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 第三节

北京三月,依然春寒料峭,金州总厂一行十个人,一色的藏青西装,一色的国旗颜色领带,经过严格的外事纪律培训之后,出现在与外商的谈判桌上。议程,会场,都是中技进出口公司安排,连水书记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派头的场面。宋运辉走进谈判的高级会场,对着头顶华美璀璨的枝形吊灯和脚底比他的床垫还厚实柔软的羊毛地毯目瞪口呆。一直到外商进场才收回驰骋于屋子角角落落的好奇心,转为对金发碧眼的德国人偷偷好奇。

中技公司请来两家公司,分别来自德国与美国,都是用英语会话。宋运辉和刘总工等技术人员都是考虑参数的吻合度,考虑技术的先进性,和价格的高低比较,而水书记与中技公司人员还得考虑到国际影响,考虑到友谊第一。宋运辉与刘总工配合得很好,在技术方面,年老的有深度有广度,年轻的易吸收反应快,一老一少的搭档,赢得对方工程师的尊重。技术问题的谈判上,中方几乎就只有这两个人发言。宋运辉会话虽然不好,不过有时只要对着图纸将两个设备名称说出来,然后两手一比划,对方便能清楚。技术方面的谈判很顺利愉快,都是行家,一说就通,说通了大家就记录签字确认。但是价格与附加设施的谈判,宋运辉只能旁听,他一直在想,友谊第一那么重要吗?为什么老外不对我们友谊第一?但他人微言轻没有发言权,虽然他在休息间隙提醒过领导,可没用,在他看来,设备起码多花了两百多万美元。

最后确定的是德国的设备,宋运辉稍稍有些失望,仿佛如果是美国的设备,他就可以去美国看看梁思申似的。

水书记表扬刘总工选人选得好,若不是刘总工力挽狂澜留下小宋,哪来今天谈判桌上两人合挑大梁的局面出现。宋运辉不知道刘总工真实想法是什么,虽然在北京这一段时间里,他与刘总工配合默契,刘总工依然不吝教诲,他依然尊敬长辈,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他对刘总工已不复过去的崇敬,因为刘总工也有他的背光面,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是他自己当年因为技术而不适当地将刘总工神化拔高了。

回到金州,宋运辉便跟着刘总工他们就德方提供数据开始新设备选址勘测等工作,他这才又将眼光扩大一个层面,原来化工机械还涉及到土木建筑。宋运辉很快被破格提升为工程师、副科级别,此时,他的跑道线上,已看不见虞山卿。说来也怪,进出寝室楼,甚至都看不见虞山卿。不知是他工作忙碌,作息颠倒,还是因为虞山卿避开了他。是,一个年轻有为的男人,被准丈人指着鼻子鄙视,还如何见人。

没多久,宋运辉便顶着年轻工程师的职称,与另两个分管设备也参加过谈判的中年资深工程师一起,被派往德国设备制造工厂验收设备。水书记希望有人在设备封装前便实地验收设备,保证设备完好无质量问题,以免新设备运抵中国后才发现问题,退回重来,既影响工程进度,又影响友谊第一。临行前,水书记切切叮嘱,要三个人在德国千万注意国格人格,千万不要把脸丢到国门外。

三个人穿着藏青西装系着红领带带着统一的黑色大皮箱又出发了。每个人的皮箱里都有几十包榨菜,那是新岀的带亮晃晃包装的斜桥榨菜,味道极其鲜美,已经加工成丝,开袋即食,异常方便,但价格也贵,市面上还不容易买到,是总务处的同志帮忙从市食品公司找人情挖来。其他都没什么私人衣服,统一的还有三个人新领的两套土灰色工作服,一套深蓝色连身工作服,一双绝缘皮鞋。三人跟着中技公司的同志走,但中技公司的同志到法国后,送他们上飞机,让他们自己去德国。宋运辉等三个穿着硬邦邦的西装,被撑得像木乃伊似的终于来到德国,到了工厂,换上工作服的三个人简直如挣脱枷锁。不过,飞国际航班的飞机比从金州到北京的小飞机不知道舒服多少。

德国人的工作态度异常严谨,有时刻板得像机械人,头脑中似乎没“灵活”两个字,所有的操作都依足规程。宋运辉的语言过关,工作间隙,与德国人可以聊得愉快,德国人也尊重这个年轻好学又有技术的年轻人,愿意费劲讲英语与这个中国小伙子交流。从聊天中,宋运辉学得很多管理方面的知识。他这才知道,管理细则可以细到这种程度,比起他在金州一分厂一车间所做的岗位责任制,那真是土八路遇见正规军。德国一行,除了让宋运辉英语水平提高,技术更臻成熟之外,对国外工厂的认识是他此行最大收获,真是天外有天。

在德国的验货工作完毕,看着设备在货运代理商的指挥下装上货船,宋运辉等一行三个才回家。三个人在德国省吃俭用,将一箱榨菜全吃完,省下一笔外汇,其他两个工程师凭外汇换的兑换券从友谊商店扛回家用电器,宋运辉直接在德国给自己买了一只函数计算器,又给父母买了一堆新奇好吃的东西,其他的钱,都买了新奇实用皮实的文具,回到金州一一分发。于是大家都说,宋运辉这小伙子大方。

没多久,设备安装便在德国工程师的指导下,轰轰烈烈地展开。宋运辉作为与德国工程师的总联络人,协助程开颜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为总厂副厂长的程副厂长,开始具体安装工程。他虽然依然挂职副科级别,可作用直逼处级。在他负责的范围内,他要求所有的工作完成一批,验收一批,合格一批,所有工序都有记录,都有负责人,都有责任人。他把他刚学来的管理知识加入自己的理解,充分运用到管理中去。他边学边做,边做边学。

程副厂长不知怎的,很支持宋运辉,当然不是言听计从,但总是能有选择有指导地吸收宋运辉的意见建议,当宋运辉是自己人一般。宋运辉一直怀疑,程副厂长是不是看在女儿程开颜面上如此关心他,可又不像,他不是让程开颜死心了吗?宋运辉想不出合适的理由,因此对程开颜越来越内疚。

由于程副厂长的支持,宋运辉工作非常投入。每天早上,他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每天晚上他亲自检查一天工程进度,他记忆极好,最小的工作安排也不会放过,检查进度,检查质量,督促整改,登记在案。第二天早上根据进度继续与德国工程师商议工程安排。他不得不这么认真,他不愿金州的工人在严谨的德国人面前丢脸,他得把检查做在前面,有问题赶在第二天德国工程师检查前连夜改进。而遇到安装检测设备不足,安装遇到问题的时候,最需要程副厂长等具备充足化工设备安装维修经验的前辈土法上马,过程之中,宋运辉受益匪浅。

每当大伙儿以土法上马完成工序,令德国工程师惊异甚至赞美的时候,宋运辉发现,工地上的老老少少都非常欣喜,打胜仗了似的欣喜。其实没有奖金没有表彰,他们似乎没必要那么欣喜,但看他们满脸胜利的神色,似乎奖金也不过如此。宋运辉顿时领悟到什么,于是,计算机式的工作安排,精密仪表式的进程检查,史官式的忠实记录之外,他又在每次工作安排与工作检查之时,添加了精神鼓动。他一向是个做多于说的人,话不多,话分寸,总是把任务总结成琅琅上口,易学易记的没几个字,仿佛一字千金,多说折本的样子。但为了精神鼓励的有效实施,他开始厚着脸皮在布置工作的时候告诉大家有点过分的美好前景,在检查工作时候不吝赞美表扬。最开始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比做贼被抓还尴尬,说完耳朵会热上好几个小时,见人对他笑他都会心虚。但久而久之,当看到大家情绪被调动起来,看到大家对他更热情更配合,看到工人们的主观能动性被充分调动起来,真正做到发扬主人公精神,群策群力,大干快上,宋运辉自动适应了那种有些尴尬的鼓动语言。渐渐地,说完之后面红耳赤的时间越来越短,鼓动的经验也越来越足。偶尔,程副厂长也会补充几句慷慨激昂的鼓励,宋运辉是个有心人,都记在心里,以后活学活用。

工地之上,日新月异。设备安装进度,超于预期。所谓的预期,是根据国内其他厂家安装类似设备所需工期制定的计划工期。程副厂长很有高招,他在工程现场指挥部门口,挂了三块排球比赛用的白底红字记分牌,一个记分牌是“安全施工XX天”,一个记分牌是“超过预期工期XX天”,一个记分牌是“倒计时”。大伙儿每天都要经过指挥部,每个人都能看到一尺来长的红色数字天天变化,数字的变化,比任何语言都有说服力。

工地上上下下,加班都是家常便饭,管理人员更是没有不加班的日子。对于宋运辉这等光棍而言,加班不是什么问题,可是对于程副厂长等有家有口的人而言,经常加班是大问题,可程副厂长带头,别人不敢有怨言。

程厂长有胃病,加班时候就需要家里送菜送饭,程厂长说宋运辉这个光棍常因工作耽误去食堂吃饭,经常分一杯羹给他,令宋运辉很不好意思。程厂长全家总动员,有时候是他家老伴儿送饭,大多数时候是他儿子,不知道程开颜来过没有,宋运辉从没遇见,不过也难怪,大多数的这个时间段,都是工人结束工作,他趁着夏日傍晚余晖在工地细细检查的时候,没遇见是正常。他满手油泥回来,总能见到桌上丰盛的饭菜。宋运辉想给程厂长钱,人家不要。宋运辉也试着想准时去食堂吃饭,省得老沾程厂长的便宜,可他是真的没时间,他总希望在日光下完成对已结束工程的检查,而等他检查完,食堂早就关门打烊,他又不是水书记程厂长,可以命令食堂时刻等候。他只有厚着脸皮沾程厂长便宜,当然也知道,吃人家的嘴软。

这天,他一身深蓝连身衣裤从主体设备中检查后爬出来,满脸满身都是灰是汗是油,两手脏得像熊掌,工地上的人看了都是善意地取笑,宋运辉也是露出对比极其强烈的白牙一起自嘲,一边叮嘱。经过木工场所,他抓一把木屑搓洗手上的油污,一路脏屑飞扬,这一双手,如今前所未有的粗糙。快到指挥部的时候,看到一个有点纤细的女子拎一只天蓝色布袋从他的办公室出来,也是穿着工作服,戴着安全帽,与其他金州女子一般无疑。宋运辉留意了一下,路口快遇见时候,迎着透明彤红的夕照,看清那竟然是程开颜。宋运辉怎么也没想到,以前珠润玉圆看着好玩的程开颜竟然变得苗条纤细,他一时在路口站住,等程开颜垂眉数蚂蚁似地走近,开口问一句:“程开颜?认识我是谁吗?”

宋运辉背光站立,而且满脸油污,并不易认,可程开颜却在抬起眼睛的瞬间,就脱口而出,“宋……宋科。”

宋运辉看到,程开颜眼里,迸放岀比夕照更瑰丽的彩虹,他看着愣住,好久没有说话。反而是程开颜欢笑着问道:“你钻哪儿了?怎么像个泥猴子呢?”

程开颜这一开口,宋运辉才觉得过去那个说话娇滴滴的女孩又回来了,心下才减了一些内疚,忙笑道:“钻反应塔了,里面还没清扫,都是细灰。你给程厂长送饭?今天吃什么?我有份吗?”

程开颜的脸不知是被夕阳燃红,还是羞红,低垂着眼皮想看不看地道:“当然有你的啦,等下你多吃凉拌茄子,这东西爸爸不能多吃,怕胃寒,听说你爱吃。”

宋运辉有些鬼差神使地道:“程厂长还在工地,你进去坐坐,好久没见你。我外面洗个手洗把脸,很快就好。”

“可是爸爸不让我在工地多呆,怕影响你们工作。”程开颜大大犹豫,心里极想留下。

“一会儿,一会儿不要紧。你吃饭没有?”

宋运辉说着走去门边水池洗手洗脸。程开颜在后面偷看这矫健的背影,满脸笑意,可就是不挪窝。“我吃了,我一边做菜一边吃呢。今天的凉拌茄子味道特别好。”

“你不是只会做肉饼蒸蛋吗?今天有没有?”

“我现在不止会做肉饼蒸蛋了,你们这几天吃的菜都是我做的呀。你想吃肉饼蒸蛋吗?我明天拿来。”

宋运辉洗干净脸,又觉不干净,干脆将头也洗了,洗岀满池子的黑水。程开颜看着觉得特可爱,笑眯眯地一直站宋运辉后面看。一直等他从水管下面钻出来,才听宋运辉说话,“我每天吃白食,胃口又太好,你们家有什么水管自行车之类的要修,赶明儿都交给我。我哪还好意思点菜啊。”

程开颜笑道:“又不是特意给你做的,你爱吃……真好。你忘了我爸是机修分厂出身的吗?才不需要你帮忙呢。”她看到宋运辉都不需毛巾,头甩几下就算是甩干头发,跟小狗小猫似的,又笑出来。

程开颜眼里只有宋运辉,宋运辉却看到程厂长从远处走来,忙道:“你爸来了,快进去吧,外面蚊子多。”

外面的夕阳已经枣红,屋里电灯一亮,更是失色。程开颜没跟进里面,等着她爸来,才轻声问:“爸,我坐会儿聊会儿天行吗?”

程厂长知道女儿心事,看看里面的灯光,轻问:“不怕失望吗?”

程开颜摇头,容色有点黯然,可还是道:“爸,又不是说什么话,你那么严重干什么呢。”

程厂长最宝贝女儿,他也希望宋运辉当他女婿,可人家有女朋友,那是没办法的事。看女儿还一心惦记着宋运辉,他都恨不得动用职权将宋运辉塞进程家门,可没办法,这种事硬不得软不得。“你先进去,爸爸洗手。”

程开颜进去,宋运辉指指一张铺着报纸的拿钢管刚带自行焊接起来的铁椅道:“这儿很脏,你坐报纸上,最好别靠椅背。”看到程开颜依言坐下,宋运辉动手给程厂长和自己盛饭,转头程厂长洗完手进来。程开颜留意了,也是甩甩手作罢,好像没毛巾什么事。原来他们工地上都是这么在干,程开颜觉得特好玩。

程厂长怕女儿在场尴尬,自己找话说,“听说你爬进去看了?明天探伤可不可以进行了?后天打压呢?”

“明天正准备探伤,后天打压有点玄,得视探伤结果而定。”

“那两支老焊枪水平我可以向你保证,探伤不会有大问题。后天安排加压试验吧。”

“好。一、二、三号主泵的基础已经结束保养期,我已经让今晚就灌沙回填。厂长明天再从机修分厂调几个人来安装主泵吧,主泵已经被地脚螺丝的问题拖后进度。”

“你巴不得我把机修分厂的人都搬给你,不怕水书记跟我造反吗?快吃,别光惦记着说话。”

程开颜忍不住插嘴:“爸,调几个人,又没事,机修分厂有那么多人呢。”

程厂长心说,没见胳膊肘这么往外拐的。宋运辉已经解释:“机修分厂分管着总厂设备维修,个个一个萝卜一个坑,若不是程厂长是机修分厂老厂长,他那么调人,分厂早怨声载道了。”

“不是还有化建公司吗?”程开颜自己也问得心虚,不由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他们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宋运辉继续解释。

“小宋是韩信用兵,多多益善。不过这回,小宋,你另外调配人手,不能从机修分厂调人。熟手已经都被你调来,万一岀什么设备故障,那边怎么办。从水处理组调人吧。吃。”

程开颜很担心宋运辉不高兴,焦虑地看着他,没想到他却想了会儿,应了个“是”,这事就算结了。她到嘴边的话只好变了,“我拿来的饭菜,你们都吃得饱吗?”

程厂长不答,知道那不是问自己的。宋运辉看看程厂长,才道:“每天饭菜都很多,我每次吃完都得活动几下才能坐下。谢谢你们。可是,总得让我承担一部分饭钱吧。”

程厂长笑道:“又来了。我以前跟我儿子说,小子,你每天放开了吃,把胃撑大了,以后去丈母娘家上门使劲吃,给你爹长脸,会吃的男人才像男人。小宋,看你吃饭,我都能多吃一碗。”

宋运辉都不敢搭话,好久,才笑道:“那时在德国,每天做梦都想白米饭红烧肉。回来在食堂里整买了三碗红烧肉才算吃了个饱。”

程开颜听了一直笑,“我明天做红烧肉。”

程厂长哭笑不得,开始后悔把女儿保护得太好,怎么一点不懂含蓄,不懂她面对的是个少年老成的宋运辉,不懂掩饰自己,这下得让人笑话了。宋运辉看了程开颜一眼,心里一跳,懂得程开颜对他的好,他很是感动。忽然想到一件事,忙问程开颜:“你不是不敢晚上骑车吗?今天骑车来的吗?”才想起为什么少见程开颜,估计是家里人不让晚上来,来了也得放下饭盒趁天还亮着就走,今天是硬被他拖延时间。

“晚上凉快,我走着回去就行。”

宋运辉忙道:“我等下先送你回去。天黑,工地上乱。”

程厂长拿眼睛看看女儿,心说这可怎么办啊。等吃完饭,程厂长就叫宝贝女儿去外面洗碗,他独自面对宋运辉,轻声道:“小宋,你如果有女朋友,就别送我女儿了。等下我跟她一起回去。”

宋运辉早在说出送程开颜的话之前,就已经想过,这是在程厂长面前说话,而不是单独蒙程开颜一个人。他早被程家感动得无以复加,见问毫不犹豫地道:“您下班还早,我送一下吧。”

程厂长立刻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真是开心得想大笑,可他好歹还知道含蓄含蓄含蓄,硬是憋成微笑,伸手拍拍宋运辉的肩,道:“我去反应塔看看,你随后就来。”说着就避出去了。

宋运辉看看程厂长的背影,也是微笑,这一家人,都对他太好。他跟着走出去,对还在洗碗的程开颜道:“有个不情之请,明天给我烧个红烧猪蹄行吗?多放葱,我最近一饿就想。”

“好的,你还想吃什么呢?尽管说。”

宋运辉帮程开颜拿着洗好的饭盒,笑道:“还有个更没道理的要求,我白天几乎没时间,你帮我买些方饼好吗?虽然晚上吃得很饱,可消耗也大,睡觉前又饿了,每天做梦都是进饮食店暴饮暴食。”

程开颜更是笑逐颜开:“好啊好啊,我给你做煎饼来,卷点儿菜,那才好吃。”说着把最后一只饭盒叠到宋运辉手里。

宋运辉将饭盒都搬进去,放到程开颜撑开的天蓝布袋里,才从裤袋摸岀一把钱交给程开颜。“这些钱也不知是多少,你拿着用,以后我的饭菜都从这儿开支吧。不久发工资,我拿来再交给你。”

“不用,你没听爸爸已经说了吗?又不是单独给你做呢,没多少的。”

“你千万拿着,否则我就跟占小便宜的人一样,会给你们一家留下很不好印象。明白吗?”

“我们一家对你印象很好,你别担心。”

“不是这意思……唉,怎么跟你说呢。”宋运辉有些为难地看着纯洁的程开颜,勉为其难地胡说:“比如我想吃猪蹄,你如果不收我的钱,我以后就不敢跟你提,白吃的人没法理直气壮,这下明白了吗?这钱你悄悄收着,不一定告诉你爸妈,你偷偷给我买好吃的,这是我们的秘密。来,上车。”

程开颜跳上车,还在后面道:“真没事的,我们还担心你不肯吃呢。”

宋运辉只得来硬的,“你一定得收,否则我明天就中午打了晚上的饭,以后再也不吃你送来的晚饭。”

程开颜无奈,只有答应。她虽然感觉自己没什么希望,可坐在宋运辉身后,又说了那么多话,她已经满足。回到家里,一照镜子,却不是看到满脸红霞,而是一脸的灰,才想起宋运辉那件衣服上面全是灰,她后悔极了,早该要他把衣服脱给他洗,他一天劳累,回寝室还得洗衣服,多辛苦。她打定主意明天就提出这要求。

宋运辉回去工地的路上骑得有些慢。他又不是傻子,一个二十多岁才只能煮个肉饼蒸蛋而且肉沫还得哥哥剁好的娇娇女怎么可能一下对烧菜有了兴趣,一个怕黑不敢晚上骑车的女孩子却“冒险”到工地送晚饭,那哪是可能为她爸,那全是为他。宋运辉甚至自觉有点自作多情地想,程开颜春节到现在消瘦那么多,是不是因为从他这儿受了打击?刚刚在夕阳下看到程开颜纤弱的身影,他心里就跟被什么击中了似的,原是充满怜悯,可近了,却看到的是程开颜对着他充满希冀和欣喜的眼睛,她对他,连一丝幽怨都没有,却更令他痛心。

原以为她只是一个没脑子唧唧喳喳只会传递小道消息的小姑娘,现在……不一样了。但不一样在哪里,宋运辉也说不上来,总之,他答应程厂长的时候,没有犹豫。

回到反应塔边,遇见程厂长,两人都是眉开眼笑的,态度出奇的好。

不久,在程厂长授意下,宋运辉向工地所有青年提出“我把青春献给党”的号召,设立一个专门笔杆子,天天发掘工地青年的先进个人事迹,公布在现场指挥办公室门口黑板报上。事迹发掘的着眼点很别致,青年们每月平均加班时间都可以成为亮点,显示青年们忘我工作的精神。程厂长说,先进个人,需要先进事迹来说明问题,而先进事迹中的某些亮点是需要制造的,为宣传所必须。

宋运辉向水书记汇报时候,就抓住以前他在寻建祥问题上的困惑大做文章,说他经过与水书记的谈心,领会水书记就青年思想工作问题的指导,考虑之后,以一个同龄人的身份提出“我把青春献给党”的号召,希望通过这个活动来调动八十年代新一辈们的积极性,调动他们的主观能动性,在青年中掀起好学苦干的新风尚,以新设备安装投产为立足点,充分展现金州新青年的风貌。这个想法,获得水书记的肯定。水书记还指定宋运辉将事情经过和想法尽快写出来,交给他。

程厂长听说后笑道,人人都知道这是表面文章,可人人都得煞有介事地将表面文章做好。他要宋运辉写的时候切不可大意,既不能太自我,又不能太浮夸,必须围绕“青年”这两个字大做文章,突出处在当今这个特殊年代的“青年”,这个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特殊性。程厂长既然知道宋运辉已经认可与他女儿的关系,他自然就不怕宋运辉再有脱钩机会,难的只是在第一步,儿女亲事是你情我愿的事,如果宋运辉从头就不认他女儿,他也没办法,现在既然认了,他就能保证结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他相信宋运辉做出选择时候头脑清明得很,知道既然选择了他女儿,就可获得什么好处,与承担什么后果。以宋运辉这样的明白人,答应之后,应不会自毁前程走出抛弃他女儿这一步。所以,程厂长放心施岀十八般武艺倾心帮助这个准女婿,绝无藏私。

程厂长经历风雨,官场打混多年,如今拼得这金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有许多独到见解。这等见解,令宋运辉受用不尽。宋运辉一辈子接触的最亲近的人比如父母比如张教授等都是文人气质,满头满脑都是忠孝节义的传统思想,想走出另一条路的宋运辉不得不自学成才,在黑暗中摸索。程厂长的倾心传授,才让宋运辉真正接触官僚,才令他耳目焕然一新。

因此,宋运辉也向程厂长提出学习女排精神,“拼搏最后一百天”的口号,更加激励工地所有同志的积极性,也向外人展示工地的热火朝天。程厂长采纳这个建议,与众指挥商议后,确定倒数一百天的起点日期。在那一天,彩旗插遍工地,淡灰色、昂扬的高音大喇叭翻来覆去地宣传“拼搏最后一百天”,无形中,仿佛工地建设进入冲刺阶段,众人情绪进入白热化,别说外人进来看到热闹,连在工地上工作的人们也受感染,加倍努力。

宋运辉借程厂长的经验,程厂长借宋运辉的冲劲,犹如风随火势,火借风威,两人将工作进行得彻底完美。

宋运辉与程开颜的感情也悄然滋长着。程开颜对她父亲是从不佩服的,对宋运辉却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觉得他举手投足俱是学问。为了他,她什么都愿意改变。而宋运辉第一次打定心思接纳一个异性,又是那么一个单纯温柔的女孩,让他可以放下一辈子的戒备,终于有地方将性格中深藏不露的狂妄表露无遗,在程开颜圆溜溜的美目面前,他天文地理海阔天空什么都敢胡说,而只要是他说出来的,程开颜什么都听。但他工作忙,与程开颜相处时间有限,相处的时候,是宋运辉话最多的时候,送程开颜回家路上,握着程开颜一只柔软的小手,他可以喋喋不休一路。只要他说句别说出去,程开颜就连她父母都不告诉,除非父母诱拐岀东鳞西爪。在宋运辉眼里,程开颜就像一只小猫一样乖顺,两人单独面对时候,宋运辉昵称程开颜是程小猫。

施工工地的奖金补贴不少,宋运辉将所有收入分两半,一半存银行,一半交给程开颜保管。因为随着施工工程的逐渐接近尾声,和运行培训工作的逐步开展,宋运辉更得一人掰成两人用,恨不得连喘息时间也用上,他没时间自己打理吃饭穿衣,索性都交给程开颜,他相信程开颜,这个单纯的女孩将不负所托。

果然,程开颜自己的钱如数交给父母,从小到大什么心都不操。可宋运辉的钱她保管得跟性命一样,尽一个统计人员的本能,所有的支出都有记录,虽然支出表格交给宋运辉过目时候,宋运辉从来不仔细看。宋运辉那是用人不疑,表明一个态度,程开颜却因为宋运辉的信任,而加意保护好宋运辉的钱。程母很得意这个准女婿,金州至今分来三批大学生,哪个能如宋运辉那么出色。她也很愿意替这个准女婿的衣食住行操心,带女儿逛街买布料去裁缝店替宋运辉做衣服,可女儿自己的钱不当钱,宋运辉的钱却跟做娘的斤斤计较,一分一厘都算清楚,常把做娘的气得不轻。可回头再一想,多少男人手里藏着私房钱,她家男人程厂长的香烟钱常来路不明,宋运辉却把一半工资明明白白交给她女儿管,小子虽然都忙得没时间上门拜访丈母娘,还得她有时候硬从女儿手里抢来送饭机会自己送上门去让宋运辉拜访,也看来那小子没时间与女儿好好谈恋爱,可女儿大权掌握着宋运辉的工资,两人那么信任那么要好,做妈的看着为女儿放心。做妈的最知道女儿,常担心女儿嫁出去被不识相的男人欺负,以前那个虞山卿追求她女儿时候,她和老头子正面侧面将虞山卿摸了个底儿透,回家做了女儿一天思想工作,不许她对虞山卿那么个投机分子交心,好在女儿看不上虞山卿,说虞山卿年纪那么大,都是半老头子了。宋运辉是他们一家一致看中的,但还是在女儿吞吞吐吐回家征求意见后才展开调查,都觉得这是个实诚上进的孩子,却也担心宋运辉能力太强,会不会欺压他们女儿。如今看来这种担心大可不必,钱都交出来的男人,还有什么不会交出来的?这么一想,程母又替女儿高兴了,真是找对人。像他们这样的厂子弟找个住宿舍的外地女婿,那简直跟白招进一个儿子差不多,而且,还是那样一个出色的儿子。想到革命自有后来人,老头子在金州说话有分量之外,以后女婿看来也不会比老头子差,程母如今出门比水书记太太还得意。

因为是旧厂新建,许多水电动力等附属基础设施都不需新添,只造一个主体设施,不需与地方交涉水路电路铺设,工程相对比较简单,工期也比较容易控制,快到年底,几乎可以预计必定实现“拼搏最后一百天”的口号。走进工地,除了机器还没开始全面运转,其他与所有已完成工厂没差多少。设备油漆一新,挂牌清晰可辨,车间与路面整洁干净,控制室窗明几净,仿佛只等着有人宣布一声“开动”,所有机器都可轰然运行一般。

越是收尾阶段,尤其是模拟运行环境的打压试验阶段,所有指挥办的人员越不敢掉以轻心,怕临门一脚出现纰漏,前功尽弃。尤其,手中运作的是花大笔外汇买来的德国设备,万一有所损伤,浪费的是国家宝贵的外汇,而更大损失是浪费不起的时间,设备如有损坏,得从德国再运设备,这一路的定做运输报关时间,那得将大笔外汇买来的设备闲置多少时间。所有的人,都是捏着一手心的汗,包括德国工程师。中老年人体力受制,顶在一线的果然大多是被宋运辉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动员起来将入党申请书递交党支部,准备将青春奉献给党的年轻人。

水书记是个会来事的,他本人也想趁新设备上马的机会在部里露脸,捞取政治资本,这就需要找各种题材在部里的报纸露脸,在部里的会议上成为议程。他先将宋运辉写给他的报告作为金州党委积极探索新时代青年教育工作的典型推荐到部里。然后见到设备安装现场几乎成为年轻人驰骋的战场,新一代技术工人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他抓紧机会,请来市、省、部各大党报记者,简单布置,热烈操纵了一场青年突击队员火线入党仪式。这场仪式,有背景,有寓意,更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尤其是照片上有些青年突击队员有些激动流出的眼泪,和记者忠实记录的青年人累哑的嗓门,都让坐在高位的部委领导看到金州人的风采,更看到金州党委的号召力、行动力、凝聚力。水书记一波一波地宣传着金州,当然他不能全部宣传自己,他还得以伯乐姿态,将他破格发掘的宋运辉推荐出去,以他带动宋运辉,再以宋运辉辉映他,这样宣传的效果更自然更可信。这后面,有水书记的老搭档老战友程厂长的大力推波助澜。上面有人,与上面没人,对宋运辉来说,结果大不一样,虽然过去水书记也是支持他。

但是,令宋运辉感到奇怪的是,虞山卿又出现在他面前,火线入党仪式中,跟着水书记跑前跑后,好像干得挺欢,挺受重用。晚上,向前来送饭的程母一打听,才知虞山卿已经与刘启明拗断,不再来往,索性也找关系调出刘总工控制的技术部门,转到厂办,受水书记直接领导。程母还说,虞山卿这一举动,倒是赢得大家一致喝彩,都说做男人总得有点志气才行。而且水书记与刘总工本不是一路,如今设备引进工作完成,安装工作已经不需要刘总工的技术,往后的引进设备运行工作更不需要刘总工,虞山卿有什么必要抱着刘总工的大腿受腌臜气。

宋运辉首先想到刘启明的心情,但没多想,他现在有跟刘启明差不多痴情却那么爱他的程开颜,程开颜令宋运辉多少有些心理平衡,也令他不再想起刘启明。他如今更关心虞山卿。他问程厂长:“爸,水书记用虞山卿这样的人,不怕哪天做了东郭先生?”

“这样的人顺手好用。这倒是应该给你上一课,我看你用人太没技巧,目前日新月异的安装阶段不会岀岔子,以后运行时候就麻烦了。”

程母熟知丈夫性情,笑道:“你一定会说,虞山卿做女婿不好,做部下刚刚好。”

宋运辉听了先笑,早已从程开颜嘴里套岀当初她拒绝虞山卿长达半年时间的内幕,对程家父母的英明伟大早有耳闻。程厂长从底层工人做到总厂副厂长,自然做人水平比刘总工高一段位。

程厂长笑道:“你只会戳穿我。小辉,水书记对你们两个,都是加力培养的,你们两个的能力都有公论。说起来,你与虞山卿,正好是两种极端不同的性格,你脚踏实地,可有点理想主义,虞山卿是个谁都看得出来的机会主义。你现在也已经做了一段时间的管理了,你说,理想主义,与机会主义,哪种人更容易掌握?”

宋运辉愣了一下,将自己少少的管理经验总结一下,不得不无奈地道:“机会主义的人更容易掌握。”

“这就对了。机会主义的人投机,你只要稍微打压一下或者提示一下,他就会看利害关系,走回你要他走的道路。但是理想主义的人比较难对付,有时候驴脾气上来,牛拉不回。虞山卿虽然投机,但能力不错,知识又高,只要拴住他,他就能好好办事。但是对于你,水书记需要费的脑筋比较多,如果不是有个设备更新改造工程在,你能顺着这条路干得那么欢?你不知道会走到哪条路上去。可问题是你这样的人偏偏又大多是专业技术过硬的人,遇到重大事件领导们又不得不用你,可用着你,心里又头痛你。比如说刘总工,水书记用他,又不待见他。你如果沿着旧路子走下去,以后是第二个刘总工。你如果照着刘总工的法子用人,以后手下没一个打手,你也得费很大精力在调动手下人积极性上。你说有道理没道理。”

宋运辉没想到程厂长把他比作刘总工,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明白了。水书记曾经跟我说,一个人有一百二十分的能力,可有八十分的破坏力,另一个人有八十分的能力,却少有破坏力,用人时候该用哪种,我选择后者。应该是差不多的意思,用人得视能不能用而行。”

程厂长道:“水书记还跟你讲这话?看来他对你是真不错的,这也算是在指点你。他的话比较广义,我的话比较就事论事。”

程母一边儿插话道:“可是刘总上班用人理想主义,回家用人机会主义。整一个乱套。”

程厂长笑道:“那是他们家女儿不听话。不过,小辉,看问题也得一分为二,机会主义不一定到处吃香,做人有责任感有正气还是必要的,比如我离开机修分厂,我选接班人时候,考虑到以后未必分管机修分厂,所以我选的是做事很有分寸的人,不敢选投机分子,后者有奶便是娘,等我离开机修分厂,他就会捡机会投靠别人,我以后再无法插手机修分厂。你看着,对于水书记这样成精的人,虞山卿会被他大用,但不会重用。你只要改掉一些自说自话的理想主义脾气,保持务实态度,你会被重用。”

宋运辉听得好一阵子没法说话,饭也忘了吃,只怔怔瞪着程厂长,这才通晓进厂这两年半以来水书记对他与对虞山卿的态度。直到程母拍他一下才惊醒,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谢谢爸。”

“谢什么,我不教你教谁。快点吃饭,饭都凉了。”

宋运辉应声,脑袋里却开始梳理他辖下的所有人员。他虽然现在才是个副科级,可低级高配,手下很是管了好几十号精兵强将。程厂长针对性极强的指点令他茅塞顿开,令他不得不回头检讨他以前的用人方略。对准岳父一家,他自是视若家人。他不容易真正从心里接受一个人,但程家一家让他接受得很顺利。程开颜,似乎自然而然就是他的准妻子,老天给他安排的。

但时间紧迫,不允许宋运辉将程厂长的话吃得更透。紧张的工作餐后,宋运辉得立刻赶到新设备已完工的主控室。新设备的应知应会已经全部教给从各个车间抽调来的年轻干将,那些年轻人也都已经考试通过。今晚是模拟实战演习,课堂从指挥部会议室搬到现场,所有的操作都是落到仪表上,与真正上马不同的只是仪表没有通电而已。本来这些演习应该放在白天,但白天宋运辉没有时间,正是设备打压试验最关键时期,他必须在场随时快速解决问题,而且他私心也想亲自参与设备方面的所有问题,他要做新设备真正唯一的权威。好在,程厂长现在与他是一家,有程厂长支持着他的小私心。

因为水书记早就策划了盛大的开工典礼,相关领导得莅临总控室按下最关键的一只按钮,总厂特别购买了摄像设备准备记录这金州历史性的一刻。所以,尤其是开机演练,必须一试再试。程厂长也是非常挂心这事,你可以在安装过程中小错不断,可在部委领导在场情况下,却是丝毫差错都不能有。宋运辉与程厂长两人吃完饭一起出现在总控室。德国人也带着翻译到场。

程厂长权当一次部委领导,站总控台上说开机,按下第一个按钮,然后其他操作人员按照背熟的步骤操作,因为是演练,他们每揿一只按钮,嘴里高声汇报一声,每出去操作一道程序,回来在门口大声汇报一声,犹如演兵场上,战士们杀声震天。但毕竟是第一次演练,有人做错顺序,有人下手迟疑,有人对宋运辉抛岀来的可能出现情况反应迟钝,总之是手忙脚乱,宋运辉自己也是今天第一次真刀上阵,心中没底。于是,再练。德国工程师也一丝不苟地站在一边,一直没有坐下,他们也不断抛出可能的故障考验操作工们。总控室虽然是天寒地冻,设备余热利用的暖气片还没启动,可操作工们个个额头沁岀密密的汗珠。一直到半夜,大家才大致熟练,不致手忙脚乱。

可是,为了真正开机时候不出丝毫差错,甚至保证操作流畅美观,必须将操作工们操练得熟能生巧才能作罢。唯有夜夜练习,无一日放松。宋运辉让在总控室挂出一行标语,“以半军事化的管理,运作最先进的设备。”大家自己开玩笑的话是,“操,不信拿不下洋鬼子的玩意儿。”可几乎没多少时间开玩笑,说是半军事化管理,其实比全军事化还狠。

宋运辉虽然有程家后勤供应充足,营养不愁,可他这个累不死的天天睡眠不足,一天只能睡不足六个小时,人又黑又瘦,嘴唇烧起两只燎泡,左右一边一只,此起彼伏。要好的人都打趣他,说他这是找女朋友亲嘴的下场。宋运辉觉得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累。旁人也看不出他累,都只看到宋运辉眼睛贼亮,到处出现。

开工典礼定在十二月二十六日,请来好多领导同志。整个总厂办公楼前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不过这是化工厂所在,没法鞭炮齐鸣。仪式过后,领导们戴着红色安全帽缓缓步入新设备的塔罐丛林,由同样戴红色安全帽的程副厂长现场说明设备的先进性。然后,领导们来到总控室,受到头戴白色安全帽的操作工们的鼓掌欢迎。几位领导一番讲话之后,最大领导站到总控台前,按下披红挂彩的总控台上最大的按钮。

与平常演练一样,操作工们每操作一个步骤,高声汇报一声,宋运辉翻译给德国工程师,他们几个逡巡于各类仪表前,时刻关注打印纸上表现出来的各种数值,随时反馈岀操作指令。实战毕竟与演习大不相同,什么情况都会出其不意地发生,现场真跟打仗一样。好在,机组顺利开启,有惊无险。而那惊,也只是宋运辉等熟悉机组人员自己才知,总算没有任何警报装置启动。

当所有仪表画出来的曲线都停留在一个位置相对不动时,宋运辉转身向领导们汇报,开机顺利成功。总控室又是掌声一片。有人,去现场取来新岀产品的样本,有人,在快速化验之后向领导们汇报先进的数据,而领导们已经与水书记等握手,鼓励祝贺都有。部里来的领导竟然知道宋运辉,拍着宋运辉的肩膀直说他年轻,年轻有为。宋运辉没敢多在总控室逗留,他跟领导们汇报一下去向,便到设备现场查看设备真实运行情况,爬上塔罐查看现场的压力表温度表等仪器的现场数值是不是与总控显示的数值相同,看气液输送设备有无跑冒滴漏,看高速运转设备有无运转不良,不只他到处看,德国工程师也是严守现场,中国工程师们也没一个离岗,都是如临大敌。谁都输不起。

多年后,大家看到档案馆里的录像资料,还是能看到宋运辉的特写,红色安全帽下,一张相对周围领导而显得异常年轻的脸,以及嘴唇上触目惊心的两只大燎泡。这是宋运辉自认为最值得骄傲的时刻,他的青春,他的理想,他的智慧,在这一时刻,得到最完美的结合,散放岀最美丽的光彩。多年后,他更上层楼,指挥更大工程,可,青春不再,理想黯淡。

顺利开机,做完一个白班,中班交接正常后,大家才陆续回到指挥部,都知道设备只要正常运行起来一个班后,一般不会岀太大问题。宋运辉这才感到全身骨架塌下来似的疲惫,他跟同事说声“我躺一下”,裹上一件军大衣,就倒在长木椅上,呼呼入睡。办公室里余热利用烧出来的暖气热烘烘的,宋运辉睡得异常满足,雷打不醒。程家以为今天开工不用再送饭,在家摆桌酒席准备小小庆祝,没想到只回来一个程厂长,程厂长让女儿过去指挥部给宋运辉带点吃的去,免得他万一醒来没东西吃。程厂长也是吃完就睡觉,他也累。

程开颜乘哥哥的自行车过去,看到宋运辉都不用枕头,依然睡得甜美无比。摘了安全帽后的头发又脏又乱,原本闪闪发亮的眼睛藏在瘦得下陷的眼窝里,两只燎泡倒是又肿又亮。程开颜找来脏兮兮的毛巾,先拿肥皂在冰凉的水里洗得干净,才用温水细细擦洗宋运辉的脸、头发、手,还有脚。看着宋运辉疲累的神色,龟裂的手指,削瘦的脸,她心疼得眼泪直流。人人都说宋运辉名字里都带着“运”字,当然走运,谁知道他那么拼命啊。

做完这一切,程开颜脱下自己米黄色的新滑雪衫盖在宋运辉的脚上,怕他着凉。把他的臭袜子洗了,烘在暖气片上。又拿来别人的工作服给宋运辉细细折了个枕头,让他睡得舒服。她像个小妻子似的伺候着宋运辉,她一边流泪,一边心里觉得满足。

程开颜的哥哥见妹妹深夜未回,担心地找上门来,却看到妹妹坐一把小凳子上,握着宋运辉的手,趴宋运辉身边打盹,满脸都是笑意,脸颊却有泪痕,他索性关灯锁门离开。

第二天一早,是程开颜叫醒宋运辉。看到程开颜,宋运辉吓一大跳,猛地蹦起来瞪着眼睛发好半天愣,才发觉这儿不是寝室,他没犯错误。穿上程开颜交给他的洗得干净烘得温暖的袜子,他心里也好温暖,忍不住偷偷亲了一下程开颜的脸颊。两个年轻人都呆住了。

可两人没时间继续深入,程开颜心疼宋运辉,太迟叫醒他,等宋运辉洗漱妥当,已经快八点,大家都快来上班。程开颜害羞,也怕上班迟到,穿上滑雪衫就跑了。还是宋运辉骑上车子追上她,送她到办公室。

新设备平安无事,宋运辉可以稍稍纵容自己,一整天四肢都软软的,脑袋如灌浆糊,好不容易勉强支撑到下班,哪儿都不去,立刻回寝室吃饭睡觉。总算,工程告一段落。

宋运辉被部领导表扬,被全厂通报表扬,被评为各种各样的先进或标兵,不过宋运辉认为最实际的,还是成为新车间的车间副主任,主任由一分厂厂长兼任。宋运辉很不服气地心想,如果他不是那么年轻,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副的。不过对于新设备,一分厂厂长压根儿管不到点上,实际都是宋运辉在管。

在新设备新车间异常璀璨的华灯里,宋运辉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