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五节
红伟想到雷东宝的身心可能还处于战斗状态,怕他再大声说出什么,只好闷声不响。
但祸不单行,红伟还没跟着雷东宝走进生活区,一个做外贸的朋友电话打来,说新闻已经出来,中国承诺人民币不贬值。红伟只觉得眼前一黑。这么多日子来,天天几乎烧香念佛地盼着人民币贬值,最好贬得跟随台湾等地的进度,没想到晴天霹雳。那外贸朋友在电话里悲哀地说,承诺都出来了,看起来起码三个月之内,汇率还得咬紧美元。
红伟发了半天呆,才要跟雷东宝说,却发觉雷东宝早已走远。他只有叹一声气,他知道雷东宝也不易,忙得都一头扎在小雷家不回城了,换他早挺不住,起码得生它几天病。红伟想了想,回到家里先一个电话打给正明,再打给小三和其他相关人等,将承诺传达出去。然后才敲响雷东宝家的门,告诉正捧着饭碗吃饭的雷东宝如此这般。
雷东宝的反应不出红伟所料。他见雷东宝捧着饭碗的手一动不动,凝固在半空,而一张脸却如充血一般,涨得通红。红伟心中担心,真怕雷东宝出事,连忙伸手拍打,道:“书记,说话,说话。”
但雷东宝过好久才回过神来,手中饭碗“啪”一声掉落桌上,一丝沙哑声音从喉咙底部滚出:“没指望也好,也好,索性无赖到底。”
红伟趁机说:“看来要过一段苦日子,书记,先把村里大家安抚好,把劳保发了吧。现在村里已经没一块可种的地,大家都指着劳保吃饭,别处没地方刨食。”
雷东宝却并没听着红伟,自言自语地道:“真要把所有安装停下?还是停下没优势的铜厂铸造车间?”
红伟只得大声道:“书记,我问你劳保发不发,这个时候不能惹众怒,一定要发。”
雷东宝大掌一挥,道:“这几天没钱,等有钱立刻发。明天让小三出个通知,说明一下情况。你不当家,只看到你爹娘等钱用,你没见我这边每笔钱都是火烧眉毛才发出去。”
“书记,老头们会造反。”
“造什么反,雷霆要倒了,他们更没饭吃,一个个只看紧眼前一块自留地。一点大局意识都没。这么多年啦,从来不会自我改造改造。没钱不发。”
“书记……”
雷东宝将红伟从椅子上拎起,一脸凶神恶煞,“你还想说什么?”
红伟当即哑炮,快怏而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一个电话将正明叫来,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个人一合计,觉得雷霆再这么被雷东宝搞下去,更没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东宝头顶有无数光环,雷东宝身后又有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的宋运辉等人。三个人密谋到午夜,初步决定架空雷东宝,第一步就是明天开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点,晚上挨家挨户分发劳保,再等有钱,逐个分发部分工资,以安抚人心,并引导人心向背。密谋结束,红伟将口袋里放了一下午的汇票交给小三入账,以后雷东宝发雷东宝的令,他们三个做他们三个的事。
雷东宝看红伟出去,只觉得清心,这几天他被追债的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火气上来,恨不得自己拿头撞墙。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拦债主的火力不够,于是他便遭了秧。
但即使红伟离开,雷东宝也没再端起饭碗。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考虑小雷家的未来该走向哪儿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边盘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认准他雷霆必死的话语。而他现在是真的开始束手无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带领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来想去。发现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关系一个“钱”字,而没钱,则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头的钱维持生产已经艰难,而设备商则是在法院要求诉讼保全。若是设备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么他说什么都得拿出一些钱出去打点,这样手头就会更紧,生产更加紧缩。哎,他每天就在钱眼里打转,白天黑夜脑袋里都盘算着怎么用好每一分钱。他不是不想发工资劳保,他自己自从没法从韦春红那里拿钱后手头都紧。可是哪来的钱?发了工资劳保就得少进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吗?而且市道不好,做出来的产品利润微薄,不够应付。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勒紧裤带渡过难关,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报告,过几天召开村民大会,跟村民们摆摆道理,让大伙们还是跟以往那样跟着他使劲。
其实雷东宝心里最想的是韦春红手里不菲的产业,还有正明红伟两个手里历年积累的钱财。如果这些钱都拿来,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气。可是韦春红已经拒绝他,红伟跟正明两个也是侧面说起自家的钱不能动用。他断无拿拳头押着这几个将钱取出的可能。红伟家开会到半夜,雷东宝一个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没有想出万全之策。惟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万众一心,与他共渡难关。
这时候雷东宝头皮呲呲痛了起来,他握拳捶了脑袋两拳,当然是没用。头痛起来想什么都不再有思路,他无奈之下只得上楼睡觉。可躺到床上脑袋却反而清楚起来,他于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乱,想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腾了一夜,天色却是亮了起来,他只好翻身下床,晕眩着脑袋出门上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办。他不知道在这危难关头,没有他的话,这个雷霆会变得怎么样。
但是到了办公室,却又是那么多债主来讨钱。他应接之余,通知高层开会,研讨对策。然而现在的办公室难容一张平静的办公桌,所以他们只好撤到市区的集团办公室开会。
看到久违的豪华装修的集团办公室所在大楼,雷东宝下车后怔怔许久才走进门去。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该把集团办公楼卖了换钱?但这样的门面如果卖了,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想到小雷家穷得当裤子了?还有他的奔驰他的佳美呢?可卖了那些都是钱啊。
但会议还有更重要的议题。雷东宝坐上主席位,便将自己的观点摆上桌面。
“今天开会,我们统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汇率不会变了,那么我们雷霆该怎么办?我有一个打算,今天开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装一半的设备擦上牛油封起来,只开现在在转的设备。所有的资金也全部收缩到电缆和铜厂,所有工作都以确保这两家厂的运作为前提。我的意见就是这样,你们每个人给我一个表态。”
红伟听了这样的开场白,想到春节时候忠富跟他说的话。书记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意见?红伟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以前的会议也是差不多形式,与其说是开会讨论,不如说是表态同意雷东宝的意见。因此红伟今天觉得说什么都违心,不愿表态。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态,按照顺位,他排雷东宝下面的第一号,他得率先表态支持。他想到昨晚与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决定,还是希望他能说服雷东宝。
“其实现在在转的设备也存在吃不饱的问题,而且现在在转的设备生产的未必是适销对路产品,我们可以考虑关停一部分挣钱少的设备。安装接近尾声的预3号车间的设备生产的产品我看正是近阶段市场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预3号车间的想法,我看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红伟,你没做过车间,你知不知道,预3号虽然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但真想让机器转动起来,生产成品,这中间还要多少投入?我们哪来的钱投入?我们现在只有依靠现有设备,挣钱拼命,挣钱求发展。正明你表态。”
正明看看对面低下头去的红伟,略一思考,便对着雷东宝道:“书记的讲话给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币不贬值后心里很乱,现在好了,就这么干,我回去立刻抓紧时间落实。”
雷东宝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正明在一线,还是懂生产的。下面谁说?”
大家纷纷表态,有红伟和正明两个鲜明对比的例子摆面前,大家自然是众口一致。红伟没有再说什么,整个会议期间一直摆弄着手中钢笔,但脸上一派平静。他至此已经非常理解项东,他至此也已经决心坚定,不复动摇。
到最后,雷东宝才问:“你们看,集团办公室要不要卖了。”雷东宝问话时候,脸则是朝着正明,他对现阶段正明的表现比较满意。
正明道:“我有两点考虑,一点是卖了的话,像今天这种情况,我们想开个会都找不到地方。再一点是现在还没到完全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前面的路没全堵死,我们还得整出门面争取贷款,争取政策,卖了显得我们实力出问题。”
正明的话正好是雷东宝所顾虑的,如今有正明与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于是也没继续征求大家意见,拍案将会议结束了。正明说书记脸色不大好,劝雷东宝在集团清清静静地睡个午觉,雷东宝没答应,他的身子还没娇贵到这地步。
红伟开完会就先一步走了,他也并不满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瞎话,他并不赞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这么说这么做,又能怎样?他都感觉得到,他如果再顶撞下去,雷东宝会当场一纸文件将他的职位免去。但红伟开车没走出多远,就被正明一个电话请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车上商议。正明问了红伟很多工厂生产的产品系列哪个好销哪个不好销,又问小三好销的毛利怎样,不好销的毛利又怎样。小三还根据常规的资金周转情况提出自己的想法。三个人一路议来,行至小雷家村的时候,基本统一了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思路。迈下车子的时候,红伟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说的“踏实”的感觉。
但红伟心头还是暗自叹息,以前雷东宝坐牢时候,他坚持下来了,而现在路还没走到头,他反而不忠,他心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难接受,小三主导派发劳保的时候,他有空就他跟着,正明有空就正明跟着,悄无声息地将劳保先发了下去。他看到老头老太们在怨声沸腾后忽然意外地拿到这笔钱的时候,那神情,和那语言,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而红伟、正明和小三心里都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属于另一阵线了。尤其是红伟,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在拿到又一笔钱,并计算出盈余之下,他们将工人工资也发了。
所有人对红伟正明几个感谢非常。
而这个时候雷东宝犹如孤胆英雄一般地与众债主缠斗着,又因群众向镇上反映情况而与镇政府县政府一干人说明着,他一身披挂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开交。而同时今年又是要紧会议众多的年份,开会,传达文件,学习精神,总结经验,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个陀螺,旋风般地飞旋于这事那事之间,累而充实。小三悲哀地觉得,一贯英明神武的书记这回真像堂吉诃德。
但正如大家并非坚贞不渝地忠于雷东宝一样,大家拿到劳保拿到工资,保持一段时间的守口如瓶之后,便有了百花齐放。就像第三者的传闻总是最后落入当事人的耳朵一般,雷东宝一直被身边人刻意屏蔽的话题,终于有片言只语传到韦春红的耳朵里,韦春红凭东鳞西爪意识到问题有点不对,便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刻意套取问题背后的实质,很快,韦春红便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实质:有人在背着雷东宝收买人心。
韦春红心里又生气又悲哀,这种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却只瞒住一个雷东宝,这说明什么?即使她作为雷东宝的妻子,她现在都觉得雷东宝该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让雷东宝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电话想拨雷东宝的号码,可事到临头,却一个电话给红伟打去:“老史,为什么背着东宝做手脚?”
红伟自开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为泄露得很快,没几天雷东宝就应该拍着桌子找上他,可没想到时间竟拖延那么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却是韦春红。以红伟对雷东宝的了解,他猜知雷东宝一定还不知情,否则,雷东宝断无让老婆出马拍桌子的可能。他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韦春红的态度,为什么不先告诉雷东宝,而先找他问话?还有,韦春红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缓兵之计:“春红姐,你说的是哪件事?”
韦春红冷笑道:“老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么反来问我?”
红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春红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们再不行动,雷霆死掉烂掉就在眼前。”
韦春红沉着地道:“只因为这个原因?”
红伟道:“还能因为什么,如果是想造反,我们不会那么曲折。不瞒你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包括请你春红姐劝书记,可都没用。你也知道书记的脾气,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做,等死还是行动起来?”
韦春红当然清楚雷东宝的脾气,只得叹一声气,道:“你们好自为之,消息总有一天传到东宝耳朵里。”
红伟却反将一军,道:“春红姐既然已经知道,要不请你告诉书记。”
韦春红道:“你们都已经架空他,你们还想怎么样他?搞死他?还是他自觉退位?我看你们最后只有这两种选择。”
红伟虽然已经将事情做出,却还是被韦春红的话逼出一身冷汗,“我们没那意思,我们都是书记多年的手下。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除了架空他,还能做什么?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还得好好做事,我们又跟谁说冤?”
“可是总有一天你们要起冲突。”
红伟沉默片刻道:“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总说明原因。跟书记,我该讲的理都已经讲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春红姐还是替我们把情况跟书记说了吧。也好让书记有个准备,免得没准备的话当众出丑。”
春红哀叹道:“东宝做了那么多年,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就没一个人记挂他的好?就没一个人抵抗你们的架空?”
红伟道:“工资面前,爹亲娘恩也得搁一边放着。再说我们做的事不是阴谋,只要是正常人,谁都看得出我们对事不对人,我们为的是雷霆。我们没想逼书记退位,我们辛辛苦苦还得担心书记逼我们做出什么。所以,春红姐,拜托你了。”
韦春红根本就没话好说,默默将电话挂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垂下眼泪。那个混球,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提醒那混球。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东宝更被人当笑话看待。她从红伟的话里已经听出,大家用架空的方式,还供着雷东宝这尊神,并不是因为雷东宝还真是个神,而是因着遥远的那个宋运辉。为此,她真是替雷东宝彻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雷东宝,她不要什么大公无私地为小雷家全体着想,她只要管住她老公。但是电话里传来雷东宝因上火而沙哑的声音的时候,她又是没原则地心软。而雷东宝一看显示中是家里的电话,就道:“找我干啥?”
韦春红收起悲切,道:“跟你谈件公事。”便将从小雷家媳妇们嘴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雷东宝。她暂时隐下红伟的电话不说。但她说完,却发觉电话那端反常地安静,只传来明显的“呼哧呼哧”声。韦春红急了,道:“东宝,你吱声,告诉我你听着。”
雷东宝却没吱声,只瞪着眼发呆,什么,红伟正明背着他搞鬼收买人心?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吗?他只觉得热血冲顶,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能?清楚过来时候听韦春红在电话里喊他,他马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韦春红才稍放心,“你准备怎么办,去撕了红伟他们?你有没想过,本来大家还碍着面子认你老大,还相安无事,如果你去点破,去闹事,会不会大伙儿索性横下心来赶走你?”
雷东宝却是无法相信韦春红说给他的现实,整一个村的人架空他?“哪几个女人跟你说的这事?你耳朵没听错?”
韦春红因开饭馆,与红伟打交道多年,上回雷东宝坐牢时候又与红伟患难见人心过,本来还想护着红伟,听雷东宝这么混,竟然还怀疑她,而不是发现苗头即刻深挖,只得对不起红伟了。便道:“我跟老史也谈过。我看,要不你回市区一趟,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我要知道你怎么做。你千万别鲁莽,别撕破面子。”
雷东宝一声“知道了”,却将电话结束掉。韦春红听着“嘟嘟”声响,只会干瞪眼。想来想去,一个电话打去宋运辉那里。
宋运辉听到韦春红的描述,心中惊异,但转念一想便释然。前儿刚与老徐说起过,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东宝而关心雷霆,而小雷家全体村民因切身利益而关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对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几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东宝拖着雷霆走向深渊,村民岂能坐视?“大哥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韦春红道:“他不肯跟我说。他最近脾气坏得不像人,为了保护两个儿子,我跟他事实分居。”
宋运辉想到春节赶去小雷家听说韦春红去海南过节事,心说原来如此。道:“事实上春节时候我们已经建议大哥退出,让他借口生病治疗,体面地离开雷霆。可大哥不肯。”
韦春红急道:“你也认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东宝大儿子,宝宝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则没人劝得走他。罢,我现在赶去小雷家,我刚告诉东宝这事,不知道他要怎么闹,我得去看着。宋总,求你打个电话给红伟,压红伟正明一把。”
“好。”宋运辉答应。
但是放下电话后,宋运辉却想到,他跟红伟说什么,让他们继续拥戴雷东宝?还是让他们对雷东宝手下留情?可问题是雷东宝能放过这几个人吗?矛盾激化时候,以雷东宝的脾气,谁敢手下留情?那么伤害的就是他们自己。
宋运辉思之再三,想给红伟打个电话,可铃响半天,却没人接听。他预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学韦春红,立即赶去小雷家现场。
雷东宝此时却是沉思:是真是假,怎么会这样?他扯起喉咙叫小三问话,但办公室和财务室的人同时回答,三主任出去办事了。雷东宝打小三电话,问小三是不是背着他调度资金,小三接住电话便吓得语不成调,却是一口肯定。雷东宝又问主使的是谁,是正明还是红伟?小三说好多人开会决定。雷东宝无话,挂了电话。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这事,除红伟与正明,别人没那么大号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干,不抓住小三没法调度资金。
雷东宝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冲去正明和红伟的办公室,都没见人。而办公室里的同事见此早已第一时间电话通知红伟和正明。
红伟接到韦春红电话后,便知道今天无法善了,韦春红不可能将这么重大事情瞒住丈夫。因此他十万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却不肯走避,他反问红伟,今天避了,明天怎么办,书记一直发火,他们难得一直走避,凭什么?话虽如此,红伟还是不忍与已被架空的雷东宝当面对峙,可是接到电话却知道对抗无可避免。他们只好分头行动,红伟坐镇车间,维持正常生产秩序,正明出去调运救兵。
红伟紧张得坐不住,神经质地在车间办公室绕圈。可他抬眼间却见到听闻消息的几个村民工人已经持械拦在办公室门口,说是由他们保护他。红伟惊住,忽然之间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势所趋。工人们做到今天这一出,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从他和正明手里拿到一次工资,不,一次的工资还不至于有那么强的效应,估计他们也是明眼人,他们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东宝。红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开始为雷东宝悲哀。这原是一个全村人民爱戴并尊崇的书记啊。
雷东宝在办公楼上下找寻,不见几个主使,又退回办公室,捶着桌子考虑对策。罢免这两人?还是怎么办?敢反他!雷东宝将因果胡乱考虑,拳头捏得嘎嘎响。呸,不管怎样,先揍死这两人。红伟且不说他,正明,肯定猫在车间。雷东宝跳起,黑旋风一般又冲出办公室。耳边只听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叫“书记”,但雷东宝一个都不理。走到楼梯时候被一个男人拦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顿时两眼血红,伸出大掌一把将那堂弟拍向墙壁。他满意地看着那人不堪一击,骂声“妈的”,继续前行。
冲下楼梯,冲出办公楼,跨越小广场,走向通往车间道路的时候,他血红的眼睛发现前面又现一层障碍。
然而这回雷东宝却无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东宝前面,挡住雷东宝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面的人愤然举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锄头钉耙,站后面的有两个还得靠扶住锄头柄才站得稳。这些人,没一个能挡住雷东宝的一根手指头。
但那些人的眼光非常坚定,等雷东宝离他们两米之外站住,他们齐声高喊:“雷东宝,退位。雷东宝,退位……”
在众老的高喊声中,雷东宝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县里清查时的情景,正是他发动全村老人对抗工作组的入住,令工作组无法正常展开工作。当年,也是个大夏天,那几天太阳都很亮,小雷家老头老太被他培养出反抗的光荣传统。他们后来还围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电线厂,力拒讨债的进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没想到他们反抗的却是他,带着他们找饭吃,找到好饭吃的他雷东宝。为什么?
雷东宝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头也特别大,日光也特别亮,而忽然之间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东宝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塌在众老面前,泼出浓厚的一蓬灰土。
还是红伟第一个打电话报告宋运辉有关雷东宝送医院的事。但宋运辉此时已经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厅,准备出发去北京争取一个项目的审批。看着窗外起降的飞机,他无法不想到命运竟是如此起起落落,无常轮回。他万万想不到,雷东宝会倒在众老面前。雷东宝带领小雷家人风风雨雨走过二十年,其扎根,在小雷家的肥沃土地,其成长,是小雷家村民的众志成城。而当小雷家众老也揭竿而起的时候,雷东宝岂能不倒?
年初外公奉劝雷东宝装病退出,竟是一语成谶。
宋运辉公务在身,没法立即赶去小雷家,只得委托刚从日本返回的妻子。宋运辉让梁思申看情况,如果有需要,由他出钱来替雷东宝治疗。梁思申行前,宋运辉又是诸多叮嘱,说得最多的是要求梁思申别再追究雷东宝的错,雷东宝病中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让她听过算数。梁思申哭笑不得,她难道就是那么多嘴的人?
第一次的,梁思申为雷东宝做事而又如此甘心,完全是因为宋运辉。因为她真喜欢宋运辉于婆婆妈妈间流露出来的关切。这等关切是如此真切,如此人性,绝非来自什么宋总,而应该更来自那张嘴唇挂着燎泡的年轻侧影。她取出票夹中的那张照片,相对微笑。
梁思申与韦春红确定行程。她没想到出站时候竟有一男子举牌接机。那男子自我介绍是雷东宝的司机。梁思申跟着司机出去,到外面再看到那辆车牌熟悉的佳美,才敢确信。但梁思申隐隐觉得司机有些紧张,不敢说话。
车子在静默中驰往宾馆,司机说雷东宝和韦春红都在医院。梁思申不想留下替宋运辉兴师问罪的印象,就只好和蔼地找话来说:“师傅以前好像开的是奔驰。”
“是啊,奔驰。”那司机顿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我们刚把奔驰卖了,现在村里最好的就是这辆佳美,史总指定这辆车来接您。但听说这辆车也快卖了。”
梁思申不由得想到雷东宝当年参加杨巡婚礼时候那驾驭奔驰的气派,再想雷东宝才刚倒下,村上层所做的最先几件事之一就是卖车,可见雷东宝行事之不得人心,便问道:“雷霆现在谁在负责?”
司机犹豫好久,道:“没定。听说还得开会,镇里领导也得参加了,才能最终决定。”
梁思申“唔”了一声,“韦嫂一个人在医院伺候,吃得消吗?她家里的孩子有没人管着?”
司机道:“韦婶娘家有人过来帮忙,村里也配了帮手给她。”
梁思申点点头,她还想继续问,却被来电打断。是萧然的电话。萧然从梁凡嘴里已得知梁思申肯收购他手里的市一机股份,而他又不知道日方股份的收购也在梁思申的计划中,还以为梁家势大,梁思申又善于与国外公司做生意,敢仗势与日方挑战。如此千载难逢的脱身机会,萧然怎肯放过,因此天天电话追着梁凡要求与梁思申正式会谈,一得知梁思申回国,也是天天电话追踪,想尽早敲定,以免夜长梦多。
若不是雷东宝出事,梁思申也想打个时间差,在与日方正式签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前,先将萧然拿下。无奈现在她得替宋运辉分忧解难,不知得拖多少时间。没想到她将最近日程一说,萧然立刻提出他很快赶来见面,先谈意向。梁思申也没拒绝,就这么定了。
司机只听梁思申对着电话强硬地说报价高于多少万就谈都不谈,司机还以为是寻常的生意。但那生意可真够大的。司机因此还想,为什么书记以前不找这位有钱亲戚帮忙?
梁思申来到医院。她从小到大,在国内见的都是高干病房,这回却是第一次来到普通病房,而且还是三人一间,在她看来无比嘈杂拥挤的病房。她循着房号找到病房,站在门口看见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杂物,一时不知所措。但她很快见到韦春红,顺藤摸瓜,便见到躺在病床上堆积如小山的雷东宝。小小病床似乎盛不下这庞然大物,看上去雷东宝连转身都难。但韦春红却挽袖子上阵,正独自帮着雷东宝翻身。梁思申连忙走过去帮手,她发现雷东宝似乎还在昏迷中,两人这样的大动作,雷东宝都没睁一下眼睛。
等终于艰难地将雷东宝翻成侧身,韦春红才喘着粗气,叹息道:“总还是你们,这混球以前好事坏事都做,可最后身边只有我和你们。谢谢你来看我们,你们这么忙的,唉。”
梁思申道:“宋心急得不行,可他这几天约见的都是由不得他的人,对不起。大哥情况怎么样?”
韦春红拿一只手指指脑袋道:“醒来过,可我看着他这边好像有些混。我跟医生已经打好关系,医生也说没办法,中风,慢慢来。谁让他太胖呢,脾气又躁,医生说这血压这血脂这脾气,今天才倒下已经算吊得长久了。唉。你坐这儿,别站着,你从北京大老远赶来也累。这混球整天躺着肯定难受,我给他捶捶背活活血。”
这事,梁思申不便帮忙,就挪凳子坐在韦春红旁边,嘴里安慰。韦春红却摇头道:“我没太难过,知道他度过危险期,我这几天心里反而比过去踏实。你看他现在这么乖,不会乱发脾气闹得全家鸡飞狗上墙,不会外面闯祸让我晚上睡不着,也不会整晚不回家不知道做些什么。我只想跟他安生过日子,可不知道他醒来清楚后会怎么想,我现在只忧心这个。”
梁思申听着心里只觉得酸楚,这么好的一个女人,雷东宝却不珍惜。她见韦春红说着说着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淌落,忙伸手替她擦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这几天你千万悠着点,别太累着,现在家里只靠你支撑,你可不能自己先累倒。春红姐,要不要换个清静点的病房,大哥可能不在意,你却可以好好休息。”
“得等着,刚来时候是四人间,昨天才搬到这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双人间。跟护士站已经打好招呼,有轮出来的病床总是先给我们。没事,我贱命,只要他不跟我吵,我哪儿都睡得着。小梁,你知道他醒来翻来覆去说的是什么吗?我听着真是伤心死。”韦春红的眼泪更是抑制不住,只好收回手,从梁思申手里接了纸巾擦拭,“他只有一句话,他连我是谁都还没认出来,却把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你们为什么反我’。”
梁思申愣住,心中替雷东宝悲哀。良久,她才有气儿说话:“小雷家人都不来看看?”
“我不让他们来,这样离了小雷家正好,省得他整个人跟着魔似的不知道自己是凡人,人家现在又不认他。我自己有点积蓄,我也还不老,我伺候得来。”
“宋说了,大哥的医疗费我们来,日子长着呢,这笔费用不会小。春红姐你留着钱……”
韦春红斜睨梁思申一眼,打断道:“你来已经够尽心。现在东宝还有什么呢?他们小雷家的人能有点良心,还不是看着他身边的你们?我本来想离他们越远越好,可你来我一定要叫他们派车,我们只有靠着你们,他们才不敢进一步骑上头来。唉,话说回来,你们和这混球又不是血亲,怎么好让你们拿钱出来?你放心,我有钱,几家店面房的房租收起来,这混球就是这辈子每天住高干病房都住得起。”
梁思申震惊,才知为什么有小雷家的车子去机场接她,而且司机对她态度恭敬有余。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问道:“大哥够住高干病房级别吗?要不我们搬上去,我找医生去说说。”
“混球混那么多年,白混,不够级别。我倒是想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