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打虎
说书人说,武松跨进小酒店的门槛,大声喊道:“店家,酒!”我们全听出来了,打虎的故事离我们不远了。喝酒是打虎的前奏,虎打得好不好看,全要看酒喝得好不好看。我们没有喝过酒,可我们见过施家阿三撒酒疯。阿三是村子里最温吞的男人,人见人欺的货。但四两酒下肚你就不认得阿三了。有酒撑腰,阿三一反常态,立马豪气逼人,所到之处鸡飞狗跳,满村子无风就是三尺浪。
酒壮脓包胆,更何况酒入英雄肠。所以,说书人在武松的酒桌上做足了书场。这顿酒喝得大起大落,大开大阖,处处是大模样。武松这顿酒喝出了草莽气、江湖气、英雄气,恣意旷放,痛快畅酣。你说三碗不过冈,爷爷我灌十八碗给你看。你要不拿酒来,我把你这鸟店子粉碎了。大英雄想做什么,凡世休想挡得住。武松把十八只空碗撂在一边,站起身,他一抬腿就地动山摇,十八只空碗摇摇晃晃。武松手提了哨棒,直往景阳冈去。
武松手提了哨棒,独自往景阳冈走去。说书人在月光下拿起醒堂木,中止了月光下的打虎故事。说书人秃顶,满头满脑的月亮反光,下巴上却长了密匝匝的一把银须。他有一口地道的扬州口音,“武松”两个字念得浩气跌宕,充满了酒意,唱出来一样:吴——松!他在每年秋天来到我们村,每年只说一出书,就是武松打虎。他的书场摆在秋夜的打谷场上,打谷场月光如洗,打谷场的背后是一条河,河面的月光平整而又安静。新稻草在场上垛成垛,稻草的气味和月光一起笼罩在夜的四周,然后,说书人喝了酒登场。他穿着一身白,白胡须在月光下面银银闪烁。月夜阒然无声,扬州口音带着五成酒意横冲直撞,在秋月下面虎虎生风。
大英雄武松的事家喻户晓了。我一直以为,武松故事的发明者是那个白胡子说书艺人。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最早传播武松故事的是那个叫施耐庵的才子。施耐庵乃扬州府兴化县人氏,他的墓至今静卧在兴化县大营乡施家桥村。我说这些可不是废话。我的老家就在大营乡施家桥村。我在家乡的打谷场上听说书人演义武松,那时候施耐庵就安息在打谷场边,他的墓离书场只有十几步。
从空间上说,书场与墓地近在咫尺。但距离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事实上,我们不知道墓地里埋的是谁。我们只关心现世。施耐庵躺在墓里,他可听不见几百年之后的扬州口音。施耐庵的墓很大,看上去像一座小丘。我们时常聚集在墓顶上做打虎游戏。施氏坟墓成了我们的景阳冈。
我们的游戏很简单。说穿了就是相扑擂台。两个好汉站在墓的顶部,把对手往下推。输掉一个再上一个,最后的胜者就是当日武松。相对说来臭虫的赢面大些。臭虫有一身好力气,臭虫成了我们的常任武松。他和他的铁匠父亲一样,口臭、脚臭、放屁臭,他们一家人一年到头都臭气烘烘。但是他有一身好力气。他只能是武松。规则就是这样的。
这一天秋高气爽,村子里的老老少少都很开心,真的像过节那样。武松昨天晚上往景阳冈去了,今天晚上他要同大虫摆阵厮打的,我们都很开心。白胡子老头打虎这一段说得绝好,他就靠一张嘴,能把武松和大虫弄得历历在目,你可要听好了,是历历在目,和看在眼里一样,逼真鲜活。这天黄昏我们一起到景阳冈,我们怎么也没有料到,今天的武松打虎会打成这样。
鼻涕虎过来时臭虫正站在墓顶。臭虫今天又赢了,举着两只胳膊朝我们挥舞。鼻涕虎是施家阿三的儿,一年四季鼻孔底下挂着两根黄鼻涕,我们从来不和他玩的,赢了他也是一手脏。但鼻涕虎今天自己找上门来了,他放了两条猪。鼻涕虎扔下手里的赶猪棍,兀自往施耐庵的墓顶上去。臭虫看到了鼻涕虎的目光。鼻涕虎虎视眈眈。臭虫对突发事件显然缺乏镇定,大声说:“你来干什么?下去!”鼻涕虎什么也没说,大叫一声扑上去,一下子就将臭虫掀下去了。鼻涕虎站在施耐庵的坟头擤了一把鼻涕,然后叉着腰,弄出一副武松样。我们不愿意看到鼻涕虎当武松。他的一脸鼻涕哪一点像?我们一起沉默,很严重地关注臭虫。这样的关注使臭虫没有退路,臭虫只能冲上去。他冲得太猛,收不住脚,自己把自己摔到坟墓的另一面去了。臭虫的脑袋撞在了墓碑上。墓碑上有九个字:大文学家施耐庵之墓。臭虫的额头涌出鲜血了。他的血同样有一股臭气。
臭虫捂着头站起身,他一定会像个好汉那样再冲上去的,他至少会说:“你等着。”当然,臭虫可能什么都不说,一声不响地离开,那就更厉害了。鼻涕虎呆在家里一定会后怕的。但臭虫的举动一点都不像英雄,他竟哭了,拖着哭腔说:“鼻涕虎,你妈妈和队长睡觉!”
这个黄昏全臭掉了。秋高气爽却臭气烘烘。
这个傍晚说书人一直在喝酒。说书人登台之前总是要喝酒的。但是,哪一场书喝多少,说书人很讲究。说书人总是在打虎的这个节骨眼上喝得很多,把自己喝足了,喝开了,但不能醉。说书人说,武松的那身精气神,凡人的嘴巴要想说出来,没有酒拉一把,做不到。武松是谁?八百里英雄,有人硬要把武二爷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的让他上山来打,他不一定肯,不一定敢,大英雄就这样,潦潦草草,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碰上了就碰上了。那只大虫是谁?也是个英雄。两个英雄一见面,什么也不为,这才有了千古绝唱。李逵同样是杀虎,杀得急,报仇太切,味道上就差;武松打完了虎也杀过人,先是怒杀潘金莲,后是醉打蒋门神,再后来大闯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弄来弄去总不如景阳冈上惊天动地。
说书人喝酒时施家阿三得到了儿子带回的消息,阿三听完鼻涕虎的话顺手就给了儿子一个嘴巴。阿三低着头不语了,拿着酒瓶闷闷地往里灌。阿三知道老婆和队长睡觉的事,但是,只要没人挑明了,他可以装得不知道。这不丢脸。现在别人就是不让他装,一点余地都不给,你说这是什么世道。阿三闷头灌了几大口,回来拿一双红眼找儿子:“你他妈的不去打虎哪会有这样的事!”阿三操起烧火棍就往儿子的屁股上抽,鼻涕虎大呼小叫,活蹦乱跳。邻居四婶没有过来拉劝,她站在天井的凳子上,细心地理丝瓜藤。四婶慢悠悠地说:“阿三,这种事怎么能怪儿子。这种事打自己的儿做什么?”四婶的话听上去句句是理,调子里头还有语重心长。阿三弓着身子,静了好半天,听出门道来了。阿三把酒瓶喝得底朝天,带着一身豪气直往队长家门口走,阿三站在院子外大声吼道:
“凭什么!凭什么!队长,你凭什么!”
队长从院子里出来,叼着一根火柴枝。队长一脸不高兴。队长说:“阿三,晚上还要听书,今晚上打虎了,你瞎闹什么?”
队长站在石阶上,一只手叉在腰间。队长的老婆从院子里跟出来,说:“什么事?”
队长说:“没你的事,回去!管我的闲事,欠揍!”队长对阿三说:“阿三,回去吧。”阿三站在石阶下面矮了一大块。阿三回过头。身后围了一帮闲人,阿三舞着两只瘦胳膊大声吼道:“回去,回去!”
今天晚上打虎了。天上一轮满月。这样的月夜适合于饿虎下山,这样的月夜更适合英雄独行。月光无际无边,月光构成的大背景浩气绵延。武二郎的月夜正是今天的月夜,村子里空了,打谷场上人头攒动。我们都知道说书人快来了,那只吊睛白额大虫和武二郎沿着不同的道路往景阳冈去了。龙生雨,虎生风。我们全听见了,虎虎生风。这阵雄浑浩荡之风响了一千年了。
书案空在月光底下。说书艺人快来了。他即将站在书案面前让武松与老虎会面,他的白胡子使他的话句句有来头。他的牙一定很好,每个字都咬得结结实实。白胡子老头打虎这一节说得脆亮,一定是他的酒喝到了好处。酒使他成了武松,也可以说,酒使他成了饿虎。他自己冷冷地与自己对视,武二郎和老虎的事静静开始了。你分不出胜负。说书人说到武松时气压河山,提到老虎却又神采飞扬。他谁都不让输。武松和老虎交替着占优,整个月夜被他的扬州话搅得浑浊了,处处是尘垢、断枝,处处是草丛狼藉。最后,说书人的酒力涌上来了,完全靠着十八碗透瓶香,说书人大喝一声。这一声是武二郎的吆喝在千年之后的回声。说书人提起了拳头,这个造型是武二郎千年之后的月下身影,“当当当”武松只顾打,打到了七十拳,那大虫便不动了,口里、鼻子里、耳朵里,都迸出鲜血来,更动弹不得,只剩口里兀自气喘。打谷场上所有人不敢呼吸,一起张大了嘴巴。说书人不语了,他的秃脑门上汗珠细密。说书人叉开五指,一上一下捋自己的胡须。而后,他呼出一口气,我们跟他一同呼出一口气。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星星也还是那颗星星。武松站起身,摇摇晃晃。浩瀚的天体里处处是武二爷的英雄气。这股英雄气重新涤荡了秋夜,月夜纤尘不动,朗朗乾坤万里无埃。
但是,说书人迟迟不来。武松手提了哨棒,迟迟不往景阳冈去。
我们等得太久了。去找的人都走过三趟了,回话都一样,说空酒壶还在,就是不见人。人们坐在打谷场上开始焦急。阿三的邻居四婶站起了身,四处看了看,大声说:“凭什么,凭什么,说书的,你凭什么?”这句话,很有嚼头,分量也足,每一只耳朵都听出意思了。打谷场静下来,四婶的脸在月光下一副天真样,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阿三老婆坐在人群里,人们注意到她脸上的月光变色了,青了,爬过好几条小青蛇。阿三的老婆很突然地尖叫说:“臭婊子。”阿三的老婆把指尖指向了四婶,大声说:“臭婊子!”四婶很沉着。她知道队长坐在哪儿,她把脸朝那个方向侧过去,不解地小声说:“谁是臭婊子?”打谷场一阵哄笑,猛虎就是在这阵哄笑中下山的。猛虎伸直了两只胳膊,朝四婶扑将过来。四婶一闪,闪在猛虎背后。那猛虎背后看人最难,吼一声,却似半天里起个霹雳,四婶一个愣神时,那猛虎早揪住了她的头发。原来那猛虎拿人,只是一扑、一吼、一揪。阿三的老婆揪紧了四婶的头发,批了一个嘴巴,大喊道:“撕烂你这×嘴!”四婶有些慌神则个,不住地说:“母老虎,骚老虎,母老虎,骚老虎。”打谷场全乱了。队长的老婆却从身后杀将上来,提起拳头打在阿三老婆的背上,一边打一边说:“打,打,打,打死你这母老虎!”
队长老婆的介入使事态复杂化了。这等于说,她默认了一件重要事实,一个潜在事实。队长的脸虎下来了。人们退开去,留下一块空,只把队长留在中间。队长的脸有点像吊睛白额。队长一把拉开老婆,厉声说:“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管闲事,不要干涉我的领导工作。——你们也别打了!”队长老婆“呸”了一声,说:“你也就是在外头硬,到了家就软成吊吊虫了!”队长给了老婆一耳光,命令说:“滚回去!”队长的老婆立马回敬了一句:“你滚回去!你滚到小婊子的洞里去!”
说书艺人的光头第二天一早浮出水面了。他淹死在打谷场边的木桥下面。他的白胡须在水面泛起波涛,许多小鱼在他的指缝中间一上一下。普遍的看法是,他喝多了,过桥时掉进了河底。这个说法有疑点,这么多人在打谷场上,他掉下去,不该听不见的,他又不是一阵风。富于想像的解释应运而生了。说,说书人肯定是喝多了,误拿了自己当武松,过桥时看见了水中的满月,以为是大虫的前额,兀自迎了上去。这种说法当然解得通,但过于精巧,过于精巧离事体的真性总有点远。
能肯定的只有两点:一是他喝多了,有他的空酒壶为证;二,他死了,有他的尸体为证。这两点又可以引发出一点,武松提了哨棒没有上山,他没有与大虫相遇,也就是说,他没有打虎。从这个意义上说,武松没有打虎,武松其实也就不存在了,这个英雄传说是一次虚设。至少可以这样认为,武松在扬州府兴化县大营乡施家桥村的小水沟里已经淹死了。
武松死于兴化,死在施耐庵的故土。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故事没有完。我现在坐在南京的书房,想起了当年的秋夜,当年施氏墓顶的游戏。我们不知道武松与施耐庵的关系,这让我喟然长叹。是那个说书艺人把武松的事从《水浒》这本书里带到了兴化。他差一点让英雄传说成为事实。他为武松出台做好了全部预备,然后,一撒手,把好山好水好酒好肉全留下了,丢给了满世界的泼皮与小喽啰。我只好从书架上抽出《水浒》来,抄下最关键的一段:
武松正走,看看酒涌上来,便把毡笠儿背在脊梁上,将哨棒绾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冈子来。回头看这日色时,渐渐地坠下去了。此时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说道:“那得甚么大虫?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松走了一直,酒力发作,焦热起来。一只手提着哨棒,一只手把胸膛前袒开,踉踉跄跄,直奔过乱树林来。见一块光挞挞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只见发起一阵狂风来……
——《水浒》第二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