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胡闪和年思

胡闪和妻子从小石城的汽车站走出来,站在那条长长的水泥马路旁边。他俩一齐做了一个深呼吸,感到自己置身于水晶宫一般的画面中了。略带寒意的空气是如此的清新,高而悠远的钢蓝色天空下,马路显得十分宽广,人行道铺着好看的彩石,榆树和沙棘相间,遮出悠静的林荫道。路当中有几辆人力板车在慢慢行走,车夫们都低头看着地下。那些朴素的平房都离马路较远,房前房后都有一丛丛绿树。胡闪和妻子有点吃惊地站在树下,行李就放在他们脚边。这个边疆小城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简直给他们一种世外桃源的印象。一会儿单位的车就来了,也是一辆人力车,不过是用脚踏的三轮车,车夫是个黑胡子大汉。他帮他们将笨重的行李在前部码好,请他俩坐在后面。然后他就慢慢地蹬起来了。他蹬得并不吃力,这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不爱说话。胡闪和妻子感到要是他们说话,就是对车夫不礼貌,所以他们也三缄其口,默默地欣赏着美丽的小城的风貌。似乎是,这个小石城只有一条马路,因为他们始终没看到路边有岔道,当他们的车走完这条笔直的马路时,就上了一条柏油小道。小道的一边是小河,另一边是胡杨树。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鸟儿在树上叫。拐了几个弯之后,河和胡杨都消失了,眼前是乱石成堆的一个小山岗。那汉子从驾座上下来,说要小便去,就不见了。

夫妇俩在那荒凉的岗子上等了又等,后来才觉察出被人骗了。他们没有蹬车的技术,可是弃车走掉呢,又搬不动那些行李。年思蹲在地上,开始叹气了。胡闪暗想,她总是这样,一有事就叹气。他匆匆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从这里到大马路有四五里地,路不好走,又快到傍晚了。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快走,不考虑这些行李了。必须找到接收他们的单位。他是不敢同妻子在边疆的野外过夜的,什么危险都可能发生。他们商量了一下就拉着手走了起来。

那条路还真不好走,布满了凸出地面的石头,有几次他们都差点绊倒了。年思是近视眼,走夜路特别困难,只能死死拖住胡闪的手臂,由他带着往前迈步。看来不止四五里,可能竟有十里路呢。当两人终于返回到大马路时,都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了。空空的马路奢侈地亮着华灯,他俩靠电杆站在那里等人出现。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来了,是淌着河水上来的,身上湿漉漉的。胡闪上前向他打听,他就反问道:

“你们难道没有看见我?我一直在河里看你们呢!领导派我来的,我怕弄错就没叫你们。全院的人都在找你们。”

“可是我们的行李被扔在荒地里了。”

“不要紧,早就有人捡到了。你们是遇上了疯子吧?他和你们开玩笑的呢,这是我们这地方的风气。跟我走,小石城欢迎你们!”

他俩同时抬头看见了青色的天空里那一行大雁,两人都要掉眼泪了。

夜晚特别凉爽,所以走了这么远也不觉得热。这条路上除了他们就没别人走,多么寂静的小城啊。

那天夜里,浑身湿透的中年人将他俩带到了建筑设计院的招待所。一进房间他们就看见了自己的行李。睡在招待所的床上,年思久久不能入梦,她对前途似乎感到恐惧,隔一会儿又在黑暗中嘀咕一句:“我没想到啊。”胡闪觉得妻子在埋怨他,可是他自己心中却很激动,甚至很……光明。他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他听到隔壁房里有人在放水,可能是在洗澡,他一直听下去,那水声竟不停了。他想起城外的那条小河,还有站在河里的男人。那人是在捕鱼吗?可是他并没有提着一桶鱼上来啊。也许还有很多其他人在那条河里,他和年思只顾赶路,就没有看见。这么说,他俩的一举一动都在小城人的眼里啊。当时在那个荒凉的山岗上,他俩深深地感到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呢。胡闪回忆起火车上那些日日夜夜时,便觉得年思的内心发生了剧变。因为在车上的时候,她是那么地憧憬着小城的生活,信誓旦旦地反复表白,永远也不再回到他们的家乡大城市了。快到目的地时,她还变得神经质起来,指着窗外的一个又一个的安静的小城问他:“是不是这个样子?是不是这个形式……你说说看?有不有可能正好是这种?啊?”胡闪答不出,感到很惶惑。他知道妻子的思路总是那么独特。可是此刻,她为什么要说自己没想到?胡闪感到情形应该相反——她什么都想到了。当初他俩看到报纸上的一则小广告,就决心抛弃那座大烟城里的一切,向着一个陌生之地出发了。可以这样行动的人,难道不是将一切都想得十分透彻的人吗?年思到底是怎么啦?这一点小小的挫折竟会令她一蹶不振?不,不,她的嘀咕一定另有含义的。那是什么含义呢?胡闪想道,他一到这个小城,以往生活中被埋得很深的那些东西就钻上来了,徐徐地在他眼前展开。他看不清。就比如下午那汉子用三轮车蹬着他们慢慢出城时,他心里涌出过一股熟悉的情绪,那股情绪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产生过,但肯定同他身上某些前世的东西有关,他有这类经验。这使他怀疑,他们从烟城出走并不是因为看了报纸上的一则广告,也许是经过长久预谋的行动。此后那汉子对他们的抛弃更使他加深了怀疑。窗外的狂风乍起,像要揭走屋顶一样,房里一下子就冷起来了。年思偎在他怀里,他俩将薄薄的被子卷紧。他们听到有人在走廊里高声叫喊,然后是匆匆的脚步声,门一扇接一扇地打开,又关上,似乎都在往外跑。而外面,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后来竟有人吹哨子,像兵营里一样。他俩不敢开灯,也不愿起来看,因为白天累坏了。年思喃喃地说:“真是个喧闹的夜晚啊。”他们决心不顾一切地睡觉,后来就真的睡着了。

胡闪一大早就醒了。他到水房里洗漱之后就来到已经风平浪静的大院里。招待所的院子很大,有好几亩地,里头栽着一些灌木,但连一棵古树都没有,只有一些新栽的年轻的冷杉。胡闪想道,要是有古树的话,说不定被昨夜的狂风刮倒了呢。太阳就要出来了,他又闻到了空气中的那种特有的清新,昨天这种清新曾使得他和妻子几乎掉泪呢。招待所处的位置很高,放眼望去,居然就看到了雪山。他看得清清楚楚,因为根本就没有雾遮挡,它就那样漠然地立在那里。胡闪轻轻地叹道,啊,雪山居然是这个样子!它并不是全身披雪,只是顶上是白的,大概因为太高的缘故,听说海拔有四千米呢。昨夜送他们来的那位中年人不知为什么站在院子里洗脸,他将脸盆放在一个石礅上,用毛巾在脸上擦了又擦,擦得脸上红通通的。他迎他走过去。

“洗脸是一种运动。”中年人说。

“对啊对啊,你们真幸福。”

胡闪说过这句话之后吃了一惊,他想,自己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您说得对啊,我在沐浴雪山吹来的凉风呢。我每天早上都要站在这里做风浴,倾听山里头的那些鸟啊,雪豹啊,黑熊啊它们发出的叫声。”

“离这么远,您还听得到!”胡闪大吃一惊。

“边疆人的耳朵嘛。”他哈哈笑起来,“所以说,您和您夫人在小石城是丢不了的。您说说看,怎么丢得了?啊?”

胡闪虽然感到他话里头的善意,可还是被他笑得很不舒服。而且这个人说话时手里的毛巾一刻也没停,就那么擦呀擦的,将脸颊擦得像一只发亮的红苹果。在平时,胡闪最讨厌生着这种脸的人了。他于是告辞回房里去,中年人冲着他的背后大喊:“可不要将眼前的幸福抛之脑后啊!老胡,您可要三思啊!”

他们房里来了个银发的老妇人,正在同年思嘀咕什么。年思冲他一笑,说老妇人就是院长。胡闪连忙同院长寒暄。院长很平易近人,近距离看上去,胡闪觉得她并不老,她微笑着对胡闪说:

“不要理外面那个人,他脑子有点毛病,是因为失恋。他是这里的清洁工。”

院长的话又让胡闪吃惊了,他感到这里的一切事物都有种倒错的倾向。倒是年思,一副见怪不怪的镇定的样子,似乎同女院长十分投合。

“我考虑到你们刚来,现在首要的事是安下心来,所以呢,我暂时不给你俩安排工作。你们的住房已经安排好了,这段时间,你们爱上哪里就上哪里吧,到处转一转,看一看,体验一下小石城的地理位置。”

她走了之后胡闪琢磨了老半天。“地理位置”是什么意思?是暗示雪山还是暗示边疆呢?还要“体验”!年思看着他直笑,说:“你把院长想得太复杂了,其实啊,她是个老妈妈!”胡闪听她这么一说就更觉得奇怪了。为什么年思一下子就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头去了呢?女人的变化令人意想不到啊。她居然说这个古怪的院长是个老妈妈。照这样推理,昨天那个用三轮车拉他俩的疯子也是个好兄弟了?当时他俩站在乱岗上,她是多么的气急败坏啊。他还以为她后悔不该来这里呢。不过才过了一夜,她的态度就变成这样了。

他们被领到一栋三层楼房的顶层。房间很大,是阁楼房,屋顶是斜的,有巨大的玻璃天窗,睡在那张大床上就像进入了太空一样。年思狂喜,立刻就躺在床的正中间不愿动了。胡闪一个人将行李拿出来一一摆放。他们一共有两间房,前面那间做客厅,后面那间是卧室。胡闪来来回回地搬东西时,听到屋顶上“哒、哒、哒……”响个不停,像有人在用木棒叩击似的,而且那声音不是从一个地方发出的,似乎在不断地移动。“年思,你听!”“听什么啊,我可是一路听过来的!”“会是鸟儿吗?”“我看是风。”“风怎么会弄出这种响声,像木棒在打。”“这里的风恐怕就是这样的。”胡闪说不过她,只好闷头继续清行李。过了一会儿,那叩击声在天窗上响起来了。胡闪站到床上仔细观察,的确没发现有棍子在玻璃上敲。他想,年思的思维方式转变得多么快啊,她就仿佛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居民!瞧,她竟然幸福地睡着了,还打鼾呢。有人到门口来了,胡闪连忙跳下床来,那人也不敲门就进来了,是失恋的清洁工,他脸上仍是红通通的。不等邀请,他就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了。

“我需要同人谈谈。”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说。

“我正忙,您不介意吧?”

“哪里哪里,您忙好啦,忙吧,我只是要借您的一只耳朵。夫人睡了?好!我是来说我的个人问题的。我在设计院有一份正式工作,可是我却没有成过家。为什么呢?就因为我心性太高了。我的爱人是个维族美女,她同家人住在山里。多少年过去了?我记不清了,这种事,谁还去记时间啊。我同她只见过两面,一次是在市场,那时的市场还只是个小小的集市,她同她父亲一块来的。嗯,我知道,这种事,您是不会相信的,没人会相信,除了我自己。胡老师,您在笑我吧?我看见您的胸口在抖动。没关系,我习惯了,我的故事,一说出来别人就要笑。”

清洁工说完这一通话之后,就看着面前的墙壁发呆了。胡闪想,这个人心中珍藏着那种事,所以他生活得那么积极。

“我的名字是启明,您以后叫我老启吧。”他突然又打破沉默。

“我正要问您,这里的风刮在屋顶上怎么像有人在用木棒敲击呢?”

“啊,问得好,边疆的事物就是这样——无形胜有形。我必须工作去了。”

他一起身就出去了。

年思在床上翻了个身,大声喊了一句:“我看到了!”胡闪看到她正用手指着天窗呢。她的目光直直的,她醒了没有呢?胡闪在心里暗自感叹:她多么像睡在太空里头啊。以前在内地时,他们的卧室是封闭的,厚厚的窗帘挡住了烟尘也挡住了光线。那时他常开玩笑地将那些深蓝色的天鹅绒窗帘称之为“铁幕”。

胡闪继续清东西,他的手一抖,镜框就掉在地上打碎了。那里面是他和年思的结婚照,现在他俩都成了花脸。那边房里响起年思询问的声音。

“是谁来了啊?”

“没有人来,你睡吧。”

“可是我听到了,是一男一女。”

胡闪藏起镜框,一回头,果然看见一男一女站在房里。看来这里的人都习惯不敲门就进屋。他尴尬地微笑了一下说:“你们好。”那两个人也微笑,说:“您好。”他们自我介绍说是邻居。还说如果他有什么需要就叫他们,他们的房子在东头,同他隔着三个门。“这三套房空着,可不要随便去推门。”男的补充说。胡闪问:“为什么呢?”男的皱着眉想了一想才回答说:“没什么,这是我们这里的习惯。可能是怕乱风将门吹坏了吧。”胡闪发现这两人的胸口上都戴着一朵白花。男的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就解释道,他们的爱犬得了重病,活不了多久了。胡闪说:“可是它还没死啊。”女的回答说:“可是它总要死的啊,不是明天就是下个月。”他俩似乎对胡闪这种态度很不满,一齐瞪了他一眼就沉默了。

年思已经穿戴整齐出来了,脖子上挂着那个玉石蟾蜍坠子的项链。她请那两人就坐。那一男一女忸怩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有坐,告辞了。这时胡闪已经将他们的行李整理摆放得差不多了。可是年思仿佛对这些事完全没感觉,她抱着头在房里走来走去,抱怨头疼。胡闪问她刚才睡觉时看见了什么,她说是一只鹤,从南边飞来的,她从天窗看见它在上面盘旋。“鹤是长寿鸟。”她说。

“我最讨厌虚张声势了。”她突然激昂起来,“戴什么白花呢?生怕别人不知道!没有谁想去死的,对吗?”

“是啊,我也不喜欢这两个人。”胡闪附和道。

胡闪总是很佩服妻子的敏锐。他觉得,哪怕她在梦里头也能感觉某些事情的实质。来的前一天,他们睡在被烟雾缭绕的半空的房间里时,她就说听到窗外有只大鸟飞过。那是不是这只鹤?她对长寿的动物有种偏爱,房里还养着一只小乌龟。但是鹤究竟是不是真的长寿啊?

“我想到周围转一转,我们一块下去吧。”她提议。

楼梯口在东头,当他们走到那里时,胡闪朝那张紧闭的房门狠狠地盯了几眼。他瞟见妻子的嘴角有一丝笑意。他们住的房子是被胡杨林包围着的,不远处就是那条小河。但也许不是同一条小河?方向感在胡闪脑子里完全错乱了。年思很镇定地在胡杨下的石板小路上行走,有时又揉一下太阳穴,看来头疼减轻了很多。令胡闪惊讶的是,外面一丝风也没有。他回想起在房里听到的那种奇怪的风,不由得抬起头扫视上面这片钢蓝色的天空。可是年思忽然弯下腰去了,接着她趴到了那块草地上,用一边耳朵贴着地。

“年思,你干什么?”

“有大队人马从雪山那边过来了。胡闪啊,这个小城要被挤破了,我们可要站稳脚跟啊。”

她说话时身躯在地上痛苦地扭动,那种有点奇怪的运动,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那些不知名的草被她压倒了一大片。胡闪看着地上的妻子,心里疑团越来越大——难道他们真是看了一则广告才奔赴这个地方的吗?事先她会对这个小城一无所知?如果情形相反,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他也在草地上坐下来,但他的臀部刚一接触到地,就感觉到了那种跳动——不,是叩击,如同风叩击屋顶一样。他跳了起来,目瞪口呆。再看年思,她正脸朝下在窃笑呢。

“这里发生了什么啊?”

“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嘛,大队人马要过来了。你还不定下心来,你要赶快结束你那种悬空的状态。”

在远处,清洁工老启正站在河里。这个人看来很喜欢在河里搞活动,他也许又在观察他俩呢。也可能是院里派给他的任务。胡闪不知道院里为什么要这样做。到现在为止,他对设计院产生的印象还只是那个白发女院长。年思要他定下心来,怎样才算定下心来呢?他想去看看设计院,那个自己将要在里头工作一生的地方。他觉得它应该就在这附近。于是他朝着站在河里的老启招手。年思问他叫老启干什么,他说让他带路,去设计院看看。年思站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一边嘀咕:“哼,性急是吃不了热包子的。”

一会儿老启就来了,胡闪说出自己的请求。

老启满腹狐疑,眼珠子乱转,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后来他忽然笑起来,对胡闪说道:

“胡老师啊,那地方您昨天到过了的。就是疯子将你们扔下的地方啊。”

“可我并没看到附近有设计院啊,那是个乱岗。”

“您没有仔细看,的确就在那不远的地方。门楼是灰色的,所以不显眼。很多人都像您一样找不到呢。要不还是我带您去?”

“啊,不,我不想去了,谢谢,我要考虑一下。”

年思在一旁责备地瞪他,拖着他回家。老启理解地微笑着,说:“这就对了。”

他们回到宿舍楼下,可是年思又不进去了,说房子里头“憋气”,还不如在外头随便走走。意外的是,年思说她在乱岗上看见设计院的房子了,都是些灰色的矮楼,一点气派都没有。当时她不知道那是设计院。就没吭声,因为怕再一次上当。事实证明那个时候她的做法是对的,要是直接去了那里面,又没人接待,现在会是什么情况啊?他们在宿舍楼前的那条鹅卵石小路上踱来踱去的,年思始终显得很激动,情绪还有点紧张,仿佛心里藏着一个念头。

“年思,你想什么?”胡闪担忧地问她。

“我在想——啊,胡闪,我在想,40年以后,小石城里会住着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我想着这些事啊,心潮起伏。”

“你想得真远。你像那些大雁一样。它们从高空看下来,会不会吃惊得飞不动了呢?我只是偶尔想想这类事。”

胡闪却分明感到,年思心里藏着的不是她说出来的念头。那是什么呢?

在楼上,到过他们家的那男子从窗口伸出头来对女的讲话,女的手提一个菜篮子出门了。男的要女的去找一个姓蛇的兽医,女的“哎哎”地答应着,低头疾走,胡闪看见她的衣服上换了一朵更大的白花。经过他们身边时,女的略微一点头,他们发现她眼睛红肿着。虽然胡闪和年思都不喜欢这两个邻居,但他们那种悲哀还是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似乎是那两个人终日沉溺在一种丧葬的氛围里头,白花啦,黑衣服啦,年思见了就头疼。年思喜欢想那些高远的事物,喜欢在无边无际的世界里漫游,她把这两个邻居看作她的思维的障碍。这一点,胡闪现在也感觉到了。女的已经走过去了,他们才发觉她的一条腿瘸得厉害。胡闪内心立刻升腾起对她的怜悯,一拍脑袋,说:“我竟没看出来!”这时年思也若有所思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嗯——”忽然,两人都想上楼了。他们进去的时候,楼里面出来了好几个人,都是低着头疾走。

那男人有些慌乱,匆匆地将什么东西扔到沙发后面去了——因为胡闪也是一推门就进了房。他站直了身子,微红着脸说道:

“欢迎欢迎,我叫周小里,我妻子叫周小贵,你们可以叫我们小里和小贵。我已经知道你们的名字了,是院长告诉我的。”

胡闪看到了它。它是一只袖珍短毛犬,红棕色,不知为什么身上弄得很脏,一块一块的黑乎乎的油迹。它正伏在地板上张着口出气,眼睛几乎是闭着的。

“它本来是同我们睡在床上的,可是近来它不愿意了,把身上弄得这么脏,还病了,什么东西都不肯吃。你们可不要注意它,你们注意了它,回头它就要同我们闹。”

周小里邀请胡闪和年思到里面去坐,说是怕扰了那只狗。他家那些家具的格局也同他们家是一模一样的,只是那张大床上铺着黑色的褥子,白色的枕头,让人看了很压抑。似乎是自然而然地,他们三个人都走到窗口那里去看外面。

胡闪大吃一惊,因为他看到的同在自己家里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色。那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生长着棕榈啊,榕树啊,椰树啊等等,还有一些奇花异草,有一名老翁正在园里忙碌。胡闪暗想,他在自家窗口怎么没看到这个花园?他们家的窗户同周小里家的窗户是一个朝向啊。还有,这些南方的植物怎么会在北方长得这么好呢?但是年思一下子就对这两个邻居改变了看法。她变得活跃起来,反复地询问周小里花园里那些植物的名称,口里“啧啧啧”地发出惊叹。胡闪说:“我在我们家的窗口怎么看不到这个花园呢?”他的话音一落年思就责备他说:“你又在乱说了,胡闪。这样并不好。”胡闪坚持自己的意见,年思就生气了,一跺脚先回家去了。周小里同情地看着胡闪,叹了口气,说:“胡闪真是个直爽人啊。你再看看那位园丁,你会发现你其实是认识他的。”胡闪仔细看了看,说没有认出来。周小里就又说:“那就不要盯着他看了,看久了他也要生气的。老头来自南方的一个种植园,现在他老守着这个花园不出去,生活在回忆之中呢。”周小里把窗帘拉上了。胡闪看见他们家的暗蓝色窗帘同他自己家以前用的一模一样,心里就想,他们是不是同乡呢?由于他没撑开天窗,房里显得很阴暗,但这种压抑的氛围胡闪又似乎很熟悉。还有眼前这个瘦条个子的男人,以前是不是见过呢?他让胡闪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说起话来。他说话时,胸前那朵大白花在胡闪眼前晃来晃去的。

“小胡啊,我和我妻子来这个设计院一年多了呢,我们在这里看不到前途。当然,我俩并不是到这里来找前途的,我们,只是要找一种氛围,一种可以让我们不断振奋的氛围。这个我们倒是没找错。人生活在这个小石城,总是能感到隐隐的推动力。比如你妻子,我就觉得她已经感到了,她很敏感。你是男人,男人在这方面要稍稍滞后一点。我问你,你能忍受一种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吗?”

“大概能吧。我不知道,我很困惑。你们的狗是得了什么病?”

“它啊,没有病!”小里站住了,阴影中的两眼闪闪发光,“问题就在这里。小动物什么病都没有,却一心想死,嘿!”

胡闪感到房里有阴风,就缩了缩脖子,他的这个动作被小里注意到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天窗也关着,风是从哪里来的呢?当胡闪正在苦想这个问题时,小里已经悄悄地上了床,盖上了被子。他那张瘦削的长脸在雪白的枕头的映衬下显得有点脏。他说他不舒服,所以要躺下,他的心脏总是出问题。他请胡闪不要介意。“现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小里又说。胡闪站起来,轻轻地走到前面房里去看那只小狗。他蹲下来,伸出手想抚摸它。可是它用细弱的呻吟声阻止了他。小里绝望的声音从里面房里传来:“胡闪啊,什么时候才会云开雾散啊!”胡闪一抬头,看见周小贵回来了,苦着脸站在那里。她身边放着菜篮子,篮子里除了小菜以外还有几包用粉色纸包着的东西,也许是兽药。

“老胡啊,您看过花园了吧?”小贵严肃地看着他说。

“看过了啊。这么美的——”

他在想如何形容那仙境般的地方,可是小贵打断了他。

“花园不是供人欣赏的,知道有这么个处所在您鼻子底下就行了。”

胡闪想,她怎么也像年思一样在责备自己呢?女人啊,太难猜透她们的想法了。他又想起躺在床上的小里,怀疑那个男人也许是被她折磨成了那副样子。他有那么严重的心脏病,不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而且今天又不是休息日,他们夫妇却呆在家里不上班。他俩就像长期休假的病人。

小贵将纸包里头的兽药倒进一个小陶碗里头,用暖瓶里头的水将药化开,端到小狗面前放下。小狗立刻睁开眼睛站起来。它将头伸到碗里,“哒哒哒”地几下就将灰白色的药粉舔光了。小贵轻轻地唤它:“秀梅,秀梅……”小狗昂着头,似乎精神起来了,胡闪觉得它要开始跑动了。可是它闷闷地叫了一声,重又趴在地上,闭上眼,搭拉下耳朵。“秀梅,秀梅……”小贵还在耐心地唤它。它毫无反应。

“这是什么药啊?”胡闪好奇地问。

“您看呢?”小贵用嘲弄的语气反问,“任何药都只治得了病,治不了其他,对吗?”

胡闪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他感到很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就像赤身裸体站在这个胸前戴白花的女人面前。他含糊地咕噜着“我要回去了”,就抬脚出了房门。他在走廊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吐出胸中的秽气。有一只很大的白蛾从东头的窗户那里飞进来了。他心里一紧,用两只手抱着头往自己家里冲去,一进门立刻将房门闩紧了。年思在那里笑。

“你已经把它放进来了。它捷足先登。现在是白蛾产卵的季节。”

她用鸡毛掸子指着墙壁上的蛾子,问他:

“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将它弄下来杀死或扔到外面去。胡闪最恨蛾子了,一见就起鸡皮疙瘩,可是他也知道年思不会杀死小动物的。果然,她轻轻地走过去,用一张报纸包住了那个大家伙,将它请出了房间。年思做这类事的时候又认真又灵活,动作中透出妩媚。她到厨房洗完手又出来了。她坐下来,告诉胡闪一件奇事。她的丢了好久好久的日记本居然在旧旅行箱背面的口袋里发现了。那是她少女时代的日记,记录着她从虎口逃生的一个长梦。她说到这里就晃了晃手里那个棕色的旧本子。胡闪希望妻子谈谈那个梦,可是她却说起日记本的遭遇来。

似乎是,这个日记本几次丢失了,后来又重新出现在他们家里。“谁会去动这个东西呢?这里头又没什么了不得的隐私!”年思一脸迷惑。她一点都不屑于谈论那个梦,只是说那是“很幼稚的描写”。她当着胡闪的面将日记本重新放进旅行箱背面的口袋里,叫胡闪同她一块记住,因为“两个人的记忆力总比一个人的要强。”胡闪想了又想,还是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旧本子。这个时候窗户上又响起了敲打声,一下一下的,他又忍不住到窗口去看。他看见的是浓雾,有一个角上雾化开了,显出一株椰树。啊,这不是那个花园吗?但很快,雾又遮住了椰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对年思说小石城的气候变幻莫测。“所以我才提醒你不要乱下结论嘛。”年思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小两口在边疆小城的第二夜了。虽然夜里有点冷,年思还是坚持要开着天窗。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他俩都感到了身下的房屋在摇摆,而上面,有一队大雁飞过,悠悠的叫声令人神往。“是不是地震了?院长告诉我,小石城多发地震。”年思的声音仿佛从远方传来,墙壁发出嗡嗡的回响。往事在胡闪的脑海里拥挤着,他睡不着。他企图将患病的周小里的形象填进自己生活中的某个阶段,但一一失败了。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同这个男子很熟悉。他终于忍不住起身到了窗前。夜里仍然有稀薄的雾,不过那个花园已经隐隐约约地显出了轮廓。胡闪又发现了花园里的亭子,园丁卧在亭子里的地上,身旁还有只黑猫。这个画面给他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年思在身后说话,声音还是激起嗡嗡的回音。她继续着地震这个话题,要他做好逃离的准备。“跑到花园里去就可以了。”胡闪却觉得她的这个说法有点怪异。他们根本找不到这个花园,又怎么跑到花园里去呢?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敲在窗户上,像响了一个炸雷,胡闪吓得转身就跑,扑到床上。惊魂未定中听见年思在告诉他:“那是风。”走廊里传来周小里歇斯底里的哭声。真是个喧闹的夜。

“我们要不要帮一帮他们?”年思说着开了灯。

“怎么帮?将死狗挪到我们家来吗?他们不会同意的。”

小里在诉说什么事,声音很清晰,似乎是说那只狗,又似乎是说一些久远的往事,同海洋之类的话题有关。难道他以前是一名海员?胡闪不愿出去劝他,他如果出去的话,夜里就别想睡了。他身上有股奇怪的气味,像檀香又不是檀香。胡闪一同他说话,就感到自己从这个世界退出了,轻飘飘的很难受。现在他需要休息,他让年思关了灯,他们重又躺下。黑暗中,听见哭声变成两个人的了。小贵的哭声尖锐而高亢,小里的却像怒吼,仿佛要反抗压迫似的。并且他哭一会儿又诉说一会,诉说之际就提到海。年思钻到胡闪怀里用颤抖的声音说:“海吞噬了一个男人的梦想。”他俩紧紧地抱着睡着了,也不知道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后来又醒来了,因为双方的手都被压得发麻了。当时只觉得房里超常的黑,过了一会儿才明白是上面的天窗自动地关上了。天窗怎么会自动地关上呢?难道是风搞的鬼?年思说:“我们在海底。”胡闪伸手去开灯,糟糕,停电了。他下了床,感到脚步有点踩不到地上,有种鱼儿游动的味道。他游了一圈又回到了床上,因为年思在唤他。

在超常的黑暗里,胡闪向年思说起了自己来这里的决心。他说那简直不算什么决心,而是水到渠成似的。也许这事十年前就决定了吧。他俩被遗弃在乱岗上时,他心里甚至暗暗有种悲壮感呢。他反复地重复这个句子:“你说,我怎样才能落到实处呢?”这个明知不会有答案的问题,他还是忍不住要问。“边疆啊边疆,”年思答非所问地说。胡闪开始想象他们住的房子在小石城所处的方位,也就是院长所说的“地理位置”。有一瞬间,他一发力,就好像心里通明透亮了,整个小石城的模型居然出现在脑海里,他们住的房子正处在西北角上。但是这个西北角有点问题,有块乱糟糟黑糊糊的东西,像是沼泽地,那里头有只袖珍小狗在使劲从水洼里往岸边游,它想上来,可就是上不来,不知道什么阻止了它,它反反复复地掉下去。他暗暗着急,不知不觉地说出了声:“是小里家的狗吗?”他的声音一响起,幻觉就通通消失了,到处都变得黑洞洞的。也许那两个邻居哭累了,现在也同他们一样,变成了深海底下的鱼?他又想来假设东头房间里的情况。当他开始这样做的时候,那些房间就掉下去了。是的,坠入了虚空,不存在了。只有老园丁在下面的花园里喊些什么,听不清。“那种事常有。”年思轻轻地说,“我们要慢慢适应。”胡闪说:“好。”他们决心再睡一会儿,两个人都做了那种努力。黎明前,他们在似睡非睡的状态里挣扎,一同梦见了胡杨——这是醒来才知道的。胡杨是一个象征,因为胡杨的后面有光,胡杨才显出形状来。再后来,两人离得远远的,各自占据大床的一边,睡得死沉沉的。

他俩醒来时已经是到小石城第三天的中午了。他们梳洗完毕就一块去设计院的公共食堂吃饭。走在路上,年思不住地回头,说她看见热带花园里的那位园丁了。但是当胡闪也回头去张望时,却并没有看见园丁。“你总是看见我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你注意力分散嘛。”

上一次来这里就餐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多人,现在整个食堂里都挤满了人,买饭菜也要排队,排了好久才买到。胡闪站了一会儿队,就发现了问题。来吃饭的职工全都哭丧着脸,谁也不同谁打招呼。所以大堂里虽然人很多,却像鱼儿一样没有声音。他看见院长从窗口那里买了菜出来了,他想同她打个招呼,正在这时前面那男的往后一退,重重地踩在他的脚上。他“哎哟”了一声,忍着痛轻拍那人的肩,但那人无动于衷,还是踩着他。“你怎么啦?!”胡闪生气地说。那人回过头来,胡闪看见一张出过天花的大脸,密密麻麻的坑坑洼洼。他松了脚,挨近胡闪低语道:“我没有恶意,我是想提醒您一些事,您难道没感觉到您在这儿是受到注意的吗?”胡闪的气消了,他感到了这个人的友好。看来,他刚才不该生出同院长打招呼的念头。现在院长远远地坐在食堂的后端,一个人坐一张桌子,默默地吃饭呢。也许院长在设计院居于一种十分奇特的地位。可是年思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同那老女人打成了一片的呢?年思已经买好饭了,她坐在一张圆桌旁等他。当他端了菜去到那边时,他看见那张桌子旁没有别的人,而其它的桌子全是挤得满满的。“我看这里井井有条啊。”年思边吃边悄声对他说。她感到很满意。胡闪想,他同年思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了。一直到吃完,也没有人到他们这一桌来,而其他人都挤在一块,甚至还有不少人站着吃呢。院长和他俩,是食堂内被孤立的三个人。

吃饭的时候,窗外飞着很多鸽子,有的飞进来了,有的停在窗台上。飞进来的那些都停在碗柜上,它们一点都不怕人,好奇地看着满食堂的人。有一只身体稍大的灰鸽停在院长的桌子上,正在啄她手上的馒头。院长很高兴,自己咬一口又递给灰鸽啄一口。胡闪呆呆地看着,饭也忘了吃。后来还是年思推他,才醒悟过来。年思说:“我喜欢鸽子。老妈妈真有边疆人的风度!”院长吃完了,起身去洗碗。不知为什么,那只鸽子追着她,攻击她,将她的头发都啄乱了,拍打着翅膀很疯狂的样子。胡闪这才注意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吃饭,注视着这一幕。清洁工老启突然出现,他将碗往他们这一桌一放,鬼头鬼脑地看看周围,说道:

“你们觉得奇怪,对吧?鸽子是来传递信息的。院长的儿子早年在小河里出事了,但是没找到尸体。也有人说他坐一条小船出城了。那一天胡杨林里到处是鸽子,那种野鸽。不过这些全是家鸽。院长年轻时是工作狂,儿子也不管。”

说到这里他感到有些不妥似的,就拿着自己的碗加入到别的桌子上去了。

年思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一直到他们离开食堂,也没人再过来同他们打招呼。胡闪暗自思忖,如果天天来吃饭时都是这种情形,年思作何感想?以前在烟城时,那些人可比这边的人热情。年思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催着他快吃完,说要去找找那个热带花园,还说自己心里已经有点把握了,是刚才看到这么多鸽子来了灵感。“就在你眼皮底下,一些东西藏起来了。”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看那花园不在宿舍区,在外面。”

他们一走出宿舍区就置身于城外了。眼前零零星星的有些农家小院,但是土地却一律荒废着,大片长着野草的荒地伸向远方。年思在荒地里走着,兴致很高,她说她已经“嗅到”了那个热带花园。忽然,胡闪看见院长坐在路边的农户家里喝茶。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设计院的工作就是喝茶吗?院长也看见了他们,但似乎不愿叫他们进去。那院子里有很多鸡,她一边喝茶一边喂鸡。他俩不情愿地过去了,院长终于没有叫他们。年思坚持认为他们已经靠近那个热带花园了,因为她闻到了花香。“要不院长怎么会坐在这里呢?”她说。就是在这一刻,胡闪深深地感到年思是个有信念的人。但他无论如何想不清楚,为什么在他家窗前看见的花园(那么近!),会地处这郊区的荒野之中。那里和这里至少隔了有七八里路啊。一群乌鸦摇摇摆摆地朝他俩走过来,这些乌鸦也像那些鸽子一样,一点都不怕人。也许小石城的鸟类全这样?

“胡闪,你看到园丁了吗?”年思问。

“哪里?”

“就是刚才那农家小院里啊。他在窗前晃了一晃,又缩进去了。我看啊,那个花园是他同院长两个人搞的。他们选择这荒郊野地做实验,是想蔽人耳目啊。你看,你看!”

年思脸色泛红,指着远处的天边,她的食指一直在移动,仿佛在追随某种幻象。胡闪想,妻子真是走火入魔了啊。起风了,风夹着雨,周围光秃秃的,没有可以躲避的地方,他俩只好奔向那农家小院。

门是虚掩的,屋里空无一人。他们将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厨房都没放过,还有后面的猪栏屋。年思说院长这会儿在花园的凉亭里看雨呢,她早看出来院长的心不在设计院。年思一边说话一边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椰子壳放在另一只手握成的拳头上,让它不住地旋转。胡闪感到那椰子壳太像一颗人头了。

“那么,院长的心思在哪里呢?”

“不知道啊,我正琢磨呢。”

说话间外面天一下子暗下来了,看来有大雨。胡闪的心情有几分沮丧,他一点都不想呆在这个农家屋里头,他不习惯猪栏里传来的气味。年思似乎没有他这种感觉,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碗橱也被她打开了,她还从里头拿出一瓶米酒来喝了几口。她又让胡闪喝,胡闪喝了两口体内立刻升腾起火焰。两人都有点晕晕乎乎的。这时一个炸雷落下来了。年思冲到窗前,高声叫喊道:

“快来看,快看!”

胡闪看见院长雪白的长发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她和园丁在风中狂奔。可是他们的身影只闪现了一下就不见了,他们到哪里去了呢?年思在窗前发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要找到那个花园。”

“胡闪,你在这里等我好吗?我去找找看。”

“外面这么黑,要下暴雨了啊。”

“不对,雨已经停了。我们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能不去吗?”

她说着就到了院子里,她是个说干就干的女人。她消失在院门外时,胡闪听到东边一声巨响,那不是打雷。房里那张大木床上,被子散乱着,像是有人刚睡过一样。也许院长同园丁原来就是夫妻?一个居住在北疆,一个从南边来,在这里建起热带花园……那花园是真有,还是仅仅是大家的幻觉?胡闪往一张木椅上坐下去,可是那看起来很结实的木椅突然变得十分柔软,他慢慢往下塌陷,最后坐到地上去了。他的周围散乱着木棍和木板。他窘迫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他一下子感到这房里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连那些鸡的眼神,也是阴阴的,显得很怪。他不敢再坐椅子了,就坐到那张床上去。床倒是很结实,也不像会垮的样子,只是有种嗡嗡声响起来,像什么人睡在那里谈话。胡闪听了一会儿,感到心烦,就站起来向外走去。

乌云已经散了,院子里变得敞亮起来,什么人在外面吹笛子呢。那笛声让人想起鲜花盛开的田野和山岗,胡闪都听呆了。不知怎么,他心里设想这是园丁在吹,他站在院门那里向外张望,看见的却是院长。院长肥胖的身体靠着一棵大槐树,已经不吹了,笛子也被她扔到了地上。她垂着头,那侧影看上去很悲哀。胡闪轻轻地走过去。

“院长,院长!”

“你想干什么呢,胡老师?你们不远万里跑了来,可是此地已经变样了,你们想找的东西早就没有了。你瞧,连我都在找呢!”

她那忧伤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果敢的嘴角也变得下垂了。

“可是我和年思要找的,同您要找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我们只不过是要找那个热带花园罢了。我们在家里看见过一次,正是您安排我们住在那个位置……”

他有点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院长没有回答他,她的目光射向天空。胡闪觉得,她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个世界了。她的嘴唇蠕动着,不知在默念着一些什么句子。在离她身后五六米远的地方,出现了园丁阴险的脸,他猫着腰在灌木丛里头捡什么东西。胡闪想过去同园丁打招呼,可是老头背转身去不理他。胡闪忽然又觉得这个人不太像那个园丁,那个园丁似乎年纪更大一点,完全是外乡人的派头,这个人却是一个本地人的样子。他直起腰来了,手里抓着一只蜥蜴往农家小院走去。胡闪正准备跟了去,院长在身后开口了。

“不要去,胡老师,他神出鬼没,你追不上他的。他成日里在这野地里抓这些活物,给他的花园输送新鲜血液。”

“花园到底在哪里?”

“到处都可以看到它。可是我,我真难受。”

她顺着树干滑下去,坐在了树下。她抓着胸口又说:“我真难受啊。”胡闪问她要不要帮忙,她摇摇头,坐在地上喘气。胡闪捡起那根竹笛看了看,心里纳闷,这么粗糙的小东西,竟吹出那么好听的声音,真是高手啊。她伸出手,让胡闪扶她起来。那双手的寒冷令他打了一个冷噤。他们一块回农家小院。胡闪惦念着年思,所以总东张西望的,但望也没用,她根本就没在这附近了。

“我真想看看老伯的花园。”胡闪鼓起勇气说。

“他不会带你去的。因为他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他啊,说一口奇怪的土话,谁都听不懂。我和他是用手势交流。”

说话间他们就进了屋。园丁正坐在屋里默默地抽旱烟,垂着眼不看人。他的毛发很发达,好像满脸都是灰色的胡须。胡闪暗自思忖:明明这个人是个本地人的样子嘛,院长为什么要将他说成一个异地土人呢?院长一进屋就不管不顾地到那张大床上面去躺着了,那副派头好像屋里这两个男子都是她的家人。胡闪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或许他自己真是院长的亲人?不然怎么会看了她登出的小广告就不远万里地跑了来呢?还有这个园丁,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园丁抽完了烟就开始打扫房里的卫生,他用抹布抹房里的家具。胡闪发现被他坐垮的那张椅子又恢复了原状,还是显得很结实。他好奇地用两只手压了压椅面,椅子纹丝不动。于是他又小心地坐上去——一点问题都没有。坐了两分钟,胡闪突然又觉得呆在房里不合适——万一他俩是夫妇呢?他站起来要走,院长在床上说话了。

“胡老师啊,你别走开,等一会儿年老师会来这里呢。”

“她会来吗?”

“嗯。她找不到就会回来的。”

“她找不到吗?”

“当然。她到哪里去找?她到哪里去找?!哈哈哈哈……”

她在床上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完全不像个有病的人,弄得胡闪心里很害怕。院长笑的时候,园丁也在一旁做鬼脸,那是胡闪看过的最丑的脸了。当他将脸皱起来时,乱草一样的灰色胡须将五官遮得全部没有了,看了就恶心。胡闪一下子感到年思和自己都被这两个人愚弄了,他们不知搞了什么手段,搞出一个热带花园的骗局来,而年思,这会儿还怀着痴心妄想在他们撒下的网里乱钻呢。胡闪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一件事,那是好多年以前,有一天,年思兴致勃勃地告诉他说,她要去码头接她的姨妈。姨妈住在东北,她和她这个侄女还从来没见过面,所以她带了很多礼物来看她。年思激动得红着脸,将那张照片看了又看,还让他也仔细看清楚。后来海轮靠岸了,稀稀拉拉下来一些乘客,他们连姨妈的影也没见着。他满心的失望,看看旁边的年思,一点也不在乎,仍然是容光焕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一路上她都在向他描述东北的大马哈鱼是多么好吃的美味。胡闪对自己在这个时候联想起这件事感到吃惊,难道过去的事同眼下的情况有什么联系吗?“年思啊年思。”他在心里叹道。

院长笑完了,就对着墙壁嘀咕去了。园丁似乎生气了,指着胡闪,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说的话胡闪一句都听不懂。他将自己的手举起来对着自己的脖子做了一个砍的手势,眼里射出凶狠的光。这时胡闪站在窗户边上,心中打不定主意,走还是不走呢?他突然看见了年思,年思也像院长一样披头散发地跑过,好像被什么东西追着呢。她跑到院长呆过的大槐树那边去了。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响起了年思的呼唤,“胡闪!胡闪!”胡闪走出去看见年思背对着他,正在编自己的辫子。他急匆匆地走过去。

年思脸上有好多道血痕,靠嘴角那里都裂开了,流着血。她嘻嘻一笑,牙齿上面也有血,可她满不在乎,她总是这样的。

“我被好几只疯狗围攻,幸亏地上有砖,我就捡起砖投向它们。该死的,把我脸上咬成这个样,我不会得狂犬病吧?也可能不是疯狗,只不过是野狗罢了。啊,胡闪,我看到那个花园了,还有忧郁的园丁,我是从狗的眼睛里看到的。当时它扑上来。它那么大,我一蹲下它就将肥大的前爪架在我肩上……”

年思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脸涨成了紫色。

“那个花园……那个花园怎么会在野狗的眼珠里头!?”

她大声喊了出来,她的嗓子哑了。

这时院长和园丁都从房门口探出头来,可是年思的目光直愣愣的,她已经不注意他们了。她可怜巴巴地央求胡闪快点带她回家。

一路上,她用力靠在胡闪身上,就像一个患了重病的小姑娘。不过五六里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到后来,胡闪都已经搀不动她了。他们只好坐在地上歇一阵,又走一阵。胡闪焦急地想,年思出发时的力气都到哪里去了呢?如果是疯狗的话,她会死吗?一想到疯狗,胡闪一下子生出力气,背起年思就疾走。

终于走到宿舍区,他累得都快趴下了,年思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脸上还是泛着紫色,胡闪将她放在路边一张长椅上面,打算去向宿舍管理人打听医生在哪里。他刚站起身就看见周小里过来了。他连忙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周小里。

“是在农家小院那边吧?周围很荒凉吧?”小里说着就笑起来,“你放心,那不是疯狗。那是——那是我们院长养的狗。院长对那些狗很放任,让它们成日里在荒地里跑,所以看上去像野狗。”

胡闪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他非常感激周小里。但为什么年思脸上涨成了紫色呢?他想不通。

“那是因为你妻子太激动。你想想看,野地里,奔跑,还有奇怪的狗眼。”

“你也知道狗眼的事?!”胡闪大吃一惊。

“谁不知道啊。只要你同那些畜牲对视——我们院长不是一般的女人。”

这时年思忽然醒了,她说:

“周小里,你可不准说院长的坏话啊!我都听到了。”

当天半夜里,胡闪和年思睡在床上,上面已经关闭的天窗突然自动地撑开了,他们两人都听到了飞过的大雁的叫声,两人都从心里涌出空旷而荒凉的感觉。年思小声说:“边疆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