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罗龙河找到一本书,像《圣经》一样厚
地铁乘客 地面上的事不要问我。地铁外的事也不要问我。我基本上就是个生活在地铁里的人,每天上下班加起来要在车上耗五个小时。如果上班时间有出门的业务,最多一天我在地铁里待了十一个小时。坐久了想吐,恶心。想把跟地铁有关的记忆都呕出来。每天和陌生人面对面挤在一起,工作两年我觉得我就把这辈子要看的脸全看完了。没错,两年之后还得继续看。那就提前为下辈子、下下辈子看吧。我的梦里经常穿过一列列地铁,尤其是二号线和十号线,这两条环线地铁喜欢周而复始地跑,总也停不下来。跑着跑着整趟车就剩下我一个人,司机没了,乘客也没了,地铁有了自己的意志和不竭的动力,它要在这座城市底下开到地老天荒。我梦见我在地铁不停地奔跑中恐惧、叫喊、痛哭流涕,然后开始衰老。地铁跑一圈我的头发就白一把,皱纹就多几条,腰就弯一寸,无限地老下去,一直老到不能再老还得继续老,因为地铁不停下来。为了抵抗恐惧和打发时间,我就回忆我看过的脸,一张张地回忆,让它们通过想象依次回到车厢里,最后挤挤挨挨填满了整列地铁。我才知道我见过那么多人的脸。在梦里我不敢闭眼,闭了眼再睁开,那些脸就全没了,又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从头开始老起。您刚才不是说到命运吗?我曾想象过我会经历无数种生活,每一种都比现在更动人更美好,但事实是,我只有这一种生活。唯一的命运,就是在工作一天之后,在回家的地铁上,疲惫地抓着扶手,跟一个陌生人倾诉的这种命运。
——《城市启示录》
罗龙河找到一本书,像《圣经》一样厚。在满地的书籍和杂物中间很不起眼,黑不溜秋的硬封面。书打开着趴在地板上,书上压着一个玛雅人的面具。罗龙河先捡起面具,面具上雕刻的脸接近亚洲人,人头上有一堆动物,狮子、老虎、金钱豹、蛇、老鹰、蜥蜴。面具上还雕了一个库库尔坎金字塔。罗龙河由此判断,这个面具应该来自墨西哥的奇琴•伊察。罗龙河捡起书,还没来得及合上,书里掉出来一沓对折的纸,而那纸的颜色与书里纸页的颜色完全不同。那是一本陈旧的德文书,封面上的几个德语单词罗龙河不认识(他用手机拍下来,向外语系的同学请教,下午同学才回复他:生死书)。罗龙河托住《生死书》的硬封面打开,发现书的后半部是个洞,被刀子毛毛糙糙地挖空了。毫无疑问,那沓纸就是从书洞里掉出来的,大小也合适。他捡起那叠纸,打开,有十来页,写满了汉字。余松坡的笔迹,一打眼就知道。罗龙河甚至能把偶像的字模仿到八九不离十。第一面眉头上写着:
我的遗言
罗龙河警惕地向四周看看,除了整理好和尚待收拾的面具、人像、各种动物雕像和工艺品,没有第二双眼睛在这里。罗冬雨还在阳台和祁好视频,他不知道两个女人有什么私房话非得这样说。通往阳台的门窗关得死死的,很显然对他这个弟弟也不放心。刚刚他去客厅的饮水机里接水,罗冬雨以为他要靠近阳台,在双层玻璃后面对他又是摆手,又是做往里推挤的手势,还摇头挤眼。他撇撇嘴:稀罕,让我去还要看我心情呢。
事实当然并非如此,他对余家满怀好奇,他甚至希望能够成为余家的一个物件,比如沙发、椅子、楼梯的扶手或者墙上的某个面具,谁都不打扰。他就想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地看余松坡一天是如何开始,又是如何结束的。他觉得余松坡这样的人,穿着短裤、拖鞋和老头衫在家里走来走去,脑袋后头也会带着一个神仙才有的金光闪闪的大光相。遗憾的是,来余家的机会极少,来了也多是站在门外,把东西或口信交接完毕就走人;就算坐下来,凳子没焐热也得起身走了;留下来吃饭,那基本上是罗冬雨对他的最高礼遇了。这几天他忙着复习考研和准备搬家,但听说可以来余家,即使是干苦力,他也放下手头的事,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没人会发现,但遗言事关最高级别的个人隐私,罗龙河不敢轻举妄动。他把遗言放回书做的小棺材里,码到书桌上其他书旁边,等着姐姐按照先前的归类重新摆到书架上。但他心里痒得不行,弯两次腰就抬头看一眼《生死书》,他太想知道余松坡遗了什么言。他的耳朵盯着阳台,慢慢就有了做贼的感觉,客厅里挂钟敲响一个半点他都心惊肉跳。
那就做回贼吧,要不接下来的活儿都干不好。他打开那本书,取出遗言,两只耳朵同时竖起来。
他像一个精神分裂者一样读完了遗言。罗冬雨还在阳台上与祁好视频。
您好,不知名的先生或女士:
难以相信我会给您写这封信。两周以来,我每天都在问自己:写还是不写?请理解一个中国人岩石般的沉默和谨慎。
感谢上午查房时主治大夫对我的坦诚。他拿起我正在读的一本思考生死的德文哲学书,对我说:“余先生是通透达观的智者,所以不必遮遮掩掩。本人能力有限,头发掉了一把也没能想出良方,实在抱歉。如果您愿意回家保守治疗,尽享美好的天伦之乐,我以为未必不是上佳之选。”他跟我握手,“很希望以后能继续看您的戏。”
他在宣判我死刑。布莱克大夫高估我了,果真通透达观了,我还看什么《生死书》?但我突然就放松了,有结果了。五个月来,在生死线上走钢丝,两头音讯茫茫,人反倒被吊了起来,以为努力就真的有希望。现在好了,置之死地的生,我知道了自己的去向。我从床头阿瑟•米勒的戏剧集里,找到您刊登征求匿名临终遗言广告的那一页《纽约时报》,开始写这封信。
感谢先前的1号床病友,一个瑞典老先生,愿他在天之灵安息。两周前的下午,他递给我一张刚看完的《纽约时报》:瞅瞅,没准用得上。他指的是您登在报纸上的一个小广告:
征集匿名临终遗言:如果您在临终前仍有话不能说,请将您的秘密和心愿匿名托付于我,天路迢遥,上路尤需轻装。不要把它们带去天堂,它们属于这个尘世。我会善守它们,务请放心。来信请寄:灵魂保险箱收,纽约×××××××邮政信箱,邮编×××××。
瑞典老爷子一向幽默,他是真正通透达观之人,没事就跟我们开生死攸关的玩笑。他七十八岁,五十二岁那年横穿马路被摩托车撞了,差点没活过来;康复后,觉得每过一天都是赚的,生意不做了,老板不当了,迷上了哈雷摩托,每年都要约上哈雷车友横贯两次美国。他经常跟我秀车队的照片:一群想明白了的贪玩的老头老太太,武装到牙齿,浩浩荡荡地在高速上穿行。他是车队的头儿,摩托车后座上除了简易的行李,还插了一面旗子,上面写着:指哪打哪。七十七岁这一年,骑到内布拉斯加州奥玛哈市,停下来咳了血。他坚持回纽约才进医院。
我们在病房里给他过了七十八岁生日,离开病房时,他已经停止了呼吸。老爷子给我报纸看时,说,你是文化人,有话可以写出来。我问他,您有瞒报的军情吗?他说,嗨,我那点黄历,说出来你们牙酸。昨夜倒是做了个好梦,我第一个女朋友变漂亮了,那真是美如天仙,不骗你们。她招手让我再去找她。
她在哪儿呢?
五年前死了。
病房陡然安静下来。后半夜,我们都在睡觉,老爷子悄没声息地去找她了。死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应该是找到了。我把那张《纽约时报》折好,夹进了书里。
这封信应该端庄地坐在书桌前写,用英语。但没办法,我太太不同意我出院。她相信科学既然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也就有可能在我身上也显一回灵。她不听任何绝望的话,也不做任何绝望的事。我只能待在医院,见缝插针地写。太太在身边肯定不能写;太太不在,医生和护士更不允许我劳累,书看得久一点,他们也会说,不要命啦?我该回他们,想要要得了吗?刚开始住院,我还准备写本专业上的书,有空就往卫生间跑,坐在马桶上列提纲、做札记,慢慢也被迫放下了。我知道他们为我好,这段时间我的确很容易疲劳,睡个觉有时候都觉得累。我还是想写。那好,我就把书挖个洞,装作看书划重点写眉批,他们一出现,我就把信纸塞进洞里。
对一份遗言来说,没什么比坟墓与它更般配,这个洞就是它的坟墓。
我先用母语写,以便把事情说得更清楚。如果剩下的生命不足以让我把它译成英文,那只能麻烦您请人翻译了。当然,您也可以当成天书来看,理解与否都不重要。这世上不缺一份遗言,也不缺一个故事。它只对我有意义;或者说,仅仅是把它写出来这个仪式,对我有意义。对一个尚且苟活的人有意义。死亡是空白和消灭。
所以,这个故事从哪里讲起,并不重要。我是一个剧作家和导演。我编排过很多实验戏剧,但我从来不敢做一个实验把自己编进戏里,更不会上台表演,戴面具也不行。我喜欢躲在后面,让他们替我说话。不是羞怯,而是恐惧,被当众揭掉面具、戳穿真实身份的恐惧。心理学认为,逃亡的人通常如此。心理学说对了。我从中国逃到了美国。
一九九四年,我本科毕业保送研究生。但在读研的第一年,我还是偷偷地考过托福,申请上了哥伦比亚大学戏剧学专业的硕士学位。导师对我很好,视若己出,但我不得不离开。导师问为什么,我说我心神不宁。导师是位老先生,纯正的读书人,以为我功名心重,非喝洋墨水镀洋金不能平息我在这个世界向上攀爬的欲望,就放手让我来了美国。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我待在国内,对历史和现实了解越多,就越发不安,待下去只会积惧成疾,不可收拾。离开那个语境,若蒙上天垂爱,也许可以让我稍能有所忘记。
这个人叫余佳山,我堂哥。除了生养我们的偏远的余家庄和余家庄所属的兰水乡,没有人知道余佳山是谁。余家庄和兰水乡太小了,比例尺稍微大一点的市级地图上,它们都没资格占据一个黑点的位置。但那几年,我们兰水乡所属的海陵县,但凡没有堵上耳朵过日子的人都听说过,兰水乡的余家庄抓到了一个“反革命暴乱分子”。
此人不仅在北京参加非法集会,混在一群首都的大学生里,冲在第一线。他从善良的首都市民手中骗吃骗喝,肚子盛不下放兜里揣着,住宾馆就说一句“我是北大的”,免费。被戳穿后,他狼狈逃窜回乡,即便穷途末路,还不忘夹带反动传单。我公安机关正是在他床铺的席子底下搜到的传单,多达二十份。铁证如山。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那一年,这样一些坚硬的字句一直出现在余家庄沿街的墙上,偶尔会被写上白布挂上树梢,随风飘荡。那一年我穿过村庄都是低头疾走,不王顾左右,不抬头看天,我怕树梢上摆动的字条会突然变成招魂幡。那一年,在和堂兄余佳山的入伍竞争中我赢了,但我最终放弃了这个机会,重新回到学校,复读一年高三后考大上了大学。
八十年代的中国大学生堪称万里挑一,独木桥站不住几个人,大部分人掉到了桥底下。我是其中之一。照说我成绩不错,考上个二三流大学问题不大,但就是一失足掉了下去。初三毕业时,乡村出身的好学生流行念中等专科学校,念了中专就等于拿到了铁饭碗,熬上三年国家包分配,给你安排工作,成了洗干净泥腿子的城里人。家人都希望我念中专,保险。中考成绩足够我选最好的中专学校,我不干,想上高中考大学。父亲说,念过高中考不上大学怎么办?我说,那就当兵,或者做卡车司机。
那时候余佳山的姑父在开长途货车,解放牌,一年跑七八次新疆。余佳山经常跟着他姑父出差跑长途,回来就跟我们显摆我们看不见的美丽新世界。我很羡慕。旷野无人,开着“哐啷哐啷”的卡车大声歌唱,一个新鲜辽阔的大地从你车轮下展开,恍如创世纪。你可以赤膊上阵,也可以把衣服扒光了开,你还可以蹦蹦跳跳地开。我喜欢那股淋漓尽致地不要脸的劲儿。但是必须承认,那时候一个农家子弟想出人头地,过上好日子,只有两条路:考学和当兵。
考学不必说。当兵可以吃军粮,拿军饷,可以提干上军校,再不济转业回老家,国家给你安排工作,也是端上了铁饭碗的人。殊途同归。
我第一年考砸了,距填报的最后一所大学也差了两分。父亲问,怎么办?我说,当兵。其实父亲想说的是:要不要复读一年,明年接着考。我摇摇头,丢不起那个人。当年许了诺,考不上大学就当兵,当不了兵就拜个师,跟别人开卡车跑长途。父亲又问,想好了?我说想好了。那就张罗当兵的事。
那年夏天奇热。知了正叫着从树上掉下来,热死了;公鸡正打鸣,头一歪声音没了,断气了;鱼也大片大片地死,一群群游到水面上只想吐个泡泡,尾巴甩不动了,肚皮一翻漂在了水面上。有史以来我遇到的最诡异的夏天,坐在树荫下发呆,我都觉得有两只手把我的身体当毛巾拧,不仅拧出了水,还挤出了油。我在那个夏天瘦得皮包骨头,眼巴巴地等着征兵的消息。父亲和我一样,被拧干了水分和油,每天晚上穿得整整齐齐到村长家和他聊天,希望能提前打探点消息。父亲拎着二胡,上衣口袋里装着新买的“大前门”。烟是给村长抽的,二胡拉给村长老婆听,天热成那样她还要吊嗓子。年轻时她也是文艺宣传队的,唱《孟丽君》《小姑贤》《小辞店》。她当候补,经常全公社各村都演了一遍她还插不上嘴。那些年把她憋坏了。现在我父亲每晚单给她一人伴奏,场场她都是主角。
消息来了。村长披着褂子到我家,往饭桌前一坐,上酒上菜。这是那个夏天很多次饭局中的一个,这一次村长带来了确切消息:刚到乡里开过会,启动了,咱余家庄只有一个名额。怎么办?
父亲问,怎么办?
我也问,怎么办?
我们同时想到了余佳山,我的没出五服的堂哥。他也高中毕业,他也志在必得。在余家庄,学历最高的就我们俩。学历肯定是同等条件下最大的优势。他大我两岁,早我一年高中毕业,也被挤到了独木桥下。他对落榜没任何感觉,他就从没认为自己是念大学的料。以现在我在病床上的眼光看,佳山哥是那时难得的有游戏精神的现代人。善于自嘲,喜欢开玩笑,愿意“脱掉衣服拥抱一切新事物”。他小学时就会做生意,用不着的铅笔橡皮、直尺都卖掉;天热了每天背个塞满棉衣的保温箱,向同学兜售冰棍儿。假期里带着我们一帮小屁孩摘黄花卖给医院。据说那种生长在乌龙河边的指甲大小的黄花降火消炎,是一味不错的中药。割下柳条剥掉皮晒干,卖给编织厂编织各种花篮;撸洋槐树叶卖给下乡游走的二道贩子,听说洋槐树叶粉碎后适合做蚊香。最抢眼的应该是他灵活的脑袋瓜,说小聪明也罢,大聪明也罢,除了念书,他的确就是能把各种技能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学到手。跟电工在村庄里转一圈,回来换个灯泡、保险丝,接个电线,修个电扇、收音机都不在话下;堂哥结婚,他在灶台前帮厨,一天下来学会了炒一手好菜,做的红烧肉厨师尝了都叫好;修自行车、三轮车、拖拉机,你只要让他在修理铺蹲上半天,出厂的时候什么样他就给你弄出来什么样。
他是我们同龄人中最早穿牛仔裤的,最早戴电子表的,最早拎着录音机到村庄中心路上跳霹雳舞给别人看的,最早在五年级就开始给女孩子写情书的。据他说,十二岁他就亲过隔壁村上一个小姑娘的嘴;我们问他什么味儿,他说那小姑娘的舌头是凉的。我知道男人的生殖器不仅能排出尿,还能射出精液,就是他告诉我的。我念初二时,他念初三,有一天他大大咧咧地跟我说,男女之间的那点破事真他娘好啊,啧啧,那一股烂虾子味儿。这是我接受的最早的性启蒙。他闭着眼仰起脸,无比陶醉地摇摇头。
除了念书,他在村庄里的口碑,他和街坊邻居的关系,甚至他的身体素质,都比我有更大的胜算。
父亲问,怎么办?
我也问,怎么办?
怎么办呢?村长重复了一遍。他喝了我们家的酒,吃了我们家的肉,抽着我们家的烟。再想想,他说,这狗日的余佳山,他还是咱庄上第一个去北京的人呢!你们爷儿俩也动动猪脑壳,别老追着我问怎么办怎么办,又不是我他娘的要当兵。听说狗日的从首都带了点啥回来,有这事没有?
我和父亲立马明白了。传单。
那个时候我们在余家庄,尚不知那年春夏之交的事,更不会明白此后的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如何改变了我们看不见的那个遥远的大世界。我们是一帮靠天吃饭、盯着饭碗过日子的农民。余家庄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我们对世界的所有宏大判断,都来自广播、电视和绑在电线杆和老槐树上的村支部的大喇叭。广播和电视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巨大变革,这是一个磅礴浩瀚的大时代,我们要保证改革顺利进行,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余家庄的大喇叭里,支书或者村长,或者广播员余波,一个在干农活儿时总爱播放《红太阳》系列歌曲的小伙子,就用余家庄的方言把这段话翻译一遍:社员们,农户们,余家庄大队部开始广播啦!上级说,咱们余家庄和全国人民一样,好事一桩连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就像毛主席的诗词里写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咱们余家庄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然后,突然有一天,广播和电视里开始说:要严厉打击妄图颠覆社会主义大厦的反革命暴乱分子,他们是人民的敌人!余家庄的大喇叭在中午时分也打开了:咳,咳,社员们,农户们,播送重要通知。上级说,我们的内部出现了阶级敌人。不是我们余家庄内部,是我们人民内部,这些坏人打算拆掉咱们社会主义的高楼,谁逮到了都要狠狠打击,让他爬不起来!
我们都听到了,可我们热得提不起精神。除了经历过“文革”的老人,大家连反革命分子长啥样都不知道。太远了,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余家庄现在热得像一口正在发酵的死水塘。
但偏偏余佳山就在首都和余家庄之间连上了一条线。村长“嗞”一声干掉一杯粮食酒,说,世间万物都是有联系的嘛。我看见父亲暗暗地拍了一下大腿。
事情已经非常明白了。我们举报余佳山,相当于一票否决。
然后没人再提入伍的事,只有一片欢愉的吃饭声。落榜以后,我们余家头一回吃上一顿痛快饭,那叫一个香,好像坐在别人家的饭桌上。我父亲一个劲儿地给村长敬酒,把我和我哥也拉上,“要像个爷们儿那样喝酒”。村长走的时候,父亲趴在饭桌上睡着了。我也喝多了,十八年没喝过酒,每一口下去都像有人用刀划开我的喉咙。
半夜嗓子着了火,我起来找水喝,走到院子里,看见父亲坐在压水井前抽烟。他看都没看我就舀了一瓢井水递给我。我“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喉咙眼里的火才灭掉。我跟父亲说,这么干妥吗?
父亲把烟头扔地上踩灭,脚边已经好几个了。我也在想这事,父亲说,又点了一根,等于把佳山给坑了。
广播里说的到底是咋回事?我问父亲。我在县城念高中,看不到电视,而且我们海陵县跟余家庄和兰水乡一样偏远,县城里的人连自己的事情都管不过来。听说只有县长县委书记去过首都,到北京的路费太贵,火车都要跑一天一夜。
父亲也没弄明白。但他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取消他入伍资格不就是了嘛。
你把事情想简单了,真报上去,怎么处理怕是咱们说了都不算。父亲说,饭桌上光顾兴奋了,酒一醒才发觉不对,这不就是“告密”嘛。三皇五帝至今,被告的人没好果子吃,告密的人也没几个有好下场。
只说他带回了传单。我说。佳山哥的确带回了传单,我看过,他向我们逐张介绍那些传单的来历,哪个学校的大学生发的,他在哪儿捡的。他对传单上的内容并无解释,也解释不了,他只是得意于他去了首都,还赶上了,“那乌泱乌泱的,像咱们兰水乡的四月八庙会”。北京的街道真他妈宽啊。首都的广场真大啊。真的,一个广场不比余家庄小。
早知道大学生可以那么风光,我他娘的就好好念书了。佳山哥把传单归拢起来,随手塞到席子底下,继续说,松坡,哥没那命了,当大学生的事就拜托你了。
父亲对我的提议有所心动。他知道,必须有所行动,既然村长已经如此公开地暗示。他肯定不希望佳山哥入伍,两家结过梁子。如果暗示过,我们依然无动于衷,等于把他也得罪了,最可能的结果是,我和佳山哥都当不成兵。村长有几千种方法可以让一个名额名正言顺地流失掉。
十二岁那年,我和佳山哥、村长的外甥前进、和我同岁的佳山表弟东方,还有其他几个伙伴去八条路打猪草。八条路是片大野地,有土丘、沟渠和芦苇荡,每个人挎着篮子去找草,很快就走散了。打草成了借口,捞鱼的捞鱼,摸虾的摸虾,掏鸟的掏鸟,采菱角的采菱角。两个认真割草的,却因一丛嫩草打起来。先是口角,嘴上都不干净,争论和辱骂全不解气,两人挥起了镰刀。我听见喊叫声赶到,已经聚了一堆人。那时候东方的脸色正由一张黄纸向白纸转变,他躺在草地上,身下的草叶上闪着血的光芒,即使在旷野里大风吹过,我也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东方的手已经没力气抬起来了,耷在左腿边上。我只看到他左腿的裤子上有道齐崭崭的口子,不知道他的腿上还有一条更深的伤口,来自另一个人的镰刀砍断了他的动脉。我们都缺乏救助的经验,不知道在东方的大腿根上勒一道,止住流血,就可能挽回他的一条命。
其实那时候撕一根布条截住血管也已经晚了,据说动脉血管破裂,血会像放焰火一样喷射出来。一个十二岁少年的小身板经不起放几回焰火。有人已经跑回村庄里向大人报信。我们七手八脚把他往回抬,血滴滴拉拉一路,东方的脸和白纸一样白,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我们以为东方不会有事,因为大人们在讲故事时总是说,人死了会更重。
大人们在半路上迎到我们,东方的父母大放悲声,我们才知道现在抬的已经是个死人了。
东方的小尸体放在他家堂屋中央的草席上,头冲着门,以便灵魂顺利地离开家门,到他想去的地方。我们被村长和民兵排长集中到大队部的会议室里,背靠背坐成两排,每人面对一张白纸,闭上眼回忆:你发现东方受伤时身边已经围了几个人?分别是谁?然后睁开眼写出他们的名字。绝大多数人都犹疑地在纸上写出了东方之外的所有人的名字。没有谁能确凿地指认缺了哪一个。当时的场面,我们自己两腿上的哆嗦都止不住,哪有心思和精力去关注别人。反正我是没法确定现场缺了谁。余佳山写了两份名单,一是围观现场的人名,一个是半路上的人名。前一份名单不见的前进,出现在了后一份里。
村长和民兵排长一再让他确认,余佳山每次都点头,确认。打算把东方往回抬时,他想找一个力气大的抱住东方的脑袋,前进最合适,个儿高,但他找了好几圈都没找到,他只好自己抱住了东方的头。而在半路上,他觉得有必要停下来调整一个姿势时,前进出现了,前进接替了他的位置。
村长说,再好好想想,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刚开始前进不在?
余佳山说,我确定。
然后公安人员来了。同一个程序又来了一遍。
你确定开始前进不在?
余佳山说,我确定。
他们把前进带进一个小房间问讯,十分钟不到,牙齿乌黑的老公安开门出来抽烟。我们听见了门缝里传出前进扁扁的哭声。
怎么样?
老公安说,招了。
他们离开余家庄时,警车带走了前进。当时前进不足十六岁,被送进了劳教所,成了我们余家庄,也是我们兰水乡第一个少年犯。
前进是村长的亲外甥,他叫他二舅。
父亲说,狗日的在给外甥报一箭之仇呢。
我们给村长当枪使了。
但我们的箭也已经在弦上,不得不发。没张罗这个事之前,我入伍还有一半希望,如果只招一人,很可能就是我,村长会想办法把余佳山弄下来;张罗了这事之后,必须继续张罗下去,否则铁定没戏。父亲操起二胡,开拉之前长叹一声,一辈子没害过人,入土半截,赶上了。
说实话,我没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我已经无限地往小里写,往轻里写,我说余佳山只是到处漫游,碰巧来到北京,相当于一个赶大集的人,顺手接过了别人递过来的广告。他不懂政治,也缺少必要的家国情怀,他只是个粗心的看热闹的人,把传单顺手塞包里带回余家庄显摆。我想他就是个路人甲,顶多批评警示再教育一下,错过了验兵期即可,既完成了村长的暗示,也成全了我。
村长开始肯定也没想到后来的结果。父亲把举报信交给他,他觉得写得过于简单,过家家玩呢你们?把他写成个走大路的,你们要负责任的。签名呢?匿名举报?要光明正大嘛!举报本身就是立功的大好机会,对入伍是加分的。我和父亲与他交涉的结果是,顶多具名,内容就这些。我和父亲相互宽慰,虽然白纸黑字,但绝非无中生有,更无恶意构陷。也算不安处求了点小心安。
结果也让我们瞠目结舌,搜出证据之后,审讯过程短得只够打两个喷嚏,佳山哥就宣判了,十五年。多年后,我咨询过一个山西的法律界朋友,他说,嗨,特殊时期嘛。
消息传到余家庄,父亲正在井台边洗菜,一屁股坐到水盆里,眼泪“哗”地就下来了。他说,我害了佳山侄儿。我们早该有预感的。起初村长一直对举报信中所列余佳山的罪名不满,见面就暗示我添点,有天下午他从县里回来,突然笑眯眯地说,就那样吧,够了。
尽管是实名举报,照当初与村长的约法三章,他之外,余家庄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我第一次从复读班回家,第一次放寒假从大学里回家,第一次从美国回家,父亲都这么说,走路别往身后看,没人知道。父亲在掩耳盗铃。多少年来我也试图掩耳盗铃,但其实我们都清楚,余佳山是明白的,余家庄很多人都明白。虽然我最终没去验兵,没有在结果上抢占余佳山的那个名额。
前期的政审等手续全部走完,体检那一天我逃了。我觉得那个兵我无论如何当不了。
后来,我开始做噩梦。总是梦见他鼻青眼肿,耳歪嘴斜,耳朵眼里都往外流血,一条腿折了。然后听到他说:我知道谁告的密!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有时候,在梦里他对我说的是:我知道是你告的密!梦里的余佳山披头散发、鲜血淋漓,衣服被撕成了一条条一绺绺,看上去还没有他的肋巴骨数量多。他在我梦里瘦得不成样子,只有两道目光和质问的声音是坚硬的。
父亲对我逃掉体检似乎并不意外。那天早上我背着干粮,推着永久牌自行车出门,父亲在门口叫住我,能检啥样就检啥样。口气很勉强。正常点的说法应该是:别紧张,体检一定会顺利通过。或者:一定要检好。我正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父亲已经进了屋。出巷口时,听见父亲又拉起了二胡,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拉上了就没停下来。此后但凡余家庄有一点余佳山的谈资,但凡我们大眼瞪小眼心照不宣时,父亲就开始拉《二泉映月》。在《二泉映月》的乐声里,不知道父亲是否感受与我相同,我们的身心沉下来,宽广,开阔,如同烈风吹过大地,如同大水漫过河床。我们被清洗了一遍,还可以重新做回一个心无挂碍的善良人。
那天上午我骑车到了县医院,入伍体检的年轻人排到了医院大门外。我突然觉得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我没有勇气接着队伍站过去。就那么简单。就像当时我决定念高中不上中专那么简单。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念头。但我得把这一天耗到天黑才能回家。我骑了四五十里路到了这里。我得找点事干,就去了县里的中学,几个月前我刚从那里毕业,毕业然后落榜。在学校门口遇到一个同样落榜的同学,他说班主任胡老师正找我,打了几次电话到余家庄。这会儿去他办公室,没准儿还在。
感谢那位后来考上南京大学的同学,我去了胡老师办公室。他正锁门要回家。鉴于今年落榜的好学生比较多,学校经研究,决定增设两个复读班,一文一理,把有希望的学生招回来,头悬梁锥刺骨再来一次。胡老师给余家庄的大队部打了三次电话:一次没人接;一次是某人答应帮忙去找我,再没音信;一次接电话的人说,余松坡不去了,他要当兵啦。当时我最想干的一件事,是抱着胡老师大哭一场。胡老师说,回去收拾好被褥来吧,先把落下的功课补上。
晚上回到家,父亲背着手站在井台旁。母亲问我,检得都好?我说,明天我去复读。父亲没吭声,转身去了堂屋。
抱歉,我说得太多了,但到了这里还没有结束。
余家庄因为我放弃入伍名额,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确错怪了我们家,言语之间逐渐消除了芥蒂。在中国农村,你光明正大干坏事,可能会被尊为英雄,但你背地里捅刀子,肯定落不到好。而其后很长一段时间,余家庄人养成了认真听时事广播的习惯。
我父亲的这一习惯更隐秘,他和我母亲分床睡,半夜三更一个人在被窝里打开收音机,只要听到一点儿相关的消息,第二天肯定会拿出二胡,涂上松香拉两段。拉完了,继续在收音机里找。像大烟鬼吸鸦片,明知那玩意儿有害,得赶紧戒,还巴巴地抢过来抽。烟鬼们不少得了肺癌,我父亲也死于肺癌。
从复读班回到余家庄,是个提醒;回到家父子二人对坐,也是提醒。我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我们的话也越来越少。我终于因此学会了自立,我自己决定我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高考填报志愿,选大学、城市和专业,以及保研后突然决定出国,我只负责把结果告诉家人。父亲总是点点头,有时候会说声好。他知道我得一个人忍受。如您所知,发生过的事,不会因为光阴流转而稍有淡漠,相反,于我越发清晰、深入。我已不再是一个只会简单地判断善恶的乡村青年,我成了一个大学生。我的大学在北京,我感兴趣的专业是戏剧。
简直是一个典型的心理学案例。我为什么要到这个城市来?我想看清这个城市的什么?我为何钟情这种舞台表演艺术?而我却从未登台。我对所有像样的面具都有浓厚的兴趣。
没错,我想躲起来,我又忍不住去探寻。我和那些瘾君子一样,我和父亲也一样。父亲死于肺癌。前几天,医生告诉我,作为一个肺癌患者,我的情况相当不乐观了。他的言下之意是,没几天活头了。据有关医学理论,癌症的遗传好像比性格的遗传还要强大。我相信。父亲死于肺癌,我哥也死于肺癌,一发现就是晚期。现在轮到我了。绝望中唯一让我笃定是,我从开始就知道,我跑不掉。
感谢您,不知名的灵魂保险箱先生或女士,感谢您给我这个清空自己的机会。这些事我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太太都不知道。但我不能带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离开,太重,我飞不起来。要想能稍清白一点走,这大概是唯一的机会。我跟它耗了大半辈子,再不说,就真来不及了。
一想到我曾在浩大的历史中对一个人伸出卑劣的告密之手,我就惶惶不可终日。很多个噩梦里,我都试图砍掉这只正在书写遗言的右手,它曾工整地写出一封举报信。
我经常梦到余佳山。他从余家庄到了我梦里。十九岁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他在我梦里一抬头,我就能认出来。我按年月给他添上皱纹、白发、愁苦和冤屈,给他添上伤残的右腿和佝偻的驼背,给他添上干燥的皮肤和浑浊的眼神,给他添上我们都永远摆脱不掉的兰水乡余家庄的口音。
他的一个声音过来,一个影子过来,一个眼神过来,我就知道,是佳山哥来了。他对我笑笑说,咱哥俩打一架吧,谁赢谁输,十五年全都一笔勾销,一辈子全都一笔勾销。然后他突然变回二十岁时年轻强壮的身材,追得我一路狂奔。从逃亡之路中摆脱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听到《二泉映月》。我太太尽管对此一无所知,但她深解一首二胡曲子于我的重要;噩梦来临,她会及时打开《二泉映月》。这是我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隐秘的良药。他拉它来自我疗救,我听它来救助自己。那些我们父子对坐,却有第三个人的幽灵穿梭徘徊的时候,父亲就会从山墙上取下二胡,他拉,我听,送幽灵远行。
也许还有另一条救赎之路,是我这几天在梦中想到的。这几次噩梦里,佳山哥没能如愿重返二十岁的自己,他无论如何拍手跺脚抖擞身体,看上去依然比我苍老,一个衰朽的中年老人。他为自己的衰老羞愧,转身就走,我追上去想拉住他。我们撕扯不休,他硬是不回身。而在梦里,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我多么需要他转过脸再看看我。好像他回一回头,十五年就能一笔勾销,一辈子也会一笔勾销。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神启:我须把那失散的兄弟找到?
但这只能是个梦想了。他远在中国,而我时日无多。
对不起,稍等一下。我听见走廊里我太太的声音。她说有位重要的客人要来看我,他是全美最好的大夫之一
遗言到此结束。余松坡都没来得及写上最后一个标点符号。可以设想,余松坡匆忙之间收起遗言,塞进德语砌成的墓穴里,再也没有打开;或者打开过,多次打开过,但再没有续写下去。他活了下来,他把它保存至今。是忘了销毁,还是就打算立此存照,留下历史的见证?
罗冬雨打开阳台通往客厅的推拉门,脚步声往书房逼近。罗龙河赶紧整理好遗言的纸页,放进《生死书》里合上。他把书放到桌上,弯腰捡起玛雅人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