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傍晚时分,李素云的丈夫魏书田回来了。
魏书田在外地的一家工厂里当供销科长,人长得也精神,很有一些派头的。他穿着西装,雪白衬衣,打着领带,手里提着一只皮箱,走路“嘎嘎”的。他人还没有上楼,就听见楼下有人打招呼说:“老魏回来了,魏科长回来了……”
李素云听到声音,掀开门上挂的旧竹帘(竹帘上印着“一柴”的字样),一半身子门里,一半身子门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外望着……
魏书田走上楼来,一边走着,一边还笑着应道:“噢,噢,回来了。”
住在隔壁的老白师傅走出来,也招呼说:“书田,可是有一阵子没回来了。”
魏书田笑着“噢噢”了两声。李素云悄没声地迎上前,从他手里接着了箱子。魏书田赶忙给白占元掏烟,他平时对这些人是不大理的,这一次倒很热情,一边掏烟一边说:“白师傅,来来,抽支好的。”
白占元往后欠着身子说:“不吸,不吸。快回去吧……”
魏书田一直往前递:“接着,接着……”说着,又朝屋里喊:“小国呢,来来,吸一支。”
白小国懒散地从屋里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接过烟一看,说:“哟魏哥不简单哪,吸‘大中华’了!”
魏书田笑着说:“是别人送的。”
白小国一指,说:“老爷子,听明白了吧?看看人家……”
白占元忙说:“书田刚回来,叫他回去歇吧……”说着,拽着白小国回屋去了。
魏书田走进家门,李素云早已打好了一盆洗脸水,摆在地上,见他过来了,忙又递上毛巾,说:“你先洗洗吧。几点的车?”
魏书田接过毛巾,一边蹲下洗脸,一边“噢”了一声……
李素云又匆匆走进厨房,拿着一个提兜走出来,说:“饿了吧?也不知道你要回来,我去买点……”
魏书田站起身,说:“算算,这么晚了,别去了。”
李素云迟疑了一下,说:“要不,我给你下碗鸡蛋挂面吧?”
魏书田说:“不用了,我吃过了。”
李素云问:“你不是刚下车吗?”
魏书田支支吾吾地说:“……在车站吃了点。”
李素云轻声埋怨说:“回来了,还在街上吃?街上的饭不干净……”
魏书田不吭,径直往沙发上坐下来,掏出烟,吸了两口,问:“小军呢?”
李素云说:“在他姥姥那儿呢,那儿上学近。”
往下,魏书田就不说话了,只是抽烟……
周家,周世慧打扮得整整齐齐地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说:“哥,我走了。”
正在洗碗的周世中从厨房里探出头,说:“礼拜六晚上还上课?”
周世慧一边走一边搪塞说:“天天上。”
周世慧急急地出了门,又差点跟白小国撞上!白小国马上说:“世慧,跳舞去吧?”
周世慧说:“我没空。我,上课呢。”
白小国说:“远不远,我陪你去。”
周世慧紧走几步,说:“忙你的去吧。”
白小国追着屁股说:“反正我也没事……”
周世慧一边“噔噔噔……”下楼,一边说:“你可别跟着我。”
白小国不追了,他站在楼道里,无趣地甩了甩手,刚要回去,这时却听到下边有人喊他:“小国,小国!”
白小国低头趴下一看,是跟他一块打麻将的哥们儿小马。忙问:“哥们儿,啥事?”
小马手卷成筒筒状,喊道:“下来吧,财神来了!”
白小国说:“啥?你说啥?”
小马很内行地捏捏两个指头,做出数钱的动作,说:“快下来,快下来,有一注财。叶麻(钱),叶麻儿(钱)!”
夜里,李素云在房间里铺好了床,又把两只枕头放好,而后,她走出来,轻声说:“还不累?睡吧。”
魏书田站起来,走进里间,没有上床,却又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仍是吸烟……
李素云坐在床边上,看了看他,嗔道:“还吸呢?”
魏书田把烟掐灭,吞吞吐吐地说:“素云,有个事儿,我想……”
李素云问:“啥事儿?”
魏书田说:“这些年,你看,我也不在家,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苦了你了……”
李素云笑着说:“还说呢,叫你调回来,你不调!”
魏书田说:“在那儿,我是科长。回来……”
李素云说:“我也没埋怨过你呀!”
魏书田转弯抹角地说:“这么跑跑跑的,也不是个事呀!”
李素云说:“那你说咋办?我调去?也不好调呀……”
魏书田抬起头,看了看她,又低下头,好久,他才说:“素云,我看,咱俩离了算啦。”
李素云原是在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床上的单子,这时,她的手突然停住了,身子一软,忙靠着床栏,头勾下去。停了很久,她问:“为啥?”
魏书田说:“你看,我是管供销的,天南海北跑,也顾不了家……”
李素云醒过神来,定定地望着魏书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回来离婚的?”
魏书田又点上一支烟,焦躁地说:“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
李素云仍说:“闹了半天,你是回来离婚的?”
魏书田说:“随你说吧。反正……”
李素云怔怔地恨恨地自言自语地说:“你是回来离婚的……”
魏书田一下子恼了,说:“我就是回来离婚的。”
李素云说:“你是当科长烧的了,你是跑供销跑花眼了!”
魏书田说:“你说啥是啥。”
李素云问:“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吗?”
魏书田说:“是,是我对不起你,行了吧?”
李素云气恨恨地说:“你不是人!”
魏书田说:“随你说。我就不是人,反正我不是人了……”
慢慢,李素云眼里有了泪。她眼前出现了许多纷乱的镜头:她挺着大肚子上班的情景……她躺在医院里独自一个人生孩子的情景……风天、雨天、雪天里,在拥挤的自行车人流里,她推着小孩车上班的情景……那时候,男人都不在家,是她独自一个人管着老人、养着孩子。可男人回来却要离婚!
李素云咬着牙说:“我不离。”
魏书田说:“事到这一步了,你不离也得离!”
李素云追问说:“事到哪一步了?你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外边有头了,是不是?”
魏书田说:“你别管有头儿没头儿,反正得离。我这回是豁出来了……”
李素云坚持说:“我就是不离!”
魏书田站起身来,逼视着李素云,上去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你敢不离?”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周世中在车间班前会上分派活儿。他说:“……20上抓紧点;50上外活儿,12根长轴,精度要求很高,多注意点。其他照旧。”说着,他看了看李素云,他看李素云的神色不好,十分憔悴。一夜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眼眶肿着,脑门上还有伤……便问:“素云,你是不是病了?病了就上医院看看!”
李素云说:“没事,我没事。”
周世中看她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就说:“那好,上班吧。”
工人们纷纷走上自己的岗位……车间里,机器又轰轰地响起来了。只有李素云还怔怔地在原地站着,手里拿着检验工件用的游标千分尺……
周世中站在自己的20车前,刚要开机,却停住了。他转身又走到李素云跟前,关切地问:“素云,你……”
李素云笑着掩饰说:“我没事,真没事。昨个儿不小心碰到门框上了……真的。书田还非送我上医院,我没去。一点点伤,他净大惊小怪……”
周世中望着她,说:“没事就好。”
李素云说:“你忙吧。我验活儿去了……”说着,赶快扭身走了。
中午,在一家街头的小饭馆里,小马拉着白小国跟一个乡镇企业的老胡在喝酒……
小马端着酒杯,对老胡吹嘘说:“老胡,你不是想弄合金刀头吗?这回你可是找对人了,找到家了!你不信是不是?告诉你,小国他爸,咱那老爷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人家是有名的刀具大王!他指头缝儿里漏漏,就够你这村办企业使一阵子了!”
老胡忙说:“那是,那是。咱,咱只要些废的,人家大厂打下来的。好的哪儿都有,咱用不起不是……”
小马说:“那就更好说了……”说着,指指白小国:“叫他自己说。”
白小国说:“我那老爷子,是个僵化。当了三十年的劳模。你们知道他这劳模是咋当的?说出来我都嫌丢人。是捡废料捡出来的。人家没上班,他先上班;人家都下班了,他不下班,成天在厂里泡着。干啥呢?捡人家丢的废料呢!刀头啦,扳手啦,螺丝啦,年年捡,捡一堆一堆,你们去他厂里看看就知道了,捡到现在拾了一屋子奖状。净纸!”
老胡马上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些废物,搁大厂,看不眼里,放咱村办企业,就是宝了!来来,白老弟,我敬你一杯,这事就全拜托老弟你了!”
三人碰了杯。白小国说:“好说,好说。小事一桩。”
老胡说:“你们放心,这事决不会白麻烦二位老弟。你们给联系联系,只要便宜,咱买。”
小马说:“老胡,你也是成天在外边跑的,这事儿你可白脖儿了!买?上哪儿买呀?!大厂的东西,那是国家的,入地不入人!”
老胡问:“那,你说……”
小马说:“就让小国给你弄,绝对的便宜!”
老胡愣了愣说:“能,能弄出来?”
小马笑着说:“告诉你吧,小国他老爷子,这会儿是看大门的。快退了,厂里让他看大门。你说,小国要弄,还不是一句话?”
白小国故作姿态地笑笑,也不说话……
老胡一下子像是明白了,忙站起身,把酒给两人倒上,说:“哎呀呀,这我还得请客,还得请客!白老弟,你情弄了,有多少,我要多少!”
小马说:“先说好,老胡,咱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先小人后君子。”
老胡说:“那自然。情放心了,晚上我再请一顿!够意思吧?”
白小国说:“叫我说,酒别喝了。晚上还是跳舞吧?”
老胡马上说:“行,跳舞也行。我请,我请。”
白小国与小马相视一笑,说:“好,这事儿就说定了。”
晚上,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了“荷花大酒店”门前……
一踏进舞厅的门,白小国悄声问身旁的小马:“哥们儿,大间小间?”
小马指了指走在前边的老胡,小声说:“包间,上包间。这人是个土财主,咱黑他一下,不黑白不黑!你别管了,我安排。”
“荷花”是一个较豪华的高档饭店。舞厅的档次自然也高。舞厅里有酒吧,乐队,镭射,卡拉OK,看上去五光十色,闪闪烁烁……
这时,有服务小姐迎上来,彬彬有礼地说:“先生,请问……”
小马很大气地手一挥,说:“包间!”
服务小姐点点头,手一伸,说:“请吧……”说着,头前带路,把他们领进了一个门上写有“玫瑰园”的雅间……待他们三人在沙发上坐下来,服务小姐又问:“先生,要‘花篮’吗?”
小马看了看老胡,老胡不解其意,怕花钱太多,马上说:“不要,我不要。”
小马就说:“两个。”
服务小姐再次点点头,微微示礼,退出去了。人一走,老胡马上问:“花篮?啥花篮?”
小马笑着说:“老胡,今儿让你开开眼……”
片刻,一位服务小姐推门进来,她手里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几种高档的饮料……她把饮料放在三人面前的茶几上,说:“这是我们老板特意奉送的。”
小马说:“谢谢啦。”
白小国说:“好,好,放下吧。”
老胡四下瞅着说:“花篮呢?”
白小国与小马二人哈哈大笑……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这次走进来的是两个姑娘。
小马一见“花篮”来了,马上说:“来来。坐吧,坐吧……”
可是,来的两个姑娘中,一个刚要坐下,另一个却又慌忙退出去了……
白小国一眼就看出,那姑娘竟然是周世慧!他忙嘻皮笑脸地追上去说:“世慧,别走哇。原来你是在这儿上课呢!”
周世慧转身急走,可白小国一把拉住她说:“世慧,怎么了?人家的钱是钱,你哥哥的钱就不是钱了?”
周世慧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小声央求说:“小国哥,我可以陪你跳。但有一样……”
白小国说:“说说,说。”
周世慧说:“不准告诉我哥。也不能跟咱楼上的任何人说……”
白小国笑着说:“好好,保密。我给你保密。行了吧?”说着,上前抱住周世慧,就扭了起来……周世慧说:“走,咱到外边去跳。”说着,拽上白小国朝门外走去。
这时,坐在沙发上傻看的老胡慌了,忙低声对小马说:“老天,这就是‘花篮’?得多少钱呢?”
小马拍拍他说:“放心,老胡。白小国不会亏你……”说着,扭过脸来,对另一个“花篮”说:“来来来,坐哥哥腿上……”
在外边的大舞厅里,周世慧一边跟白小国跳舞,一边低声央求说:“小国哥,我是临时来干两天,临时的。你可千万千万别告诉我哥。你知道,我爸爸瘫痪了,我妈也有病,我家经济困难,负担太重了……你千万帮我这一回!别告诉我哥,我会记你一辈子好处……”
白小国说:“好,好,你放心吧,我不说。保证不说。”
三天了,魏书田一直在闹着要离婚……
这天,魏书田竟然闹到厂里来了。他来之前在家喝了点酒,两眼喝得红红的。一进车间门,他就抹着腰喊:“李素云,你给我出来!你出来不出来?”他一边喊,一边捋胳膊挽袖地往里走……
机床轰隆隆响着……正在上班的工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纷纷往这边看……
魏书田在车间里四下走着,一边走一边大声喊:“李素云,你出来不出来?你藏老鼠洞里了?”
这时,正在检验工件的李素云听见喊声,抬头一看,又气又羞。慌忙跑过来,推着他说:“你干啥你?你跑这儿闹啥?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有话回去再说……”
魏书田却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喝道:“走,跟我回去!你回去不回去?”
这会儿,工人们乱纷纷地围过来了。
有的说:“这是干啥呢?这是干啥呢?”
有的说:“再有理也不能打人哪!这也太不像话了!”
有认识他的,劝道:“老魏,魏科长,有话慢慢说嘛……”
有的说:“怎么还撵到厂里来了?这正上班呢……”
魏书田却张狂着说:“不行!谁说也不行。她得跟我回去!现在就得给我回去……”
李素云一边躲闪着,一边还流着泪说:“你们别理他,他是喝多了……”
魏书田却说:“谁喝多了?别说二两酒,八两也不醉!老子是干供销的……”
这时,厂长领着保卫科的人赶来了。厂长往人群中一站,高声说:“都上班去,谁围观扣他当月奖金!”
就这么一句话,工人们纷纷回到岗位上去了……
厂长站在那儿,看了魏书田一眼,冷冷说:“家务事回家解决,不要闹到厂里来!谁再闹事,我让保卫科把他抓起来……”说完,厂长扭头走了。
这会儿,一直没有吭声的周世中走上前去,拽住魏书田说:“老魏,走走,有话咱哥俩儿说说……”说着,强拉着把魏书田拽出去了。
两人来到车间后边的废料堆前,周世中掏出一支烟,递过去,两人都把烟点上,默默地吸着……
周世中劝道:“老魏,不是我说你,你过头了。再咋也不能闹到厂里来呀?”
魏书田吸着烟,低头不吭……
周世中又说:“你一个大男人,能这么闹吗?我说句实话,素云是个好女人。你轻易不回来,人家给你带着孩子,替你照看着家,一个女同志,这就很不容易了。你别不知足……”
魏书田斜斜眼,看看周世中,耍无赖说:“你说她好?你还说她好?干脆,你跟她过算了……”
周世中的脸慢慢绷紧了,冷冷地说:“老魏,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怎么能这样说?”
魏书田没有注意周世中的脸色,又说:“真的呀,真的。我白送给你,再搭五千块钱,只要她跟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周世中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魏书田踉踉跄跄地退了好几步,平身摔在了地上……
魏书田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伸手一摸,鼻子上有血,他高叫一声:“好啊,你敢打老子?”说着,猛地扑了过来……
周世中站在那儿,扬起手,又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魏书田又迎面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周世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拍拍手,掂上上班用的手套,扭头走了。
白占元家。白小国正振振有词地给他父亲“上课”呢……
白小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对老父亲说:“老爷子,你说你这一辈子,好烟没吸过,好酒没喝过,好菜没吃过,你亏不亏?你这也叫个活?”
白占元在沙发上坐着,手里捏着一根针,正戴着老花镜补袜子,凭他说什么,也不理他……
白小国又指着墙上贴的那些奖状说:“……说起来也是一辈子了,你这一辈子都弄了些啥?就、就就……那些破纸?你说,叫你自己说,要那些纸有用没有?既不当吃也不当喝,一点用都没有!你看人家,你看看人家,人家都能闹个十万元户,百万元户啥的,那也可说一说,是不是?你呢?弄那些破纸,那些个纸,说不好听点,擦、擦屁股都嫌……”
白占元实在听不下去了,一拍桌子:“你说啥?混蛋!”
白小国两只手一张,说:“好好,我混蛋,就算我混蛋。我从小就混蛋。打小,没娘……长两岁,人家都上幼儿园了,你把我一个人锁到屋里……上学了,人家有门路的,都把孩子送重点学校,咱上的是普通学校……上中学,人家的孩子分考不够了,家里有权的,说句话,就上了;家里有钱的,送送,也上了。我呢?我能不混蛋吗?我敢不混蛋吗?我不混蛋我干什么?”
白占元气得脸都白了,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小国,你爸是个工人,也没啥本事,可你爸一辈子正正当当地做人,没让人说过啥。对你,你爸也算是对得起了,你爸一月就那么多工资,可你看看你穿的,你吃的,还不知足吗?啥叫好哪?啥叫享福哪?成天啥也不干,游手好闲的,光知道吃吃喝喝就是享福?说你小的时候,不假,你妈死得早,叫你受了点委屈。可你爸既得上班又得带你,能是容易的吗?你说你这也不如意,那也不如意,你都没说说,你上课不好好学,回回开家长会让你爸替你去给老师陪不是;你没说说,你砸坏了学校多少块玻璃?叫你爸去赔了人家多少钱?你没说说,为了能让你继续在学校上学,你爸差点给人家校长跪下……这能都怨你爸?啥都怨你爸?”
白小国说:“看看,我一说你又不高兴了。我怨你了?我没敢怨你呀。我是给你说这个道理。你不是老说凭劳动吃饭吗?凭劳动不假,可你这劳动啥价,人家那劳动啥价?人家动动喉咙就是一万两万,你呢?哎呀,天都到了这般时候了,你咋就不开窍哪!我是说,你只要想挣钱,也不是没有门路……”
白占元气愤地说:“啥门路?去偷人家?”
正说着,恰好周世中从门前经过,听见师傅发脾气,走进来说:“小国,又惹师傅生气了?”
白小国说:“我敢吗?摊上这么好的爹,要啥有啥,吃穿不愁……你说,我巴结还来不及呢!光看看这些奖状,哪一张拿出去不换辆桑塔纳!”
周世中点着他说:“小国,师傅拉巴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得走正路。你看看,你趴床下头看看,光皮鞋都有二十多双!你说你,还有啥不满意的?我给你说,你要再惹师傅生气,小心我揍你。”
白小国看了周世中一眼,油嘴滑舌地说:“世中哥,别说你想揍我,是个人都能揍我。叫我说,你干脆把我消灭了算了,也省得糟蹋人民的粮食。反正我也觉着这活着没多大意思……”
白占元说:“世中,你别理他。”
周世中说:“小国,人是自己活的,路是自己走的。有意思没意思也靠各自的……”
没等周世中说完,白小国便点着头说:“对,对对。哥哥教训得对。路是自己走的。这鸡有鸡道,鸭有鸭道,像你家世慧,那路走得多正!也就是陪人家坐坐,跳跳舞,那钱挣得……”
周世中的脸色立时就变了……
白占元忙说:“世中,你别听他胡咧咧。世慧不是那种人!”
白小国一看周世中脸都变了,也急忙改口说:“我说啥了?我啥也没说呀?”
周世中匆匆回到家里,一进门就问:“妈,世慧呢?”
余秀英说:“不是上班了?她常白班。”
周世中说:“你看看表,现在几点了?”
余秀英说:“那,是上课去了?”
周世中看看母亲,一跺脚,“嗨”了一声……
余秀英急急地问:“出事了?出啥事了?咱马上开家庭会……”
周世中怕母亲急出病来,没再说什么,又匆匆走出去了。
夜里,在厂大门口处,周世中又推着自行车匆匆走出来。
看大门的白占元拦住他说:“世中,你这是……”
周世中说:“师傅,我请了两个钟头的假……”
白占元看看他,安慰说:“你别听小国的,他嘴里没实话。世慧不会……”
周世中没吭声,只默默地点点头,骑上车子出去了……大街上,到处是红红绿绿的灯光,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到处都是喧闹的颜色……周世中骑车在一片喧闹中穿行,他不时在舞厅、卡拉OK厅门前停住,四下里探望,期望着能找到周世慧的身影……
最后,周世中来到了“荷花大酒店”门前,他推车站在门前迟疑了片刻,听见里边有音乐时,这才扎下车子,大步向里走去。
大酒店的舞厅门前,他被一位服务小姐拦住了,小姐微微示礼,问:“先生,请问要雅间吗?”
周世中不明白,问:“什么?什么雅间?”
服务小姐看他是没来过的,便解释说:“如果是订包间的话,你可以进去,否则,请您买票。”
周世中问:“多少钱?”
服务小姐说:“门票十元。其他另算。”
周世中愣了一下,问:“我找个人,行吗?”
服务小姐看看他,又问:“你有优待卡吗?”
周世中摇摇头说:“没有。”
服务小姐说:“那就对不起了……”
周世中回身走了两步,又重新折回来,低声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个叫周世慧的?”
服务小姐再次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我……不知道。老板有规定……”
听她这么一说,周世中倒站住了,他从兜里摸出十块钱,往门口的桌上一放,急急地朝里走去……
舞厅里灯光很暗,镭射的光点像黑夜里的小鱼儿一样在扭动的人身上游来游去;双双对对的舞男舞女们正在音乐声中沉醉着……
周世中走进来,在黑暗中立了一会儿,而后四下寻去,见一切都在扭动,一切都是花嗒嗒的……他从一对对人前走过,看来看去,也没有找到周世慧。当他就要离开的时候,突然又发现有一个人影很像。他疾步走上前去,刚要去拉,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接着,周世中又看见服务小姐手捧托盘从一个个雅间里进进出出……他也跟着推开一个个雅间的门,看看,没有;再看,还没有;当他推开第三个雅间的门时,一下子怔住了……
这个卡拉OK房间里有两男两女,一个姑娘依偎在男人的身边唱歌;另一个姑娘正跟人抱着跳舞,而跟人跳舞的正是周世慧!
周世中几步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妹妹的胳膊,上去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巴掌打得太猛,太重,一下子把周世慧扇倒在地上……
包间里立时乱了!那唱歌的姑娘“哇”地一声惊叫起来……接着,两个男人也跳将起来,张牙舞爪地骂道:“干什么?妈的,想找死哪!”
外边舞厅里的人也都围过来了,酒店的保安人员也跟着涌过来……
周世中谁也不看,只默默地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周世慧,低声吼道:“跟我走!”
这时,酒店的保安人员围住周世中说:“干什么?干什么?想闹事儿吗?”
周世慧急忙上前,流着泪说:“别,你们别,这是……我哥。”
周世中谁也不理,也不说话,拽上周世慧就往门外走……
包间里的两个男人嚷道:“操!让你们老板来,老子掏了钱了!老子掏钱也不是来受气的!”
周世慧跟哥哥走到楼梯口,却站住了。她流着泪说:“哥,我得给老板说一声,他那儿还押着咱八百块钱呢……”
周世中冷冷地说:“老板在哪儿?”
周世慧说:“楼上。”
周世慧二话不说,又拽着周世慧朝楼上走去。上了楼,在一个挂有“总经理室”字样的门前,周世中“咚”一下把门撞开,拽着妹妹闯了进去,出口就说:“说,你不干了!”
话刚落音,周世中却像是遭了雷击一样,一下定住了!他看见,就在这间豪华的总经理室里,就在那只高档的真皮沙发上,就在他的眼前,坐着他的前妻黄秋霞!她跟那个老板同坐在一张沙发上……
林凡怔了怔,立刻站起来,发脾气说:“干什么?出去!”
黄秋霞也怔了一下,赶忙站起身说:“世慧,你怎么在这儿?”
林凡的眼珠转了转,马上说:“你们认识?”猛然间,他又笑了,说:“噢,噢噢,是老同学呀,失礼失礼……”说着,忙伸出手来。
周世中脸上的肉痛苦地抽动了一下,冷冷地说:“告诉他,咱不干了。”
林凡的手慢慢缩了回去,仍笑着说:“不认识了?我是林大飞呀。咱们是小学同学,一个学校出来的。健忘,健忘。我跟秋霞是一块的下乡知青,也是共过患难的……”
黄秋霞拉住周世慧说:“世慧,你……”
周世慧甩掉她的手,扭过脸来,说:“老板,把押金退给我吧。”
林凡走到“老板台”后,在皮转椅上坐下来,说:“押金么,本来是不退的。好,这样吧,看在老同学和秋霞的面子上,我退给你。噢,对了,老同学还救过我的妹妹,这样吧……”说着,他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一叠钱来,往桌上一放,说:“这是三千,拿去吧。”
周世慧刚要伸手,被周世中一把拦住了,他走上前去,默默地从那叠钱里抽出了八张,而后说:“走!”
黄秋霞追出门来,叫了一声:“世中……”可是,她听到的却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这时,林凡也从屋里走了出来,他上前搂住黄秋霞,拍拍她,小声说:“算了,算了。”
夜里,在宽宽的马路上,周世中推车在前边走,周世慧在后边跟着。周世中大步急走,走得很快,周世慧怎么也赶不上他……
周世慧一边走,一边小声叫着:“哥,哥……”
周世中却不理她……
在这条街的拐口处,周世慧紧走几步,抓住车把,说:“哥,我知道我不该来。我是看你太苦了,太累了,我,我是想挣点钱,帮帮你……”
周世中黑苦着脸,一字一顿地说:“你走吧,我没有你这个妹妹。”
周世慧说:“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打我吧……”
周世中仍是不理她,只管往前走。走着走着,在一个没人的地方,周世中慢慢停下来,突然扭回头,对着周世慧吼道:“你啥钱都挣?你啥钱都敢挣?你还要脸不要?你不要,爸要不要?妈要不要?他们都是工人,他们干了一辈子,他们一辈子干干净净!你……”
周世慧哭着说:“哥,我错了。你,你原谅我这一次。我不去了,我再也不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周世中放低声音说:“小慧,你大了,论说,哥哥不该打你。哥哥是家中的老大,家里的事,是哥该承当的。这些年,家里负担重,也拖累你不少。哥哥也想让你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你是大姑娘了,走出去也该是体体面面的,也该有几身像样的衣服。有时候,你哥哥看见别的姑娘在街上走,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哥哥的心里就觉得有愧,就觉得对不起你,哥哥就你这一个妹妹,不能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哥哥这心里就像针扎一样难受!可你……”
周世慧哭着扑到哥哥的怀里,呜咽着说:“哥,你别说了,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当兄妹二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一推门,却见母亲余秀英把一块红布挂在桌子上方的墙壁上,那块红布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她一个人站在像章前,高举着右手,正在祝愿呢……
余秀英嘴里念念有词地说:“……让我们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周世慧一看这情形,忙小声说:“妈又犯病了。”
周世慧忙上去扶住她,余秀英一下子把她甩开,说:“干啥呢?还不快点‘请示’……”
周世慧说:“好,好,我请示,我请示……”说着,看了身后的哥哥一眼,也跟着举起右手,嘴里念道:“……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余秀英喊道:“世中,你呢?”
周世中也跟着说:“我请示……”说着,也举起右手,低声念道:“万寿无疆……”
余秀英两眼放射着病态的光,她转过身来,像训练中学生一样对两人说:“站好,站好!”
周世慧赶忙跟周世中站成一排……
余秀英一扬头发,说:“报数!”
周世中和周世慧嘴里开始念:“一、二、三……”一直喊到了四十五……
这时,余秀英才说:“好了。你们坐下吧。下边开会……”
周世慧趁母亲转身的空儿,赶忙端来了开水和药,说:“妈,先吃药吧。”
余秀英瞪她一眼,说:“是开会重要还是吃药重要?”
周世慧说:“开会重要。吃了药……”
余秀英一推,说:“拿一边去!开会。”
周世慧只好把药放在桌上,搬个凳子坐下,小声对哥哥说:“哥,你歇吧,我招呼妈……”
余秀英发脾气说:“都给我坐下,谁也不能逃!”周世中也默默地坐下来,说:“我不走。”
于是余秀英又开始背诵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我们主张自力更生,我们希望有外援,但是我们不能依赖它。毛主席还说,工人阶级最有远见,最大公无私,最富于革命的彻底性。整个革命历史证明,没有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要失败,有了工人阶级的领导,革命就……”
趁着余秀英背诵时,周世慧悄悄地把一个小针盒递给哥哥。周世中接过来,在里边取出一根针,小心翼翼地扎在了母亲的一个穴位上……
余秀英怔了一下,扭过头问:“干啥呢?”
周世慧及时地把药送到她面前,说:“该吃药了。”
余秀英怔怔地说:“该吃药了?”
这时,两兄妹一个端水,一个送药,劝着哄着给母亲把药灌了下去……
李素云家,仍然是一种僵持的局面……
饭在桌上摆着,早已凉了,却没人去吃。李素云沉脸在沙发上坐着;魏书田却像关在笼子里的狼一样,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走几步,停下来,再走几步,又停下来,来来回回的,最后,他站在李素云的面前,厉声问:“你说,你离不离?”
李素云没应声,却猛地站起身来,快步朝卧室走去,只听“嘭”的一声,卧室的门关上了……
魏书田又追到卧室门前,一脚把门踢开,咬着牙说:“你说,你到底离不离?”
李素云仍不理他。她又匆匆地从卧室里走出来,端起桌上的饭,一碗一碗地往厨房端,顿时,厨房里响起了一片“乒乒叭叭”的碗声……
魏书田又再次追到厨房,还是那一句话:“你离不离?你要同意离,我给你一万块钱,行了吧?”
李素云紧绷着嘴,就是不吭……
魏书田又说:“两万!两万行了吧?”
李素云终于说:“你死了那份心吧。我就是不跟你离,你打死我我也不离!”
魏书田急了,说:“你不离是不是?”说着,四下瞅瞅,抓起一只碗,“嘭”一下摔在地上!接着又问一句:“你不离是不是?”又抓起炒锅“叭”一下摔在地上!
这时,门外传来了白占元的声音:“素云,没啥事儿吧?”
李素云忙走到门口,对着外边说:“没事儿。师傅。”
外边没有声音了。李素云又重新回到卧室,身子一歪,躺在了床上。这时,她眼里的泪流出来了……
魏书田在厨房里立了一会儿,再次追到卧室来,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突然,只听“扑咚”一声,他竟然在床前跪下了……
魏书田跪着说:“素云,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百层的好人。我打你你不还手,我骂你,你不还口。我还,还这样逼你,你说我是人吗?我不是人哪!”说着,竟轮起双手,“叭叭……”地扇起自己的脸来!
李素云怔了一下,慢慢坐起身来,默默地望着他……
魏书田哭着说:“……可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呀!我是走投无路,才狠着心这样的呀!要是有一点办法,我也下不了这狠心哪……”说着哭着,还不停地揪住自己的头发,往床上撞!
李素云说:“你说吧,你起来说,到底是因为啥?”
魏书田仍跪着说:“我没脸起来,也没脸给你说……”
李素云说:“你说吧。事到这一步了,还有啥不能说的?”
魏书田发誓赌咒说:“我要说一句瞎话我不是人!这事说起来有好几年了。那时候厂里刚刚实行聘任制,厂长聘我当了供销科长,你说我能不好好干吗?搞供销的,头一个难关就是要债。我们那个厂,外边欠债上千万,就是收不回来,厂里新项目没法开展。厂长让我半年收回所有欠款……你说我凭啥哪?出去要帐是容易的吗?我是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还让人家打过。有一回,帐没要回来,还让人打了一顿!”
李素云心动了,说:“你坐起来说吧……”
魏书田仍是跪着说:“没有办法,我就组织了一个‘攻关小组’。两人一班,每班都有男有女,不瞒你说,女的都找的是年轻漂亮的,会喝酒的。这事也是逼出来的。去要债,跟孙子似的,你说跳舞就陪你跳,你说喝酒,就陪你喝。目的只有一个,把欠款收回来。这么一弄,确实管用,帐收回来不少。可是,成天在外山南海北地跑,两人轱辘一块,有受罪的时候,也有享福的时候,这时间一长,说句打嘴话,能没一点情意吗?我不骗你,事到这一步了,我不能骗你。开初的时候,我也没这个心。我有家有口的,还是科长,我能有这个心吗?再说,人家年轻,我三四十的人了……唉,有一回,我病在了上海,高烧三天,又吐又泻的,全是她一个人照顾的。人家一个大姑娘家,咱这心里……病好以后,我想,得谢谢人家呀,就,就上街给她买了条裙子。你说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买这条裙子。那天晚上,她就穿着这条裙子来到了我的房间。可她,她,裙子里边没穿那个……我不是人哪!我真不是人哪!素云,我对不起你……”
李素云木然地坐在那里,泪缓缓流下来……她眼前出现了与儿子对话的情景:
儿子问:“妈妈,我爸怎么老不回来呀?”
李素云说:“你爸忙。你爸当供销科长,经常出差。”
儿子问:“我爸怎么不给我买‘变形金刚’?人家都有‘变形金钢’……”
李素云说:“你爸回来,让他给你买。”
儿子说:“我要上海的,上海的好。”
李素云说:“那还不容易?你爸常去上海。”
儿子说:“可他没给我买过一次……”
魏书田说:“往下,我就没法说了,我也没脸说了。反正,反正是狗皮袜子。跑供销的,你也知道,成年在外,也没人管。外头,钱烧人,花花草草的也烧人哪!可这女的,我并不多喜欢她。说心里话,虽说她年轻,可太那个了,见人都给人家使媚眼儿,出去,那些厂长经理们全都围着她转。厂里的帐有一半是她要回来的。打从去年,她就闹着要跟我结婚。我一直拖着,拖到今年,实在拖不过去了,我才……”
李素云问:“你说那女的叫啥名字?”
魏书田吞吞吐吐地说:“叫,叫,叫婷。”
李素云说:“我去见见她。”
魏书田说:“你别,你可别,你千万别去!”说着,又是哭又是扇自己的脸!“素云,你要不信,我把心扒出来叫你看看。我确实没心跟她结婚。她狠着呢,她都快把我给逼死了!她夜夜去我房里,吓得我心惊肉跳的。现在,她,她又说她怀孕了,要不跟她结婚,她就要告我强奸她!她是啥事都干得出来,我实在是走投无路啊!”
李素云说:“那你想怎么办?离?”
魏书田说:“我也没想真离,咱还有孩子。我是想,咱先……假,假离,几个月。等那边的事捂住了,咱再复婚。你知道,我们魏家三代单传,你想,我会舍下孩子吗?”
李素云的脸像纸一样白……好一会儿,她说:“你是真心?”
魏书田马上从兜里掏出笔来,又慌忙从下边的衣兜里摸出一张空白发票,说:“素云,你要不信,我给你写个字据。我把咱是假离婚这事都写到纸上,到时候,我要是不回来复婚,你拿着这个字据去告我,判我十年!”
李素云说:“我也不是非要……我是可怜孩子。”说着,泪又下来了。
魏书田就那么跪着,匆匆写了一个“字据”,而后,他怕李素云不相信,又咬破中指,在上边盖了一个血红的手印……
魏书田说:“素云,这回你放心了吧?这是我的手印,我都写上了,三个月,我一定回来!”
李素云呆呆地望着放在面前的“血字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