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溅闹鹰岩
还没到深秋,这天就像着魔一般,空中弥漫着雾气,抬眼几丈远就看不清人影。铁剑手提着绿色的帆布提包走进山城汽车站。人声鼎沸的售票厅弥漫着淡淡的异味。他跟在排队的人后面慢慢往前移动,售票厅其他窗口紧闭着,唯有这个窗口张着嘴,铁剑好不容易将五十元钞票塞进窗口里。
“到哪里?”窗口里一只白嫩的手边接钞票边问道。“到沙拉矿!”铁剑懒洋洋地回道。“你不长眼睛吗?沙拉矿是上午的车,现在都啥时候了。”窗内的女人沉着脸,说完那白嫩的手又将那张五十元钞票扔在窗台上,喊道,“下一个。”铁剑踅身出来,举目张望一下那张贴在墙上的汽车运营时刻表,看清去沙拉矿的车8‥30出发。他下意识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了。山城只是一个县级小市,每天只开一班到矿上的车,铁剑自然不知。他提着包走出售票厅大门,抬眼看看雾蒙蒙的天空,正盘算着是住下来第二天再走,还是找便车下矿。
“兄弟,一看便知你是到矿上去的。上我的车吧,正好还有一个位置。”铁剑刚迈出门槛,一个西瓜一样的脸蛋笑嘻嘻地问道。
铁剑转动着眸子看看眼前这个头上没几根毛,拨浪鼓一般晃动的脸蛋好奇地回道:“大哥,你咋知道我要去沙拉矿呢?”
“衣裳嘞,一看你这身迷彩服,便知你是到矿上去的。”那人回道。铁剑方低头望望自己身上的行头,身上蓝白相间的装束格外醒目。他暗自好笑,离开警校时咋就不换一套便装呢?这套行头一看不是军人便是警察。虽然现在社会上行头乱,穿迷彩服的人并非都是军人或警察,但从气质上分辨,准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铁剑点点头说道:“大哥好眼力,兄弟我正是要到矿上的。”
沙拉矿原本是一个劳改场所,隶属于省第一监狱。谁都知道沙拉矿是犯人劳动改造的地方,对内称“沙拉分监”,对外称“沙拉矿”,矿山名气比较大。铁剑被那人领出车站,走到对面的一辆铁壳吉普车前。那辆看上去锈迹斑斑的吉普车除挡风玻璃之外,哪像一辆车?纯粹一个土坦克,被泥浆紧裹。为赶时间,铁剑心有不愿,但唯此而已,只能屈身拱进吉普车内。
吉普车内已经坐有六个人——驾驶位不用说,副驾驶位,第二排已经坐着的三个人,后排原本是坐三个人的,但靠右边堆了货物,只剩有狭窄的位置,已经坐着一个姑娘。
铁剑挤进后座,紧紧地夹在货物和那姑娘之间。他斜一眼靠窗的姑娘,拥挤让那姑娘嘟着小嘴,一副不情愿的模样。
铁剑知道是自己挤进来造成的,没在乎谁使白眼。他刚坐定,吉普车就开动了。从山城到沙拉矿虽说只有四十多公里,但那路像搓衣板,高低不平。虽然吉普车左右两侧的挡风玻璃都被泥糊着,但透过前玻璃能清晰地遥望锯齿般犬牙交错的山峦。
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狭窄山路上行驶,雾夹着毛毛细雨撒在地面上,泥泞的山路让吉普车像一个喝醉酒的汉子,蜗牛般爬行。
铁剑是第二次坐去沙拉矿的车。三个月前,刚刚从部队转业的铁剑心怀狐疑来矿报到,坐在那辆老得掉牙、全身都在响唯有喇叭不响的客车上,在悬崖深涧间穿梭而行。他耷拉着头,不敢俯视路边的深涧,还没到矿上,身上就出冷汗了。他不知道,解放后,为改造国民党战犯和地方土匪恶霸,监狱劳改队都建在遥远的深山峡谷之中。安全是大于天的事,不把这些旧社会的残渣余孽网在深山峡谷的监狱内,动荡的社会就不会有安宁。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作为边防军特务连的排长,铁剑阴差阳错进了改造犯人这道门。
那天他来到矿上,车刚停,鼻子就嗅到一股呛人的味道。他心情沮丧至极,本想打道回部队,但他又想是块金子在哪都会闪光。自己选的路是刀山要上,是火海也跳了,是堆狗屎也咽下肚去。因为自己是男人,男人就是棒槌落地,也要它扎下根,发出芽来。
刚报到,政治处就通知他到省警校培训三个月的狱内侦查业务。吉普车摇晃着,虽然车外秋风萧瑟,但吉普车发动机转动产生的热能,把车内烘得像婴儿的胯,热乎乎的。铁剑斜一眼身边双目紧闭的姑娘,就斜靠在右边的包上闭目养神。或许是车内闷热的缘故,铁剑迷迷糊糊就感觉又回到部队,回想起转业的事来……像梦一般,几个月前铁剑还在边防团,匍匐在地像蛙跳一样过铁丝网障碍,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中跨涧越沟,攀着枯藤飞来荡去。他们个个身穿豹子斑点的迷彩服,像美国大兵一样脸上、额上涂抹着一层绿一层白的色彩,一副非洲原始黑人的野蛮状。野外生存训练的那份苦,常人是难以承受的。森林中的瘴气,蹚过沼泽地时黑色的蚂蟥,不时还和各种毒蛇相遇,他都熬过来了。特种兵嘛,怕吃苦哪能当特种兵?没想到七年的军旅生涯很快就结束了,七年中真正的敌人没有碰上,浑身的本领全是花架子,英雄无用武之地,反而一架打掉了草绿色的军装。人生真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途不可预料。
那一架打得真不是时候,但那叫打架吗?那是见义勇为!这个社会都怎么了,见义勇为都他妈的犯罪!正义都被狼叼了,不公平,社会对我铁剑太不公平。但反过来想,自己出手是不是狠了点?又不是敌人,毕竟只是人民内部矛盾。鲁提辖三拳打死镇关西,我铁剑只一掌就要了他的小命,是狠了点。一切皆由命。那天千不该万不该去逛那破边境小城,否则也不会有今天。
那天天气真好,部队正好休息。铁剑换上便服。部队如今有规定,在营区生活必须穿军装,训练时穿训练服,但休息出营区必须着便装,否则满街绿军装,遍地大盖帽,尤其在这边防小城,驻军又多,都穿军装满街串,这成何体统?所以,从列兵到军官,出营区必须着便服。
那天铁剑穿一条夹灰色的裤子、一件米汤色的衬衣,原本都出门了的,他又踅回来拿军官证。如果那天不踅回来拿军官证,也就没有转业的事,正是这军官证惹出了是非。
太阳升出一竹竿高,铁剑哼着《咱当兵的人》这首闻名遐迩、唱红大江南北的军旅歌谣往城里走。边防团驻在城边上,不用坐车,从团部到边城走上半个来小时就到了。他嘴里哼着歌,脚迈大步,目光瞥瞥路两旁:凤尾竹垂吊着,身穿筒裙的傣族妇女在竹下房前扭动着腰肢。
铁剑走进新华书店。虽然部队有图书室,但每次逛边城铁剑首选逛书店,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边城书店小,虽然不一定能买到自己喜欢的书,但他对书店情有独钟。
太阳当空,铁剑从书店出来,举目环视人流如潮的小街。边城虽小,也异常繁华,小街上人头攒动,小车“哔哔”的喇叭声刺激着耳膜。铁剑觉得饥肠辘辘,抬手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十二点,不知不觉中一上午又过去了。他来到一家餐饮店,选一个不起眼的卡座坐下,随便要了两碟菜。见服务台的酒柜上摆有各种酒,他要了一小瓶二两装的绿瓶二锅头。二锅头有“牛栏山”和“北京牌”的,服务员问他要哪种。他原来喝过二锅头,味纯劲大,但什么牌的没太在意。听说有“牛栏山”和“北京牌”的,他心想反正都差不多,但北京是人们向往的地方,他在西南的边境当兵,都当军官了,但还从没去过北京,北京在铁剑心中既倾慕,又觉遥不可及。他觉得北京顺口,就对服务员说:“来瓶北京的吧!”
铁剑嘴中细嚼慢咽地品着菜,一边喝着北京二锅头。铁剑酒量大,但没酒瘾。训练得疲惫不堪时,就想啜上几口,一是解乏,二是催眠。往往二两老白干下肚就呼呼睡去,第二天又精神抖擞投入训练之中。用铁剑的话说:“饭撑懒鬼,酒举硬汉。”所以他嗜酒而不酗酒。
一瓶北京牌二锅头下肚,他觉得没什么,太他妈不过瘾,又要了两瓶。虽然只是二两一瓶,但三瓶二锅头下肚,那劲就一咕噜往上冒。他走出饭店,头有点晕了。他头虽晕,但没忘记自己是军人,军人啥时都不能丢丑。他脚有些飘,但还没有到趔趔趄趄的程度,重心特稳、一步一步,他步履铿锵往前走。铁剑虽然酒后脸有些红,但脸红也掩盖不了他浪子燕青似的容貌。高达的身材托着他瓜子一样的面庞,明眼人一看,就知他魔鬼般的身材潜藏着与众不同的内质。
铁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去往城尾回部队驻地的接岔口。正走时,突然“抢劫喽,抢劫喽”的喊声从左侧屋中传来。他的目光闪电般转向左侧,左侧的一间平房门上闪现“中国工商银行”几个大字。说时迟,那时快,铁剑一个箭步跃到银行门口。他睥眼往内一看,只见两人在银行的铁栏内正往袋中搂钱。两人在铁栏外贼眉鼠眼四处张望。只一眼,铁剑便知四贼并非善人。
“不许动!”铁剑大吼一声。这霹雳般的吼声如五雷轰顶,惊恐中的几个匪徒刹那间愣了一下。当他们看清门口只是一个目光逼人的青年时,门内的两个人立即冲过去骂道:“小子,少管闲事,快闭眼走人,当没看见这事,否则让你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
“狂贼,光天化日之下,你们胆大包天,敢抢银行,真他妈黄鼠狼想吃天鹅肉!巧碰你铁爷爷,你们纵然脚底抹油,也难以溜出门去。”
“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娃再狠,双拳也难敌四手,何况我们是四个人八只手、八条腿,踹也要把你踹成一个肉墩。”其中一个长一副李逵般方形脸的人说道。
这是工商银行靠边的一个储蓄所,平时储蓄业务就不多,储蓄所内发生的一切,街上无人知晓。
这两个人摩拳擦掌,边虎视眈眈和铁剑对峙,边斜着眼看铁栏内那两人的进展。说来储蓄所内那两个女人也该倒霉。她们像平常一样营业。虽然储蓄所小,但也还有一些业务,存取款的人虽非络绎不绝,但来来往往总是不断。好不容易没人了,其中一个肚子饿。另一个听她说肚子饿,自己也觉饥肠辘辘。她们你推我,我推你,其中一个到对面的羊肉馆买羊肉米线。殊不知她端着两碗米线进门时,这四人尾随而来。俗话说,“千密必有一疏”,端米线的营业员只当这四人是来银行办储兑的,压根儿没往蟊贼身上想。当她端着米线回来,待在室内的另一个女营业员去给她打开那扇进入室内的铁门时,两个蟊贼一瞬间手持匕首破门而入。他们像已经饥饿许久,马上就能掠到猎物,龇着牙,眼里喷着绿光的野狼。
“不许动,把钱乖乖交出来,否则要你们的命!”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个女人惊恐不已、不知所措。一个反应快一点的女人正要去拉报警器时,被一只大手揪住头发。闪着寒光的刀逼她俩到门旮旯,两人吓得瑟瑟颤抖。
铁窗内搂钱的一个蟊贼向外面的两人点点头,以示钱掠好了。窗外和铁剑对峙的那个高个子迈开狼步直冲过来。那高个子仗着个高力大,想一招制敌。他一拳过来直指铁剑的头颅,拳速似疾风,在眼前晃动时能听到呼啸声。这一招叫“铁拳追穴”。那高个子想一拳打烂铁剑的太阳穴,这招忒狠,但铁剑在特务连当兵时,教官就教过破解之法。铁拳追穴虽然可一招制敌,但有一个致命弱点。那高个出拳时用尽浑身解数,所有力都聚集在臂和拳头上。铁剑闪电般让过高个子的拳头,左手过拳,右手迅速配合左手死死捏住高个子手臂,用力一拉,借力打力,再来一个螳螂腿。那高个子一个狗啃屎趴倒在地上。另一个见高个子倒地就扑过来身子往下蹲,来一个仙人摘桃。这是一个绝招,十分毒辣,是一个绝后动作。如果成功,两个桃子一般的睾丸被摘下,虽不绝命,绝后是一定的。旧社会的太监不就是这样的吗?
铁剑知道这招的绝妙。他胸下一个阴影晃动,一只鹰爪就闪扑而来。铁剑侧身让过鹰爪,飞起一脚踢勾出一个连贯动作。那条腿平时都是吊着十公斤铁砂袋出操跑步的,这一踢一勾非同小可。那蟊贼原来就矮小,铁剑飞起一脚,正勾踢到他的咽喉。匍匐的蟊贼被一踢一勾,悬在空中倒翻一百八十度,“轰”的一声砸在地上。
在铁窗内搂钱的那俩蟊贼见窗外的两个同伙被铁剑打翻在地,心想倒了八辈子霉了,今天和硬子手狭路相逢,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俩人捏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呼啸而来,两把匕首齐发,直指铁剑胸膛。飞夺匕首是特务连的拿手好戏,甭说两把匕首整发,就是数把匕首整发,也甭想吓倒铁剑。当两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呼啸而来时,只见铁剑一个平身倒地,双脚一蹬,正好蹬在那俩人的小腿上,那俩人脚力不支,往前一倾斜,铁剑双手一伸,俩人“啪”的一声平倒在地下,他随即一个鹞子翻身,一脚踢在一个蟊贼的手腕上。那蟊贼手一松,闪着寒光的匕首“当啷”一声滑去丈远。另一个人反应快,在铁剑鹞子翻身的瞬间,他也一个猴子攀藤爬起来,趁铁剑飞起一脚踢匕首时,运足力气,趁人不备,使出吃奶的力气向铁剑的软肋刺去。铁剑在他猴子攀藤的一瞬间就知道他会来这一手,熟练地侧身让过匕首,运足力,一个浪遏击水,顺势一个铁砂掌,掌心正好落在那蟊贼的心脏边。这一掌好似雷霆万钧,那蟊贼像一个轻飘飘的稻草人,被铁剑的铁砂掌打得旋翻两下,“咚”的一声巨响碰在铁栅上,又“轰”的一声后脑狠狠地撞在地上。不一会儿红彤彤的血就从那蟊贼头上冒了出来。其他三个还在地上爹死妈嫁人地鬼哭狼嚎。
在他们交手时,惊恐中的那两个营业员拉响了警报。铁剑看看倒在地上的人,耳朵已经听到警车“呜呜”的鸣笛声。他平生不愿和公安打交道,又是笔录,又是按手印,麻烦,嘴中骂骂咧咧:“想抢劫,让你们傻厮儿吃不完兜着走。”拍拍手上的灰,趁着慢慢聚拢的人群,斜一眼“呜呜”叫的警车扬长而去。
就在铁剑和那两个手拿匕首的蟊贼过招时,一倒地,他的军官证跳出米黄色衬衣的口袋,滑落在地上,而他离开时没注意。
正是因为这本军官证,警察找到部队,说铁剑防卫过当,出了命案,要追究法律责任。地方警察不能到部队抓人,军人自有军事法庭审理。卷宗转到部队,部队认为铁剑是见义勇为,理应记功,但因他一拳使那蟊贼丧命,有过当之责。部队认为功是不能记了,刑也不能判,但地方的意见不能不采纳,最后来一个折中,就让铁剑转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铁剑回想着,迷迷糊糊就进入了梦乡。青年人瞌睡大,摇晃的车也摇不醒瞌睡虫。那瞌睡虫从他身上爬进他的大脑,捅得铁剑的梦口水细泉般从嘴角流出。突然车一晃,铁剑的头一下子砸在身旁那姑娘头上。那姑娘摸摸砸痛的头颅,嘴上可吊十二把夜壶,嘴中想骂,话又咽了回去,只恶狼般瞅他一眼。这一撞,铁剑也醒了,对着那姑娘说声“对不起”,眼睛直巴巴看着车窗外。
车窗外山路弯弯,山峦绵延,山高路遥,一个“山”字在铁剑脑海中晃悠。
铁剑坐在铁壳吉普车上晃悠着如蜗牛在爬行时,沙拉矿会议室里乌烟瘴气,既称“矿长”又称“分监狱长”的梁翼一脸严肃。平时文质彬彬的人一旦发怒就怒不可遏。原来这是矿山的安全分析会。两天前承担整个矿山发电、硫黄冶炼、居民用煤的煤矿监区发生小型瓦斯燃烧。虽然没有死人,但燃烧的瓦斯烧伤了三个犯人。安全科科长交给梁翼的报告结论十分明确,这是一起人为的责任事故。此刻分监狱长梁翼正指着煤矿监区监区长周世恒训斥。
“你都是一个老同志了,有这样干的吗!矿山安全规程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瓦斯浓度超过指数,必须停下来通风排瓦斯。生产必须给安全让路,只有安全才能生产,反过来生产必须安全。殊不知瓦斯浓度大大高于标准,你们为完成任务,用撮箕扇风排瓦斯,这是原始人用的手段,不发生安全事故纯属侥幸,发生安全事故是必然的。都挖一辈子煤了,又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眼花缭乱。矿井就那么一点道道,搞通了,按规程操作何愁不安全!”
梁翼也是一名“老转”。百万大裁军时,在基建工程兵当团政治处干事的他选择了转业。在部队时,同年兵的战友中,他的高中文化水平就属凤毛麟角,加之他从小就做着作家梦,自然浪费在书本上的时间多。当兵时往往部队熄灯号划过长空,他打着手电藏着躲着在部队发的那床草绿色的被子中看书,被战友们取笑为“书痴”。转业时正赶上全国“严打”,市作协的接收函被军转办拽一边,人事档案被省劳改局政治部抱树叶般搂回局里。档案到了劳改局,纵然你有通天的本领,也拿不回去了,监狱缺干部呵!军转干部被认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正是管犯人的料,好钢正好用在刀刃上。成千上万的军转干部来到艰苦边远的监狱矿山、农场、工厂,成为那里的中流砥柱。
梁翼时运好,一转业到沙拉矿就去省城上了两年大学,回矿正赶上重用大学生。他很快就产房传喜讯——生(升)了。
周世恒埋着头,不断地抽烟,其他科长、监区长没一丝笑意。谁都知道干矿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今天周监区被剋,谁知哪天轮到刘监区、张监区……就算是发电监区、冶炼监区这些不是打洞的监区领导,也战战兢兢,工作如履薄冰。因监狱矿山“两个安全”大于天:生产不安全你得负责任,监管不安全,犯人出现“三防”事故,监区长仍然脱不了干系。总之监狱两张皮,两张皮都不能放松,否则哪张皮出了问题,都教你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梁翼左手扶扶往下滑移的金丝眼镜,环视一下烟雾绕梁的会场,又口若悬河地说道:“虽然监狱、劳改队管教工作细则第三条明确提出管教工作应当认真贯彻执行‘改造第一、生产第二’的劳改工作方针。但在我看来,无论哪个第一,监狱‘两个安全’才是第一之中的第一。离开‘两个安全’,一切都无从谈起,这是被无数铁的事实证明了的。晚霞和乌云缠在一起,是难分辨来日是晴是雨的,监管生产和安全纠缠,同志们可要分辨出孰重孰轻啊!”
梁分监苦口婆心地侃侃而谈,在座的监区领导心中明镜似的。沙拉矿“三·二一”瓦斯爆炸事件去日不远。三年前的三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左右,沙拉矿由于通风管道泄漏,作业面基本没有风,瓦斯越聚越浓。原本应该退出作业区域,但因层层抓生产任务,发电厂催促着要煤发电,发电监区监区长在电话里大发雷霆,对着周世恒说:“如果煤不能按时供应,电发不出来,责任在你。”周世恒哪负得起这个责。沙拉矿就是一个小社会,井下作业离不开电,家属区、子弟学校、医院谁离得开电?它就像情人一样,白天有阳光照耀,人们淡漠它,但一到夜晚,谁都盼望它。没有电的晚上,全身都不自在。发电监区长刚放下电话,冶炼监区监区长又打来电话。冶炼监区监区长和周世恒是同乡,说话自然没有发电监区监区长刻薄。他在电话里慢言细语:“嗯,老周吗?我们大排冶炼炉腹中空空,已经开始过六零年饿饭的日子了,你的乌金哪时候到啊?”放下电话,周世恒嘴中骂骂咧咧地说道:“都他娘的一丘之貉,催命鬼一帮,狼心狗肺一群,没他娘一个好东西!”正在这时,一个井下值班干部跑过来,气喘吁吁道:“报告周监区,井下瓦斯浓度超标,停还是不停,请您指示。”周世恒见值班警察的熊样,刚接两个电话生的气还在腹内鼓动,便顺口骂道:
“你们是酒囊饭袋,处处问老子要煤。停产,停产拿你们去发电、去冶炼?他娘的,你们就不会动动脑筋,让瓦斯浓度降下来,边降边生产吗?!”
那警察得了话,答一声“是”,敬个礼转身跑了。周世恒在办公室刚想沏杯茶消消气,只一袋烟工夫,那警察又三步并两步跑来报告说:“报告周监区,大事不好了,井下瓦斯爆炸了。”那次瓦斯爆炸惊动了司法部、劳动部等中央相关部门。那时梁翼还只是宣传科科长。正是那次瓦斯爆炸事故,把梁翼推到监党委委员、沙拉分监监狱长、沙拉矿矿长的位置上来。周世恒因此被撤了职。后来由于省第一监狱党委认为周世恒有丰富的采煤、采矿经验,免职两年后,又重新任命他为采煤监区监区长。
周世恒其貌不扬,矮墩墩的个子。虽然个子不高,但身子朝横里长,臂大腰粗,酷似黑旋风李逵。他常年像耗子一样在洞里钻来钻去,汗水和煤屑在脸膛上长年累月地亲吻,那张脸早就变成腊肉一般。年龄还不满五十的他,早就是一副老头的形象了。
周世恒被梁翼批评时,心中有许多委屈,但他没有辩解。要遇上其他监区长,早就气呼呼像快胀破的气球了。原本井小任务重,他肩上的担子重千斤,几百号罪犯要改造好,全年无脱逃、无重大案件,井下更要求不出安全生产事故。犯人畏惧井下劳动。监内犯人是什么?是形形色色的坏人,是被看押的老虎。就是一根根木头,也有倒下来打人的时候,何况乎一些看似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但骨子里头上生疮、脚下流脓,全身都坏透了的犯人,除非工作细微、管理到位、奖罚分明,否则他们凶起来仰可日天,坏起来匍可日地。
周世恒耷拉着头,一口一口地把烟吸进去,又一口一口把那白雾吐出来。在监狱矿山,抽烟、喝酒是男警察们的两大嗜好,烟上嘴就抽得云里雾里,酒上口就喝得昏天黑地。周世恒是咋穿上这身皮皮的,他都晕晕乎乎的。年轻时只想得一个工作,下井就下井,工作大于天,工作高于一切,七十年代对工作没挑剔的份儿。
周世恒先当采煤工,后又当瓦检工,提来当干部警察前是在安检的岗位上。他是稀里糊涂干上安检的,但转干时认定安检是以工代干岗位。那时监狱还由地区公安处劳改科管辖,还没有收归省劳改局,也不时兴考政治文化,监狱劳改队缺干部,大量从工人中选那些鹤立鸡群的佼佼者。穿上蓝白色的老式警察皮皮,一个大盖帽,再配上一个圆圆的国徽,领口上两片红彤彤的领章,就从工人摇身变成干部,警察身份就确定了。
当上干部警察的周世恒心力交瘁,他的压力来源于工作、家庭。工作自不必说,家庭也不是很顺。老婆没工作,两口子虽然感情好,但老婆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女人生不了娃娃,就是拿磨压也无济于事。原本周世恒认为是自己无能,去医院男科检查遍全身,没一处不好,只能说明老婆不行,他又编着筐筐套老婆出来检查。周世恒的老婆叶落花原来就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当她知道周世恒的检查结果无一处不好后,她自己反推不育症结不在自己,她怕检查完周世恒和她离婚。中国自古来都奉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叶落花还是经不起周世恒对她打赌、对天发誓,又拍胸脯又赌咒,无论结果怎样,只是死条心,死磨活磨要她上妇科医院。先去了几家小医院都检查不出来,后去省城最具权威的妇幼保健院方诊断为输卵管严重堵塞。
现在他们膝下虽然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但都不是周世恒和叶落花的亲骨肉。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沙拉矿安全分析会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时,一场车祸正悄悄地降临在周世恒的身边……铁壳吉普车在弯弯曲曲的泥泞山路上行驶。这是海拔一千七百米的高原山地,雾夹着毛毛细雨,丈把远,公路就模糊一片。长时间的雨水让公路坎上的松土滑落路沿,雨一浸泡就成了滑不唧溜的泥路,滑在公路边缘的泥土被车辆一压,公路上的倾斜度凸现出来。吉普车开到距离沙拉矿两三公里的地方,这是一个很险的狭窄地带,名叫“闹鹰岩”。这“闹鹰岩”的名称来源于岩高涧深,雄鹰常常在高岩之中盘旋而飞。这一带把雄鹰说成闹鹰,故名“闹鹰岩”。
车开出闹鹰悬岩,下一个斜坡就到沙拉矿。进出的司机无论是拉货的还是载人的,每逢过有“鬼门关”之称的闹鹰岩时,都会像刚做新娘的媳妇——在婆婆面前小心翼翼,因为稍不留神就闯不过鬼门关,进了阎王殿。一般常进出沙拉矿的司机路径熟,转弯抹角适度,自然似险非险,但“生水子”过闹鹰岩时就紧张,手脚都捏得紧紧的,过了闹鹰岩,出得鬼门关,冷汗冒出来。往往远方来的司机手脚无措,不敢动车,要请矿上的司机帮一把方能进出。这天杀的闹鹰岩就是横在矿内矿外的一道门槛。
那驾驶铁壳吉普车的矮鬼是第二趟跑沙拉矿,路径不熟,到闹鹰岩时那雾浓烈得像天上撒下的一张灰蒙蒙大网,虽然幽深的沟涧看不见,吓不倒人,但雾让司机眼前模糊一片。当矮鬼司机过闹鹰岩的石门坎转弯时,那倾斜的泥路仿佛抹有桐油,他方向盘刚一打,后轮一滑,屁股一甩。他一慌,脚不自觉点到刹车板上,原本应该加油冲过滑不堪言的烂泥路面的,但他操作出了邪,踩成急刹车,突然的中止运行让处于滑不堪言路面的车突然间屁股一甩,双轮悬空。还不等人们惊恐,铁壳吉普连人带车后座前转悬空摔下闹鹰岩畔。
这一切只是短短的一瞬间里发生的,犹如划过天空的流星,灾难就发生了。所幸正是这尾重头轻,救了铁剑和那姑娘的命。
当吉普车悬空倾斜的一刹那间,由于重心往后转,后车盖经不住铁剑和那姑娘以及右侧那堆货物的挤压,“咔嚓”一声,在吉普车人仰车翻时,后车盖突然断开。铁剑和姑娘以及那堆货落在狭窄的石坎上。由于铁剑倚着那堆货物,货着地时,他枕在货物上反弹一下落在货物边的石岩上。那石岩上横七竖八从岩缝中长出许多苦楝树,卡住了铁剑,但这突如其来的车祸,还是让铁剑落地时头重重地弹砸在地上,瞬间昏了过去。
就在铁剑滑出后车盖几秒钟的时间里,那吉普车在岩畔“哐当”一声,从铁剑身旁落下深涧。
片刻,铁剑从昏迷中醒过来,转脸看一眼雾茫茫中深不见底的沟壑,惊魂之余又吓出一身冷汗。他抬抬手,伸伸腿,手还在身上,脚亦蹬得动,再摇摇头,清醒过来,确定自己还活着。他想站起身来,但腰痛得厉害,全身摸摸没一处流血的地方。他斜眼看看,身子倚在那堆货物上。那几个软绵绵的包虽然横七竖八散落在树杈岩畔,但清醒过来的他知道多亏这几个软绵绵的货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铁剑挣扎着爬起来,左右环顾,想爬上路去,这时转眼正看到同车的姑娘被摔得卡在岩畔的苦楝树之间。他忙吃力地移步来到姑娘面前。那姑娘满脸是血,躺在岩畔人事不省。他想肯定是翻车后头撞在岩石上,人死人活难说。他蹒跚着来到那姑娘身边。横躺着的她一动不动。在特务连,野外救护是必备科目。他用手挡在那姑娘的鼻孔前试试,又用手指搭在她颈部的主动脉压压,最后什么都不顾了,掀那姑娘的身体,扯开她那件暗花乳白色衬衣,伏在她雪白的胸脯上,听她的心脏是否还跳动。
当他确信姑娘还活着后,又在她的脸部、头部寻找流血的伤口。这很简单,她头上还冒着血色小泡。铁剑确定流血的伤口在头部,“咔嚓”撕下自己蓝白花斑的作训服,熟练地包扎好她的伤口,忍着腰撕裂般的疼痛,吃力地背着姑娘寻找上岩的路。不幸之中大幸,这七米来高的狭窄岩畔像一条腰带,仿佛亿万年前第四冰川遗留的痕迹。铁剑咬着牙,背着奄奄一息的姑娘就往岩畔走。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如果不赶快把姑娘送到矿医院,流血过多,姑娘生命难保。
他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他曾经是军人,军人就是保护神的化身;他现在是监狱民警,监狱民警就是正义的力量。如果腰部不痛,对铁剑而言,背一个姑娘不费多大力气,但现在他腰扭了,自己走路都十分困难,在这悬崖陡壁上,要背上这百十斤重的人体并不容易。他艰难地迈着步,一步一步,这时才真正领略到举步维艰的内在含义。
铁剑拨开杂草,攀着岩壁,腿像灌了铅,每迈一小步,腰就钻心地痛。他强忍着,牙咬得“咯咯”响,汗水一粒一粒地滴下来,横着一股子牛劲,直着眼爬着。风寒雾重,易水悲歌,铁剑不可能救得了坠入深涧的其他人,那些人肯定进了阎王殿,那是显而易见的。而她还有一口气,铁剑不知道姑娘姓啥名谁,是会见犯人的亲属,还是到矿上公干,还是家在矿上。在车上也没聊过话,自然对这些一无所知。但铁剑知道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还有一口气,他得救她,这是责任,是一个军人和警察必须肩负的责任,是道德的力量,是军人、警察的责任搅拌出来慷慨的魂魄,这种大无畏的魂魄具有支撑职业的威力,是军人而成为国家的守护神,是警察而成为国家的维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