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
1
天气很暖,手心里老是湿乎乎的,笔杆儿在手里直滑溜。可是,莎莎却整天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
在莎莎一岁的时候——大概是一九六六年的秋天,一天夜里,四周静悄悄的,莎莎的爸爸和妈妈突然被人揪着脖领抓走了。爸爸是个雕塑家,人家却说他是个“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顶的坏家伙”。妈妈跟着倒霉。生活在乡下的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匆匆赶进城里。他从好心的邻居家抱过了莎莎。他望着她——莎莎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会骨碌碌地转动着两只明净发亮的眼睛,乱打量着这个纷乱的世界。爷爷心里一酸,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冒着冬天的寒风,回乡下去了。
从此,田野上多了一个小姑娘。
奶奶死了,爷爷一个人过日子。
他是个石匠,干活的时候,总是用布兜兜把莎莎背在身后。莎莎倚着爷爷宽大的脊背,看着大山,看着小河,看着田野上空飘动着的变幻无常的云彩,一点一点地认识着这个世界。趴在爷爷宽大的脊背上,她在山鸟和云雀的鸣叫声中,做过很多后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梦。等她长大了些,爷爷就把她放到了地上。她就用小手在地上到处爬,爬到篱笆下,揪朵牵牛花,爬到大树下,仰起脸来,听枝头喜鹊“喳喳”叫。有时,她的小手会被地上的瓦片划破,爷爷便会心疼地抱起她,用长满胡楂的嘴,轻轻地吮她手指上的血。要不,就把她抱到水边去,用清水把她的小手轻轻洗干净,用嘴朝着她受伤的小手,“噗噗噗”地吹着气:“莎莎不怕疼呀,莎莎不怕疼呀……”
她很早就知道用自己的小手去帮爷爷干活。才五岁,就跟大孩子到河滩挖野菜。七岁开始捡柴,一双小手在路边、村子里到处抓、挠,像两只小筢子。乡下很穷,爷爷还要养活她,爷爷更穷。爷爷把好的留给她吃,自己一年到头蘸着盐水吃饭。莎莎小,可莎莎知道疼爷爷。她到池塘里摸螺蛳,摸了半盆子,然后剪掉它们的屁股,放在清水里养着,让它们吐尽泥,给爷爷煮上。很鲜,爷爷多吃了两碗饭。过了十岁,她把自己看成小大人,开始真正干活了:鼓着腮帮子,帮助爷爷搬动块小一点的石头。
莎莎的手,被风吹,被日晒,在雪地里泥巴里抓挠着,跟石头磨擦着,一双小手颜色黑红,掌心厚实,手指短粗,皮肤粗糙,冬天里,被尖利的寒风一吹,裂开一道道血口。可是,它是灵巧的,有力的。
爸爸出狱了,到乡下来接她时,抓着她的小手翻来覆去地看,也不知是为这双小手高兴,还是为这双小手伤心,蹲下去,抓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用他的大手摩挲着。
爷爷说:“莎莎跟了我十年,孩子苦哇。”
爸爸望着莎莎的手:“苦是苦点,可是莎莎能干了,有出息了。您看看她这双小手,看看她这双小手!”
可是现在,我们的莎莎却为她这双小手感到十二分的苦恼。
她转入这所学校,第一次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演算一道算术题的时候,她的手就遭到了瑶瑶他们的嘲笑。开始,她以为下面的嬉笑声是因为自己把那道题算错了,连忙用手掌擦去,没想这一笨拙的动作,招来了更多的嬉笑声。
“瞧她的手……”下面唧唧喳喳。
莎莎的脸刷地红了,心“扑通扑通”地跳。她把脸紧紧挨近黑板,鼻尖差点没碰到上面。那双会干许多种活的手,现在变得很不听话,被汗水浸湿的粉笔,在她的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折断。
“你的手……怎么回事?”眼睛近视却又不肯戴眼镜的数学老师,眯着眼睛问。
莎莎不回答,手捏着粉笔,不由自主地在黑板上写着。她折断了好几支粉笔,总算把那道算术题做完了。后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座位上的。
瑶瑶就坐在她右侧。
莎莎侧眼看去时,只见瑶瑶的手很优美地放在桌子上。那双手薄薄的,十根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又嫩,像爷爷家屋后春天池塘里的芦根。那天开联欢会,她就是用这双手,在小提琴上奏出了非常好听的曲子。当时,莎莎都听得入了迷,并且觉得瑶瑶的手很好看。
莎莎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地将它们藏到了桌肚里。
后来,莎莎因为这双手,不止一次地遭到同学们的讥笑。当她举手要求回答老师的提问时,当几个女孩子要分成两伙比赛跳猴皮筋而伸出手去看看手心手背时,当……她多少次看到了一种让她面颊发烧的目光。
她常常不知道该把这双手往哪儿放。
这双手甚至使她伤心地哭起来——
那天,各班要进行集体舞比赛。赛前的练习中,每当莎莎与别人一起将手举到空中时,文体委员瑶瑶就总觉得这双手很显眼,也不知哪儿觉得有点别扭,不时地蹙起细淡的眉毛。等到比赛前,瑶瑶望着莎莎的一双手,终于对她说:“你……你就别参加了。”
莎莎低着头,呆呆地站了一阵,突然,将头一低跑了,一直跑回家,关起门来,抱着头大哭起来。哭得不想再哭了,她就傻傻地望着那双手。
她在大街上漫无目标地逛着,后来,她走进了一家商店,买了一副雪白的尼龙手套。当她将手套戴到手上时,她觉得脸火烧一般的烫——她突然想起爷爷,想起跟兰姐姐到城里收购手套……
2
爷爷生活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那地方几乎长不出庄稼,却还差不多每年发大水,把河滩上稀疏的庄稼全都淹没掉。大水过后,河滩上就只剩下大大小小的石头。
那里的人,日子全靠村后那座山。他们劈下一块块石头,按尺寸凿得齐齐整整的,然后运到城里去,卖给人家盖大楼、垒台阶。还凿石磨、石桌、石凳、石臼等。因此,那里出石匠。
爷爷是村里年纪最大、手艺最巧的石匠。他领着全村的石匠们,一年四季在山脚下,一手抓着钢凿,一手抡着铁锤,不停地凿着。爷爷十岁就开始凿石头,在他的手下,不知出过多少方石块,多少扇石磨,多少只石臼,多少个马槽。那坚硬的石头,在爷爷手里变得很温顺,爷爷想把它弄成啥样就啥样。方圆几十里,谁都知道爷爷那双手。
那双手并不好看。手背黑褐色,像岩石的颜色。手指又短又粗。手掌上的老茧,有硬币那么厚,由于常年搬石头、攥凿子与锤子,他的手指已经不能完全伸直了。
那几年,日子很不好过。爷爷想着全村人,也想着莎莎,领着石匠们没命地在山下凿石头。爷爷老了,手也老了,不再出汗,总是干燥。一到冬天,寒风一吹,就会裂开一道道血口。夜里,爷爷常被疼醒过来。他就爬起身,把松香烧化了,滴在口子上,好让口子弥合起来。白天干活,不小心,石片正好碰着血口时,就会疼得他满额头直冒冷汗。
莎莎大了,知道心疼爷爷,每天晚上,总要给爷爷端来一盆热水,让爷爷把那双手泡在热水里。
那天,爷爷在山下凿石头,她在一旁帮活。天寒地冻,爷爷用力过猛,把虎口震裂了,紫黑色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在石块上。
莎莎连忙抓住爷爷的手,像她小时候爷爷给她呵气一样,圆起嘴唇朝爷爷的伤口呵着气:“爷爷不疼,爷爷不疼……”
爷爷撕了块布包扎一下,仍然不停地挥动着锤子。
“爷爷,您该买副手套。”莎莎说。
爷爷放下锤子,看了看手,用手抚摸着她的头,苦笑着摇摇头:“一副手套要好几毛钱,爷爷凿一天石头才能凿多少钱?再说,一副手套用不了几天就坏了,爷爷戴得起吗?你看看,这么多人,有谁戴手套?”
莎莎不吭声了。
晚上回家,比她大五岁的兰姐姐说:“莎莎,听人说,城里工人发的手套都用不了呢。”
莎莎的眼睛猛然间变得亮闪闪的。
“少给人家几个钱,人家就会卖给咱。我们去试试吧?”兰姐姐说。
第二天一早,莎莎把爷爷攒在那里给她买衣服过年的钱拿了,跟着兰姐姐,搭乘一辆拖拉机,进城了。
那是莎莎离开城市九年后第一次进城。城市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只熟悉爷爷的茅屋、村前的小路、村后的大山。她紧紧牵着兰姐姐的衣角,躲闪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行人。她们终于离开大路,走进了楼群。
兰姐姐是个很害臊的大姑娘,不好意思问人家有没有手套卖,就说:“莎莎,你叫吧。”
莎莎有什么不好意思呢?就用清脆而又奶声奶气的声音叫着:
“有手套的卖——!”
她的声音在大楼间回荡着,仿佛有无数个莎莎在叫:“有手套的卖——!”
几个小孩好奇地跟着她们,指指点点。
有一阵,莎莎也不好意思了。
莎莎与兰姐姐在楼群里默默地走着。
莎莎想,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买到手套呢?她就又叫了起来,越叫声音越响,再也不害臊了。
那声音是纯洁的、真挚的,还带着一丝企求与渴望。
城里还真有许多人家有多余的手套。他们听到莎莎的吆喝声,心想,那些手套放着也是放着,就把它们从柜子里、箱子里翻了出来。
莎莎她们很便宜就买下了那些手套。不知是为什么,有些人见了莎莎,竟一分钱也不要地送了她们很多副手套。
兰姐姐高兴得眼眶都湿了:“莎莎,你一喊,人家想不卖都不行……”
莎莎不明白地望着兰姐姐。
她们不停地走,不停地叫,兰姐姐背上的口袋已鼓鼓囊囊的了。她说:“莎莎,回家吧。”
莎莎摇摇头:“还有一个空口袋呢!”
她们累了,就在马路边坐一会儿;渴了,把嘴巴套在人家自来水管上喝几口凉水;饿了,就啃几口冻硬的窝头。
“有手套的卖——!”莎莎的嗓子有点哑了,可还是用力地叫着。
天快黑了,她们带来的两只口袋,都装满了手套。可是,她们来不及回家了。天空飘起雪花来。她们没有钱住旅馆,兰姐姐拉着她钻进了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那儿可以避风。她们一人抱着一口袋手套,紧紧地挨在一起。雪越下越大,天越来越冷,她们却在寒冷中沉沉地睡着了。
当爷爷看到那两口袋手套时,高兴得手直哆嗦:“手套……手套……这么多手套……!”
3
莎莎想将手上的手套摘掉,可到底还是戴着它上学校去了。
一回到家,她就赶紧把它塞到枕头下。
这天,莎莎放学走出校门,爸爸在门外迎上来:“莎莎。”
“爸爸,你来干吗?”
“快,跟我去看你爷爷。”爸爸拉起她的手。
“爷爷?”莎莎惊喜地望着爸爸。
爸爸告诉她,城南那座宫殿常年风吹雨打,需要修葺,一般人干不了,人家特地请来了爷爷。他都来了好几天了,不是一个小石匠跑来告诉,爸爸还不知道呢。
爸爸带着莎莎,在工地上找到了爷爷。
爷爷正在一块大石头上凿刻浮雕。
“爷——爷——!”莎莎大声叫着离开了爸爸,扑向爷爷。
爷爷慌忙丢下手中的锤子:“莎莎!”
莎莎望着爷爷。将近一年不见,爷爷又老了不少。她的目光慢慢移到爷爷手上:爷爷的手上戴着手套,可是,十只指套都磨破了,手指一根根钻了出来。
爷爷将手放在莎莎的肩上,说:“莎莎,不怪爷爷没去看你吧?”他用手指着那一堆活,“活太紧了。”
爷爷发现了莎莎的手套,“呵呵呵”地笑起来:“我们莎莎,像个城里人啦。”
莎莎将手藏到了身后。
爸爸走上前去,给爷爷把那副烂手套褪掉,然后把他扶到水池边,和莎莎一道,像大人对待小孩一样,给他洗净双手。
爷爷“呵呵”地笑着。
“跟我们回家吧。”爸爸说。
爷爷望着那一大堆活,迟疑着。
“走吧,爷爷。”莎莎紧紧地拉着他。
大家也都来劝爷爷,他只好放下活,跟爸爸和莎莎离开了工地。
城市的夜晚,一片灯海。
用石头砌成的宫殿和挺拔的高楼,在车窗外一座座闪过,又一座座扑入眼帘。这些用无数支灯泡镶边的建筑物,在夜幕下,显得格外壮观、美丽。
爷爷望着窗外,不时地用手指指点点,得意地说:“那座大楼的墙基里,说不定还有莎莎帮我挑的石头呢!”“莎莎,你看呀!就是那座宫殿,听我的爷爷跟我说,为建它,他在那儿干了十年石匠活呢……”
莎莎的手放在爷爷的那只大手里。她觉得自己的手是凉的,而爷爷的手却是温暖的……
那座宫殿修复后,爸爸说什么也不让爷爷回乡下去了,他要爷爷从此住在城里歇着。
爷爷把自己的手放在眼前:“我还能干几年呢。”
爸爸坚决不答应,与爷爷一起来的石匠们也都劝他,他想了想,只好留了下来。
过了半个月,爷爷却怎么也待不住了。他那双手是忙惯了的,突然歇下来,吃不好,睡不香,心里整天觉得空落落的,一双手竟不知该往哪儿搁了。
“我要回去。”爷爷说。
爸爸苦笑了笑:“再住十天。”
莎莎知道留不住爷爷了,那天傍晚放学后,她去给爷爷买了十副手套。可是,当她捧着手套回来时,邻居大妈却把一串钥匙交给她说:“莎莎,你爷爷这一上午就尽唠叨,说他手闲得没处搁,心里憋得慌,下午,他回乡下去了……”
莎莎望着手套,直想哭……
4
爷爷回乡下没两个月,在一次搬动石块的时候,突然倒下了,从此,卧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村里连忙派人来告诉爸爸。爸爸急了,赶紧带着莎莎赶到乡下。
爷爷躺在小茅屋里的竹床上。他并不感到痛苦,因为,他没有病。他倒下了,只是因为他太老了,到时候了。牛老了,也会拉着拉着犁突然倒下呢。
“爷爷……”莎莎放下那捆手套,叫着。小床太矮,她跪了下来。
爷爷的嘴在灰白的胡须下掀动着,发出的声音远不及以前那样响亮了:“莎莎,你来了?”
莎莎点点头。
爷爷望着爸爸:“我不要紧的,歇歇就会好的。”
爸爸点点头。
莎莎正好放暑假了,就和爸爸一道守着爷爷。
爸爸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走进村后的大山,挑了一块非常好的石头,在陪伴爷爷的日子里,就在这块石头上没日没夜地雕刻着。雕刻了整整一个月,那天的黄昏,爸爸的一件作品完成了最后的一刀:
在一块形状不规则的底座上,高高地举着两只张开的手,那样子,好像在用力地举托着天一样沉重的物体。那手大而短粗,骨节分明,筋络根根可辨。
莎莎的眼前突然出现爷爷举起石头往马车上装的动作:“这是爷爷的手!”
爸爸笑了笑。
莎莎使劲地将爸爸的作品抱了起来,一直抱到爷爷的病榻前:“爷爷,您看……”
爷爷慢慢睁开眼睛。
爸爸蹲下:“像您的手吗?”
爷爷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不像,不像……”
莎莎说:“像,就是爷爷的手。”
爷爷又看了半天,说:“有点像……”
几天后,爷爷去世了。
那双粗糙的大手平静踏实地放在胸口上。
莎莎把那捆手套放在他的身旁。她有一种幻觉:爷爷走到哪儿,也还要用他那双手去干活的。
黄昏时分,村里的人把爷爷抬到船上,要到远处的河滩上去把他埋葬。莎莎不愿看到这样的情景,就站在小河的桥上,望着船慢慢地驶去。那只船渐渐模糊了。她到口袋里掏手绢,想擦眼睛,好看清那只载着爷爷远去的船,掏出来的却是那副白手套。不知是风,还是她松开了手,那副白手套轻轻地落进水中,随风漂走了……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五日于北京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