小路上,样子很像灵魂出窍。后来,她听见天赐的声音摇摇晃晃:
“姐,我冷。”
福小猛然看见脚底下自己的影子,两只胳膊张开,脑袋歪在一边,像祖母每天礼拜的十字架上的耶稣。她开始往屋里跑。
弟弟在她怀里笑的力气都没有,脸像一张空荡荡的演草纸。天赐说:“姐,我真冷。”福小抱着他叫弟弟,同时扯开嗓门喊人。花街那个下午出奇地安静,福小听到天赐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姐,我把景给你。”声音断断续续。福小号啕大哭,悲痛和恐惧瞬间贯穿了全身:原来死真的会来。
天赐死了。在梦里一遍遍地死。天赐每死一次福小都要大汗淋漓地醒来。在蝉声响起之前天赐漫长的流血过程里,她在想什么?等到很久以后她敢于直面此事时,她发现,这在此前很多次梦里被刻意回避掉了。她开始在接下来的梦中睁大眼睛,像间谍一样潜入梦中的福小体内,开放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末梢,几经完善,现场可以如此复原:
天赐手持刀片,不许过来!她站住了,她突然想,也许这样更好。你伤害自己,从此知道伤害别人的痛苦;从此你可能再也不会痛苦,再也不会让别人痛苦;如果你解脱,也解脱别人,再不必半夜为你忧愁。
她也在想:让你横;让全家人围着你转;让你一个人姓景;让你把所有都占据了。那好,去死!
她被这个“死”字吓了一跳。她又往前走,安详的微笑浮现在天赐疲倦的脸上。他坐在一大摊血上,说:“姐,我真舒服。”
济宁。福小不能肯定从深圳取道郑州时,中途拐到了济宁算不算怀旧或者乡愁。济宁这地方她去过,天赐满一周岁,父母带他们去寻根。三岁记不了事,脑子里除了剩下一个地名,别无其他。天赐倒是三两年会再去一次,景侉子带着,那边的爷爷奶奶只想看孙子。二十六岁那年秋天,福小在火车上想起天赐临死前跟她说,“姐,我把景给你”,决定去济宁看看。爷爷奶奶应该还在,因为她没听到他们过世的消息;也可能已经不在,天赐死后,景侉子也不再回济宁,相当于断了消息。景侉子怕父母问,咱孙子咋样了;他们知道天赐死了也问。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景侉子没脸去见大油篓巷老屋里的爹娘。想天赐和济宁的爹娘时,他就到年午的肉摊子上买五花肉,回家结结实实焖一顿红烧肉。
关于济宁,福小知道得比北京还多。离家之前,全世界对她来说只有三个城市,河对岸的淮海、山东的济宁,以及贵为首都的北京,从育红班开始,老师就挥着两手说:“同学们,我爱北京天安门,预备——唱!”景侉子对她和弟弟把济宁城的每一块砖头都讲到了,吃过红烧肉还要对姐弟俩背家谱,一直背到唐朝去。
景家的祖先和大诗人李白是哥们儿,李白你们都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们的老祖宗也是大文人,差点考上了进士。东西?进士不是东西,是个文凭,也是级别和职称,反正考上了就是大人物。咱们景家的祖宗虽然不是进士,但在济宁城里照样是大人物,要不怎么会和李白成好朋友呢。李白在济宁住了二十三年,搬了八次家,有六次都是你们祖爷爷给找的房子。李白传世的诗文九百八十余篇,跟咱们山东老家有关的诗文就有一百篇。我听你们爷爷说,多少年前咱们家还有李白的手稿,用毛笔写的,搬家搬丢了。具体是哪首诗我记不得了,长大了你们自己找。
还有戚继光,福小的历史书上学的打倭寇的那个,他就出生在你们老家微山县鲁桥镇西大运河里。不是生在水里,是在运河的船上。他爹是江南运粮的把总戚景通,带个“景”字,可能跟咱们老景家也有关系。明朝嘉靖七年闰十月初一,戚把总携带妻女押运漕粮,天黑了船停在鲁桥镇西,半夜,戚继光他妈肚子疼,就生下了戚继光。戚继光长大后,抗倭,把小鬼子打得嗷嗷直叫。
还有,虎门销烟的林则徐,也在咱们老家当过官,官名叫济宁河道总督。天赐你老是忘,就是管运河的。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济宁的运河比石码头这运河名声大多了。明朝永乐年间,因为漕运搞得好,济宁被称为“运河之都”。咱们老景家祖祖辈辈住在济宁城里,当过官,发过财,写过书,逢年过节都到太白酒楼吃饭。福小你忘了?太白酒楼,爷爷奶奶还带你们去看过。福小说,才三岁我哪记得住?又没让我和弟弟在那里吃一顿。
再次站在太白酒楼前,福小怀疑三岁时根本就没来过济宁,父母只带了弟弟;那种生冷的陌生感让她充满了深刻的自我怀疑和否定,仿佛揭了骗局的谜底。就算在梦里她也没见过这座著名的酒楼,但她还是请人帮忙跟太白酒楼合了个影。太白酒楼显然开了个坏头,接下来的景点和古迹无论多么耳熟,都无法把她从怀疑和防范的情绪中矫正过来,包括大油篓巷和打绳街。
她在两条街上转悠了半天,几乎是数着砖头和石块来回走。街不长,她有足够的时间把每一家都看清楚。爷爷奶奶在大油篓巷,她盯着每一个老头老太太看。白发苍苍的,腰驼成了九十度的,拄拐杖的,坐轮椅的,坐在门口十分钟都不转动一下眼珠子的,背着手若有所思地散步的,他们每个人都可能是她的爷爷奶奶,每个人也可能都不是。福小一点都不想走过去问,您姓景吗。这有悖于下火车时的想法;那时候她想,她应该代表天赐来看看景家的祖宗。现在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是谁,让他们和昨天、前天、大前天过得一样安宁平静也许更好。她代表不了天赐。天赐说,姐,我把景给你。福小在每一个老人的对面坐下来,努力让自己对他们微笑,给我也没用——秦还是景有意义吗?我不知道这些牙齿掉光了的人都姓什么。她对他们再笑一下,站起来,走到下一个老人对面坐下。她看见积攒了多年的微笑从自己的两个嘴角慢慢浮上来。
如果这也算回忆和怀旧,那她对可以追溯到李太白身边的景家列祖列宗的乡愁,到此为止了。福小离开济宁,转车去郑州。
初平阳在这个专栏里写道:当“回忆”变成“怀旧”时,就已经在“审美”了。
福小不知道这样的结论是否科学,她对“审美”的确切含义也不甚了了,但她本能地觉得这句话看上去很美。不过,以她多年来的经验和反省,也许怀旧还有另外一个面向,那就是敢于正视,好的坏的,你都得迎上去。你不可能永远躲避和逃亡。她把初平阳的两篇专栏同时摊在面前,《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到世界去》,她的目光从这个标题转到那个标题,再转回来。几经反复,她觉得这其中貌似相反的路径其实是通往同一个方向;起码对她来说如此:心安处是吾乡,心不安处更是吾乡,心安与不安,同系一处。
喇叭在左上方咔嗒响一声,高天在里面清了一下嗓子。
“没人呀,福小,”他说,又清一下嗓子。“我让小关去买王老吉了,替他一会儿。”
福小继续盯着报纸看。
“什么报纸看得这么认真?”高天坐在监控室里,录像的效果不太好,看不清福小看的是哪家报纸。
福小把报纸头版举起来,红色的“京华晚报”报头出现在镜头里。
“今晚在酒桌上,有个哥们儿跟我说,有篇文章写得好。我一看,那不是你老乡嘛。要不,方便的时候我们请他吃个饭,一块儿聊聊?”
“要请你请,别拉上我。”
“你不出面,人家认我是哪山的猴子?”
福小又回头看《到世界去》。初平阳要卖大和堂。
“福小,”高天说,“我刚想了一路,决定了,以后不再计较天送的身份。”
福小回头看了摄像头一眼。
高天说:“我把他当亲儿子养。”
福小说:“不必了。”
“我都妥协成这样,你还不满意?”
“满意。我很满意。”福小说,开始在手机里找初平阳的号码。“天送没那个福气。我要带他回老家了。”
“你想回家看看也好,打个报告我就批你的假。想在家待多久?”
“下半辈子。”
“多久?”
初平阳的电话通了。福小说:“平阳,在花街?”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初平阳说,“我在南大街,跟朋友喝茶呢。”
“大和堂我想买。”
“你要大和堂干吗?”
“天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住在河边,”福小说,她担心电梯里信号不好,尽力将声音放大,“推开窗户就能看见运河,推开门就能走到水边。”她停下来,初平阳那边也是空白。福小听见一个女声问初平阳,谁?也想买大和堂?平阳,你在和谁说话?福小把手机换到另一只耳朵前,说,“我想回去了,平阳。我不能一直逃下去。”
初平阳点点头说:“福小,我懂。”他抬起头看天,看不见星星在哪里。酒吧的霓虹灯一照,天就显得脏兮兮的阴沉,仿佛只要一个霹雳就可以随时下起雷雨。“我考虑一下。天送好吗?”
“好。很乖。现在一个人在家睡觉。”福小说,眼睛开始酸涩,她以为再谈起这件事自己不会再哭的。“我不想让他这么小就跟着我漂。他得有个户口,有稳定的家,安安心心地去上学。爸妈年纪也大了,身边得有人照应了。”
“嗯,我明白。”
接着,初平阳在电话里听见一个男声说:“福小,你真打算回老家?北京户口我不是有嘛!”而福小在电话里听见的是那个女声在问初平阳:“福小?是那个秦福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