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鸡叫 7

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哪个朝代,其实都无关紧要。我们不妨就将它假定在四川,因为我从小就生活在那里,对于那一带的风土人情自然十分熟悉。

在四川万县地方,有一户殷姓之家,原先是做铜矿开采生意,后来又经营茶叶,布匹,鸦片。到了民国初年,殷家出了一代读书人,几名官宦之后,更是人丁兴旺,竟然也轰轰烈烈地支起了一个庞大的家庭。殷家的庄园楼台虽说比不上《红楼梦》里的荣宁二府,可殷家大院里产生的那些罪恶又远非大观园的主人所能比拟。我们这里要说的这个故事发生在几十年之后。

殷家大宅里有一位小姐,名叫殷毛(老太太插话:还是叫殷小毛吧),好吧,就叫殷小毛。她与林黛玉的遭遇颇为相似,自幼父母皆无,寄养在外婆膝下,跟着同族的姨妈、婶子一类的女眷长大成人。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到了小毛开蒙懂事的年纪,这些女人都成了寡妇。小毛平时里所见的大抵就是这些女人,所做的事单单是刺绣一行。小毛聪慧过人,她的刺绣手艺原本是外婆所教,可没过几年,她就青胜于蓝,刺绣技艺又远在殷府女眷之上。

虽说家中时常高朋满座,官宦、商人穿梭其间,可小毛视若不见。久而久之,她竟然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存在。她常常向带她的姨妈、婶子轮番打听自己母亲的下落,她生得如何,现在何处,为何将她孤身一人丢弃在这人世上,可从来没有问起过她的父亲。

她每天都坐在小屋的窗前绣花,闲时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树木遮掩的一方花园。有时,她觉得母亲的脸就藏在那些青翠的树叶之中,有时,她觉得母亲就是床头挂着的一幅绣像人物,墙上的一尊佛像,或是屋外的一条清溪、阳光下飞过的一只蜻蜓或蝴蝶。不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天气晴朗,她都仿佛看见了母亲的脸布满了整个天空。

风吹动了外面的树叶,发出长久的叹息,蝙蝠夜啼,秋虫唱诗,她都觉得是自己的母亲用一种她尚未明白的语言在跟她交谈。她也会对着墙隅、窗栏和屋外的阳光对母亲悄悄地说话。

一个寒冬的夜晚,小毛这样对母亲说:母亲啊母亲,你若是听见了我所说的话,就让我不要孤单,让我在漆黑的晚上不再害怕,让我不再受姨妈和婶子的白眼,让二姨妈即刻害病死掉,好让她不要再在我身上做那肮脏可怕的事情。你若是听见我的哀告,就趁我熟睡的时候来到我的床边,用你那温暖的手摸摸我的小脸吧;也摸摸我的肚子,还有那被二姨妈下狠手拧肿的地方;你若是真的死掉了,那就让我也死掉好了,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吧。假如我所要求的这些你都不能办到,那至少也该答应我:明天早上我一觉醒来,你就远远地站在院门外的老杏树下,让我看上你一眼……

小毛所有这些祈求的信号发出后,她就带着满足和期待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钻入被窝,闭上眼睛,等待着母亲向她显灵。她相信母亲一定会听见她的话,并按她所要求的那样去做。

第二天早上,当屋外树上的积雪被太阳照得亮晃晃的,当她从喜鹊的啼鸣中睁开了眼睛,她看见一切如故。老式的挂钟还在原来的地方嘀嘀嗒嗒,她所憎恶的二姨妈正在窗边对着镜子梳头。她不知道昨晚二姨妈是什么时候来到她房中的,也不知道她对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大腿处像被火灼烧了似的疼痛,她的……

小可讲到这里,不由得停了下来。因为她望见婆婆脸色铁青,使劲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土,她坐着的那把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天佐媳妇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小可,突然说道:“尽管你刚才讲得云笼雾罩,吞吞吐吐,可我还是猜到了你的意思,可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你说小毛的大腿火灼一般疼痛,是不是说……这二姨妈不也是女的吗?”

小可没想到天佐媳妇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不禁脸一红,就有些后悔讲这个故事了。她看见天佑媳妇用胳膊碰了大嫂一下,又偷偷地瞥了婆婆一眼,脸上竟也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小可差一点要流下泪来。

婆婆勉强笑了一下,对小可说:“你刚才的故事也是好的,你知道老人是最疼爱孩子的,我倒是想知道,小毛的母亲是不是真的显了灵,母女俩最终能否重逢团圆?你就拣最重要的跟我们说说就行了,至于那些不相干的事,你可以一概省掉……”

小可完全明白,婆婆话中“不相干的事”指的是什么,她想,若是自己现在就结束故事,老太太也不会怎么不高兴。此刻,婆婆对于听故事仿佛突然丧失了起码的兴趣。看来天保在临行前提醒她要提防婆婆的歇斯底里,原本是不错的。可是她还是接着讲了下去,一边讲一边犹豫不决。这说明,一个人决定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完全由不得大脑去作主。只不过,随着太阳渐渐西沉,小可的故事就讲得越来越快。

小毛从床上坐起来,透过姨妈身旁的窗户朝外观瞧,她看见院门老杏树下果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一个捡破烂的,衣不蔽体,在冷风中瑟瑟打抖。她用一根长长的火钳,撬开积雪和封冻,在树下寻找值钱的东西。

小毛过去从未见到过这个捡破烂的女人,既然她今天早上突然出现在老杏树下,即便她不是母亲本人,也可以看作是母亲派来的一位使者,看来她昨晚发出的一番祈祷终于有了结果。

她呆呆地看着这个女人。她在门外久久地徘徊不去,还不时仰起脖子朝院内张望,这就更加增添了小毛对自己猜测的确信。她的心不禁扑扑乱跳了起来。

姨妈从镜子的反光中察觉了她的兴奋和不安。她转过身来,茫然不解地端详着她的外甥女。

“小毛,你在看什么?”二姨妈说。

“什么也没看见。”小毛唯恐姨妈看出了她的心思,深深地垂下了头。

二姨妈说:“你是在看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吧?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

“不知道吧?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个人就是你的母亲。是个哑巴。每年总有三四回,她背着竹篓来到我们庄子上,就是为了能够看上你一眼。”

“我不相信。”小毛说。她缩在床上,早已激动得直打哆嗦。

“爱信不信。”姨妈瞪了她一眼,将一大把雪花膏抹在脸上,然后又接着说:

“你别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像个要饭的似的,可那是她装的。她家里有得是钱,连马桶都是金子打成的。她家里还有一只鹦鹉,也是金的,这只鹦鹉能说会道,还会唱歌,无论你要求什么,它都有求必应。白天的时候,它就飞到镇上的店铺里,衔回一匹绸缎,一根油条什么的,侍奉它的主人,到了晚上,它就立在梁上,身上发出的光把屋子照得透亮……”

二姨妈说完了这些话,不怀好意地朝小毛眨了眨眼睛,兀自大笑了一阵,然后就扭动着她那肥大、结实的臀部,一跳一跳地出门去了。

等到二姨妈走得没影了,小毛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胡乱穿好衣服,一路跑着出了房门。她穿过院中那道红色的游廊,来到了院外的那棵老杏树下。

哑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刚才被火钳翻开的雪地上,有一撮锯末和几根锈迹斑斑的铁丝。她抬头远望,空旷的雪原上影影绰绰,大风肆虐,漫天的雪雾遮住了庄外那一带灰蒙蒙的松树林。

小毛站在树下,任凭树梢化开的雪水将她的棉袄打湿,久久不愿离开。

从那以后,小毛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朝院外窥望,盼望着能够再次见到那个捡破烂的女人。她常常这样想,哑巴不会说话,也许还是个聋子,即便能够再次见面,她们也无法谈话。她倒是很想给哑巴写封信,可惜的是自己又不会写字。那可怎么办呢?她一着急,眼泪就又流了下来。

后来,小毛忽然有了一个主意,若是通过刺绣,把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受的苦,这么多年来对母亲的思念绣到一块绸布上,说不定哑巴就能看懂了。她第一个绣了母亲,她的样子,就是佛龛里的观音菩萨像。然后绣了自己,她是一只蝴蝶。接着她绣了二姨妈,她是一条花斑蛇,朝蝴蝶吐着红红的信子。当然,她还绣了一些花草,树木和其他的小动物……等到她绣完了这幅图案,已经是第二年的春末了。哑巴还没有来。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天早上,她又像从前那样,对冥冥中的母亲发出了求救的信号。可这是最后一次。倘若母亲再不理会她的呼告,她一准要死了。她已经看过了院子西侧的一眼水井。殷家大院的很多女人都死在那里。

母亲这次确确实实地回应了她,她的爱是悠远而神秘的。

小毛作完祈祷后刚刚睁开眼睛,就看见哑巴那若隐若现的身影又在院门的杏树林里转悠了。她赶紧从褥子底下取出那幅花了三个月做成的刺绣,将它叠好,包在一块花布里,揣在怀中。

当她来到屋外的杏树林里,哑巴已从那儿离开,踏上了通往外乡的大路。不过,她的身影尚未最终从地平线上消失。小毛就循着哑巴走远的方向狂奔起来。

她沿着庄子上的一条老街朝前跑,将一个刚刚出门的剃头匠撞得仰面朝天,又将药店门外晒着的一筛子半夏撞得纷纷扬扬。她没命地朝庄外飞奔,她跑过了麦田,土丘,桃林,跑过了盛开着油菜花的河沿,石桥,茶园,最后在一处破庙边上追上了哑巴。

哑巴回过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绣球花似的小姑娘,不知道她为何要气喘吁吁地追赶着自己。

小毛怯怯地冲着哑巴叫了一声妈妈,哑巴没有任何反应。她又叫了一声,哑巴还是没有反应。她悲哀地意识到哑巴果然是个聋子,不管她怎么叫,反正她听不见。她索性就又尽情地叫了十七八声。她在晚上做梦,也是这么叫的。

哑巴看看她这么没完没了地叫下去,不由得手足无措,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小毛从怀中摸出一包花花绿绿的东西递给她,就将那幅刺绣打开来看。这哑巴也是世上绝顶聪明的人,等到她看完了刺绣上的故事,心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将背上的竹篓放下来,蹲下身子,握住小毛冻得通红的小手,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

从那以后,小毛就成了哑巴的女儿。母女俩走村串巷,靠捡破烂为生,过着艰辛而又幸福的生活,直到永远以至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