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对于省长,市长李立林非常怕他,尽管他现在身处市长高位,可真要面对省长的时候,仍然像十年前才进办公厅那样怕他。

省长身上有好多东西,他至今没有摸透。

这么多年,李立林都不知道省长的酒量到底有多大。

省长年轻时,在基层当过万人大厂的厂长,后来当过一个城市的市委书记。李立林进政府办公厅的那年,省长当时是分管计划、财政、工业、金融、政法等工作的常务副省长。

他应酬特别多,尤其是北京来人,无论哪个部门的负责人来,都要出面见见人家,陪人家吃顿饭,每顿饭都离不开酒。酒桌上的人,省长都要主动敬杯酒,他从来没有喝醉过。有的时候,上边能来好几拨人,省长都要亲自出马和每拨人见面喝酒,最多的时候,省长一晚上要喝五顿酒,照样清醒回家,不耽误第二天的工作。

在李立林心目中,最难忘的一次喝酒是在北京,宴请国家计委的人。那时候,煤价上不去,外面电厂欠款要不回来,省里财政十分拮据,煤炭企业眼看过年开不了工资。省长带着一帮人跑北京找国家计委请求支援,结果去了以后,各省的大员都在那里要钱,僧多粥少,竞争异常激烈。

他们好不容易把国家计委的有关司长请出来吃饭,谁知人家提了个意想不到的要求:钱可以给,数目多少,要看省长能喝多少杯酒,一杯酒一千万,别人不能代替。晚上那顿饭,是李立林一生中最难忘的一顿饭,司长一行有滋有味地吃菜,省长没命地在那里喝酒,自己和其他随从一声不响地当观众……

直到司长说他的审批上限到了,再喝下去也批不了钱的时候,省长才坐下来吃菜,神态自如,谈笑风生。那次,他们还没有回来,国家计委下拨的款项就到了,一共是九十八亿,按照一杯一千万来计算,省长在那顿饭上喝了九十八杯酒。

多少年过去了,李立林想起那次酒宴就非常害怕。

这么多年,李立林都不知道省长的胆量有多大。李立林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很多高官平时趾高气扬,一旦遇上中纪委和最高检察院调查,就吓成了软蛋。不是惶惶不可终日,就是到处花钱找关系,尤其是见了调查组的人连句大声的话都不敢说。

而省长却不是这样。那年,因为违规上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中央派了三十多人的调查组进驻省里,很多人都替省长捏着一把汗。可他就当没事一样,工作照干,酒照喝,见了上边来的人若无其事,谈话期间和调查组的人争吵不休。

有人好心相劝:咱们这顶官帽,都是上边给的,对人家客气一些。不然,人家随时可能把帽子收回去。省长虎眼一睁:别给我来那些歪门邪道,我辞职信早就准备好了!

说来也奇怪,那次声势浩大的调查最后竟然不了了之。而且,经过调查以后,中央竟然主动给那项水利工程补办了手续,理由是涉及几百万贫困人口的饮水问题,应当列入国家中西部惠民工程。

省长涉险过关,李立林等部下却吓个半死。

这么多年,李立林都不知道省长的脾气到底有多大。省长平常说话,声音就很大,骂起人来更是惊天动地。只要省长发脾气,从一楼到三楼,几乎每个办公室都能听见,一些人吓得关紧门不敢出去。

李立林想起来,有一次,因为自己贪杯,一个重要文件没有及时送到,等他送到省长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领导的脸都青了。没等他开口,领导顺手抄起桌上的东西就往他身上砸,他吓得躲都不敢躲。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李立林养成了兢兢业业的工作习惯,养成了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

当然,省长也有对他好的时候,特别是他被派到这个城市当市长的前一个晚上。

省长破例和他单独喝了一次酒,从头到尾,省长没有多说话,一直在品酒。李立林也是在那个晚上,突然感觉到,眼前的省长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有一种大爱一直深深埋藏在心底。他一边喝一边流出泪来。最后,省长拍拍他的肩膀,说了简简单单一句话:到了下边,别沾钱,别沾女人,留个好口碑,就算我没有看错你!

可是,自己下来还不到半年,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李立林感到十分愧疚,对不起苦心培养自己的省长。

当他今天迈进省长办公室的时候,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怎么?来了,坐吧。”省长没有像过去一样大发雷霆。

“省长,我……”已经准备好的话,突然堵在嘴边说不出来。

省长摆摆手:“昨天国家电视台播出的矿难调查节目我看了,你肯定也看了。事实非常清楚,用不着解释。按照中央有关问责的规定,你应该知道自己的结局了吧?”

李立林咬着下嘴唇,点点头,不让泪水流出来。

省长一声叹息:“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二十六条矿工鲜活的生命啊!”

“都是我没有把工作做好,都是我的责任!”李立林说话的同时,哽咽起来。

省长用手指着他:“当然是你的责任!跑也跑不掉。尽管节目里说,矿上有瞒报,还有腐败问题。我个人看来,矿上是矿上的问题,政府是政府的问题,谁都有问题,谁也不能轻易逃脱。”

李立林果断地抬起头来:“我已经写好了辞职报告,请领导过目。”

“这还像个男子汉的样子,假如你想逃脱责任,看我怎么收拾你!”省长接过报告,放到了办公桌上,“关于你的问题,我大致有个考虑。市长不能当了,也不适合在基层干下去了,还是回省政府办公厅来吧。将来给你个局级调研员,你觉得怎么样?”

李立林站起来:“我今天来见省长,就是想和省长商量商量以后工作的事。基层是呆不下去了,可省里我也不想回来。”

“那你去干什么?去做买卖?”省长不解。

“今后,我想去做公益事业。前一段时间,过去的一个老同学来看我,讲到北京有个公益组织,专门号召有钱人为贫困孩子提供帮助。我想,自己真要不当市长了,最好的去处就是去搞公益。”对于老领导,李立林不想隐瞒什么。

省长考虑再三:“那也好。躲开是非之地,清静几年再说。等以后你还想回来,只要我说话管用,还可以帮你。”

可连省长都没有想到的是,在下午召开的省委常委会上,大家就矿难问题的处理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甚至出现了惊天意外……

全体常委在会前集中重新收看了国家电视台昨晚播出的新闻调查节目《矿难之谜》。

画面一:记者老张到山西采访,当地的电视台和报纸都报道了一条重要新闻:矿务局联营的水峪沟煤矿发生矿难,死亡六人。矿务局随即召开新闻发布会证实了这条消息,并对外宣布该矿停产整顿,赔偿工作开始启动,赔偿每位遇难者家属二十万元,矿务局局长深入遇难者家中进行慰问……

画面二:记者老张深入煤矿调查被拒之门外,深入煤矿上级单位调查被告知矿难正在处理,不方便接受采访。老张半夜进入火葬场,烧尸工老刘没敢开门,隔着门缝告诉他:总共烧了二十六具尸体……

画面三:西山后沟村。村长大黑肆无忌惮地说,在这次矿难中,光他们村就死了九个人,总共死亡二十六人。另外,几个月前,这个煤矿就发生过死亡三人的矿难,至今还隐瞒着,死亡家属要求赔偿……

画面四:安监局。安监人员撸起带伤的胳膊控诉:上次发生矿难,安监人员上门检查,结果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拖到背阴处痛打一顿,两人为此住院好长时间,此事至今没有得到妥善处理……

画面五:医院。当时的主治大夫、护士长出示了几个月前两位安监人员的住院记录,并详细讲述了当初两人刚住院时的病情和后来的治疗情况,痛斥打人者的残暴和凶狠……

画面六:发生矿难的水峪沟煤矿附近有一家民营煤矿,人事科科长出示了一份人事档案,姓名为王向东。档案显示:上半年,他还是该矿的普通职工,没有入党;下半年就成了邻近联营矿主持日常工作的党委书记。老百姓说他进步这么快,就因为省里有位当大官的亲戚。出事的水峪沟矿矿工证实了这件事情,同时向记者反映王书记不务正业、排挤矿长、吃喝嫖赌,半年之间就在北京、上海等地购置豪宅、包养二奶……

画面七:北京一处高档别墅门前,老男人开着豪华车出来,旁边跟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洋狗。(镜头推进)女人好像是个三流明星,一身价值连城的名牌服饰。老男人正是水峪沟煤矿主持工作的党委书记王向东……

画面八:记者老张评论:矿难屡禁不止,矿工的生命轻如草芥,矿主的生活富比王侯。这背后除了管理不善之外,更重要的是存在政治腐败和严重的权钱交易!

看完节目,主持会议的省委书记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几乎给今天的会议定了一个基调:“刚才重播的这个节目,昨晚不仅全省大多数人看了,连中央很多领导都看了。有的首长马上就打来电话:必须从重从快处理隐瞒矿难的肇事者和矿难背后的腐败分子,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大家说说吧。”

宣传部部长考虑半天,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一个临时人员,当了联营大矿书记没几天就能捞那么多?!又是豪宅、又是名车、又是美女,太过分了吧,这个家伙首先应该重处!”

常务副省长接着说:“过去,人们都认为个体煤老板消费疯狂,其实未必如此。个体老板,又要买矿,又要贷款,又要管理,产能有限,风险都是自己承担,消费起来还是比较抠门的。最能大胆疯狂消费的,就是像王向东这样联营大矿的老板,背靠国家,敲诈股东,没有人监督,好处都是自己的。只要能说了算,大笔一挥,几百万、几千万随便花。现在煤炭行情非常好,腐败问题也最为严重。水峪沟煤矿出事,不能只盯着一个王向东,应该把他的上级主管单位矿务局也查一查。问题出在下头,根源肯定在上头!”

人大主任是老资格的省委书记,说起话来很慢但分量却不轻:“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矿务局局长。在我的印象里,产能最大矿的书记、矿长,就是全局最大的肥差,像这样的职位,一个小小的矿务局局长想定也定不了。不是中央有人打招呼,就是主管部门有人打招呼。现在,我想也不例外吧。王向东一个社会闲杂人员,能当上联营大矿的党委书记,甚至把矿长排挤走,自己大权独揽,恐怕不是一般的问题。我的意见:顺着王向东非正常提拔这条线,一股气查下去,把背后真正的腐败分子揪出来,这才能给百姓和中央一个满意的交代!”

政协主席曾经是省委副书记,说话向来底气足、分量大:“我看水峪沟矿的问题,不是简单瞒报矿难的问题,关键还是节目里最后说的,是政治腐败问题。我不是针对哪个人,也不是针对某个部门。解决这件事情,我有一个建议:中央和省里联合成立的调查组,从今天起,重点应当放到查处矿难背后的腐败问题上,而且有嫌疑的人员和部门应当主动退出来,以免干扰调查组的正常工作。”

以上,都是本地籍领导的态度,外地籍领导没有发言。会议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家在这个时候,都把目光对准了书记和省长,观察他们两个一把手的反应。

没等书记表态,向来气势威严的省长首先开了口:“我从昨天到今天,认真看了两遍这个节目,发现一个问题:水峪沟矿所在城市的主要干部没有露面,也没有遭到谴责,甚至还播出监管人员被打的画面,想博得人们同情,这样就能逃脱监管责任吗?!从煤矿安全生产的角度来讲,地方党委、政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煤矿拒绝监管,当市长的就没有手段了吗?!我看不是吧。安监不起作用,那检察、公安呢?也能被打吗?!我个人的意见,尽管李立林曾经是我的副秘书长,可在这个问题上,我表个态:决不护短!如果查办领导干部,首先应该查办市长李立林!”

大家都了解省长的脾气和性格,省长说出的意见,很多人事先都想到了,谁也不惊奇。

人大主任首先开口,表示了不同看法:“要说查办李立林,实在有些勉强、有些冤枉。如果这么做,正像当地人讲的:死了人哭丧,有干系的不知在哪里,没干系的哭得昏天黑地,有这个必要吗?!”

政协主席也赞同:“李立林到任没有半年,中层干部还没有认全,即使按照责任追究,也不应该追究到他身上。假如真把他当大鱼来抓,我想问一句:王向东是他任命的吗?如果不是他任命的,那真正的大鱼就溜掉了,李立林就成了替死鬼!”

省长一听有些生气:“我处理李立林可不是为了抓替死鬼、故意放走大鱼啊。”

政协主席说:“省长你多心了。”

人大主任也赶紧解释:“省长,大家从始至终没有提处理李立林,不是因为碍于你的面子,想故意放过他。而是因为,他在这个过程中确实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我们的真实意见就是抓大放小,不能让大鱼漏网!”

话说到这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的用意了,省长不好再说什么。

……

省委书记有一个原则:开常委会,向来是第一个发言,要求大家畅所欲言;最后一个讲话,充分征求大家意见,最后,根据多数人的意见做出决定。省委书记最后说:“同志们,还有没有别的不同看法?”

大家沉默不语,尤其是外地来的干部,在这个问题上不好表态。

省委书记最后表态:“那就和调查组协调一下,表达省委的三条意见:一是继续处理好善后,特别是赔偿工作,保持社会稳定;二是把王向东作为重点对象,深入查办;三是按照大家的意见,像李立林这样的边缘人物,顺便了解一下,有问题就处理,没问题赶快给个结论,让他安心工作。散会!”

……

回到办公室,李立林焦急地等在那里,省长警觉地问他:“你是不是事先见过电视台的记者?”

李立林疑惑:“没有啊!”

省长继续追问:“事先,你找过省人大主任、政协主席?”

李立林回答:“没有!”

省长一脸严肃:“没有骗我吧,两方面的人都没有接触过?”

李立林抬着头:“绝对没有,这两方面的人,我私下里根本没有来往。”

省长莫名其妙:“这就怪了,怎么都替你说好话,只有我成了‘坏人’了。”

李立林:“省长,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省长火了,“有人给你私下里做了工作,你的官帽保住了,明白了吗?!”

“我敢保证,没有安排任何人私下做工作。”李立林觉得纳闷起来。

省长突然有所领悟,他一张黑脸拉下来:“不管如何,我可交代你一句:但凡有人帮助你做工作,无论是公开的,还是秘密的,都是因为你手里有权,千万不能拿原则做交易!”

“这个我知道!”李立林醒悟过来,明白了省长的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