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
启明又将婴儿向空中举了三次,女婴咧开嘴笑出了声。
一大早启明就看到婴儿被放在草地上。他将她抱起来时,发现襁褓都已经弄湿了,不知道是婴儿的尿还是地上的露水弄的。启明在心里埋怨着年思,一点也想不通女人怎么会这么狠心。然而一抬头,竟看见她抱头在小径上踱步呢。她那种样子痛苦不堪。
“宝宝叫什么名字啊?”
“六瑾。”
“哈,美!让人想起小石城。年老师,她湿了呢。”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的头要裂开了,我会不会死?”
她一边说话一边径自走开了。启明只好自己抱着小孩。
后来,他将婴儿送到他们家去了。胡闪开了门,很吃惊的样子。
“啊,老启老启,我多么感激你啊。是她将她扔了吗?她终于将她扔了!刚才我就不放心,正准备去找她们呢。”
他手忙脚乱地给婴儿换襁褓。那婴儿也怪,乖乖地一声不吭。
启明走出那栋楼时,被一股阴风刮得身子斜向了一边,接着他就听到了婴儿嘹亮的哭声。哭声那么有力,像是个大孩子。在婴儿的哭声中,启明眼前出现了雪山,还有同姑娘蹲在树下的雪豹。那姑娘的面容看不清楚,头发是黑的。启明这个时候还没料到,这个女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会令他魂牵梦萦。往回走的时候,他感到自己有点失魂落魄。
远远地,他看见年思了。年思正在和院长说话,很高兴的样子。她是病好了还是根本没病?她将婴儿丢给他,居然一点愧疚都没有。或许她对他启明极其信任?启明绕了个弯,避开她俩,他今天的工作很多,可是婴儿的事把他心里搅得很乱。由于一连好几次这类事发生,启明对这婴儿已经产生出了一种近于父爱的感情,他还注意到,年思一和婴儿在一起就特别苦恼。她心里一定有什么疙瘩解不开,要不这么好看又健康的婴儿谁不喜欢啊。启明有点遗憾,这么温暖的一个女人却不爱孩子。
然而启明清理垃圾的时候又听到了年思在讲话,她和院长站在花园中间的小亭子里。似乎是,院长怂恿她去上班,她还没拿定主意。
“我生她的时候看见了那座花园,榕树离得很近,我一伸手就抓住了那些气根。我觉得我会害死这个孩子,可是一离开她,我的脚又发软。”
“你需要工作。宝贝,你需要的只是工作。然后一切都会好。”
院长像母亲一样抚着年思瘦瘦的肩头。
她俩说话的声音都很高,所以启明听得清清楚楚。他还看到一只极其艳丽的长尾鸟落在小亭子的栏杆上。那鸟一点都不怕她们。在招待所住了这么久,启明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鸟儿呢,也许是从雪山飞来的。年思也很美啊,不过她的美同他的心上人完全不同,她的美是有气味的,而启明的心上人呢,只有色彩和形体,像墙上的画。
启明一边劳动一边听她们说话。最后,年思终于同意了去上班。院长说,上班的地方离得远,她就用不着天天回家了,一星期回家一次就行了。她俩相拥着走出亭子,启明注意到年思在哭。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年思说的。
“她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一缕青烟。”
启明心里想,她竟这样看待自己的女儿,真可怕。这么说,她是从婴儿身上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难道她真的要脱胎换骨?花园收拾完了,他准备去弄后院的下水道,那里有一处被落叶堵住了。他拿着工具去干活时,幽灵一样的周小贵提着一个纸袋过来了,她边走边东张西望。到了启明身边,她用力拖了他一把,让他同她一块在灌木那里蹲下。启明很不高兴。她打开纸袋,托出里面的小纸盒,告诉启明说那纸盒里是她的狗,她要将它埋在花园里。她还说这种事不能让院里的人知道。
“知道了我就没命了。”她一边用小铁耙子刨坑一边说。
“有这么严重吗?您怎么不避开我呢?”
“老启啊,谁又能避得开你?你是这块地方的鹰啊。”
她将小纸盒放进坑,轻轻地哭了一阵,就用泥土盖上了。启明觉得,她的魂魄也随着宠物钻进泥土中去了。
“周老师,您可要保重身体啊。”
启明皱起眉头看着这瘦骨伶仃的女人。
“我的身体并不重要。老启啊,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的居住空间变得越来越小,小得连放一口棺材都放不下了,你怎么办?”
“怎么回事呢,您?”启明茫然。
“我是说那婴儿啊。她日日夜夜啼哭,我家周小里一个星期没下床了,这次发病特别厉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婴儿?就在周小里发病时,小狗死了。小狗很害怕那婴儿,我看得出来。”
“啊,婴儿,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婴儿。”
启明看见周小里进了招待所的大门,男人一脸苍白,头发蓬乱,衣服好像也挂破了。他也东张西望的。启明回头一看,周小贵将挖开的泥土复原得丝毫不留痕迹。启明还在仔细辨认,周小里已经到了他面前。
“老启,你看今夜会不会有暴风雪啊?”
周小里往地下一坐,好像再也走不动了。他还用一只手捂着左边的胸口。他说他要躺在这里吹一吹雪山的风,他说这话时目光暗淡,像患了绝症的人。然后他就躺下去了,可却是面朝下躺着,脸贴着草地。启明问他要不要帮助,他说不用。他又说:“我在听狗叫呢。”
启明因为还有很多工作,就离开他去招待所了。
周小里吹了好久的风还不想起来,可是一大群乌鸦来了,跳来跳去的,还在他脑袋旁边拉了一摊屎,将草地弄得乱糟糟的。和乌鸦到来的同时,一个参观团也来了。他听到有老太太和老大爷朝他走来,口里发出诧异的叫声。他知道自己趴在地上引起了误会,连忙坐了起来。他们都在问“要不要帮忙”。周小里疲倦地摇头,他们还是缠着他问了又问。最后,他不耐烦了,冲动地破口而出:“那花园沉到地底去了,只能听,不能看!”
“什么?只能听?那我们看不到了吗?”
“我们白来了一趟吗?”
“明明写的‘空中花园’嘛……”
那些老人们都在七嘴八舌地发问,却没人回答他们。后来他们又从包里掏出面包来吃,一边吃一边抱怨不该来,吃完后纷纷将包面包的纸扔到周小里身上。周小里站起身来想离开,他们又拉住他,问他花园到底在哪里,要他说出来再走。被他们这样一推一拉,周小里身上冒出冷汗,眼睛都快看不见东西了。他虚弱地说:“我会发病的。”
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会吗?”
他们当中有个人说他看见空中花园了,于是老头老太太都扔下小里往那人指示的方向走。现在小里真的看不见东西了,他蹲了下来,用手臂撑住身体。一会儿他就听到胡闪在说话,还有婴儿的哭声。他就是为了躲避那婴儿才到花园里来的嘛。他还听见老头老太们都围着胡闪和婴儿,啧啧地称赞着。他们说出这样一些词:玫瑰花,柠檬,金桔,夜来香,榴莲,银杏等等。周小里想,表面上他们是在用这些词形容婴儿,但实际上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莫非他们在把女婴当作空中花园?他开始回想他在家里时,胡闪的婴儿给他带来的精神上的折磨。刚回忆了一会,就感到病好多了,眼睛也看得见了。他看到那一群人走到大门外去了,当他回转身时,他的额头便碰到了榕树的气根,他用手挡了一下。空中荡漾着植物的异香,他一下子就有精神了。那个亭子就在榕树后面,有人站在亭子里向外张望。
“老启!”他拼尽全力喊道。
但是他一点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反而只听到那婴儿的哭声。他又打手势,老启却背转身去了。再一看,那小小的亭子好像悬空了。他又发现自己看不见脚下的草地了,虽然他走动几步,还是可以感到自己在踩着地面。他决心走到楼里面去同老启会面,将一些事问清楚一下。当他朝那个方向走时,招待所的小楼就朝后退缩了。他停下来,左右环顾,可是周围白茫茫的,自己好像站在了虚空之中。有一种奇怪的鸟,发出的声音就好像钻子一样扎人,小里死死捂上自己的耳朵还是听得见。
启明站在招待所会议厅的窗前对周小贵说:“您看,您丈夫还是很有精神的嘛。”在那下面,小里站在灌木丛中,似乎在傻笑。他站的地方正是小贵埋狗的地方。小贵紧张地盯着丈夫,回答启明说:“他的精神很不稳定。”她的话音一落,就有一只壁虎出现在窗台上。周小贵尖叫起来,她感觉自己右手的虎口被蛇咬了一口。但她定睛一看,又没有发现蛇,只有那只壁虎,壁虎离她有两尺远呢。
“周老师,您不舒服吗?”启明问,他也看见了壁虎。
“我觉得我丈夫走投无路了。启师傅,你觉得呢?”
“我看您过虑了,您丈夫不会走投无路的。边疆多么辽阔。您听,长寿鸟,一只,两只!哈,小里老师也听到了!”
周小贵也看见了那两只灰绿色的小个子鸟儿,她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鸟被称为“长寿鸟”呢!她觉得启明很风趣。她想,她和小里戴了这么久的白花,小狗终于死了。如果小狗是一只长寿狗,情形又会如何呢?
“城里很多长寿的东西,对吗?”
“是啊。所以您不用担心小里老师,他的寿还远远未到呢。我听到小里老师在轻轻地哭,是因为欢喜。”
远方传来隆隆的炮声,是有人在雪山那边放炮。小贵伤感地说:“他们要开发雪山。这一来,我夜里就没处可躲了。”
年思已经在办公室里坐了三天了,就只是看看资料,因为院里没给她安排具体的工作。她的办公室位于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是围墙外面的那个乱岗,乱岗上有一丛一丛的蒿草,一种不知名的黑色小鸟在草里跳进跳出的,发出尖利的叫声,像水泥地上砸碎了瓷盘一样。有时也有一两个人从岗上经过,是拾荒的。如果是太阳落山的时刻,拾荒者就变得脚步匆匆,惊慌失措,仿佛走到了世界的尽头。年思听隔壁科室的人说这个乱岗有个名字:鬼门关。她回想自己和胡闪在这里迷路的事,至今仍觉得很怪异。当时她的确看见了设计院,但她一点都不认为那是设计院,她还以为是一些废弃的民房呢。那天傍晚,在夕阳中,这些房子显得特别破旧,年思看了心中就生出恐惧,所以她才没对胡闪提起。现在时刻对着这个乱岗,年思心潮起伏,一些奇怪的念头先后冒了出来。
首先是院长,年思觉得自己来小石城之前曾一度同院长很熟,只不过后来忘了这事而已。也许她曾在学校做过她的老师,也许她是自己某个同事的母亲。她认定她和她之间从前有过一段相处的时光。年思为自己的彻底遗忘感到沮丧。当黄昏降临,那些黑色小鸟全部回到乱岗上的草丛里时,这种感觉就特别强烈。她分明看见了自己人生中那一段一段的空白,那些空白都是由最不可思议的事演化而来的。
接着是她的宝贝女儿六瑾,她之所以逃避六瑾,将她扔给胡闪,自己躲到这里来,除了受不了婴儿的哭声以外,还因为婴儿的目光。她的女儿确实不太像一个婴儿,那么小,就有那么明亮的目光。年思是烟城长大的,习惯了人们那种朦胧的眼神。所以当她同女儿对视之际,她就感到体内全部空掉了,似乎要发狂。女儿的哭闹也有点奇怪,好像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哭的节奏里头有种示威的味道。胡闪总是耐心耐烦地伺候女儿,从不违背小家伙的意志,在房里奔过来奔过去的,这一点也使得年思对他有所不满。不满上涨到一定的时候,年思就会故意将女儿抱出去,放在地上。女儿灵得很,开始还哭,后来只要一接触地面就安静了。年思发现她那双大眼睛甚至能追随天上的鸟儿了,真是个早熟的婴儿啊。坐在办公室里想念女儿之际,她一下子感到这个婴儿是一个深渊,一块沼泽,她自己正在一步步陷进去,每陷进去一点,就有灭顶之灾的预感。她给女儿取了这么好听的名字,是不是想压压邪气呢?
她对丈夫也有奇怪的感觉。先前在烟城时,她同他离得很近,思想上有频繁的接触。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是在这个乱岗上,她感到丈夫的思维正在变得迟钝,他好像长出了一层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了。当疯子将他俩扔在乱岗上时,她蹲在地上叹气,并不是因为懊悔来这里,只是因为心里涌出的那种孤独感。而胡闪,以为是前者。她也知道胡闪的思维并没有停滞,只是她自己触不到他的底蕴了而已。此刻,她看见这些黑色小鸟从乱草丛中飞出,没入云层中不见踪影,她心里很惆怅,对一件事很拿不定主意——丢下还是婴儿的女儿,究竟会不会有报应?她又安慰自己,反正还有胡闪,他们父女俩维系着她同女儿的间接关系。在这个透明的城市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最好是间接的。
想到这里,年思无意中一仰头,看见了靠近天花板处的大壁虎。这里的壁虎真大!看来它一动不动地停留在那里有几个小时了。
“年老师,下班时间到了。”
是黑人在说话,他还笑了一笑,露出闪闪发亮的牙齿。年思刚来时被他吓了一跳,因为她万万没想到设计院里会有非洲的黑人,而且说着她自己的语言。黑人的名字叫樱,清瘦的身材,英俊的面貌,大约三十岁左右。他每天来年思的办公室好几次,像一个报时的人。一会儿说,“离下班还差1小时15分。”一会儿又说:“你看,多么快,我们工作两小时了。”年思感到很难弄清他这样做的真实意图。一次年思到了他的办公室,她看见空中有好多绳子系着的骷髅,一律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樱拉上了窗帘,房里暗暗的,有点恐怖。他正就着一盏台灯的微弱光线绘图。他的面相有点凶,像一只黑豹,可是他一抬头看见年思就笑开了,和善而亲切。
食堂离办公的地方还有一段路,他俩一块走在小路上。樱老是弯下腰去采野花。他告诉年思说,他在8岁前一直住在非洲,在好几个国家里流浪。是院长的父亲收养了他,还将他带到了这里,可惜老人很快就去世了。
“一来到小石城我就对学习产生了狂热的兴趣,我学啊,学啊,就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谁会想到我先前是个流浪儿呢?”
樱还说,每天夜里是他最难熬的时光。他觉得自己那黑黑的身体完全消失了,然而还可以听到非洲古老大地上的鼓声不断传来。时常,他出门来到旷野里,像野兽一样面朝月亮叫那么四五声。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啊?”年思问。
“是老人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很美,是吗?”
“嗯。我在设想身体消失的感觉呢。”
年思睡在办公室旁边的小房间里。她开始失眠了。她走到灯光微弱的过道里,听到办公室里都在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她将耳朵贴到那些紧闭的房门上头听了听,觉得很像骷髅相碰发出的响声。她只去过黑人的办公室,难道每个办公室里面都悬挂着骷髅?有小动物在抓她的脚背,她低头一看,是一只烟色小猫。她将猫儿抱起来,猫儿就响亮地叫了一声。那叫声像极了她的女儿。她连忙将它放走了,心里怦怦直跳。她想起了院长的叮嘱:“不要走出屋子。”这种夜里,她感到建在乱岗上的设计院就像一个大墓穴。她甚至发现了一些老鼠,老鼠们的口里都叼着肉类一样的东西,沿墙根很快地跑过。她回到房里,刚一坐下就又听到女儿的哭叫。啊,原来是另外一只小猫,黑色的,朝她张开血红的嘴。年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用颤抖的手推开房门,放走了那只小猫。
在设计院做的梦特别深沉,人就像在通往地心的岩洞里行走,而且那种行走是无法返回出发地的。时常走着走着,年思就会停下来想一想:她的一意孤行就是为了深入到这种地方来吗?岩洞里没有小动物,她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然而远方却有朦朦胧胧的光。光斑一共有三个,忽上忽下的,像在跳舞。往前走的时候,她心里有种畅快——啊,终于摆脱了!终于摆脱了!
一天下午,她站在岗子上吹风,忽然发现胡闪立在远处的一蓬茅草里头,怀里抱着六瑾。六瑾一下子长大了很多,还扎着小辫呢。他为什么不过来呢?她迎着他们跑过去,她跑的时候,风就吹得紧了。
“年思年思,你不要过来,宝宝会哭!”胡闪冲她大喊。
紧接着,尖利的哭声就响起来,年思的腿像被打断了一样,她跪到了地上。然后,她眼看着胡闪离开了。
自从年思将宝宝抛下不管,胡闪独自承担哺育的重任以来,他的生活节奏全部改变了。除了每天出去买东西时将女儿交给周小贵照看片刻,其他时候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他发现周小贵其实很害怕婴儿,就好像婴儿不是婴儿,而是咬人的小兽一样。可是胡闪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将女儿往小贵身旁的坐栏里一放,自己就赶紧跑下楼。他买东西时忐忑不安,老担心性格阴沉的小贵要虐待女儿。还好,并未发生那种事。但是小贵绝对不愿抱一抱他女儿。
六瑾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才三个月,她就和大人一样吃东西了。胡闪将肉和蔬菜剁成碎末,煮在稀饭里头喂她。她吃得很欢,食量也很大。女儿很少睡觉,所以他就总是在忙。他同她几乎是同时入梦同时醒来。渐渐地,女儿哭得少了,胡闪心里也不像从前那么发紧了。但他同这双过分清彻的眼睛对视之际仍然是紧张的,那目光里头有种责备的意味。有一天早上两人醒来,六瑾指着拉上的窗帘一声接一声地尖叫,像个大孩子一样。胡闪走过去拉开帘子,看见外面天地都在旋转,他都差点晕倒了。
他无法看清女儿身上储存的记忆,他想冷静地观察,可是做不到,他的生活变得昏昏噩噩一团糟。
有一天,他将自己的脸贴着女儿的脸,对她讲起了自己的经历。当他讲述的时候,女儿也在咿咿呀呀地附和,也许不是附和,是她也在讲。胡闪不是用的一般的讲故事的语气,而是用另一个人的语气来讲他自己的事,那个人是一个虚幻飘渺的少年人,喜欢坐在屋顶放鸽子。风又在击打着天窗的玻璃,他用尖细的声音说呀说的,女儿也说呀说的,这几个声音汇合到一起就有点像催眠曲了。但女儿总是那么亢奋,大概谁也无法对她进行催眠。胡闪想,也许年思孕育宝宝好多年了,也许他们还在烟城时就有了她呢。她完全不像一般的宝宝,她甚至还会讲述,要是他听得懂女儿的讲述就好了,那样的话,他看她的眼睛时就不会紧张了。胡闪在自己的故事里将自己变成少年人之后,就感到一些结解开了。他的生活又有了盼头。他还看到了同女儿沟通的可能性。他的手脚变得麻利起来,他快快安顿好家务,将六瑾的小身体洗得清清爽爽,就来继续讲他的故事了。
婴儿现在有了快乐时光。只要胡闪弯下腰,做出要抱她讲故事的样子,她就在摇篮里欢快地踢起小脚来。父女俩就这样脸贴着脸地咕噜个不停。从婴儿口中吐出的仍然是一些音节,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有魅力了。这些断断续续的音节刺激着胡闪的思维,胡闪觉得自己渐渐控制不了自己的故事了——故事里头的空白场景越来越多了。他也迷上了这种新奇的讲述,这些充满了空白的,既简约、又有点难解的故事。在以前,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来讲故事呢。所以后来,即使是繁琐的家务缠身,他仍然可以边干活边回味。并由此生出快乐的心情来。他终于体会到女儿是他的无价之宝。当然他也知道,女儿终究会长大,会获取自己的语言,到了那个时候,他同她的沟通会是什么样子呢?
胡闪要清理摇篮,就将婴儿放到了床上。过了一会儿,他就听到她在床上用力踢,口里喊道,“巴古!巴古……”胡闪回头一看,看见天窗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蓝天里尽是鸟的影子。他也激动起来,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景象!他又跑到窗前,发现无数鸟儿已经将整个天窗都遮暗了。房里弥漫着鸟的气味,女儿更不安了,踢个不停,小脸都涨红了。胡闪将她抱起来,用自己的脸贴着她的脸,忽然听到她清晰地说:“妈妈。”这时胡闪才记起,年思已经离开十天了。他有点伤感,同时他也有点明白了,年思留下的不是女儿,是她自己,一个过去的她自己。而他,正通过哺育进入妻子过去的历史。天上的鸟儿慢慢散开了,婴儿安静下来,瞪着那双严肃的大眼睛。
“胡老师,我见过年老师了,她向您问好。”小里在门口注视着他。
“啊,她好吗?”
“看上去气色不错。她说她不能出设计院的大门。要是我啊……”
胡闪想,他要说什么呢?这个小里,他的日子多么难熬啊,他怎能将自己比年思呢?年思是很健康的,只不过有点神经质。虽然胡闪这样看他,小里一点都没觉察的样子。他观察了一会儿天窗外的天空,对胡闪说:
“这些全是留鸟,鸟巢都在河边的胡杨林里。它们的集结是有规律的,那种莫名的冲动。我睡不着的时候,就来设想它们的生活习性,在脑子里绘出一幅幅画。那岗子上也有很多鸟,不过是另外一种,黑色的,大概年老师天天看见它们。我们小石城的鸟儿很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胡闪感到小里的精神好起来了,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难道这同他们的宠物狗死了有关?小狗同这个家庭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婴儿踢了踢他的胸口,又说:“巴古。”
“您的女儿能说话了,谁会料得到啊?她现在真乖,她适应了我们这里了。胡老师,我等会儿要去设计院那边,您有什么话要带给年老师吗?”
“您就告诉她我们很好,让她保重自己。”
胡闪说这话时又被踢了一脚,女儿似乎在给他信心,在赞赏他的举动。也许竟是年思在赞赏自己?胡闪想到这里脸上便容光焕发起来。他再次拉开窗帘时,看见了明净的蓝天,鸟儿们无影无踪了。如果不是房里滞留了它们的气味,这事就被忘却了。东头房间里,传来小里引吭高歌的声音,这个人有多么奇怪啊。胡闪记起了在他家看见热带花园的事。从昨夜开始,胡闪就有种自己住在世界中心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难道一切事物竟是围绕着自己发生的?“胡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模模糊糊听见小里歌声里提到乌龟,胡闪又震动了一下。他觉得住在小石城的人实在是有太多的共同之处,经常,大家心里都怀着类似的念头。在胡闪视野的尽头,有一些隐隐约约的轮廓,也许那是雪山?那山,在白天里他总听人说起,也总是隔得远远地观望过,但一次也没去过。那是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所在,或许会同他女儿的人生发生关系?在小里的歌声里,乌龟死掉了,胡闪高昂的情绪随之平息下来。
很久很久以前,他和年思站在那座铁桥上设想过他们的未来,那时的生活是很简单的,所有的计划都是从眼前出发。虽然当时对眼前的状况也大为不满,可是笼罩在那重重烟雾中,事物的轮廓便柔和了好多。那烟,造成了多少假象啊。当然,年思也不可能一开始就是清晰的。“我心里有些往事的疙瘩没解开。”年思常说这句话。现在,他听见女儿在怀里叽哩咕噜的,便有些明白了年思那句话的意思。他说:“那个人一推开窗啊,烟就涌进了房里。他呢,他听到下面的人都在跑啊,喊啊……他住的这栋楼在摇晃。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嘿,还就有。宝贝,这一下他可头晕了,他想起了铁桥,一想,又晕得更利害了。”他说了后堵塞的内心就通畅起来。女儿则一直在说一个单音节:“扑,扑,扑……”
他抱着女儿去过设计院外面的山岗,是老启踩三轮车送他们去的。一路上,女儿的沉默甚至使得他害怕起来,想要打道回府了。他注意到连她的目光都变得迟钝了,不再像大孩子的目光,似乎退回了婴儿的状态。难道她知道这是要去见妈妈?他不知道年思在哪栋办公楼,他站在乱岗上犹豫不决。老启走过来告诉他,应该是第三栋。
“您到这里来,她会伤心的。”老启又说。
老启一路上沉默不语,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胡闪开始后悔了,他对老启说他要回去了。老启微微笑着,请他上车,正在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女人朝胡闪冲过来,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口里喊着口号。胡闪连忙躲避,女人冲过去了。胡闪听到老启在他旁边说:“我看见年思了。”胡闪问他年思在哪里,老启回答说他也说不清楚在哪里,反正他看见了,这乱岗上的事就这样。
傍晚时分胡闪抱着女儿百感交集地回到了家中。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年思工作的地方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启也告诉他说,这种安排大概是院长的意志。他还说,院长总是为大家好的,这世上没有比院长更关心别人的人了,所以对于她的安排,只要服从就可以了。日子长了,总会尝到甜头。胡闪听他这样一说,就回忆起院长初次在他和年思面前谈及老启时的情景,当时院长称他为“失恋的清洁工”。于是他也深感院长妙不可言。
他去市场买面条时,看见了狼,千真万确。那匹狼很大,差不多有一匹矮种马那么大,就呆在那些大白菜旁边。人们从那里走过,没有谁特别注意它,好像将它当作一幅画一样。它当然不是画,它的头部不时转动,它傲视全场。它还不时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呢。难道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胡闪还从未见过、听说过狼可以被驯化呢。胡闪不敢盯着那只狼看,担心万一被它觉察到。他绕到卖百货的那边去,那里有个出口。有个老女人一直同他并排走,这时对他说起话来。
“狼在春天里就来过几次了,可像这样蹲在市场还是第一回呢。”
“你们都不怕么?”胡闪问道。
“怎么会不怕。有些事,怕是没有用的,人人都明白吧。我的腿子也发抖,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跑得过狼。它是特大型号的。”
“它好像并不想吃人。”
胡闪的这句话说得没有把握,老女人没有回答就走掉了。
出了市场好远,胡闪还在回头看。他还在心里反驳老女人——这些人难道不能不去市场,到别的小商店购物?城里还有好几家呢。但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狼的威风说明了一切。
刚走到宿舍楼下就听到女儿在哭,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我以为您出事了呢。”周小贵拉长了脸说。
“怎么会呢,我好好的啊。”他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回答。
回到自己家女儿才停了哭。胡闪沉浸在关于狼的想象中,他很想告诉女儿这件事。女儿呢,睁着大眼看着他,也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会不会他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胡闪脑子里出现了昏暗的乱岗,那上面有巨大的狼的背影。周小贵很可能知道他见了狼,所以才那样说。“乖乖,狼。乖乖,狼。”他对女儿念叨着。然后他将她放进摇篮,开始做饭了。
那天夜里,有三只鸟在他家窗台上吵,叫出三种不同的声音。胡闪将它们称为“时间鸟”。他不能关灯,只要灯一黑女儿就哭,他只好让灯亮了一整夜。中途醒来,赫然看见墙上那狼的剪影,而女儿,正盯着那影子看呢。他一弄出点响声那剪影就消失了。“时间鸟”在外面唱得欢,那一只被他称作“未来”的鸟儿更是将叫声拖得长长的,逗引着胡闪去看它。胡闪拉开窗帘时,它们又飞走了。
周小贵坐在房里心情郁闷地织毛衣。那个婴儿的哭声对小里的刺激太大了,本来她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呢。他的心脏病那么严重。现在事情反而好转了,她丈夫不但挺过来了,连病都减轻了。小贵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她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不知怎么,她隐隐感到丈夫眼下的好转像回光返照。她是对他的病最清楚的人,她知道这是种不可能痊愈的病,也知道他的心脏的实际情况。还在蜜月期间他就发过病,他这个病有二十多年了。
狗死的那天夜里胡闪家的婴儿正好哭得很凶。小里将抽屉里的救心丸都吃完了。捂着胸口半躺在床上呻吟。小贵催他去医院,他却老摇头。当时小贵想,难道他打算同小狗一块举行葬礼?由她一个人来举行?但是黎明前,婴儿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小里进入昏睡之中。他那一觉睡得特别长,到第二天夜里才醒来。他起床后大吃了一顿,就摸黑到外面去了。小贵自己由于沉浸在丧狗的悲伤之中,就没去管丈夫的事。她只记得他在外边逛了一夜,早上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尽是泥灰。那是破天荒的,他很少夜里出去,因为怕跌倒。
“婴儿的哭声传到了城市最远的角落,我就为做实验出去的。那里有一栋石屋,两层楼的,屋里存放着很多棺材,我就呆在棺材当中。小贵,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们身边诞生的生命会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刺激?我感到那个女婴激活了我里面的很多东西呢。”
小里大发感慨之际,小贵正站在窗前,从那个位置对直望出去,是一棵老榆树,树上有好几个鸟窝。灿烂的阳光照在茂盛的绿叶上面,树下长满了红色的野花。他家窗外的景色生机勃勃。小贵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生命潮,她出于本能地避闪了一下,退到窗帘边上的阴影里。
现在她坐在围椅里头织毛衣,想起了这件事。她想,边疆地区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总是对人的情绪有巨大的压迫。每当她生活中出现一种变故,周围的风景就充满了那种变故的暗示,而且分外强烈。这是从前在内地时很少有过的情形。婴儿哭闹的那些夜晚,外面狂风大作,她半夜开灯坐起来,总看见一些枯干的树枝穿过窗帘戳进来,一直伸到床头。她感到无处可躲,而小里,一动不动,身体发僵,像死了一样。
虽然有这些难受之处,整体来说她还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原先她和小里都是很忧郁的人,对于生活期望很高,但总是目光暗淡。边疆的空气和水就像给他俩的心灵进行了洗涤,这种洗涤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时常,小贵走着路忽然就站住了,她倾听着各式鸟儿发出悦耳的歌唱,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从未到过的奇境。这里的鸟儿真多啊。小贵陷入奇奇怪怪的回忆之中。
原先她和小里住在南边的城市里,后来每隔几年,他们就往北边走一段路,定居到一个城市。这么走走停停的,经过了十几年,才下定决心坐火车来到了最北边的小石城。回想那动荡的十几年,还有她所定居过的那几个城市,周小贵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操纵她和小里。有一天夜里,是在内陆的城市里,他俩走在坏了路灯的小街上,小里对她说:“为什么我们总是往北方移居啊?”当时,在漆黑之中,小贵凝视着天上的几颗星星,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寂静的冰川地带。小里又说:“我觉得世界上最神奇的动物是企鹅。”小贵听了,吃惊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俩的思路朝同一个方向伸展?然而,他们终究到不了极地,他们在这个边疆城市定居了。这里有长长的寒冷的冬天,但房间里头有暖气,所以感受不到冰川的风味。周小里的心脏病在这里得到了大大的缓解,周小贵不止一次地想,小石城就是他俩的最后归宿了。别的地方不可能有这种空气,这种寂静,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能选择到的最佳居住地了。也许就是从这种念头出发,小里才从市场抱回了一只袖珍小狗。在那之前,他们既没有养过动物,也没有种过植物。小狗刚刚到来时,小贵对自己能否担负起饲养它的责任这件事没有信心,她的心情很矛盾。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将它看作了家庭的成员。但是小狗在他们的小家庭里长得并不好,总是出现“命悬一线”的情形。不知不觉地,她对它的态度就从冷淡慢慢转为了休戚相关。她心里整天挂记着它,为它操劳。结果是它狠狠地嘲笑了这两个人,过早地赴了黄泉,并给他们留下了很多恐怖的记忆——它曾多次发病,每一次都是进入激烈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关于他们居住过的几个城市,对每一个小贵都有一些鲜明的记忆。比如钟城,是那些狭长的,行人稀少的街道,路边的商店常年关闭,只有酒店门前的天篷下,坐着几个醉熏熏的汉子。那是睡城。而山城,是建在山坡上的,住在里头几乎每天都需要登高爬坡,这对小里的心脏病很不利,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然而,坐在十层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眺望这座山城,沉睡的心底的欲望便会一一复活。还有星城,在桂花盛开的时节,令人窒息的花香让人整夜烦躁。棉花城,城里看不到棉花,到处是钢结构的建筑物……可这些能说明什么呢?飘荡的记忆抓不住也看不透。越往北走,周小贵从镜子里头看到的那张脸就越难以忍受,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样。后来她就麻木了,根本不管自己是什么模样了。有一回她的哥哥来看她,说:“小贵小贵,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她年轻吗?她不知道,镜子里的那张脸处处显露出衰败。她梦到过自己居住过的火柴城。她居然迷失在方方正正的地盘里头。当她去问路的时候,才发现当地的方言她再也听不懂了,那就好像是穷乡僻壤里的方言,几乎一个字都不懂。小石城给她的是另外一些记忆,有些是从前某个谜的答案,大部分却是更加看不透的黑洞。就比如袖珍小狗的事,难道不是她和小里生活中的黑洞吗?病弱的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了那只小狗的呢?她回忆到这里时,忽然听到走廊上响起婴儿的笑声。多么古怪的婴儿,像大孩子一样笑!
“小贵,您今天显得容光焕发啊。”胡闪乐呵呵地说。
“我怎么没觉得。宝宝带得这么好,年老师肯定很放心。”
胡闪的目光马上变得迷惘了,他觉得女人话中有话。他回到家里时还在揣测她的话。
启明看见胡闪抱着婴儿出现在花坛那边时,一股热流从他的心脏冲向脸部,握着扫帚的手都有些发抖了。
他到自来水龙头那里洗干净手,整理了一下衣服,向胡闪和婴儿走去。
“宝宝又长大了一些。这双眼睛啊,让我想起家乡那些海螺。”
胡闪将女儿递给他,他就将她举过了头顶。婴儿发出很响亮的笑声,那么响,站在招待所门外的马路上都听得到。她的小身体已经很硬扎,很有力气了——她举起了两只小手臂。
“我听说你一抱她她就笑起来。”胡闪满意地说。
“胡老师,宝宝同我有缘呢。”
幸福的降临是如此突然,启明怀抱婴儿绕花坛走了好几圈,不断地将她举向蓝天,满花园都是她的欢笑声。
最后,启明意犹未尽地、甚至有点痛苦地将她还给了胡闪。
“你就做她的干爸爸算了。”胡闪说。
“她真是精力充沛的宝宝啊。”
启明用袖子擦着溢出眼角的泪,发出由衷的感慨。刚才,当他将婴儿举向蓝天时,他分明看到了帆和桅杆,看不见船身的渔船驶进了云层。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他像是问胡闪,又像是问自己。
胡闪却回答他说:“我已经体会到了院长对我的好。”
胡闪和婴儿离开了好久,启明还沉浸在幸福的伤感之中。他已经暗暗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以后要常去胡闪那里探望这个孩子。
启明想,院长让年思同自己的孩子分开,是不是对她寄予了更大的期望?在那栋旧兮兮的、有点阴森的大楼里头,面对窗外的荒坡,女人的性情一定会发生变化,她会变得更像小石城的人。看来,从他们来到小石城那天起,他的生活就同他们缠在一起了。当时他站在小河里,对路上那两个磕磕绊绊前行的青年觉得特别好奇。启明一边扫地一边想着这些心事。扫完了这些走道之后,他像往常一样拄着扫帚瞭望远方的雪山,于是记起,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像从前那样狂热地思念自己心中的偶像了。有一些杂质掺入到他纯净的想象中来了。他一时判断不了自己的变化。
他回到了小屋,打了一盆冷水出来,又开始做风浴了。
“启明啊,你想过回家乡看看吗?”海仔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
“没有。我觉得不可能。再说不是发生了海啸吗?”
“嗯。村子是没有了,可是土里是留下了痕迹的。我想,那些痕迹在这里也可以找到,所以我们不妨找一找。”
海仔做着鬼脸。启明问他这回是否不走了,要在小石城养老了?海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左右环顾了一下,问他可不可以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他脱了鞋就上床,说自己累坏了,一定要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带启明去看看家乡。他说着话就突然打起了鼾。启明想,他说的“家乡”大概离此地不远吧。
启明将房门锁上往街上走去,他害怕院长看见海仔,他知道她会不高兴。他买了鸡蛋和葱,还买了面粉,打算摊饼让海仔好好吃一顿。可是院长偏偏迎面过来了,她看了看他手上拿的东西,笑了一下,说道:
“深渊里爬出的魔鬼是赶不走的,我们好自为之吧。”
院长跟随启明来到他家里。他俩进去后,看见海仔还在打呼噜。院长弯下腰,仔细看了看海仔的脸,转过身来,坐在启明放在她身边的小竹椅上。忽然,她埋下头去,用双手蒙住了脸。启明大吃了一惊,他想,一向精明、有魄力的,受人尊敬的院长,怎么变得像小女孩一样了?
过了好一会,院长才抬起头来,启明看到了一张迷惘的脸。
“启明,你还认得我吗?”她问道。
“当然认得,您是我们的院长嘛。”启明的心扑扑地跳,声音发抖。
“这就好,我以为你认不出我了呢。刚才我又返回了内地那家医院,我躺在手术室,窗外黄沙滚滚,医生帮我换了脸。”
她疲惫地揉着双眼,然后仰着脸,要启明将手放到她额头上。
那额头像冰一样冷,启明差点叫了出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巴。
院长的声音仿佛是从墙缝里发出来的一样,她说:
“你很吃惊,对吧,我只要一想过去的事就会变成这副样子。”
她的话音刚一落,外面就响起了嘹亮的小孩的哭声。启明随手打开房门,屋里一下子变得敞亮,他看见血色又回到了院长的脸上。胡闪正抱着女儿从花坛的前面走过。院长站起来了,双眼射出坚毅的光,整个人又变得灵活起来。她快步朝胡闪父女走过去。
房子里面,海仔醒来了。
“我的独轮车压死了一个小女孩。山路那么滑,避都避不开。”
他拥被坐在床上,眼睛痴痴地盯着那堵墙。后来他要求启明关上门,因为光线使得他要“暴跳”。“我不习惯太透明的环境。”他说。
他猫着腰,沿墙走了一圈,用鼻子在墙上嗅来嗅去的。启明不理他,开始做饭。他每烙好一张饼,海仔就拿过来吃得精光,边吃边说自己饿坏了。“这些天我忽视了自己的肉体。”最后,启明将面粉全部烙完了,他却还没有吃饱。启明的手艺很好,小屋内飘荡着葱和鸡蛋的香味。
“睡也睡了,吃也吃了,哈!是谁在讲故事呢?”海仔抹着嘴巴说。
他说有人在门外的花园里讲故事,他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好像是关于大雁南飞的故事,他问启明听到没有。启明打开房门看了一下外面,回转身来说,外面一个人都没有,花园里只有两只鸟。海仔还是坚持说,是有人在讲故事,也许是那带小孩的男人,他的话里头有很浓的思乡情绪。海仔说着又用鼻子到墙上去嗅,很苦恼的样子。
“你嗅什么啊,海仔?”
“故乡的味道。你这堵墙很特别吧。”
“是啊,会变幻,到了夜里还会移开。”
海仔在竹椅上坐下来,告诉启明说,他走遍了大半个国家,最后才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是真正回到家乡了,难道不是吗?启明说他也有这个感觉,所以才呆在小城里,哪里都不愿去啊。启明这样说了之后,马上想起了他的偶像,他此刻很想和海仔谈谈他的美女,可又感到无从谈起,于是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句蠢话:
“边疆的妇女真美啊,真美啊,真美啊,你到哪里去找……”
夜里,他俩又一次来到了胡杨林公园,是翻过矮墙进去的。他们跳下去时惊动了一些鸟儿。启明心里庆幸传达老头没被惊醒。
海仔趴到草地上,他要启明也趴下来。启明一趴下去,就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那些人全是南方口音,好像在为什么事争吵。声音从地下传出,如果将耳朵贴着地面,就听得更清楚。海仔轻声告诉启明说,这是传达老头一家人,他一来这里就感觉到了,这个公园是属于他们一家的。也就是说,白天属于游人,夜里属于他家。“到了十二点之后,他们就回到南方那个小山包了,那是他们家的茶山,一年中大半时间处在雾中。”这时,远处昏黄的路灯下面出现了兽,是体积较大的,一只,两只,三只……海仔说那是华南虎,并不伤人的,所以用不着害怕。启明问,为什么不伤人呢?它们在家乡时可是伤人的!海仔就笑起来,笑得很响,惊动了那些虎,它们全都停下来了。启明全身抖得很厉害。与此同时,那家人在地底下吵得更厉害了,似乎华南虎也听到了,它们好像打不定主意要往哪边走。后来,它们就向启明他们这边走过来了。大约有六只以上,走在草地上一点声音都没有。海仔嘱咐启明趴着不要动,最好闭上眼,免得心烦。要在平时,启明是不会听他的。可是这回像鬼使神差一般,他还当真闭上了眼。一会儿,华南虎的爪子就踩在了他的身体上,虽然很沉重,倒也没要了他的命。他还数了数,大概有三只是踩着他的身体走过去的。它们消失在围墙那头。地底下响起老传达一家的哭声,启明突然听到自己父亲的声音夹在哭声当中。父亲虽然是提高了嗓门在说,但无论如何也听不明白他说些什么。到后来启明都不耐烦听了。
“启明,启明!你安静些!”海仔说,“你老喊你爹干什么?”
“我没有出声嘛,怎么回事?”
“哼。你把虎又招来了,幸亏虎在这里不吃人。”
启明看见它们又出现在路灯下时,吃惊得张大了嘴。现在他敢于观察它们了。以前启明从未见过虎。离他最近的那一只正朝他看呢,那眼神像极了年思的宝宝。启明想,要是它叫起来,声音会不会也同宝宝一样呢?在虎的注视下,启明的身体开始发热了。他听见旁边趴着的海仔在同刚才听见的父亲吵嘴,父亲的语气强硬,海仔的声音绝望。但具体争吵的是什么,仍然很难听清。启明用力掐自己的脸,想保持清醒。爹爹好像提到了怀表,他责备海仔将怀表弄丢了。海仔哭起来,申辩说,自己将表埋在一个最安全的地点了,那地方在海底,谁也到不了的一条海沟里头。启明听得心惊肉跳,摸摸胸前衣袋,怀表还在。接下去又听不清了,不知他俩在争什么。抬眼看虎,虎的眼神成了两点绿火,也许是因为它从路灯下走到了胡杨的阴影里。而它身后的那些虎,全都不见了。那是多么美的一双眼睛啊,为什么年思不爱这样的眼睛?启明开始出汗,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他转过脸去不再看虎,嘟哝道:“我要回家……”他的含糊的声音像一个炸雷,海仔立刻就跳起来了,他大声责问:
“深更半夜的,谁将婴儿弄到这种地方来了?”
启明也站起来了。两人肩并肩循着隐约的婴儿哭声向前走,穿过草地,穿过花坛,穿过胡杨林,又穿过黑黝黝的灌木丛,这时,他俩眼前又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草地,婴儿的哭声仍在前方响起。
“老传达的王国真是广阔无边啊!”启明感叹道。
“嘘,不要出声,该死的!”
随着海仔的诅咒,他们眼前便冒出了围墙,婴儿的哭声也消失了。围墙那边有张铁门,是公园的后门。出了门,海仔低头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启明独自回家。他经过空无一人的文化广场时,听见那面钟在乱响,简直停不下来了。可是深更半夜的,除了他,谁也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