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工人们一面抱怨吃食的单调,一面往嘴里塞着烙饼,一听听的罐头也打开了。除了牛羊肉,打开的罐头里那些水果、鱼和蔬菜,机村人梦里也未曾见过。索波也在风卷残云般吃着。其他的机村人见了那些东西就反胃,打嗝。这些日子,机村提前进入了共产主义,所有人家都在大食堂里吃饭。吃完,还夹带着不少的东西回家。这些东西里,首选的目标就是这些稀罕的罐头。在家里,他们不停地吃这些罐头。
央金嘴里也塞满了东西,她鼓着腮帮大嚼,却也没有忘了关照乡亲们:“你们怎么不吃,吃吧。”
大家都摇手。刚才就因为胃胀,所以爬起山来,前所未有地吃力。这会儿,见人们这么大吃大嚼,就觉得胃里更是满满当当了。
只有张洛桑还愿意说话:“不管我们,管你的索波哥哥吧。”
索波却把央金递上来的一块烙饼挡开了,气哼哼地坐到格桑旺堆身边去了。
格桑旺堆笑了,说:“又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看她犯贱,我心里难过。”
那边,却有那帮工人又跟央金调笑开了。央金银铃般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丢人!”索波恨恨地说。
“年轻人,打打闹闹一下有什么嘛。”
索波转了话头:“我们机村人往家里偷了那么多东西,你不管?”
“不是偷,是公开搬的。东西拉来了,工人们都不想卸车,我们的人不惜力气,只是每一回都要带点东西回家。”
索波还是气呼呼的,但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并没有人家看上去那么气。就像这些天来,跟这些工人混在一起,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过去工作队说得那么重要一样。这时,山下又有急促的哨声一路响上来。人们都站起身来。下面喊话说,请机村的民兵排长赶紧下山,到指挥部报到。索波复又扬眉吐气了,挺胸昂首地下山去了。
山外的世界真是太大了,已经来了那么多的人,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开来,拉来了那么多东西,还有东西整卡车整卡车地拉来。
对于惊奇不已的机村人,有人出来做了通俗的解释,说:“你们不是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吗?这就是国家!”
但机村人又有了不够明白的地方,既然国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还要人来宣布说机村这片除了保佑一些飞禽走兽,除了佑护一个村子风调雨顺之外,并无特别用处的林子是自己的呢?想不明白这些道理的机村人,卸车时,把整箱整箱的罐头扛回家里也没有人理会。国家的东西真是太多了。地上到处都是人们没吃完扔掉的东西。机村那些猎狗吃饱了这些剩饭剩菜,肚子胀得溜圆,一动不动躺在路上。被人踢了也只是很惬意一样哼哼几声,动也不动一下。后来,连羊群都不肯上山了,只是游荡在村里村外,从这片帐篷到那片帐篷,从这个食堂到那个食堂,学习尝试新鲜的食物。和狗比起来,羊们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先翕动粉红色的鼻翼,嘘嘘地嗅上一阵,才慢慢下口。所以,没有被辣椒一类刺激的东西呛得凄凄哀叫的事情发生。羊也很文雅,也就是说,它们不像人跟狗那么贪婪,知道食物越多,越要适可而止。所以,它们总是行有余力,吃得饱饱的,还三五结伴,在景观大变的机村散步。从这个会场到那个会场,把一些刚用新鲜糨糊贴上墙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一点点舔噬纸背上那些糨糊来消磨因为无事可于而显得漫长的时间。人们并不把这些羊赶走。因为这样,可以很方便地随时把它们抓进厨房。
吃食不但从山外运来,几天下来,机村的牛羊,也被杀掉好几十只了。每次杀了牛羊,救火指挥部都会通知村里去领钱。领钱的时候,总是有两个人在,他们坐在格桑旺堆和村会计面前,一个人掏出小红书摇晃一下,说:“伟大领袖教导我们,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买东西要付钱。”另一个捂着一个小书包的人,才从里面拿出钱来。
三头牛,两只羊,还有打坏了谁家的一只水桶,点点,签字,不会?小书包里又拿出了印泥盒子,那就按个印吧。
走出指挥部后勤部的帐篷,格桑旺堆再次感叹:“唉,要是这火不烧过来,机村人又开了眼,那可真是福气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说:“天下没有这样的福气。”
格桑旺堆像遇见了鬼:“老魏!”
“是我。”
“你不是被,被……”
“被打倒了?我是被打倒了。但我还要来救火。”老魏脸上显出了一点得意的神情,“他们把我打倒了,但这种事情,他们不懂,还得我来出点主意。”
格桑旺堆笑了:“你的主意就是天天开会?要不这两天风压住了火头,火早就烧过来了。”
老魏看看头上晴朗的,却有风疾速掠过的天空,忧虑的表情来到了脸上:“风并不总是给你帮忙的。打防火道的工作推进得太慢了。”
“那你们还老是开会,开会。”
老魏长叹一声:“马上又要开会了。”说着,老魏脸上浮现出神秘的表情,把格桑旺堆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告诉我一句老实话,多吉是不是跑回来了?”
沉默半晌,格桑旺堆摇了摇头。
老魏着急地说:“如果你知道,就把他交出来。这对机村有好处。”
“什么好处?”
“这样就可以不开会,不然整个工地都要停下来了。”
格桑旺堆怕冷一样袖了手,说:“我真不知道。”
“那江村贡布往林子里是给谁送饭?”
格桑旺堆身子一震:“老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用那一套东西对付我们?”
格桑旺堆这么说是有来由的,以前,寺院关闭后,老魏就用跟踪的办法,捣毁了机村百姓悄悄设立在山洞里的一处神殿。并把喇嘛江村贡布连斗了三天。也是用这个办法,在大跃进的时候,机村曾经瞒藏了一些应该交公粮的麦子,结果也被他找到了。为此,机村付出了一条人命。如果不是那个负责看管粮食的人上吊自杀,让老魏临事手软,才没有让更多的人遭殃。格桑旺堆也是更多的人中的一个,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
老魏苦笑:“以前做得对不对,我现在也想不清楚了。但这次我是真想救下这片林子。”
格桑旺堆却来了情绪:“今天烧光,跟明天叫人砍光,有什么区别吗?”
“有。可我说不明白。我只要知道,多吉到底回来了没有?”
“我不知道。”
“告诉你吧,江村贡布已经给抓起来了。”他指指另外那个帐篷,“里面正在审着呢。索波也在,因为是你们机村的人,指挥部请他也来参加。”
太阳明光光地照着,一阵凉意却爬到了格桑旺堆的背上:“为什么我不参加我是大队长。”
“你是嫌疑人。”
格桑旺堆舔舔嘴唇:“那就把我也抓起来好了。”
老魏耐着性子,说:“我来告诉你事情的首尾吧。”
老魏说,这两天逆向的风把火头压住了,本来,这是一个自然现象。火烧到这个程度,抽空了下面的空气,峡谷尽头的雪山上的空气就会流下来,这就是风,就是这个风把火头压住了。但这只是局部的小气候。如果更大的范围内,有不同方向的风起来,这个作用就没有了。现在是春天,正是起东南风的时候,说不定哪天,东南风一起,顺着峡谷往上吹,火就得了风的帮助了,就会扑向这片林子了。但是,这几天,村子里就有传言起来,把这自然之力说成是巫师多吉的功劳。说他跳河没死,而是逃回村子里来了。是他不断作法,唤来北风神,把火头压倒了。
格桑旺堆知道,这几天,在那个隐秘的山洞里,多吉肯定在日夜作法。但有谁会把这话传出来呢?他一个逃犯,不可能跑到大庭广众中来宣扬吧。正像格桑旺堆想的一样,这个人就是江村贡布喇嘛。这个人还俗后便破了酒戒。这个平常持身谨严的人,酒一多,嘴上就没人站岗了。
那天,江村贡布去山洞里给多吉疗伤。多吉手持金刚杵用功作法,一刻也不肯停下。他说,要让风连吹十天。让火回身,烧尽了烧过的林子,就再也不能为害四方了。多吉逃走的时候带了内伤。江村贡布带了些自配的止药散,让他服下。江村贡布知道,受了内伤的人需要静养。但多吉拼了大力敛气作功,内腔里的流血再服什么药也止它不住。
江村贡布就请他静养。
多吉说:“你没有看见风已经转向,压住火头了吗?”
“你不静养,我止不住你里面的血。”
“止不止得住是你喇嘛的本事。至于我,”多吉凄然一笑,“横竖都是个死。活着出去,死在牢里,作法累死挣死,要是保住了机村,那对金鸭子不是飞走了吗?那我以后,就是机村森林的保护神。”
多吉还说,他孤身一人,死了,没有人哭。要是大火烧过来,那就是灭顶之灾。一个没人哭的人死,换家家不哭,值。喇嘛江村贡布心里一直是瞧不起这个巫师的。这并不因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而是庙里的僧侣总是以正宗自居,这一类人都被看作邪门外教。但眼下他如此的表现,却让喇嘛心生敬重之情。
多吉说这些话时,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紧抓住江村贡布的胸襟,眼睛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说:“我只求你,用你的医术,让我再活五天!我想看到风把那火全部压灭。是我唤来的风啊!”
江村贡布只好点头,走出山洞时,他想,这个人最多还能坚持两天。
回到村里,正碰上一帮上山送了饭回来的人,开了花生和熏鱼罐头在溪边林前喝酒。江村贡布也加入进去了。格拉死后,村里人都有些怪罪他们家,与大家的关系都有些生分了。而他外甥心里苦,又不肯低头。只有他来放低了身段,与大家往还。希望大家早点忘了两个死去的孩子,乡邻之间回到过去那种状态。所以,这种场合,不要人邀请他也会加入进去。何况人家远远地就招呼了他。
一路走来的时候,他一直都在长吁短叹,为了心里那很深的感动。再说,他受了大队长的重托,心里头还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有感动有秘密的人,是很容易喝醉的。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酒碗转到面前,他都喝得很深。这种样子喝酒的人,总是想告诉人们点什么。这一点,全机村会喝点酒的人都知道。大家并不问他什么。只是越来越频繁地把酒碗递到他手上。
然后,江村贡布就呜呜地哭了。
还是没有人问话。
然后,他就直着舌头说话了。他说:“我太感动了。”
“其实你不用这么感动的。”
“我们家兔子死了,格拉也死了。大家还对我这么好。”
这个话题勾起了很多人的叹息:“其实,大家都有错,我们都可以对那个孩子好一点。”
这话让江村贡布哭得更伤心了。他说:“好,好,你们对我们家这么好,我也不瞒你们了。”说出这句话,他立即就收了哭声,脸上浮现出神秘的表情,“但是,你们谁也不能告诉。”
大家都看着他不做声。
他说:“你们也不要害怕。”
大家都齐刷刷地摇头,意思是我们干吗要害怕。
“那我就说了?”
大家一齐点头。
“好,我说了。”
然后,他就把多吉如何藏在山洞,如何作法都说出来了。他还说,这些天压住了火头的风,正是多吉作法的结果。他说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么多身子倾过来,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的眼睛,使他感到特别畅快。最后,他说:“要是多吉累死了,我们要封他为神。”
说完这一切,那种畅快使他浑身困乏,便一歪身子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步履踉跄回家时,关于多吉作法的事,已经在村子里流传了。第二天,这话便到了村子之外的人的耳朵里。很多秘密,本来在机村都是公开的事情,但外界的人,却不得与闻。这次这件事情,要不是老魏的出现,仍然会只是机村的一个秘密。但有老魏在,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老魏做过些招机村恨的事,即便如此,机村人仍然认为老魏是一个好人。这次,老魏下来,又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整天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让人可怜。过去,机村人不肯干上面布置的事情,就派老魏下来。老魏不下命令,老魏说:“你们想犯错误,那我也来跟你们一起犯。”
机村人不肯上缴公粮,老魏来是这么说的。
机村人放火烧了荒,每次来带人去拘留,带不到人的时候,老魏也是这么说的。
机村人最初不肯砍树,老魏来动员,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老魏显得怨气冲天,说:“叫你们不烧荒,你们烧了。让多吉老老实实,他不干,要跑,这下把我害惨了,我再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他这么说话,足以叫机村人感到忧心忡忡。上面的意思千变万化,机村人难于应付与理解,老魏一个派出所长,官不大,却是机村与上面的一个桥梁。老魏对机村很熟悉。他很快就感到了有秘密的存在。他也不打听,最后那传言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耳朵里。告诉他的人说:“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在我们村里,索波和他手下的那些民兵我们都不敢告诉。”
老魏是忠于组织的,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报告了。
这才有了当下这一幕。
老魏对格桑旺堆说:“明人不做暗事,这件事我一听说,立马就报告了。”
“为什么?”
“谣言止于智者。不能再让谣言流传了。”
“真的怎么是谣言?”
老魏笑起来:“看,你已经招认了。”
“我没有招认。”
“我的大队长,你不是说这事是真的吗?你不就等于是招认吗?行,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说完,他拉着格桑旺堆钻进了帐篷。江村贡布垂首坐在一圈人中央。格桑旺堆对他一跺脚:“你坏了我的大事!”
索波则对着他冷笑。
格桑旺堆说:“好吧。人是我藏起来的。”
领导马上发话:“马上发通知,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趁国家森林遭受巨大火灾之机,宣扬封建迷信,破坏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老魏叫起来:“不行啊,防火道工程千万不能再停啊。坏人已经挖出来了,交给专政机关来处理吧。”
领导阴阴地笑道:“专政机关,老魏你就是专政机关的吧?过去你就是管着这些地方的吧?看看,搞封建迷信的坏人猖獗到如此程度,就是过去的专政机关执行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结果!你还什么专政机关!”
老魏争辩道:“过去我有错误,可现在专政机关不是都换人了吗?”
上面一拍桌子:“你话里话外,是对‘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满!”
老魏从来没有在机村人面前如此失过尊严,他梗着脖子还要争辩,格桑旺堆悄悄拉拉他的袖口。虽然他听不太明白他们那些文件上的大道理,但他看出来,老魏在这种时候还是向着机村的。
不想平常慈眉善目的老魏涨红了脸,冲着格桑旺堆,还有索波跟江村贡布三个机村人爆发了:“我这是何苦呢?我这是何苦呢?你们机村人总恨我出卖了你们,现在你们看看,领导又是怎么对待我的。”
老魏反常的举动使大家都有些吃惊。好半天,大家都看着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要是有人反驳,老魏的怨愤就会继续高涨。但大家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三个机村人是因为震惊,而那些和老魏一样的干部们,大多都用讥诮的神情瞧着他。这种安静,把老魏自己也弄得手脚无措,他的脸由红转黑,抱着头,慢慢蹲到了地上。大家还听见他低声咕哝:“对不起,我又犯错误了。”
又是一声拍桌子的脆响,“大火当前,你还要认识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
“我同情落后势力。”
“不是同情,你的立场早就站歪了!”
老魏又昂起了头,再次开始申辩:“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不该同情这些人!”这回,他用手指着这几个机村人的时候,眼里的确喷出了仇恨的火星。
“那你说斗争会该不该开?”
“该!该!”
突然有人大笑。大家一看,却是刚才还缩在墙角里索索发抖的喇嘛江村贡布。然后,他口舌伶俐地吐出了一大串藏话。说完,他再次放声大笑。
领导发话了,问这个人疯了吗?格桑旺堆说:“疯了。”
但索波他说:“这个人没疯。”
“那他念经一样,说些什么?又在这里公然搞封建迷信活动吗?你,把他的话翻过来给我们听听。”
索波说:“领导不该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叫你翻过来听听。”
这时,老魏感到周身关节酸痛,就举手说:“报告领导,我身上的天气预报准得很,天要转阴,要下雨了。”
领导只想听索波翻译江村贡布的话。
江村贡布大笑说,你们在这里为一些虚无的道理争来争去有什么劲呢?多吉已经死了!不管是不是封建迷信,也不管他的作法是不是有效果,但他的确是为了保住机村的林子,发功加重内伤而死的。这样的人你们都要斗争吗?如果需要,我马上去背负他的尸体回来。或者,你们不想斗争死人,那就把我当成那个死人来斗争吧。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
等索波翻译完了,江村贡布再次大笑,这回是用汉话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你们全都疯了!”
然后,背着手仰脸出门去了。
领导一拍桌子说:“给我抓回来!”
这时,有三个影子一样的人现身了,这正是追踪多吉的专案组的那三个人。这些日子里,他们悄无声息,但又好像无处不在。其中一个,跑到领导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领导便挥了挥手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三个人便影子一样飘出去,在喇嘛身后跟踪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