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王

璇永远记着歌王父亲的那句话:“世界上有那样一种声音,高的让人听不见,但却能让人的心颤抖,甚至能让人心碎。”

许多年时间里,她始终在寻找那个绝顶的声音。也许,那个声音并不是用来歌唱的,但出于对声音的迷恋,她总在用耳朵,更用她的心在天地间聆听着,揣摩着,现在她以为已经将它找到了,但她对自己能否将那个音唱出来却根本没有把握,她甚至对那个声音有点儿恐惧。她不想试着将它唱出来,她只想将它藏在心里。

今天是父亲的忌日。她要告诉父亲,那个音,她可能已经找到了。

父亲在世时,其实一直在琢磨这个音,感觉到天地之间有这样一个音,但却不能获取它。现在,她有了它,但她只想告诉父亲,它在她心中,却不愿将它唱出。隐隐约约之中,她总觉得,这个一唱出从此便从天地间彻底消失的音,也许是与一件天崩地裂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今晚,她要为父亲唱一夜的歌。

月亮从山谷升上天空时,璇手提一盏红纱灯站在山头,面对连绵不断的群山,心中是山谷一般深的孤独。

无人听唱,世界失去了风声、雨声,也失去了歌声。

在距她不远的地方,茫军正连夜向南方进发。成千上万恢复了光明的年轻人,纷纷参加了茫军。一条长不见尾的队伍,在夜空下弯弯曲曲,犹如一条生机勃勃的、长长的河流。他们从瑶山出发一个多月后,现在已进入一个特别的地区:这里的人,甚至连飞禽走兽,差不多都不能再听到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

对于这里的人而言,雄赳赳、气昂昂、生龙活虎的茫军,只是一支无声的军队。

一路上,茫军知道了太多发生在这一广大地区的悲惨故事。这些让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故事,一次一次地冲击着茫军将士,从而使茫军不断地加快向南方银山挺进的速度。

一天里,大部分时光骑在马背上的茫,至今还未从失去瑶的悲痛里走出,又不时地听到和看到这些残酷的故事,心中更是愁惨与愤怒。他的将军们一个个变得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说错了一句话,而使他突然爆发。

柯清楚地知道,茫一定在心底里深深地怨恨他,因此,这些日子他和他的灰犬总是与茫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临近这座山的山脚时,茫军隐隐约约地听到了来自山头的歌声。在这夜深人静的大山中听到如此奇妙的歌声,深感疲惫的茫军,顿时兴奋和活跃起来。

茫身下的白马并未得到主人的指令,竟自己停住了。

茫军也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之下,不由自主地停止了行军——歌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庭,需平心静气地去聆听。

歌声飘飘而下,一忽儿像云缝中漏出的一缕灿烂的阳光,一忽儿像隆冬季节的冰河咔嚓撕裂开的一道白生生的冰缝,一忽儿尖细如利锥直钻人的五脏六腑,一忽儿又如旋转的柔风缠绕着、抚摸着人。这富有魔力的歌声,使茫军将士一个个无声地立着,犹如一棵棵静穆的树排列在夜空下。

茫挺直身子,仰望着苍茫处的山顶。这时,他看到了一星红光,像天上的一颗星星在闪烁不定。

立于山顶的璇,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有一支大军在黑暗中默默地聆听她的歌声。她唱歌,只是因为她想唱歌,她是唱给这四周高高低低的群山听的,是唱给远在天国的父亲听的。她只能唱给它们听。这片土地上,已没有什么人能听到她的歌声,她也不可能走到他们中间去放声歌唱。她天生就是一个唱歌的人,为人唱,为千千万万的人唱,那是她生命之所在。然而,对于这片土地上的老老少少而言,声音已然死去,他们已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在声音的光芒和风暴中陶醉与激动了。最初的几年,她将她的歌喉封住,绝不发一个音符。她下了狠心,要让她的声音在一片焦渴中一点儿一点儿枯萎,直至彻底消亡。

可是,她没有做到——她毕竟是歌王的女儿。

作为歌王,父亲在这片土地上家喻户晓。口口相传之中,他的形象充满神性。他给苦难的大地带来了欢乐,给绝望带来了再生的力量。他的歌声,飘扬在人们的耳畔,使人们觉得黑暗中的荒野有了亮光。他走着唱着,走过一片片的田野、一个个村庄、一道道山梁和一条条河流,歌声像种子撒落在大地上,发芽,长出一片湿润的新绿,长出一片片金色的庄稼。他是大地的灵魂,是万众的福祉。这里的男女老少,对他心存感激。暖流、夜风、碧树、沧海、号声、闪电、万马奔腾、山呼海啸、天际游丝、风轻云淡……他的歌千姿百态、风情万种,听来各有各的感受。久而久之,他甚至被人们神化了。有人说,他的歌声曾使南飞的雁阵一时在空中凝然不动;有人说,他的歌声曾使一棵千年的枯树长出新枝;有人说,他的歌声在月光下流播时,竟然使百花齐放,香气弥漫……

他是人们心中的歌王。

歌王有了女儿璇。

璇的第一声啼哭便是音符,父亲感到了莫大的欣慰。他深知自己总有一天会老去、老死,他希望他的灵魂、心思与美好的向往能融化在一个年轻的生命中。但,他走遍了这片土地,也未能发现一个人可以了却他的心愿,没想到这时他的璇呱呱坠地。她降生于拂晓时分,当她的啼哭带来灿烂的朝阳时,因分娩而满头冷汗的母亲激动而又疑惑地说:“这孩子的哭声怎么这般响亮!”父亲泪流满面:这是千载难逢的声音啊!

璇刚学会走路时,母亲因为到处流行的瘟疫,死在了父亲歌唱的路上。从此,父亲独自一人带着她走南闯北。

璇渐大,父亲没有刻意教她唱歌,而她却在耳濡目染之中,像初出山谷的黄莺,一亮开喉咙,流淌出来的便是让万物为之心动的声音。她像父亲的影子一般,跟着父亲翻山越岭,过桥涉水,或徒步,或搭乘顺路的牛车与帆船,把歌声送给永远需要他们歌声的人们。渴了,向人家要一瓢水喝,或者干脆跪在河边,用双手捧饮清凉的河水。饿了,可以敲响院门进得一户人家,坦然接受主人的款待,虽然是家常便饭,但父女俩却是感激不尽。有时,他们可以随意从地里拔几个萝卜或是摘几个水果充饥,他们知道,主人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们就这样走着,一年四季,不分春夏秋冬,不分阴晴雨雪。歌声湿润了大地,照亮了大地,温暖了无数孤寂的心灵。

父亲也教她,但并不只教她唱歌。父亲教她听风、听雨、听天、听大地上的芦苇在风中挤挤擦擦,教她看云、看水、看鸟在天空、看鱼在水底、看阳光下的羽毛、正在融化的冰凌,教她想远方、黑夜、黎明、月光照在大河上的样子。父亲说:“我不是歌王,你眼前的这个世界才是歌王,是王中之王!”

璇好像没有听懂,又好像听懂了。

她按照自己的领会,常常独自一人在山坡上、小河边、田野上的一棵大树下,轻轻地唱着。唱着唱着,她自己喜欢上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纯净而清澈,穿越空气,飞向远方。那时刻,她觉得天更蓝、树更绿,一草一木都在凝神听着,她小小的心灵就会荡起一阵感动。

父亲发现,女儿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比如她能用歌声阻止一只鹰对一只燕雀的追捕;比如,她能用歌声使一头灰狼迷惑,从而使一只幼小的野兔得以逃脱。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女儿的歌声可以与天地万物进行交流。

终于有一天,父亲知道,他可以停止歌唱了。

璇第一次独自为人歌唱时,父亲亲自为她制作了一盏红纱灯。制作得十分精心,他竟然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才完成这件作品。他对为什么要为璇制作一盏红纱灯,并没有特别清晰的理由,只是觉得这个女孩应当手提一盏红纱灯站在月光下的台子上,不然,她就显得有点儿单薄、单调;它是对女儿的衬托,更是对女儿的歌声的映照。在制作红纱灯的日子里,父亲的眼前总是璇手提一盏红纱灯,在夜空下唱歌的样子。他觉得那样子很美,很感人,是天底下无一物能够与其媲美的形象。他甚至在心中认定:璇必须提着一盏红纱灯。

璇提着红纱灯站在了台子上。

从此,这个形象便永远地烙在了大地上。

她小小的身体,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飘动与沉浮,用稚气而透明的声音,将所有的心唱到了一起,唱到了高处。

父亲从领唱到陪唱,直到最后成为她的观众。

红纱灯走过四季,走过黑夜,点亮了一棵棵树,一座座山,一片片水,一颗颗心。

就在这一年,熄和他的巫师团来到了这片土地上。魔法像瘟疫一般,迅速传播着。凡中了魔法的人,顷刻间便失去了声音:风无声地吹着,水无声地流着,马无声地奔驰着,风车无声地旋转着……

名扬天下的歌王父女,早在熄的心中。他告诫大巫师蚯:“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向歌王和他的女儿施法,我要将他们带进都城,带进我的琉璃宫!”

一支专门的队伍在搜寻歌王父女。

他们的行踪终于被那支搜寻的队伍发现了。他们将璇和她的父亲围困在山脚下的一座木屋里。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软硬兼施而最终也未能使歌王屈服之后,熄只好让大巫师蚯带领巫师团从不远处赶来。那时,天色已晚。

父亲看着璇说:“你从后门出去,只管往深山里跑,千万别回头!”

璇却站着不动。

“你想中魔法吗?”

璇依然站着。

“总有一天,那些失去听觉的人会重新听到声音的!你还要为他们歌唱!赶快跑吧!”

泪珠挂在璇的眼角上。

“跑吧,跑吧,快点儿跑吧!”父亲将她手中的红纱灯一口吹灭,用力将她推出了后门,随即将门关上,插上了门闩。

璇不住地拍打着门。

然而,父亲非常固执地坚持着。

璇哭泣着,掉转身去,跑进黑暗里。

透过后窗,父亲看到了璇瘦小的身影渐渐远去。他转身将小木屋的前门哗地打开,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前的一棵大树下,面朝一轮明月,随即亮开歌喉,向天而歌。

璇听到了父亲的歌声。这也许是父亲最后的歌声了。她深知,这是父亲在为她能够成功逃跑争取时间。她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地奔跑,熄灭了的红纱灯在她颤抖的手中不停地晃荡。

不愧是歌王,他的歌声浑厚、深沉、极富穿透力。夜空下的大山,一时前呼后应,到处都是他的歌声。虽只是独自歌唱,却有千军万马的磅礴气势。

蚯们一时被这歌声带入云里雾里,竟将施行魔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璇越跑越远,父亲的歌声越来越小。

一阵清凉的夜风,终于使蚯们从歌王的歌声中清醒过来,施展魔法的念头重又放到心上。然而,就在他们即将施展魔法时,歌王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唱着歌,纵身一跃,跳下万丈悬崖——歌还在唱着,但却与他一起迅速坠落下去……

璇感觉到了父亲的歌声像火焰一般熄灭了。她坐在冰冷的山头上,将红纱灯放在身边,朝着小木屋的方向,托着下巴,眼泪哗哗流出……

几天之后,饥渴、疲惫、悲伤和恐怖几乎耗尽了她的生命。这天黄昏,她晕倒在了一棵大树下。一个以捕猎为生的老人发现了她,并从她身旁的红纱灯认出了她,将她从地上背起,背到了他在山坡上的小屋。她醒来后,望着慈祥的老人,只是泪流不止。老人一边给她喂汤,一边说:“还记得爷爷吗?头年,你和你的歌王父亲路过这里,住下了。那天,你们父女俩为我唱了一夜的歌。”

璇点点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滴在了汤碗里。

老人收留了她,从此一老一小在这深山老林里相依为命。

她不再唱歌,可老人总是说:“唱吧,孩子,总不唱,声音会像不见雨水的河,总有一天会枯死的。你父亲让你活下来,就是要让你唱歌的,唱歌是你的命!”

终于有一天,当月亮从山头探出半张面孔时,她将红纱灯点亮了,轻轻地唱了起来。随着音符的悠悠飘出,她又回到了往日的时光。

歌声既是对老人的抚慰,也是对自己的抚慰。

对天唱,对鸟唱,对一只螳螂唱,对一棵小草唱,一唱唱了十年。十年间,随着她一天一天地长大,她的声音也在不停地变化着。大山的精气养育了她,也养育了她的歌。十年时间,让她超越了天真与稚气,声音变得无比美好,也无比神奇,已近天籁。

一天一天老去的老人总是鼓励她:“唱吧,由着自己的性子唱吧,那些坏人是听不到你声音的,只有爷爷和大山,还有你死去的歌王父亲能听见。”

和着风声,和着雷声,和着山溪的流水声和松涛声,她像磨刀一样磨砺着自己的歌声。

今天,是歌王父亲的祭日。

璇提着那盏标志性的红纱灯,爬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头,朝着当年与父亲分手的方向,先是轻轻地哼唱,随着月亮的升高,歌声也一路向上。虽是千折不回、起起落落,但大走向却是向上、向上,并且越来越急,直到一副大雨滂沱、山洪汹涌的样子。一阵突然的舒缓,更使人分明觉察到这之前的饱满与激烈。饱满也好,激烈也罢,却又是女孩的饱满,女孩的激烈。这饱满与激烈之中,是女孩的深情,女孩的悲愤、忧伤与那份流水样的缠绵。

群山大寂,只有空气流淌的声音。

璇唱得泪眼蒙眬,月亮便成了毛茸茸的一片光晕。

深夜,当她将红纱灯高高举起时,一路强劲攀高的歌声,足以惊天地泣鬼神……

选自长篇小说《大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