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被押进津口县衙正堂时,阮大成再一次领略到了大清天朝的威严。他恍惚置身于一个荒唐而离奇的梦境中,仿佛道光二年的那场官司一直打到了今天。三年前被拶过的手指竟又生出阵阵痛楚,这真有些怪哩!大堂内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十数个虬髯大汉分作两排,森严地立着,“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赫然高挂,只是案后那位骨瘦如柴的陈老父母变成了矮矮胖胖的知府老爷。
知府老爷亲自讯问阮大成。
阮大成不怕。走进大堂时他昂着湿漉漉的脑袋,溅着血迹的袒露的胸脯挺得绷直。众衙役呵斥他跪下,他不跪,他一手捂着腰上的伤口,硬是木桩一般地立着。衙役们上前按他,他抗不过,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众衙役一阵乱棍猛击,可棍棒一停,他又摇摇晃晃、捂着后腰、叉着腿站立起来。
知府老爷黑着脸,一直没说话。他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匪首被按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
知府老爷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敬意,最终默认了他对大清官府的蔑视和不敬。
阮大成叉腿立着。
知府老爷坐着。
一场讯问开始了。
“阮大成,你聚众谋反,攻占县城,抢掠民财,杀戮官兵,可是实情?”
阮大成冷笑道:“不错!我阮某和清朝满狗不共戴天,反也造了,城也攻了,官兵也杀了,只可惜没连你这条老狗和柏钦若那条小狗一齐杀了!没能反到京师去!”
知府老爷并不动怒,惊堂木也不拍一下。
“果然是一条硬汉子!那么,我再问你,参与谋反的都有何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大成不答。
知府老爷又问:“你们何时萌生反念?何时何地进行密谋,何人为你们打制刀剑?何人为你们捐助银两?”
大成怒道:“要杀便杀,这些废话不要再说,大爷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这帮满贼之狗,全不记得自家祖宗,日后大汉匡复之日,你们这帮为非作歹的狗类必没有好下场!”
知府老爷涵养实在是好得出奇,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道:“阮大成,本知府敬重你的骨气,不愿让你吃那皮肉之苦,可你却口吐狂言,未免有点太放肆了吧?啊?”
知府老爷真真是个面慈心软的好官,说这话时慢声慢气,仿佛一个和蔼的长辈在规劝一个顽皮的孩童。
大成根本不为所动,继续骂道:“狗官听着,我阮某反心萌生已久,不灭满清誓不为人,大爷宁做清狗刀下鬼,也不愿如尔等狗官一般去舔蛮夷的臭臀!古人云:胡虏蛮夷无长运。大爷今日死了,只是早走了一步,清人朝廷的国运也不会万世永存,我华夏大汉民众迟早要借助皇天佛祖的神力,将胡虏蛮夷赶尽杀绝!”
知府老爷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问:“如此说来,你们此番聚众谋反本不是为了放赈喽?放赈一事,只是你们谋反的借口,那么,柏钦若斩杀知县陈荣君是冤枉的了?”
大成一时并没有听出知府老爷话中的真实含意,又道:“你们这班狗官,有什么好东西!你们的朝廷又是什么好东西,满人无道,置我大汉民众于水火倒悬之中,凡有血气,不忘祖宗的大汉百姓,迟早总要反的!”
知府老爷对这场讯问极有兴致,他歪过胖脑袋,托着下巴,眯着眼盯着阮大成,固执而耐心地问:“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迟早总要反——这话你已供认不讳,那么赈银一事,是你们生出的借口了?你们如何得知赈银被陈荣君贪匿?这其中有何隐情?陈荣君被杀时,你们众人都曾目睹,柏钦若斩杀陈荣君是为你们所逼,还是他自作主张,另有用心?”
知府老爷的问话是启发式的。
阮大成这才悟出了点什么,他发现,面前这位知府老爷是想借他这个反贼首领的嘴讲出一点什么,做那位查赈委员柏钦若的文章,他心中不禁怦然一动,许多恶毒的念头当即生将出来。
他对柏钦若是充满仇恨的。这个年轻的查赈委员比贪官陈荣君还坏!陈荣君暴虐贪婪,激起民愤,实际上帮了清浦洪门的大忙,使得他这个大元帅起用群情,掀起了一场大波狂澜。而那柏钦若竟不学着陈荣君的样儿,竟做出一副刚直清廉的嘴脸,竟在举事关键的时候,拆了他的台!这种人和陈荣君、知府老爷一样,都是满人的狗,他阮大成就是死,也要抓一条狗来垫背!
大成主意打定,缓缓开口了:“我阮某明人不做暗事!大爷时运不济,落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今日里大爷便把话讲明,免得冤枉一些好人!”
知府大老爷连连道:“好!好!说!你说!王师爷,你与我一一记下,不得有点滴遗漏!”
大成想了一下,却又不说了。
知府老爷急了:“咦,怎么了?说呀!”
大成傲然道:“老子站累了,且与我搬个椅子,坐下来慢慢叙道!”
阮大成似乎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和知府老爷聊天。
知府老爷拿这个贼首毫无办法,这个贼首胆量过人,是条硬汉子,身家性命早就豁出去了,官府的规矩,大清的律例对他已无丝毫约束力了。知府老爷只好命人搬来一把太师椅,让他坐下。
“再给老子泡壶好茶,浓一点!”
大成大大咧咧坐下之后,又一声号令。
知府老爷挥挥手,让一个仆役去泡茶。
跷着二郎腿,喝着浓酽的香茶,阮大成儿戏一般作了供述:“老子姓阮名大成,字隆基,家居本县阮家集,我父弄诗招祸,屈死清狗狱中。我少年无靠,漂泊南洋,先为人家办货,后来积了些银钱,开了一家货栈。其间,南地大乱,我一家几口躲避不及,错被官府举指为匪,妻悬梁自绝,妾并娇儿被南地一帮狗官送到了蒙古,我阮某家破人亡,从此便起了反心。道光二年,我由南洋返回本县,聚了新市集齐明达齐老爷谋划举义,替天行道,但,其时人数不多,且又无借口,不敢贸然发动。”
知府老爷插话:“参与谋划的,除了齐明达,还有何人?这姓齐的现在何处?”
大成道:“参与谋划的除了齐明达并无第三人,因此事干系重大,我不敢大肆声张。时下,齐明达已死。”
“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昨夜望海岩海滩之战中死去的。”
“好!好!你接着讲。”
大成又侃侃道:“齐明达齐老爷做过桂平知县,又是进士出身,足智多谋,许多主意便是他出的。今年潮灾之后,齐老爷说是时机已到,天当灭清,鼓动我等起事。而起事必得找个由头,找来找去,我等便找到了赈银一事上。”
知府老爷又插上来问:“你们如何知晓赈银被陈荣君贪匿?你们有确证吗?”
大成摇摇头道:
“我等并不知晓赈银被贪了没有,确证更是没有的,齐老爷说:只要造出赈银被贪匿的风声,便能激起民愤。于是,我等便四处放风,散发揭帖,暗下发动举事了。此话是实。”
知府老爷大为激动:“如此说来,此次反乱,并非赈银而起,是不是?”
“是!”
知府老爷更为激动,拍案叫了声:“好!你阮大成倒也敢作敢当!”
大成呷了口茶,很响亮地咽下肚去,似乎准备再说下去,知府老爷却又急不可耐地逼上来了:“那你倒再说些实话,老知县陈荣君政声如何?可有什么苛暴祸民之事?”
大成冷笑道:“你们这些满人之狗,有几个好东西?陈荣君能是个好东西吗?这老狗满口朝廷圣上,认下满人做了祖宗,和你这知府无甚两样!”
“我要你说说他苛暴害民的事!”
大成想了想,又道:“身为华夏汉人,认满人为祖宗,不是害民吗?他做下的那些假仁假义的事情,自不足道!”
知府大人满足了,又诱导道:“查赈委员柏钦若斩杀陈荣君时,你可在场?”
“在!”
“是你们逼他杀的吗?”
“是!”
知府老爷有点失望,诱导受了点小小挫折。
“陈荣君被斩之前,说了些什么?”
“没听见。”
知府老爷又一次失望了。
然而,就在知府老爷沮丧之时,阮大成又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姓柏的也不是个好东西!可他比起陈老狗,却要高明许多!他体恤民情,知晓民心。露面便告知我等,他也在替天行道,和我等并无异议,他说‘官逼民反,反民无罪’,因而,许多围在县衙门口的弟兄才四散开去,在县城里打富济贫。此话是实。”
知府老爷又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小眼睛亮得像两颗星。
“说!说下去!”
大成却不说了,仰天长叹道:“若天下为官者都如柏大人者,则我等百姓幸甚!你若让我阮某昧着良心说柏大人的坏话,我是宁死不从的!”
“那么,我再问你,你说那个……”
阮大成感到自己这番供状已足以定下柏钦若的罪名了,戏也就不愿再演下去。他猛然从太师椅上立起,将手中的茶盅往地上狠狠一摔怒道:“说他妈的屌!老子累了,不想说了!老子要回去睡觉,睡醒之后,该杀该剐随你们的便吧!”
知府老爷真是个好心肠的人,他见阮大成不愿再说了,也就停止了讯问,命师爷递上笔录的供单,对阮大成道:
“你可识得文字?”
大成傲慢地道:“我阮某书香人家,怎会不识文字?”
“那么,供单请你细细过目,看看是否有误?今日里你姓阮的痛快,敢作敢当;本知府也痛快,不曾与你用大刑,看毕画押,日后不得反悔!”
阮大成接过供单,草草扫了几眼,对立在面前的师爷嘲弄道:“你这两个字写得真不咋的,若是老子做这临江知府,只能让你给我提提尿壶。”
师爷满脸绯红,却不敢发作。
“取笔来,老子画押!”
签了字,画了押,阮大成一脚踢翻了自己坐过的太师椅,在几个衙役的押送下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他听到了知府老爷音量极大的一声断喝:“与我把杜天醒带上堂来!”
杜天醒被两个虎狼般的刑房衙役架进大堂时,第一眼看到的是摔在堂下的一副夹棍,那夹棍有些发红,中间略微有些弯,且湿淋淋的,显然已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伺候过不少洪姓弟兄了。顺着夹棍往右首看,又瞅着了那系着麻绳散在地上的拶具,拶具上糊着血。抬眼往上瞅,只见两排暗紫的板、棍参差不齐地耸着,仿佛一道木栅造成的夹墙。
杜天醒没看到任何人——包括正对着他高坐在大堂上的知府老爷。两个挟持他的刑房衙役一松手,他身子晃了一下,勉强站住了。
“跪下!”知府老爷惊堂木一拍,厉声断喝。
堂下两排衙役也用闷雷般的声音,为知府老爷助威。
杜天醒还是没看到知府老爷,还是没看到那站成两排的衙役公差,他环目四顾,先看了看知府老爷头上的金匾,又费力地扭过身子,向自己走过来的地方瞅了瞅,似乎在寻找什么遗失已久的东西。
“跪下!”又一声断喝。
杜天醒没听见。竟彻底转过身子,用包着破布的屁股对着知府老爷。
知府老爷忍无可忍,恶狠狠摔下了一根火签,怒喝道:
“大胆反贼!死到临头,还敢如此放肆无礼!先与我杖责三十,再作道理!”
几个衙役扑了过来,毫不费力地便把杜天醒按倒了,一五一十,“劈里啪啦”,让杜天醒先领受了一顿杀威棒的滋味。
打毕,杜天醒依然不跪。他摇摇晃晃想站起来,可站到半下里,又一个踉跄栽倒了。他就势在地上坐起来,让血肉模糊的瘦臀和堂下的湿地粘接在一起。
这很痛,可他忍住了。他漠然地盯着知府老爷肥胖的脸孔看,他把知府老爷的胖脸想象为猪头。
和一头愚蠢的猪是无话可讲的。
他不想说话。
知府老爷问话了:“下跪何人?”
杜天醒是坐在地上的,根本没跪,因而,他认定猪知府问的不是他。他抬头看屋顶上朱漆剥落的屋梁。
知府老爷又拍了一下惊堂木:“下跪何人?姓甚名谁?何方人氏?速速报来。”
杜天醒依然不理,眼睛只把那屋梁看得更仔细。
一个书吏只得代为回答:“回察老爷,堂下这个反贼姓杜名世仲,字天醒,本县阮家集人氏,本是阮贼大成之死党!这反贼因着迂腐无能,屡试不中,便随了乱匪谋反,参与谋划,实是罪大恶极!”
知府老爷又问:“杜天醒,你与阮大成、齐明达等贼首何时相识?何时谋划反叛,你都出了些什么主意?且与我从实供来!”
杜天醒还是看他的屋梁。
知府老爷气极,又把惊堂木一拍:“大胆反贼,本知府问你的话,你可听见?你莫是聋了哑了不成?”
知府老爷是聪明而又洞察秋毫的。讯问阮大成时,他一看便知,阮大成是条硬汉子,用刑不行。而对杜天醒,他却认为可以用大刑棍棒伺候。他相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力,他认定面前这个文弱书生经不起大刑的熬磨,最终连亲爹亲娘也会供出来的。
知府老爷吩咐大刑伺候。
用了夹棍,又用了拶具,骨瘦如柴的杜天醒被折磨得死过去两次,依然一句话没说。他那紫暗的嘴仿佛被人用铁钉钉死了。
知府老爷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知府老爷被迫改变了讯问方式。
这是令人不快的。然而,对阮大成讯问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他,他虽然不快,却还希望面前这位杜天醒也能像阮大成那么聪明,把他所需要的口供,一一供出来,使他能够死里逃生,扼死官场上的对手。
用冷水将杜天醒激醒之后,知府老爷吩咐手下的仆役给杜天醒搬来阮大成坐过的太师椅,又让人在太师椅上垫了一个棉垫子,让杜天醒坐下。
杜天醒坐下了。
他恍惚听到知府老爷在慢声细气地说着什么,音调、音色都不错,中气挺足,发自丹田。
“杜天醒,本知府敬佩你的骨气,为书生秀才者,有你这等骨气的人实在少有!嗯!本知府又听说你学养高深,才气逼人,因而,本知府实在是怜惜你的!现在,你只要开口说话,把谋反情节从实供出,嗯,本知府就上奏朝廷为你减些罪责,保下你一条性命。如何?说吧!说吧!不要怕!”
杜天醒满是血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头人似的。他把木然的脸孔转向了知府老爷,两只深陷在眼窝中的阴森森的眼睛紧盯着老爷的肥脸,似乎想用那杀人的目光把老爷的脸孔射出两个洞来。
知府老爷自然不怕。
知府老爷不和他一般见识。
老爷露出半口残缺不全的牙齿,淡淡一笑,问道:“你是阮大成的军师吧?嗯?阮大成没有你,怕是不会闹出如此动静吧?”
杜天醒身边的书吏见杜天醒不答,只得再次代为答道:“他确是阮大成的军师,散布在津口各地的帖子,许多都是他谋划书写的,还有的是他指使别人书写的!清浦县的学生员贺元聚、章炳林、刘夫之都供了他哩!”
知府老爷叹口气道:“看看,别人都供了你,你还充什么硬汉子呢!你一句话不说,朝廷官府便不能定你谋反叛逆的罪了吗?说吧!告诉我,你们举事之前进行了哪些谋划?赈银一事是否只是个借口?陈荣君以往政声如何?”
这些问题书吏无法代答了,只得对杜天醒呵斥道:“说!快说!知府老爷问你呢!你是找死还是怎的?”
知府老爷惊堂木一拍,对那书吏骂道:“放肆!本知府是和杜天醒说话,用得着你插嘴吗?再多言语,便打你这奴才的板子!”
声调又降了下来,话语中充满温柔,这温柔是赏给反贼杜天醒的:“说吧,啊?赈银究竟是不是被陈荣君贪匿了?你们是借此做文章的吧?阮大成方才已经供了,说是赈银并没被贪,而是被那查赈委员柏钦若掠去了哩,此话可是实情?”
杜天醒青紫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像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抖了一下,似乎有了开口说话的意思。
知府老爷兴奋了,连忙招呼老师爷备好笔墨,铺好纸张,准备录记供单。他相信杜天醒已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定会在临死之前,死死咬住柏钦若的。他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料,杜天醒嘴唇动了几次,却没有吐出只言片语。
“说,你倒是说呀!”
杜天醒仿佛不会说话了,嘴唇又费力地动了一下,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来:“酒!”
知府老爷忙把头探下来问:“要喝酒是不是?”
杜天醒又不说话了。
“要喝什么酒?”
杜天醒还是不说话。
知府老爷急忙吩咐道:“快取酒来与杜天醒喝!”
一坛上好的白酒取来了,大堂之上弥漫着酒香。仆役倒了一大碗递到杜天醒面前,杜天醒伸出被拶具夹过的血淋淋的手去接,酒液沾到了血淋淋的手,手一抖,碗掉在地下,碎了,酒也泼了个精光。
大堂上的酒香味愈加浓烈。
仆役又重倒了一碗,双手捧着,喂与杜天醒喝。杜天醒喝得欢畅,酒液顺着嘴唇,顺着青筋凸暴的脖子直往下流。
待他喝罢,知府老爷又把方才别有用心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杜天醒却依然不说。
知府老爷这才知道自己上当了,白白让面前这该死的反贼糟蹋了两碗上好的白酒。知府老爷盛怒之下,冲下大堂,亲手打了杜天醒十余个耳光,可最终没能从杜天醒嘴里打出第二个字来。
知府老爷硬的、软的,全失败了。
老爷感到十分疲惫,十分悲哀。
第三个上堂受审的是清浦保济堂的影子先生莫义德。影子先生无疑是冤枉的。昨日傍晚,影子先生到清浦镇边的一个老寡妇家鬼混。去的路上无意中撞到了从津口城退过来的乱匪,瞅见乱匪逃窜时抛下的不少包袱什物,于是起了贪心,一路跟着去捡,结果,肩上背着,手上提着,脖子上挂着,被一路追来的官兵拿住——人赃俱获!这实在是晦气至极。
一进大堂,影子先生膝头发软,没让知府老爷好言相劝,便“扑通”一声,软软地跪下了,跪得极规矩。跪的地方也恰到好处,离知府老爷既不近,也不远。
影子先生有经验哩!
知府老爷很满意,第一眼对影子先生的印象就不错。然而,尽管印象不错,惊堂木却还是要拍的。
第一声惊堂木拍响,影子先生便口齿清楚、干脆利索地把自己的姓氏籍贯,居家所在,年龄身份,一一报出,甚至老爷未问到的话,他只要想到的便也说了。
知府老爷怀疑他是乱匪的谋士,对他出奇的顺从倒生出了些许戒心,先自诈道:“莫义德,方才匪首阮大成、杜天醒已具了供单,供出了你,说你参与清浦谋反,你可知罪?”
影子先生脸色如白纸一般,胡乱磕头,口中连称:“知府大人!冤枉!小的冤枉啊!小的不曾参与谋反哪!”
知府老爷怒道:“本知府证据确凿,又将你人赃俱获,你还敢抵赖!大刑伺候!”
影子先生吓得晕头转向,自知自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阮大成、杜天醒供了他,而他偏又被官兵拿住了赃证,自己如何辩解,也是无用的。
影子先生识时务,他知晓那大刑的厉害,大刑的滋味,他三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品尝过一回,他决定先认下罪名,免受皮肉之苦:“老爷!知府大老爷!小的知罪!知罪!”
“你所犯何罪?据实供来!”
影子先生痛苦地思索一番,跪正了,对知府老爷道:“小的昧心贪财,见那反贼退到清浦,扔了不少财物,便不顾廉耻,不顾律例王法,抢着去捡!”
“只这些吗?”
“回察老爷,小的还不识礼义,和镇北寡妇秦氏私通,私……私通了三年有余,昨日,小的便是去找那秦氏的,走到镇北官道上,碰到了……”
知府老爷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带声响的气来:“大胆刁民!竟敢与本知府玩花招!我问的是你谋反之举,没问你和谁私通!”
“是!是!小的有罪!有罪!”
“说!把谋反情节都说出来!”
“是!是!”
细细一想,还是觉着无从说起。谋反他确是没参与的,想说,怕也说不像哩!他真不明白,阮大成这王八蛋为何要供他。
“老爷,小的有罪是实!只是……只是小人的罪并非谋反之罪,有道是欲罪人者必是罪人,被罪者未必有罪,小的,小的……”
知府老爷真生气了,大喝一声:“准备大刑!”
影子先生也急眼了,俯身上前,狗一般爬了两步,对知府老爷哀呼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小的确是不曾谋反哇!陈知县陈老父母爱民如子,素来对小的不薄,小的又从未吃过官府什么冤屈,如何会去谋反呢?青天大老爷明鉴哇!”
知府老爷一听这话,高兴了,问道:“陈荣君陈知县确是爱民如子吗?”
“是的,小的不敢说谎。”
“匪贼说他贪匿赈银,可是实情?”
影子先生一见事情有了转机,便不顾一切地为陈老父母说起了好话。他认定,说陈老父母好,便是证明自己好;陈老父母是好人,他如何会反呢?他不反,便也是大清的顺民了。
“回老爷的话,据小的所知,老父母贪匿赈银之说,纯属乱匪诬陷,他们是造借口谋反哪!”
“你说陈知县未贪,可有证据?”
“这……这别的小的不知晓,只是知道老父母放过粮,还在四乡设了粥场,此话是实。”
“唔,那么,我再问你:你是清浦老人,陈知县自打赴任津口,七年来政声如何?”
影子先生做真诚感动状:
“好哇,百姓们都道陈老父母是青天大老爷哩!老父母清廉正派,非礼之话不说,不义之财不取,匡正世风,为民做主,那……那是无话可说的!只是如我等小人,对不起陈老父母哇!小的我实不该去和那秦氏……”
知府老爷很满足了,他略微改变了自己对影子先生的看法,认定这老家伙不是什么乱匪的头目,只不过是参与起乱的小喽罗而已。
知府大人喝令衙役将影子先生带下去。
接下来,又走马灯一般讯问了五六个案犯,这其中包括秃头赵老三、独眼龙费大爷、孙一壶孙狗尿。这帮洪姓弟兄一个比一个聪明机敏,根本不用知府老爷诱导启发,便一个个为死去的知县陈老父母大唱赞歌,都道陈老父母是清官好官,借以曲折地证明自己是忠于官府的良民百姓。他们个个声称冤枉,个个都说自己是被误拘的。知府老爷心中明白,嘴上却不说破,任由他们瞎扯一通。
直到这日中午,洪门内幕还未露出端倪,而知府老爷已是十分满足了,他认定自己抓住了查赈委员柏钦若的把柄,可以采取下一步动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