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哨

一切都处在宁静之中。

孙登日复一日地陷在那张变了形的藤椅中,守望着流转的光阴。姗姗来迟的五月给他带来了一种无法说清的感觉。毕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正午,一个无所期待的老人面对着墙角和飞檐的阴影,总可以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不想。

天气看上去是无可挑剔的。

一个年已耄耋的老人不慎打碎一只瓷碗是常有的事。正如昨晚燥热抑或寒冷的空气惊扰了你不安的睡眠,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让那些残破的画面在记忆的河床下沉积太久。一般说来,在暮春时节宁静的夜晚,几乎人人都睡得很好。你只要屏住呼吸,便能够清晰地听到那些在房廊下连成一片的呼噜声(它有时会被蟋蟀以及另外一些昆虫的鸣叫、风声等等遮没)。

打呼噜的声音显然包含着某种炫耀的成分,一如花枝招展的少女和拄杖老人擦肩而过时的回眸一笑,又像是一种迫使你沉默的滔滔不绝的话语。

这种并不连贯的话语有时也会延伸到正午时刻的阳光之中。它使你小心培植起来的睡眠的花蕾迅速凋萎。呼噜的声音忽长忽短,夹杂着一些不经意的堵塞和呜咽,就像罅漏被封阻时流水的喘息。它毫无节奏可言,宛若小孩的哭声,骤然响起而又断断续续,在听上去像是要停顿的地方绵延不绝。

“你现在该知道了。”

“什么?”孙登问道。

“一个未雨绸缪的人在年轻时把什么本领都学到了手,唯独睡眠的技巧被忽略。”

那个人坐在孙登的对面,手里抚弄着一枚棋子。这盘棋已经下了很久了,眼下还看不出就要结束的样子。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不甚清晰(西沉的夕阳使屋子里的亮光越来越弱)。他的一只脚轻轻拍打着地面,嘴里哼着一支古老的曲子。任何一个人的脸(衰老抑或年轻)都是一面镜子,只要仔细打量便不难从中发现自己的面容。当然,在一张漂亮的女人的脸上你看到的东西会稍稍走样(女人总是给男人的视觉带来误差,反之也一样)。不过,那也相差无几。

此刻正是午后时光。在这个短暂的瞬间,春天剩存的图画被保护得很好。铺着青石的天井中几乎看不到什么阴影。石块上的裂纹很早以前就被刻在了那儿。那些裂纹大半是由于年深日久的雨水的冲刷或者太阳的暴晒,它像蛛网一样张扬,像掌纹一样细密,随便,漫不经心。

门外的池塘也许是距离院墙太近的缘故,从敞开一半的门扉中望出去,孙登只能看到池塘的局部。从水面上垂挂着的树枝可以约略判断池塘的大小。那些游凫在水上的鸭子看上去显得小心谨慎,更多的时候,它们似乎不太专注于觅食,而是在东张西望。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鸭群,停留在池塘对面的一处缓坡上。

那是一块油菜花地。部分串秆结籽的油菜,使它的颜色比以前淡了许多,像是一张摊晒在那儿的褪了色的遮雨布,不过,借着中午垂直炽烈的光线,粗粗看来,它仍然显得很有生机。它的凌乱、芜杂、残缺不全只有到了近处才可以发觉。那样的时刻往往是一场大雨过后的傍晚或者清晨,一切都来不及修饰。

……

现在,他终于可以看见那座桥了。这座早已废弃不用的木桥多少年来一直晾在那儿无人置问,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排被毁坏的羊圈的栅栏。如果不是桥头两侧稀疏长着的几丛芦苇的提醒,人们丝毫看不出当年曾有河流从这儿经过的迹象。

桥桩有一半深没在泥土之中。桥的背后是大片开阔的棉花地。一个戴头巾的女人在棉花地里直起腰来,那情景仿佛刚刚解完了手。由于桥桩的分割和遮拦(也许还有耀眼的光线),孙登无法看清她的脸。桥的这一端也是棉花地,只不过看不到一个人影。

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狭窄的桥面投射在棉花地的阴影恰好形成了一条直线。

孙登的目光滞留在远处,近处的感觉就理所当然地变得迟钝起来。他只是感到,有一团暗红色的光影——像一簇被雨水弄得模模糊糊的鲜花,从他眼前飘过。

那是一团什么样的影子?细细想来,它只能是一个人,一个从门前匆匆走过的行人。

一个和自己的深邃内心朝夕相处的人很容易发觉他四周的变化,这种变化总是在时间的空隙中出现,令人猝不及防。好在它既不带来一丝欣喜,更谈不上任何忧伤。

孙登一面凝视着远处的那座木桥,一面留意着那团飘飘忽忽的影像,这就如同在晴朗的天空观赏下雨时的情景(类似的天气在这一带并不罕见),它总是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和走神颇为相似。

那道光影在门前一闪而过,在池塘的左侧隐没不见。需要过一段时间,它才会重新出现在正前方,走到他原先的视线之下。

在不知不觉中,由于日光稍稍挪动了一下位置,孙登便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根横贯天井的晾衣绳。它的一端埋没在墙垛刚刚长出的青草中,另一端系缚在一株扁桃树的树干上(由于绳子上衣物的重压,树干已经弯曲,像一副弧度不大的弓)。

晾衣绳上空空荡荡的,时间的流逝把它弄得毛茸茸的,它像一根琴弦一样绷得很紧。早晨停息在那儿的一只灰褐色的燕子已经飞走了,孙登微微俯转了一下视角,便在窗台上看到了它。

燕子一般很少栖息在窗台上。它从来不像麻雀那样啄食,即便它做出啄食的样子,也仅仅是作为左顾右盼的掩饰。它穿过漫长的冬季来到这里,将会在这座房舍中一直待到秋末。现在,时光才只是暮春。

空气中弥漫着植物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他一不小心就能嗅到风中掺杂的豆荚的清香。有些场景是难以想象的,譬如他的女儿怀里抱着一把湿漉漉的豆荚从腰门走了进来……她走到天井中。露水浸湿了她的头发、衣袖,以及裸着的脚踝。甚至她的目光也是湿漉漉的。

他们隔着一张木桌坐在门边。她的一条劈开的腿在膝盖以下露出白色的肌肤,一些青草和豆叶的细屑粘贴在上面。孙登看见一只硬壳虫爬过她的脚背,在脚踝和小腿的连接处停留了片刻(像是迷失了方向,又像是在喘息),又接着往上爬,最后终于在膝盖近旁的裤管中消失了。随后,他看见那截小腿上出现了几道搔痒留下的爪迹,爪迹的颜色越来越深,宛若一片被夕阳衬红的槭树叶。

她搔痒的动作越来越频繁,姿态越来越粗俗,可是她的神情却一如往昔那样心不在焉。

孙登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门槛前举目眺望的神态一定容易被人误解为在等待着什么,为了消除这些误解,他调整了一下坐姿。

“你也许是在等着一个什么人吧?”她说。

她说话的声调使人感觉到她的心力正纠缠在另外一件事情中,或者是沉湎于某种未来的企图、往事的片断。

“哦,不——”孙登说。

他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和她发髻平行的一张桌面上。桌面上摆着一副棋局,看上去,像是昨天摆下的,也许是三天前,或者是更远一些时候。

从棋子的数量来看,那副棋像是刚刚下了一半。那个男人的食指和中指夹着的一枚棋子正要落下,他的犹疑不决的神态使人可以想象得出这枚棋子的重要程度(在孙登看来,一般棋的输赢似乎没有必要看得那么重)。坐在他对面的女人仿佛有些神不守舍,她的目光像是一直在留意别的什么地方。在他们的近旁,一个童子正在抚琴而歌,由此,我们可以大略地判断出那个女人的目光一定是被童子的歌声或者琴声所吸引。那架古琴停放的位置也许是在一处竹园的边上,因为我们可以看到琴桌的撑脚边冒出的几株笋芽。

……一切都是固定不变的,永恒的,僵死的。大概是为了使那些人物和场景留下的空白不至于太大,因此,画幅的上部从右往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蚱蜢一般的文字。可惜的是,那幅画在墙上挂的时间太久,字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这幅画最大的风格在于没有什么风格可言。单从画面上的人物与事件来看,这幅画完成的年月根本无法加以考证。何况类似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下棋这样的事在士大夫阶层的惯常行为中似不多见(准确地说,不为人知),所以,这幅画极有可能是出自一个民间画师之手。

画面上残破的部分被糊裱的痕迹依稀可辨。孙登小心翼翼地用一把鬃毛刷子轻轻拂去上面沉积的灰尘。由于不慎,他将桌面上的一只紫砂陶壶碰翻在地上……浓烈的茶香中包含着松子的气息,这使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一件什么事……他在桌边的那张变了形的藤椅上坐了下来,没有立即动手扫除掉那些地上的污迹。他怔怔地看着那些陶壶的碎片,感到了安宁与自在。

中午的时候,门槛内空地上潜伏的阳光终于照到了那堆残片上(它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茶水早已风干了,陶壶的破碎的残迹仿佛是一个再也无法兑现的诺言的余音,在房梁上萦绕不散。

门外,棉花地里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几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在木桥上摇摇晃晃地行走,他们走到那座桥的断裂处停了下来,又返身朝另一端走去。现在,棉花地靠近桥栏的地方已经可以看到一抹深灰色的阴影,一个又一个的农夫走到了阴影之中。

一个吸着烟斗的男人正在察看天色。他茫然回顾的神情更像是在搜寻着一个熟悉的人的身影。两个妇女倚在桥柱上,看起来正在闲聊(剩下的人则在沉默不语),只不过她们说话的声音显得非常微弱,孙登即使能偶尔听到一两句,也是毫不连贯,不明所指。

更远一些的地方,棉花地和麦田在炽热的光线下几乎连成了一片。植物合拢的叶子遮住了一条小路的轮廓。那条小路沿着地平线附近一座山峦的坡道蜿蜒而上,最终消失在半山腰的松林之中。远远看去,那条小路像是悬挂在山脊的一架悬梯。

作为一种标记,小路(湮没在麦地里的部分)上稀朗地栽着一些参差不齐的榆树,它使道路隐约可辨的痕迹固定在田畴之中,树木的影子照例在横卧的农作物墨绿的叶被上。

那个人沿着小路朝村口的方向缓缓走来。不时地在一棵棵榆树下停下来张望。由于担心某种可怕的闲言或者别有用心的议论(另外还有其他种种可能),他走路的姿势一如往常那样恍恍惚惚,好像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田野上静谧、安详的气氛似乎增添了他的不安,他竭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就使他的举止变得更加荒唐。

“如果一个人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那个人说,“那么,他做得笨拙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啊。”孙登说。

他把面前的那本摊开的书翻过一页,也许他没有弄明白那个人刚才那句话中包含的意思,就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大部分时间,他们就这样坐着,即便说上一两句话,也像风声一样易碎,不得要领,没有任何意义。那部夹着书签的诗稿一直平摊在桌子上,孙登每翻过一页,总是本能地朝门外瞥过一眼。他们之间的那盘棋似乎才刚刚下到了一半……

现在依然是正午的时光,那条小路上看不到什么行人。道路绕过一处土丘之后在池塘的附近突然消失,或者说它跟池塘四周的堤岸连在了一起。

那团暗红色的光影终于出现在池塘的正前方,走到了他原先的视线之下。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背部和侧面的线条(甚至衣饰本身)都酷似自己的女儿。女儿出嫁之后已有许久没有回来过了。

池塘对面的那个女人由于生气勃勃的油菜花地的衬托,给孙登留下了一些难言的印象。她或许是邻居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可能是初来不久的一个媳妇(这两者在一般情况下不易区分),当孙登试图进一步甄别她的形容的时候,她的背影已经在那条栽有榆树的道路上走远了。


在孙登现在的年龄,他似乎已经能够想象出他衰老时的样子,那情形正如回忆一场梦的片断。对于一个在凝固不动的阳光下感到闲适恬静的年轻人来说,衰老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它的阴影仿佛是一幅色彩艳丽的布景变得更为陈旧一些,就像眼下枝叶繁茂的树木随着寒流的到来放弃掉它一度葱郁的外表。

他坐在桌边的一张新编的藤椅上,慢慢转动着桌上那只紫砂陶壶的壶盖。有一些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门外的池塘边传过来——这些声音作为飘忽不定的思绪的延续,在房廊下久久不去。

现在正是暮春时节,空气中,浮动着树叶和花朵的气息,也许还有另外一些气味——爬上潮湿墙壁的苔藓和梅子的气味。天井中的那株扁桃树由于晾衣绳的系缚,树干已经微微弯曲。阵风无声地吹过,桃花的花瓣像雪片一样静静地落在青石板上。

孙登已经有好久没有清扫过天井了。那些鲜艳和枯萎的花瓣陈积在一起,遮住了青石板上那些像蛛网一般细细的裂纹。

在正午恹恹欲睡的时刻,没有人能够容忍燕子的惊扰,那只燕子此刻正在屋檐下筑窝。由于孙登所处的位置的限制,他不能看到燕子的全部。只有当它飞离巢穴,栖息在窗台上或者晾衣绳上的时候,孙登才能毫不费力地看到它。它给人的印象总是胆战心惊、落落寡合。这只灰褐色的燕子外形酷似麻雀,一年之中,它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遥远的南方度过,每年初春飞抵这里。孙登无法判断眼前这只燕子是不是去年秋末飞走的那一只。

从敞开一半的天井的门扉中望出去,孙登能够清晰地看见那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河流,河流两岸的麦苗正在抽穗,农作物以及芦苇在水面上的倒影隐约可见。这条宽宽的河流在耀眼的光线下迤逦远去,随着孙登目光的深入,河面变得越来越狭窄(背景也越来越混沌不清),在地平线的附近,它几乎变成了一条白线,斜绕在大山山脚的一侧。

一个吸烟斗的男人在河边的堤岸上晾晒着渔网。也许是他看见了更远处的一个熟悉的人,或者是被水面上掠过的一只鹭鸶所惊动,他的一只手拽住渔网的一角,另一只手挡住额前的阳光,正在引颈四望。他的身影总使人感到他的近旁有一件事情正在发生。河面上的那座木桥矗立在水中,河水在经过桥桩的地方形成了一股股的逆流,因此,借助着太阳的反光,孙登可以看见桥下被翻卷起的一丛丛细细的泡沫。正午时分,桥身的阴影在河面上拉成了一条直线。

河道往右的大片开阔的麦地中零星地栽种着一些树,那些幼小的榆树使纵贯麦田的道路的轮廓固定在那儿。榆树的叶子还没有长全,所以静伏的树影的颜色非常纤细、暗淡,如果不是凝神注目,也许根本就看不出来。

那个女人沿着那条小路歪歪斜斜地朝村子的方向走过来。仿佛是鞋子里钻进的一粒沙石硌痛了她的脚底板,她在一株榆树下停了来,目光不安地瞅了瞅四周。她的神色总是慌慌张张的,显得心事重重。她的右手扶住榆树的树干,左手迟疑地脱下一只鞋子抖了抖。那只独立点地的细腿由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心,在局促中蹦跳了两下。她脱下鞋子抖掉沙石的动作持续的时间太久,致使她倾斜的身体在阳光下显得非常可笑。午后的天空静谧无声,阵阵轻风吹起了纷纷扬扬的麦花。

“世上没有一种诺言是不朽的。”那个人说。

孙登怔了一下,听出了他话里的另外一些意思,但是它对于自己宁静的内心并无丝毫的毁损。他装着没有听见那句话,顺手从桌上的围棋盆中摸出一枚棋子。由于他的意念依然被刚才那句话语的所指纠缠着,因此他的动作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的脸在室内灰暗的光线之中令人难以捉摸。这个姓阮的诗人总是在一天的清晨或者傍晚来到这里,使孙登猝不及防……他的身份和他模棱两可的话语一样颇为可疑。幸好,在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只是这样坐着,目光不是盯着面前的棋盘就是斜睨着那本夹着书签摊放在桌边的诗稿,很少说些什么话。当然,这也会伴生出另外一些意想不到的效果:长久的沉默使他偶尔说出的话语令人难以遗忘。

……他们之间的那盘棋不知下了多久,从她举棋不定的姿势来看(她的一只手捏着一枚棋子正要落下),她明显地露出一些倦意,这就使孙登刚才说出的那句话没有得到她相应的回报变得可以理解了。更何况,孙登的话语本身就是平常而乏味,并不包含什么特别的意义。

女人盘绕在脑后的高高的发髻此刻已经松散开,它披拂在女人匀称的双肩上,随着她的身体不时地倾侧(似乎在考虑那枚棋子落下的位置),那些长发便会滑过她的肩头,垂落在她的胸前。

她盯着棋盘的眼睛像是一直留意着别处。她的注意力的分散,大半是由于门外的小孩的喧闹声,或者是一只在房廊下翩翩然飞动的白色蝴蝶。那只蝴蝶显然是嗅到了屋里的什么香味(譬如女人发丛中松子的气息),它在窗台的附近滞留了一会儿,然后越过天井的那道长满青草的围墙,消失在屋外的阳光之中。

阳光突然消隐的一刹那,本来为它所覆盖的门庭、天井,以及门外的池塘、麦地,现在变得晦暗而阴沉,只有那道在远处绵延的山脉左侧的坡谷还浸沐在明亮的光线之中,坡谷的洼地中长着一些梨树(花朵堆积得很厚)、燕竹和其他一些树木……这样的天气在暮春季节时常出现,但是它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久。去而复返的阳光像潮水一样沿着那片坡谷向四周扩散开来,照亮了山脉另一侧的桑林、茅草顶的房子、松林、那条悬挂在山脊的悬梯般的小路。它漫过山脚,朝近处的河流、木桥、村子的方向聚拢过来。

这条山脉是一个更大的山系的分支,它的名称早已被人遗忘,或许它原先根本就没有任何名称。

“我们不妨将它称作苏门山吧。”那个姓阮的诗人说道。他大概为这句话感到了后悔,便又迫不及待地岔开话题说起了一些别的什么事。

“为什么叫这样一个名字?”孙登说。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女人打了个呵欠,看得出她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再纠缠下去。

“它完全可以是另一个名称。”孙登说。

“如果像你刚才所说,它是太行山的一条支脉,那么这个名称是没错的。”

孙登便不再言语。那种一如往常的不耐烦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转瞬之间又突然被收敛,大概是因为女人已经意识到正是她自己挑开这个话题,或者她又想起了其他的、与此无关的一些什么事。

可是,这是一件什么事呢?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闲坐在门庭之中,毕竟可以做些什么。另外,女人从不愿意让那种灰暗阴郁的表情在脸上驻留得太久……这是一个漂亮而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自己意念和情感脆弱的界限,由于担心某种可怕的不堪收拾的场面出现,她从不跨越这个边界(或者,不首先跨越),在某种程度上,孙登明确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山上那条小路被松树的枝条掩盖住了其中的一部分,所以看上去时断时续。松涛的声音静静飘来,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一个黑色的身影(远远看去,只是一个黑点)顺着那条小路慢慢朝山下走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孙登一直注视着那片山脊,他想辨别出那个人形容的渴望,使他的内心掠过一阵莫名的焦躁。

女人抱着一把湿漉漉的豆荚从腰门走了进来……她穿过天井,走到了廊下的一侧,在一只小木凳上坐了下来。天井和屋子连接处的那道粉墙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体,从粉墙上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她盘在脑后的发髻,她的一条劈得很开的腿伸到了门槛的附近。高挽的裤腿在膝盖以下露出一截小腿,阳光使上面黏附着的豆叶和草屑清晰可见。脚踝的边上搁着一只蓝边瓷碗,每隔一个很短的间隙,她的手便朝碗边伸过来,将剥开的青豆轻轻放入碗中。

她的动作准确而连贯,从来没有什么差错。随着碗中的豆子越积越多,偶尔也会有不多的几粒从碗中蹦出来,落在门槛边的空地上。女人不时地朝门外探望着什么,也许在聆听着门外的声音,她的身体朝右倾侧,在门框的边缘露出她瘦弱的肩胛。

天气看上去是无可挑剔的……池塘洒满阳光的一侧是一带稠厚的树篱,尚未开花的连翘的枝蔓从堤岸一直延伸到水面之上。从早上开始,那个老人就一直坐在树荫下(草帽的毡檐遮住了他的脸),一条长长的钓竿横卧在池塘上,钩丝以及用鸡毛管做成的鱼浮在水上荡来荡去。老人显得很耐心,或者说他的不自在不易为人察觉。由于闲坐在那儿的时间太久,他偶尔也会将空空荡荡的钩丝从水面上拎起来(察看一下钩上的鱼饵是否脱落),然后又轻轻放入水中,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装模作样便让人一览无遗。

池塘对面的那处斜坡上,一个农妇正扶锄而立。她正准备将那块荒地开垦出来,也许可以栽上一些地薯或在来年种上油菜。孙登的视线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总是扶锄喘息。新刨开的泥土的水分在正午时分被太阳吮吸殆尽,原先褚红的颜色渐渐发白。

在她的身后,一个在河道边修补渔网的男人正吸着烟斗,朝河流的上游眺望着什么,一条在河面上行驶的小船在通过那座木桥的时候减慢了速度。

鼾声又在房廊下响了起来。这种声音使四周的一切都昏昏入睡,女人在一张藤椅上托腮而卧,一只手搭在腰部的凹处,那只蚂蚁在她敞开的领口前逗留不去(仿佛是迷了路)。伴随着躺椅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女人翻了一个身,平躺开来,她的脖颈上几道搔痒后留下的指印的颜色越来越深,在到达饱和(深红色)的同时又渐渐消退……最后,肌肤又恢复了原先的颜色。

女人在睡梦中出现的尖厉的呓语并不比她平静的姿态(在均匀的呼吸中,她的胸脯和腹部微微起伏)更让人感到可怕与战栗,也许两者根本就是一回事。那些稍纵即逝的、隐秘的、躁动不安的、无可奈何的肢体的沉渣在断断续续的梦呓中暴露无遗,在平常的日子里,它们通常潜伏在语言和行为的背后,在暗中等待时机。

“就像打了一个唿哨……你找不到什么意义,”姓阮的诗人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你不想说些什么吗……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你在等待着什么。”

孙登没有搭理他,他刚才看见苏门的山脊上有一个飘忽的人影朝山下走来。等到了近处,他才看清,那是一个砍柴的樵夫……

他们之间的那盘棋似乎刚刚下到了一半。孙登顺手拿起桌上的那本诗稿,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匆匆看了几眼又将它合上。

木木芙蓉花

山中……

……寂无人

纷纷开且落

……一切都是静止的,毫无生气的,呆板的……那幅画像是某种逝而复归的过去的一瞬,被永久地保存在墙壁上。画面上,女人难以言说的目光饱含着期待。从更为确切的意义上来说,聆听歌声只是作为一种虚妄的掩饰,她真正的意图和心迹在旁观者(一个看画的人)看来是非常清晰的。那个正在抚琴的童子嘴巴张得很大,他的样子极有可能是在唱歌(他的全身仿佛都沉浸在乐声之中),但又像是在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或者是打了一个呵欠(这样看来,童子完全心不在焉)。

为了防止画幅被穿堂而过的阵风撩起下角,两条呈X形的红线绳使它固定在墙壁上,其中一条红线将女人的脸分成了两半,而两条线绳的交汇处刚好落在一枚棋子上(一时难以看清被它压住的棋子的颜色)。在画面深灰色的背景之上,猩红的线绳显得非常扎眼,从画幅四周的那几只生了锈的图钉来看,它似乎已经在墙上挂了很久。

一个人一生中可做的事很多,眺望风景或是凝望一幅画足以耗费掉大半个生命。人的内心隐秘的情感只和一些特定的事物相关联,它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抹去,譬如说当孙登意识到了这幅画的人物背后潜藏的意蕴的时候,他内心的一隅被一个巨大而荒谬的寓言占据了。那究竟是怎样一个寓言?既然那位无名的画师早已在岁月的幕后隐遁了踪迹,一切都无从查考。

眼下正是暮春时节,孙登伏在堂屋的桌沿小睡了片刻,一只嗡嗡叫闹的蜜蜂将他吵醒……在梅雨尚未来临的这段日子里,日复一日的灿烂的阳光使人感到了恍然如梦的闲适。似乎没有什么必要期待时间发生什么变化……正如期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孙登像往常一样转动着手里的那只紫砂陶壶,由于担心它会被失手打碎,他的神色显出几分不安。

那只蜜蜂挟带着春天花朵的香味,在他的眼前飞舞了一阵,最后停息在那幅画上。它沿着一条红线慢慢往上爬,在那个女人的腰部停了下来。不管它是否嗅出了什么气味(也许是陈年的墨迹的气息),也绝不可能是女人肢体的馨香。因为那毕竟只是一幅画。

“你难道不想说些什么吗?”

孙登笑了一下。

阮籍感到茫然若失,这个平素醉宿花前柳下的著名诗人很少给人以落拓不羁的印象,他的言行举止倒更像一个纤弱的女人,他的神经质也像一个善于掩饰的女人一样被保护得很好。

“当你沿着一条小路走到它的尽头的时候,不妨停下来大哭一场。”阮籍说。

孙登此刻正在琢磨着一枚棋子的下法,所以没有搭理他。阮籍翻动了一下青白眼,将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到了嘴里,从口中抠出了一片青菜叶(孙登原以为他会像以往那样打一个唿哨)。

打唿哨的声音突然起来的时候,孙登根本没有防备,那种奇怪的啸声混杂在阵阵松涛声中在苏门山的山谷里回荡,经久不息。孙登倚在门扉的一侧,远远地看着苏门山上空掠飞的一排鸟群,阮籍的身影站在山顶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棵松树),白云堆积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刺目的光线使孙登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稠浓的绿影,等到阳光偏转一下角度(使孙登能够长久地注视着那片山顶),山顶上早已空空荡荡。山脚下,一个背负着高高一捆柴火的樵夫沿着麦垄中的那条小路朝村子的方向缓缓走来。

由于水源枯涸,消隐的河水腾出了河床下大片的鹅卵石,两岸被砍倒的芦苇整齐地被铺排在河道的两岸,河岸上闲搁着一些朽坏的木船,它们像一只只蜗牛一样静伏在麦地的边缘,几只喜鹊栖息在上面,早晨聚集在河滩上的人群现在已经走散了(他们从苏门山的山脚下运来了大量泥土,看来是想将那条河流填平,然后再在上面种上一些谷物和棉花)。

那座木桥依旧矗立在河道上,几个正在玩耍的小孩在木桥上摇摇晃晃地行走。他们不时地朝湛蓝色的天空张望着什么——也许是从倒扣的木船上飞走的一只喜鹊,也许是一尾风筝。他们的影子投射在河底的沙石上,和桥身的阴影连成了一片。

早晨一场骤雨将天井中的青石板浇得银亮,上面散落着几片鲜艳的花瓣,使石板上的裂纹更加醒目(正如笑容使脸上的皱纹加深一样)……那条横贯天井的晾衣绳上挂满了各色衣物,盖满了积水的衣物的下摆在风中飘动。那个女人站在晾衣绳下,凹陷的背脊遮住了她的一些微小的动作。她仿佛正在把衣物的皱褶拉平,又像是在察看衣服(裙子)上的污点。她的一举一动都显出犹豫不决的样子。由于她站在那儿的时间过于长久(她一度曾想转过身来,可是刹那间又改变了主意),所以当她在正午时分离开那儿的时候,孙登还以为她仍旧站在那里。

几天来,那只空空的蓝边碗一直搁在门槛边,地上的豆荚的叶子早已被阳光晒枯了。纸糊的窗格上映现出一缕飘拂的阴影,如果它不是女儿散开的发绺,那一定是天井中那棵扁桃树的树影投射在上面(由于窗纸之隔,树影和发绺有时难以辨认)。这样的情形比另外一些时候更容易让人获得宁静。在那样的一些时候,譬如说女儿突然从窗后直起腰来,将剥好的毛豆拿到门外的池塘边去洗,或者挎上一只竹篮走上了麦垄中的那条小路,她的身影在太阳的逆光中越来越远……当然,更多的是这样的情景:那扇窗门的后面空无一人(也就是说他的女儿不知去向),搁在木凳上的一株豆荚刚刚剥到了一半……

如果说她一整天都待在房舍中,中间只是偶然出去了一下,或者说在一年之中(也许是更长的时间)她只有某一天的晌午去向不明,那么她突然消失的片刻对孙登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出去转了一会儿。”她说。

她在说“转”这个字的时候给人造成的感觉是漫不经心的,以表明动作本身并无实质性的目的和意义,正是这种毫无必要但又无可奈何的掩饰使她内心深藏的烦闷暴露出来。

“我去看看地里的茄子有没有长熟。”她补充说道。

她的目光一旦和孙登相遇,便立即像一只皮球反弹到她的脚下,像被风吹散的一尾轻烟。

西边麦地尽头的一处田埂上整齐地摆着一排排蜂箱。此刻,戴着面罩的一个养蜂人正从帐篷里走出来(宿夜的帐篷在一片模糊的金黄色背景中显得非常醒目),也许是帐篷外的阳光刺酸了他的眼球,他兀立在帐篷外的一棵楝树下,朝东边张望着。大概是在油菜花地的上空厮打的蜂群使他感到束手无策,要不然,他一定是看到有人从麦垄中的那条小路上走过(他所站的位置距离那条栽有榆树的小路只有几步之遥)。

当孙登终于弄清他是在招呼一条黄狗的时候,阳光已经微微偏西——麦子已长得很高,那条黄狗在麦垄中摇摇摆摆地走着,孙登只能看到它的那条蜷曲的尾巴。

——那么,家园又在哪里?

——家园?

——灵魂栖息的家园。

——人们通常从一个女人的身上去寻找它。

——如果它存在,也早已或者迟早会失去。

——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在注视一朵落地的花瓣、凝望天空中飘过的一块浮云时更容易发现它。

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仅仅是一盘棋,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阮籍拿过桌面上的那本诗稿,翻到夹有书签的那一页。由于印刻的粗劣,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阮籍断断续续地吟诵了几行,突然停下来打一个唿哨。

孙登早已看过那首诗,只是忘掉了其中的一些字句。刚才,他一口气说了那么多的话使自己都感到惊讶,话语的栅栏像是一夜之间变得颓朽不堪……为了使自己的言行配得上内心的宁静,接下来,孙登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人到中年的时候,衰老的征候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明显,皮肤的韧性以及血液的流速往往不为人知。只是当他和自己的记忆独自相处的时候,孙登才会隐约感到一些什么。

门外的池塘里漂浮着一层青萍,从南边吹来的风把它们挤到了池塘的西北角,几只鸭子时常在那儿觅食,它们伸长了脖子朝四处张望的样子,使人感受到正有人在池塘边走过。那个拎着菜篮的姑娘在门扉前一闪而过,孙登在回想她的衣饰(一团模糊的暗红色)的同时,冷不防打了一个寒噤。他把那支烟斗衔在嘴里,眼睛一直留意着池塘对面的那处坡地(一个老妪正在给新栽的地薯浇水)。这一次,那个村姑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绕过池塘走到自己原先的视线之下,而是沿着另外的一条小路,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不管怎么说,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兆头,”阮籍说,“过去的事千头万绪,人们不堪回忆它是因为一个不同寻常的场景,或者一个女人。”

孙登没有说话。他出神地望着棋盘的样子和走神颇为相似,他敏感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便将目光移向别的什么地方。

他们之间的棋盘上零星地布着几枚棋子,阮籍的一只捏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中正待落下。大概是冗长的犹豫使他感到了腻烦,他的手在棋上划了几道弧线,便将棋子掷入棋盆,起身告辞。

由于某种恒定不变的习惯,孙登又一次听到了房廊下响起的呼噜声,屋里的每一扇房门都敞开着,那种使人抑郁的声音极有可能是从房廊左侧的一间厢房中传出来的。孙登捧着那只紫砂陶壶,朝厢房慢慢走去(他走路的姿势很容易使人联想到他正在默念着一段诗句),当他走到正对着天井中晾衣绳的那扇窗口,突然停了下来。呼噜声掩盖着的另外一种声音此刻变得清晰起来——像是有个人的脚步正沿着池塘的一边朝屋子走过来。

孙登在谛听那种声音的同时,不知不觉地又返身走了回来,他穿过堂屋的门扇,走到天井中的那株扁桃树旁——那种声音像是停止了,会不会是那个人突然驻足不前?孙登走到院门边,看见一个妇女正在池塘边的码头上搓洗衣服,手中的棒槌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声音和脚步声极为相似。

麦垄中的那条小路依旧空空荡荡。

……

在那个砍柴的樵夫的背后,孙登看见她单薄的身影正朝村子的方向缓缓走来。她和樵夫之间始终间隔着一两株榆树的距离,那个老人在麦地中央停下来喘息的时候,她也扶着一棵树站住了,也许是感觉到了一粒沙石硌痛了她的脚底板,她脱下了一只鞋子,田野上没有遮拦的阵风吹皱了她的衣衫,刺目的阳光使四周的一切都变得毫无生气。樵夫燃了一锅烟,像是突然发现了她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但是没有说话。

女人单脚落地时忧心忡忡的样子令人想到她正在盘算着一件什么事,在那棵被压弯了的榆树下停留的片刻给她整理自己的思绪提供了机会,如果不是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她一定是在为自己不适宜的造访感到了后悔。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裹足不前还是因为她想做的事与她的行为给旁观者造成的感觉之间存在着明显的偏差。

这种类似的偏差在人们眺望风景或是凝视一个女人的脸时也会出现。

棉花地里那座废弃的桥梁宛如飞逝的时间遗留下来的残迹,或是一种声音空洞的回响,使人能够在瞬息万变的意念深处捕捉到往昔的片断:呜咽的河水,茂密的苇丛,晾在河岸上的一扇渔网,腥水的气息……

正午时分,棉花地里正在劳作的人群从桥的两侧汇聚到摇摇欲坠的桥栏下(桥面上即便没有嬉闹的小孩,南风也会使它发出细微的吱吱嘎嘎的声响),看上去,他们正在交谈着什么,也许还夹杂着争吵。

一个年轻人站在桥头的苇丛中显得很不自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意识到了自己独处的乏味,便犹豫不定地朝桥栏下的那伙人靠拢过去。大概是那些正沉浸于窃窃私语中的人没有注意到他,这个落落寡合的人临时决定改变方向。他俯身钻过桥栏,朝棉花地的另一端走去。由于仓促,他的头在桥桩上碰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立即抬手搔挠自己的头部,而是径直走到很远的地方(孙登的视线将要穷尽的地方——那里看不到什么人影),才若有所思地摸了一下额角。

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太短或太长同样会给人带来某种陌生感。今天中午,当孙登照例在桌前的那张变了形的藤椅上落座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这点。日复一日的光阴像一个蚕虫啃噬一片桑叶那样雕刻着他脸上的皱纹,“时间永远比人们的提防走得更快,它总有一天会使你变成一个异乡人,当然,最终你会成为你此刻正在眺望的事物的一部分,正如那座木桥……”

“这不见得有什么不好。”孙登说,“而且人们通常不会觉察到这样的变化。”

“……一株豆荚早晨还缀满春天的露珠,可转眼之间它就被寒霜打枯了。”阮籍说。

女儿抱着一把湿漉漉的豆荚从腰门走了进来。

“那姓阮的朋友看来不会来了。”她说。

孙登知道自己此刻极目远望的神态一定让女儿误以为是在等待着一个什么人,他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并随手拿过桌面上的那本诗稿,匆匆看上一眼,又将它放回原处。

在使人恹恹欲睡的午后,没有人会到这座院宅里来,空荡荡的天井,光溜溜的晾衣绳,那只不知去向的燕子,以及桌上摆着的一副下了一半的棋局都以一种更为隐晦的形式证实了这一点,同样可以证明这一点的还有那幅挂在堂屋墙上的画,画幅上的一根线绳(线绳的颜色从猩红转为灰白)由于绷得大紧,早已断了,它依附在画幅的边缘,宛若一把倒放的秤钩,画幅的一角已经被风撩起来,尘土四处飘飞……

孙登拿着一把鬃毛刷试图将画上的尘土掸去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桌沿的一只紫砂陶壶。茶壶在桌上滚动了几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桌面上的淤水顺着桌缝滴滴答答流下来的声音使孙登静默了许久。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从晌午开始,那个苍老不堪的垂钓者一直坐在池塘左侧的树篱边。五月温暖的阳光一次次将他带入梦乡,而池塘里的鸭群的鸣叫以及棉花地里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时将他惊醒。

通常,人们把植物的枯荣、云起云落、燕子的去而复归看成是时间在延续的象征——一如季节的轮回,在孙登看来,情况并非如此。谁知道在屋檐下悲啼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秋末飞走的那一只?

所有的生命都逃离了眼下正午时刻的阳光,遁入阴暗之角,给他留下了一些琐屑的记忆。一本发黄的诗稿,一团凌乱而枯萎的花瓣,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

他的女儿嫁到外乡之后,已经有好久没有回来过了。在一遍又一遍的玄想中,她的身影终于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她沿着苏门山下的那条狭窄的小路朝村子走来,在坦荡如砥的麦子中央突然止住了脚步。

女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墙上的那幅画,一只蓝色的蝴蝶像是嗅到了她发丛中松脂的香气,在她身后昏暗的光线下徘徊不去,在他和女人之间摆着一副棋局,孙登无法回忆起这副棋是在什么时候摆下的。

棋子的布局和数量,女人忧郁的目光,她的食指和中间夹着一枚棋子的姿态以及屋里凝固僵死的空气都和墙上的那幅画极为类似。孙登不止一次地感觉到他和女人的对弈正以某种难以言说的图式和画上的情景构成了对应,这种荒唐的对应把孙登恍惚的神志带到了意念行将终止的边缘:在阳光明媚的正午,会不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匆匆将门庭内的一切绘入一幅画中?

……

也许是长久的沉默使他感到了腻烦,阮籍轻轻地叹息了一下,起身告辞。孙登将他送出门外。沿着那条栽有榆树的小路,阮籍的身影渐渐远去,融入了苏门山墨绿的背景。

当唿哨的声音在晴朗的苍穹下响起来的时候,孙登冷不防打了一个寒战,他用一只手遮住眼前强烈的光线,看见阮籍正站在苏门山顶一棵孤零零的树下,在棉絮般厚厚的白云的衬托下,他兀然伫立,像是期待着孙登的回音。孙登环顾了一下四周,将拇指和食指悄悄伸进嘴里——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牙齿的战栗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


尖厉的、凄凉的、哀婉的唿哨伴随着松涛的啸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它仿佛是那位早已死去的诗人悲悯的恸哭,穿透时间的屏障,一直绵延至今,沉入另一个活着的人易醒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