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瑾和蕊,以及无头人
一早,蕊就来到了院子里,坐在那口废弃的井旁。六瑾一定是看见了他,因为她在房里喊出:“蕊!蕊!”蕊没有回答,他在观察从井面的花岗岩石头缝里爬出来的蚁们。他想,蚁巢会不会筑在井底呢,那将是多么狭长、曲折而幽深的小道啊。他有点紧张地盯着这些工蚁,没有注意到走拢来的六瑾。
“这种古井,是前人的遗产。还没有小石城的时候就有了它。那个时候,竟有这么高超的打井工。我听说他们隐居在这个城里。”六瑾轻轻地说。
蕊站起来,感激地对六瑾笑着。他们一块到厨房里吃饭。
“蕊,你准备好了吗?”
蕊喝光碗里的羊奶,放下碗,有点犹豫地说:
“我不知道,六瑾姐姐,我很紧张。我从来不知道自己。”
前一天,他俩约好一块去戈壁滩。因为六瑾想利用自己的假期“重走父亲的路”。中间隔着这么多年头,六瑾重返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她就告诉了蕊。蕊沉思了一会儿之后问她:
“那里的人,会认得出我吗?”
“难道不值得一试吗?”
“好。”
他们收拾好厨房后,马车就准时来到了院子里。是那种简陋的货车,由两匹黑马拉着,车夫是个傲慢的汉子,似乎总在冷笑。
坐在车上,蕊紧紧握着六瑾的手,显得很害怕。六瑾心里很温暖,她想,蕊真是个孩子啊,他不是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走南闯北么?
车子一会儿就驶出了小石城,来到更为开阔的乡间。蕊的表情一点都没放松,也不说话。六瑾注意到他们走的是一条很好的柏油路,但奇怪的是路的两旁看不到人烟。走了很久仍然只看到大片的荒野延伸开去,到处是野草和黄花紫花,连树都很少。天空高远,车轮欢快地滚动着,六瑾心里却存着疑团。她想用谈话来冲淡紧张的氛围,但蕊不肯开口。车夫是六瑾的同事介绍的,据说常年在小石城和戈壁滩之间跑,经验丰富。
“蕊,你不要害怕,晚上我们就到旅馆了,我认得旅馆老板。”
这时车夫忽然回过头来大声说:
“是那位无头人吗?你认得他,这可是个好兆头!”
他这一喊,六瑾脑子里那些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寒冷的夜晚,她和父亲穿着棉袍戴着棉帽来到花岗岩铺地的旅馆天井里头。有火把一样亮的东西落在花岗岩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响声。那是流星吗?那个人在走廊下叫爹爹,爹爹就过去了。他们长久地交谈,六瑾冻得要昏过去了。是的,她一次也没见到过那张裹在头巾里面的脸!她问过爹爹,爹爹说他原来是巡逻兵,执勤时受了伤。
下午时分马车驶出了荒原,进入一个小县城。这时蕊才好像活过来了。六瑾和蕊下车去吃饭,车夫去饮马。
那家小餐馆很冷清,墙上的那两幅水彩画令六瑾有点忧郁。两幅画里都是戈壁滩的石头,石头被火一样的晚霞映照着。蕊掏出一个放大镜,凑近去看那些石头,口里发出含糊的惊叹。
“戈壁滩还没到呢。”六瑾提醒他说。
他们吃饭的时候,店里一个顾客都没有,而这个时候马路对面的那家餐馆里头人头攒动。女服务员无所事事,就走过来同他们说话。
“客人们都说我们不该在厅堂里挂这种画,让他们看了心情不好。我们这里的风气啊,很低俗。”她不屑地撇了撇嘴。
六瑾要付账,她说不用了,还说这个饭馆就是为“远方来的朋友”开的。
他们出了餐馆在马路边行走时,蕊激动得搓着双手,不停地说:“那是什么样的石头啊,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六瑾问他:“你看见了什么呢?”
“什么?你问我看见了什么?一切。”
“你总是带着放大镜吗?为了看画?”
“是啊。”
但是马车和车夫都不在原地了。六瑾隐约地感到某种变化发生了。为了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六瑾就站在街边给蕊讲她从前的那次旅行。不知为什么,她脑子里关于戈壁滩的印象好像在改变,她费力地讲着,回忆着,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提到“无头人”,即那位旅馆老板,忍也忍不住。那个裹在黑袍里头,老是同她父亲谈话的幽灵,对于她有无穷的吸引力。
“嗯,”蕊说,“从你的讲述来看,戈壁滩的奥秘就在那个旅馆里头,对吗?六瑾姐姐,你觉得刚才那个服务员认出了我吗?”
“可是我们还没有到呢,蕊。”
“你这样想吗?你怎么知道还没有到呢?”
六瑾答不出,现在她已经看见那种变化了,因为女服务员正站在报刊亭那里看报呢,谁知道她是不是看报?马路对面的餐馆里,顾客们都陆续出来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街边,观察六瑾和蕊。蕊从衣袋里掏出放大镜,去看电线杆上面的一张小广告。六瑾也凑近去看。那是一张普通的旅馆介绍广告,上面写着从这里往前两百米,有一家“奇趣”旅馆,提供床位与膳食。广告词里头居然提到“戈壁滩风味。”
“啊,戈壁滩!”蕊对着放大镜赞叹道,“这里头还有陨石呢!”
六瑾接过放大镜去看,却只看到一条很大的蜈蚣从木头电线杆的缝里爬出来。她吓得差点连放大镜都扔掉了。
“蕊,你要去那旅馆吗?”六瑾战战兢兢地问。
“我们去吧,我觉得我们已经到了。”
六瑾有点害怕,又有点松了一口气,她抱着任其自然的态度往前走去。
“奇趣”旅馆是建在很高的坡上的木头楼房,六瑾爬到旅馆大门那里时,已经有点出汗了。放眼往下面一看,小县城好像消失了,一切都隐没在混混沌沌之中,要仔细辨认,才看得出几条带子一样的马路。
“多么高啊!”六瑾由衷地说。
“这里离太阳特别近呢。”蕊的声音有点得意。
旅馆的大厅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男职员端坐在柜台后面。六瑾只扫了一眼,就看见四周的墙上挂满了那种石头的水彩画,她的全身立刻燃烧起来。她登记了一楼并排挨着的两个房间,就同蕊一块去休息了。
六瑾洗完澡就睡下了,她累坏了。可是没有多久她又满身大汗地醒来了,于是热得再也没法闭眼。六瑾想了想这事,不禁哑然失笑。从前她同父亲去的那家旅馆不就正是这么热吗?桌上有蒲扇,她换了衣,一边扇着一边出了房门去看蕊。奇怪,蕊不在他的房间里,他的行李还扔在那里没打开呢。她退出来,看见有个女服务员过来了,那人对她做着抱歉的手势说:
“我不能停下来和您说话,我一停下来就出汗,对不起啊。”
她走过去了,六瑾摇着扇子思考着。走廊里也挂了一些画,是油画,一律画的蜈蚣。有的画里是一条,有的一大群。六瑾从东头的窗户望出去,看见有不少人蹲在庭院里,盯着地面的什么东西。原来旅馆的人都在这里!
她出了客房部,阳光照得她一阵眩晕,她差点跌倒了。她感到太阳穴痛得像针扎一样,放眼朝坡下一看,白茫茫的一片。她连忙退回到客房部的走廊里,又站了一会儿,疼痛才消除了。她忍不住喊起来:“蕊!蕊!”她的声音回荡在走廊里,使她自己感到很窘。她又走到东头窗户那里去看,看见那些人还是蹲在地上,庭院里很多树,很幽静,几乎见不到阳光。六瑾想爬窗出去找蕊,有人在背后讲话了。
“您不可以爬窗跳下去。您以为没有多高,其实下面是万丈深渊。”
说话的是女服务员,她一边走一边说,说完已经走远了。六瑾听了她的话就打消了爬窗的念头,只是站在那里边摇扇子边观察。有一瞬间她看见了裹在黑袍里的无头人,那人好像在对周围的人讲解什么,用手杖在地上指指点点。啊,真是他!
“您见到这间房里的客人了吗?”
六瑾见女服务员过来了,连忙问她。
“他跳下去了。这种事是他自己的选择,我们旅馆是不负责任的。”
服务员说着又走远了,她像个机器人一样在走廊里来回走动。
六瑾上半身俯在窗口,挥着手,不顾一切地大喊:
“经理!经理!”
但是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又细又弱,庭院里的人无动于衷,谁也没听到。
有一位旅客过来了,大概他也想到窗口这里来看外面。当他走近时,六瑾才认出他是车夫。他全身穿黑,像是在服丧一样。他的态度也变得随和了。
“有的人啊,一来到这里就不想走了。”车夫做了个鬼脸,“我看你不是那种人。在这个高坡上,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有的人就看到了这一点。”
六瑾想,他是在影射蕊吗?
“可是我要去的地方是戈壁滩。”
“那么,这里是哪里?你不是看见无头人了吗?等你找到你的同伴,他就会把一切告诉你的。我看他倒是个务实的小伙子。”
在窗外的庭院里,那些人都站起来了。车夫要六瑾注意那些人的脸,六瑾便看到每个人的脸上都爬着蜈蚣。有的蜈蚣还趴在眼皮上,那人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客房里也有毒虫吗?”六瑾问。
“有。到夜里就出来了。你看墙上这些画,你以为是油画吧?不,这是照片!有一个人,拿着照相机到处照,就把这些虫子的样子全照出来了。你瞧,这个墙角里就有一条,白天里它像是死了一样,到了夜里……”
车夫的话没说完就走了,因为有人叫他。墙角的蜈蚣身体很大,六瑾不敢长久注视,她转身匆匆往房里走去。
在房里,她将被褥,床底,抽屉,还有衣柜全都仔细查找了一遍,打死了两条蜈蚣。她一边打,绝望之情一边上涨起来。由于不敢坐床铺和沙发椅,她就坐在桌子上。她竭力回忆今天发生的事。她想起了自己那个“重走父亲的路”的主意。她是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的呢?难道得到了父母的怂恿?母亲最近倒的确来过一封信,信里提到沙滩鸟。对了,就是因为她提到沙滩鸟,搅动了六瑾的怀旧情绪,六瑾才起了心要“重走父亲的路”。但是这条路根本不是她小时同父亲走过的那条路,他们一直在荒原上飞驰,突然就来到了这个小县城。现在,她好像是被困在这个客房部了。还有蕊,这个小鬼,居然躲起来了。
六瑾将窗帘拉开。她看到的全部景色就是面前的一小块泥地,再往前,就是落下去的陡坡了,陡坡下面的一切全是混混沌沌的。视野里出现蕊的上半身,他打着一把黑伞在坡下匆匆走过,六瑾大声喊他,他一跳一跳的,很快就不见了。蕊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呢?什么事情引起了他的兴趣呢?她很热,她身上的汗湿透了衣服,把桌子都弄湿了。她记得这个小县城是很凉爽的,这上面的温度怎么这么高?是像蕊开玩笑说的那样,“离太阳特别近”吗?
六瑾又洗了个澡,换了套衣服,这时女服务员来敲门了。
“我们经理邀请您去二楼茶室喝茶,您现在可以同我去吗?”
女服务员一边说话一边弯腰捡起地板上的一条蜈蚣往嘴里一扔,嚼了几下吞下去。六瑾看得双腿发软,差点倒地了。
二楼的茶室是一间暗室,遮得严严实实的,只在靠里边墙上有一盏小绿灯,灯下摆着一张小方桌,三把椅子,经理已经坐在其中的一把上了。他果然就是那个无头人。不过也许不是无头,只不过是他的头用头巾裹起来了而已。他的声音低沉而刻板,他似乎并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老板。服务员冲好茶就离开了。
“还有一位要来吗?”六瑾指着那把空椅子问道。
“还没有确定呢,那是个打不定主意的家伙。”
六瑾听出经理从头巾里面发出的声音有种金属的味道,这令她心里起疑。
“我请您来,是想同您谈谈蕊。您的这位年轻朋友,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已经同旅馆的每个人都认识了。这是一件好事,我们‘奇趣’旅馆鼓励客人的社交活动。可是对于蕊,我有点不放心,因为我偶然撞见他用放大镜去研究我办公室墙上挂的那几幅大油画,那上面画的是戈壁滩的石头。”
六瑾忍不住“扑哧”一笑。但是黑袍里的人体有些不安地扭动了起来。
“我的办公室从来不锁的,不过这并不等于说,客人可以用放大镜去细看里头的每一样东西。您说呢?”
“我的朋友令您如此不安,我很抱歉。您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动机,自从我亲爱的爹爹——啊,还是不说了吧。我们马上离开,好吗?”
六瑾觉得自己快要哭了,也不知为了什么。
“啊,六瑾小姐,您错了!我告诉您这件事,并不是希望你们离开,恰好相反!我是想说,我对您的朋友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经理站了起来,点燃了一支烟。六瑾好奇地伸长脖子看他。他将那支烟举在手里在房里走来走去的。六瑾想,黑头巾里头会不会是一张魔鬼的脸啊。她的目光落在门把手上,有人在移动那个把手,似乎想进来,但又始终没有进来。再看经理时,看见他手里那支烟烧到指头了,他一点都不知道痛。
“我是个瞎子,”他忽然说,一边将烟蒂准确地扔到烟灰缸里,“当年我被困戈壁滩,阳光刺瞎了我。这个地方,是我制造的小小的戈壁滩。一个瞎子,他还能有什么期望呢?嘿嘿。”
六瑾模模糊糊地记起了那种冰窖似的夜晚,记起了爹爹的焦虑,不知怎么,她看着这个无头人,突然汗毛倒竖,差点喊出声来了。他……他是谁!?
经理一步跨过去,扭开了门把手。他咕噜了一句:“是风。”然后又把门关上了。他又开始点烟。烟的味道有点怪,六瑾感到头有点发晕。她霍地一下站起来,冲到门边,打开门,冲出去,然后又飞快地下楼。
没有人拦她,追她。她着什么急呢?楼里静悄悄的。不知不觉地,六瑾又走向了客房部的大门口,可是她马上又缩回了——空气像在燃烧,亮得让眼睛无法忍受。她回想起举着一把黑伞在周围巡游的蕊,立刻又为他担忧起来。
这真的是一次测试吗?在二十多年以后?爹爹和这个人有过什么样的君子协定?还是爹爹背叛了这个人?六瑾发现女服务员已经不在走廊里了,那些客房都敞开门,房里都没有人。她又走到窗户那里去看。庭院里也空了,没有一个人,只是阴凉的地上仍然爬着很多蜈蚣。
她回到房间里,看见女服务员坐在桌上,正在哭。
“我想念我的妈妈。”她抬起泪眼模糊的、粗糙的脸。
六瑾实在没有心思去管她的事,就生气地质问:
“你们经理到底找我干什么?”
服务员一听这话就立刻忘了自己的悲哀,跳下桌子,凑近六瑾说道:
“好事情,很好的事情啊。您的一生都将因此受益。”
六瑾目送她撅着很宽的臀部往外走去,从背后看去,这个女人非常性感,妖艳。忽然,六瑾对她的身世产生了兴趣,她冲到门口叫住了她。
“您妈妈是南方人吗?”
“咦,您怎么知道?”服务员瞪着一双金鱼眼,“她和爹爹都是花农。他们好奇心太重,追求时髦。有一年,他们将花圃里全部种上了外国引进的郁金香,那种花儿不适合在热带栽种,他们就破产了。您一定懂得花卉方面的事情吧?您一来我就看出来了,我想和您谈谈。尤其在这里,这么热的天,我们有什么事可干呢?”
令六瑾吃惊的是,走廊里本来空空的,服务员用脚一勾,不知从哪里勾出一把椅子来了,现在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六瑾感到她的动作特别潇洒,像个女魔术师。这时六瑾一下子记起设计院从前的老院长是开花店的,这个女服务员会不会同院长有关系呢?六瑾问她看见蕊没有,她说看见了,但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小伙子太忙了,在这周围窜来窜去的。
“您知道他在干什么吗?”六瑾问。
“开会。”她翻了翻眼说,“那种会,这里天天开。这个小伙子不怕阳光,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啊,打着一把黑伞到处窜。我们经理要我保护他。”
“到这里住宿的人都有危险吗?”
“可以这么说吧。您瞧瞧地上这些毒虫,可是也没见谁死在这里。”
六瑾观察到这个女人脸上有一种残忍的表情,远没有她的背影给人的印象好。她同那无头经理显然是一伙的。这里住着一些什么样的旅客呢?为什么她看不到他们呢?服务员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来梳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她说自己好多了。她站起来,踢了那椅子一脚,椅子就不见了。她的动作虽然粗俗,却给人一种痛快感。
六瑾刚一回到房里坐下就有一个旅客来找她了。她头发花白,看上去像一个做粗活的人。由于害怕蜈蚣,六瑾就不邀她坐下。她俩站着谈话。
“我是一个母亲。”她开口说。
“啊!?”六瑾疑惑地看着她。
“您设身处地为我想想看——我同儿子住在同一个旅馆,却没法交流。我从家乡一路打听到这里,我听说儿子是和您来县城的。您能不能让我同他见见面?我们家在内地,在工厂工作,我儿子却老说自己是山民,住在山洞里,他有幻觉……他很机灵,我们并不担心他。可是我想念儿子,就赶来了。”
“您去找过服务员吗?就是外面那个?我觉得她有办法帮您。”
女人昏浊的眼里闪出光来,不住地说:“太好了。”她向外走时,一伸手就从空中抓到一把黑布伞,她将伞夹在腋下出去了。六瑾简直看呆了。接着她又听到那女人在屋子外面高声大喊:
“毛球!毛球!你出来!我带来了你的铁环,你最喜欢玩的那只!你瞧,滚到哪里都不会倒,多么好的铁环啊……”
六瑾站在房里的桌子上一看,看见蕊在坡下。蕊一只手举着黑伞,一只手向他母亲打手势,似乎在恳求她离开。那位母亲站在坡上,也举着黑伞遮太阳,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后来母亲就走开了,大概回旅馆大厅去了。六瑾再看蕊,蕊也不见了,那把撑开的黑伞斜放在地上。走廊里响起女服务员的说话声。
“我真羡慕您啊,您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那母亲在哭,她说她要回家了。六瑾伸出头去看,看见女人的那张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女服务员搀扶着她,她在诉说:
“没人能预料他的行动。他从小就这样。我见到了他,心里好受多了。有时我想,我到底有没有儿子?当然,我有,你们都看见了。”
女人离开之际,撕心裂肺地哭着,女服务员也同她一道哭。从后面看去,她俩哭的样子很相像,六瑾想,她俩莫非是两姐妹?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有人来叫六瑾去吃饭。说是“聚餐”。
餐厅在另一栋楼,很大,天花板上到处悬挂着稻草啦,棉花杆啦,豆杆啦,玉米啦等等。有十几桌人在同时就餐。六瑾看着他们有点面熟,他们就是蹲在庭院里的那帮人。她想找蕊,就绕着那些餐桌走来走去地看。有几次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他,待走到面前一看,又不是。
经理进来时,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经理向他们敬酒,六瑾看见他真的将酒喝下去了,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桌上的菜很多,但六瑾吃了两筷子就放下了。她的头痛起来,大厅里似乎缺氧,她呼吸困难。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坐在那里,她的眼前人影晃动,那些稻草和豆杆里头飞出无数小飞虫,飞虫们嗡嗡地叫着,往她脸上撞,她只好狼狈地用袖子遮住脸,饭也吃不成了。她越是躲,那些飞虫越围攻她,她用手巾蒙着脸往外急走,走出了餐厅,这才松了口气。
餐厅外有个凉亭,坐在凉亭里往下面看去,六瑾大吃了一惊。县城好像消失了一样,到处黑洞洞的,她所在的旅馆好像成了一个小小孤岛,又像浮在半空的一些建筑。出于好奇,她走到斜坡那里,想沿阶梯下去走走。她找了又找,始终没找到下去的阶梯,她觉得自己贸然下去就会扑进虚空,可又不相信那下面会是虚空。忽然,她看到蕊从那下面走过去了,餐厅射出的灯光照着他,他显得行色匆匆。
“蕊!蕊!”六瑾边挥手边喊。
她的声音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啊,就好像被阻断了似的,恐怕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蕊消失了。六瑾想,他老是围着旅馆绕圈子,难道是在做游戏吗?这时身穿黑袍的经理出现在门口,他向着凉亭走过来了。他的身影一上一下的,像是在黑暗里浮动。他居然吹起了口哨,也许他喝多了。六瑾听出他吹的是儿歌,十分熟练,也很动听。朦胧的灯光里,那些白色的飞虫一会儿变稀一会儿变浓,分明是应和着他的节拍。现在六瑾可以看到他的头部了,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是模糊。
“六瑾小姐,我同您的父亲是世交啊。”
他坐在亭子的栏杆上,他的体态那么轻盈,像一朵乌云一样。
“您知道我爹爹的近况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事用不着知道。您那位年轻的朋友,正在加紧操练,我觉得他前程无量。您瞧,他在飞!”
六瑾什么都没有看到,前方只有黑暗。
“您建起这个旅馆有多久了?”
“有很长时间了。您想想看,在这种地方……开始是很寂寞的,没有人来……后来呢,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六瑾极力想看清经理的脸,但不知为什么,她的目光一落到那里,她的头就晕起来。她干咳着,不断尝试,一次又一次集中意念。有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一张农民的脸,皱纹里头散发出柴草的烟雾。
他一伸手从空中抓到一只小乌龟。
“这是您的爹爹新近喂养的。您瞧,背上的纹路是不是很特别?”
六瑾同样看不清乌龟。她知道那是一只乌龟,可是要看个仔细呢,头就晕,眼就痛,只好放弃。有鸟儿在亭子里叫,啊,长寿鸟!
“您的年轻的朋友,他一直在追赶,他要抓住那些东西。”
那些服务员站在餐厅门口叫经理,经理连忙从栏杆上下来,朝他们走去。他刚一走开,长寿鸟也不见了。幽暗中,一股一股的热浪朝六瑾涌来。她身上的衣服立刻汗湿了。她走出亭子,打算回房间洗澡。
在拐弯的地方突然出现了墙,墙是青砖砌的,那么长,挡住了她的去路。起先她往左边走,走不到尽头;她又返回来往右边走,还是走不到尽头。她听见墙头有鸟儿在黑暗中叫,天空中的那一弯新月似乎因为炎热而微微颤抖。她想,只有回去,回到餐厅才不会迷路。然而墙的那边响起了蕊的声音。
“六瑾姐姐,这里有好多人,他们都认出我了!”
看来他很兴奋,很满意。
“蕊!蕊!你看到我了吗?”
“我看到你了!你在太阳底下,太阳就在你头顶!我要赶过去,那边还有人,那边是戈壁滩的心脏……”
六瑾回到餐厅时,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只有少量白色的飞虫还在灯光下面飞。她很想回房间,因为湿衣服贴在身上很难受。正在这时她看到了救星——女服务员过来了。她仍然是一脸忧郁的表情。
“您找不到您的房间了?我们这里一到夜里,什么都改变了。刚来时,我也总是找不到我的房间。你跟我来。”
她们出了餐厅,女服务员忽然变得力大无穷,她将六瑾一推,六瑾就掉下去了。六瑾觉得自己要死了,万念俱灰。可是她没有死,她落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了。房间仍然开着窗,就同她离开时一样。她起身去关窗时,看见窗外站着经理。
“我在找您的朋友。这个小孩啊,就像生出了翅膀一样!他啊,他在我这里大有用武之地呢。”
六瑾早上醒来时,已经不太记得夜里发生的事了。她铺床时发现自己压死了两条虫子,它们有点像蜈蚣,可又不是蜈蚣。是什么虫子呢?真恶心啊。她用纸包着它们,扔到垃圾桶里。
蕊的房间关着门,她走过去一敲,门就开了,是经理在里面。
“您的朋友,到了这里就失去时间概念了,他整夜都在同人交流,缠住每一个人。有些房客被他缠得筋疲力尽,倒在草地上就睡着了。您瞧,这是他的手!”
经理举起那只闪闪发光的手,在幽暗中窃笑。六瑾“啊”了一声,差点儿晕倒。
好半天之后,她才战战兢兢地问:
“他没有了吗?”
“您多心了,怎么会死了呢?只不过是暂时的分解罢了。您没听您父亲说过这种事吗?就比如说我的头部……”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六瑾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您不要紧吧?慢慢就会习惯的,这里离太阳太近,会有些反应。”
六瑾一咬牙扶着墙站起来,虽然眼前发黑,她还是摸索着回到了房里。
一个男服务员正在她房里打扫卫生。她坐在软椅里头,听见他正用拖鞋噼噼啪啪地打那些虫子。他做这事很有快感,她却感到恶心。
“完了吗?我要吐了。”她虚弱地说。
“这就完了,这就完了,对不起!”
他经过六瑾身旁时,弯下身凑近她说:
“您真美,刚才我本来想将我的一只眼睛寄存在您这里呢!”
因为恶心,六瑾也不想去吃早饭了。她慢慢地走到东头窗户那里,再看那个庭院。院子里的小树丛那边站着蕊,六瑾朝他挥手。
“蕊!蕊!我可以过来吗?我这就过来好吗?”
“不要!不要!六瑾姐姐,你下面是万丈深渊啊!”
蕊的背后有个黑影,六瑾看见那黑影像一头巨熊一样抱住了他,而他也没有挣扎。那些小树猛烈地摇晃起来。蕊在喊:“妈妈!妈妈……”
一会儿六瑾就看不见他俩了,她感到有些宽慰:毕竟蕊是同母亲在一起。
她想去退房,她走到客房部的门口,又一次被燃烧着似的阳光逼退。最要命的是,她没法睁开自己的眼睛。她突然想起了蕊的黑伞,他在哪里弄到那种伞的?男服务员从一间客房出来了,六瑾上前问他退房的事。
“嗯,您是该退房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这里白天不办退房。您也见到了,太阳太大。您等到晚上,会有人送您下去。”
六瑾很吃惊,这个人怎么知道自己该退房了呢?蕊已经离开了吗?
她回到房里时,温度一下子又升高了,她满头大汗,扇子也解决不了问题,只得又钻进浴室冲了个凉。冲完凉出来,听到窗外响起尖锐的哨子声,她拨开窗帘一看,看到一队人在燃烧的阳光里排队形。六瑾看见是经理在训练他们,经理还是穿黑袍,只是脸露出来了,是一张普通的农民的脸。六瑾不能久看,因为头昏。她想,大概人经过某种训练之后才能适应这里的阳光?她最后看见的队伍里的那张脸居然是老石的脸,他已经完全变样了,变得粗糙了好多,很像一个农民了。六瑾拉上窗帘,坐在椅子里。窗外刺耳的哨声吹得她一惊一乍的。
“您喜欢我们这里吗?”女服务员在问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离太阳近?我从未见到过这种事。”
“都是经理的一番苦心啊。”
她一边打扫房间一边摇头,似乎她很不赞成经理的某些做法。可是六瑾认为,这个女人的话是不能信的,她是经理的探子。
“我以前不认识那位车夫,是别人介绍的。”六瑾说。
“有很多人,我们不认识他们,他们早就认识我们。您瞧,他来了。”
六瑾回头一看,果然是车夫来了。车夫手里拿着一只黑色的高礼帽——又大又高的礼帽,谁有那么大的脑袋?女服务员在旁边说话。
“您将自己的头用帽子罩起来就可以出去了。”
她横蛮地将大礼帽往六瑾头上一捂,抓着她的手臂就往外走。
马车居然就停在客房部的门口。他俩将六瑾一把推上车,六瑾就感觉到车子飞奔起来了。难道车子真的在半空飞?她很想从帽沿下看一看,但实在是太害怕了。车夫一边赶车口里一边吼着什么,像是在冲锋陷阵一样。
车子终于驶上了平路。六瑾听到老石在说话:
“同六瑾住在同一家旅馆,真幸福啊。”
她拿掉帽子,看见了灰头土脸的老石。
“我比你先来。我嘛,一直对这里朝思暮想。那位经理是我从前呆的那家福利院的院长。你看多么凑巧。”
他们又进入了荒原。六瑾不愿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头,那里面的东西类似一个个庄园,到处是阴影。六瑾尝试着学了几声鸟叫,她当真叫出了声。老石吃惊地看着她,心里感到了自己正在远离她。可是,同她坐在一起,观察她,仍然使他激动。
“你看,这是你的行李。”他说。
“哈,他们想得真周到。”
六瑾飘忽的目光扫视着荒原,她在想,这个人世间又有多少人能够接近太阳?小石城是谁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