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的毁灭 第七章
一万一千多强悍的民众要在养育了他们祖先的古黄河岸边为苦难的中华民族创造一个奇迹。他们不是在为一个强加给他们的软弱无能的政府而战,而是为正义而战,为自己的妻子儿女,为土地上可怜的收成,为三间茅屋两只鸡,为了能够自由地嗅着熟悉的泥土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为那微不足道而又极其宝贵的一切而战。
战线长达十余里,人挨人,人挤人,人碰人,真正的人海战术。中间一段,约二里左右的地带,是孙三歪游击队、二老师的大刀会的阵地;右侧,是各县民团的防区;左侧,是章秀清的矿工游击队,再排过去,是战区抗日游击总队的部分武装力量。防线分两道,一道在河堤里侧和干涸的河床里,一道在河堤外侧和平坦的大田里。头道防线以钢枪为主,配以部分长矛大刀,二道防线则以大刀长矛为主,钢枪极少。章秀清的矿工游击队抢挖了简易掩体,民团占据了大田里的一片坟丘。二老师的千余信徒法气附身,刀枪不入,自然无须躲藏,只等枪声一响,便端起大刀切西瓜一样大大方方切日本人的脑袋了。
没人懂军事。没有军事家指挥。这万人大军几乎全是土生土长的乡民、窑工,不曾见过大的战争场面。然而,没有军事家就打不成大仗了么?笑话!军事家是在战争中诞生的,是在拼杀中成长的,经过这场伟大的西严会战,谁敢说这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不出它百十个军事家?!
土地为军事家的出现首先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大片大片即将成熟的麦子被不成章法的腿脚踏得乱七八糟,已经开始灌浆的麦穗,被碾入了湿润的泥土里,这实在令人痛心。但,他们不惋惜,他们是豁达的,他们知道,只要保住了土地,土地便不会辜负他们,也许会在明年的这个时候,用一个令人惊讶的收获,补偿他们的损失。
二老师的大刀会最为严整,他们以村寨为单位,在麦田里列成一个个整齐的方队,每个方队都是一个巨大的刀阵。雪亮的刀片在阳光下闪着刺眼寒光,带来了拼杀前的庄严、肃穆。二老师亲临火线,在方队前设案熏香,布下法阵。他不断地火烧纸符,置入一个个杯中,一位位勇士便单腿跪下,和着清水——饮下各自杯中的纸灰。二老师对各村寨首领额外关怀,逐一叫至身边,极其认真负责地大吹法气。这颇有讲究,非一般凡人可为。法气须一气吹成,且要始于头顶,终于脚背,中间万万不可断气,断了气,法术便不灵了。
法气吹毕,二老师双掌合十,率众信徒伏念咒语:
“天时天用,地时地用……”
一时间,广阔无垠的麦田里黑压压一片低垂的脑袋,每个脑袋里都反复涌动着不可泄露的天机,每张嘴都在嗡嗡嘤嘤地飞快张合,一阵含浑不清,分不清节拍,却又低沉雄浑令人震颤的声音骤然响起,使左右两侧不信法术的武装民众也肃然起敬。
咒语念毕,二老师举目四望,以一种先知的口吻,镇定自如,侃侃而谈,进行战前的动员:
“日本倭寇,系东方八百邪魔转世,不足畏也!魔有魔术,神有神法,魔术历来怯于神法。神魔势不两立。吾等保家卫土,秉承神的意旨,事在必成!吾等神符在身,不惧妖魔鬼怪。打败压境之敌,即可凭无边之法力,反攻倭国,踏平魔窟东京!”
先知的声音象一声声春雷,震撼着一颗颗虔诚而忠勇的心。
二老师声音不大,又无现代化的传声设备,可这并不碍事,他那真理的声音通过一个个信徒的忠实传达,只字不漏地抵达了每一个人的耳朵。
在信徒们看来,二老师比蒋委员长厉害,二老师得了仙人真传,是姜子牙转世,设若二老师早日出山,中国的局面决不致于如此糟糕,也许今天这场恶战将搬到倭国东京去打哩!
“昨日,吾夜观星象,窥见金牛星闪亮异常,此乃吉兆,倘有大劫,当有神牛相助,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今日午时三刻,当空将起祥云三朵,普降仙气,护佑汝等。汝等只管奋勇杀敌,无须多虑!”
这时,孙三爷和手下的弟兄正猫在第一道防线的大堤后面商讨战略战术问题。政治家孙委员同志因忙于繁重的党务工作,脱不开身,未能参加会战,孙三爷便也失去了不离左右的活政治,索性改行做军事家了。他在给部下上军事课,论证枪子儿与肉的关系。经过十几个“操他妈”和“妈那个巴子”之后,三爷严肃地做出了结论:枪子儿比肉硬,统而言之讲可以穿过肉体致人于死命。
“弟兄们,可甭听二老师胡诌!父精母血凑出来的肉身子可挡不住枪子儿!老子经得多了!”三爷拍拍腰间的盒子炮,“咱得靠这个硬家伙说话!不能没头没脑的硬拼!老远瞅着小鬼子的脑瓜就得开枪,万不能让他们靠近!咱头一次打仗,得打出个名堂来,甭让人家小瞧了咱!”
“是的,支队长,章秀清他们老骂咱们是土匪,咱真得干个人模狗样出来!”
三爷点点头,又说:“当然罗,也得注意保存实力,国民党、共产党的当,咱都不能上!以后世面混乱了,谁养咱?咱还得靠枪杆子混饭吃!”
孙三爷的远大理想还是拉杆子占山为王,参加这次堵截日军的会战,颇有些勉强。从保存实力的角度讲,真不应该来,可不来吧,又他妈的不行!孙三爷是抗日的队伍,不能光派抗日捐,不打日本人呀!再说,日本人也该打,只是不能赔血本。对大刀会盟友们,他也是这个意思,他曾暗里劝过二老师,让他收起法术,不要硬拚。二老师不睬,将好心的孙三爷视作凡胎俗子。三爷无奈,也不再劝,只希望日本人一阵枪炮把二老师打个七魂出窍,让他清醒清醒。不过,搭眼看看木桩般林立的汉子,三爷又不无惋惜:操他妈,这些热血汉子一个个可都是打家劫舍的好材料哇!
凝思一下,三爷又道:“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刀会送死,咱们得在第一线顶着,日本人不漫过来,咱不能让大刀会上去!”
“三哥,弟兄们听你的喝使!”
“好!各就各位,通通趴好,到时候以老子的枪声为号!”
二老师此时已对手下的信徒训谕完毕,遂剥掉身上的马褂,煞好腰间宽大的布带,持二尺大刀挺立于臂,径自耍练了一回。二老师果然好刀法,但见他前扑后砍,左劈右剁,飞身扩臂,凭空搅起一阵寒风。舞到急处,竟只见一片白光翻滚,看不见二老师本来面目。信徒们大为赞叹,二老师仙气附身实属确凿。
恰在这时,蔚蓝的天空自西至东缓缓飘过几朵白云,有心者数了一下,正是三块,一块形如烈马腾空,一块如蒲扇飞摇,另一块细长无状,咋看是一块,细看则是两块——但,大家一致认为应算一块。这么一来,二老师的预言果然应验,一时间,刀阵中惊讶声一片,二老师在众信徒心目中一跃而居于天界众神之首。
亦在这时,几位探子纷纷向众将领报告,日军部队已一路鸣枪,向这边杀来。
又过了半晌,正面的麦田里出现了飘动的太阳旗,日军已闻知民众武装堵截的消息,只是根本不放在眼里,高视阔步,如入无人之境。
走在头里的日军尖兵不停地向空中放枪——在他们看来,对付这些满脑袋高粱花子的乡民百姓,放放空枪已经足够了!根本没有必要做什么应战的准备。
不料,兜头一阵枪击,大皇军清醒了不少,他们凭空摔下几具尸体,慌忙占据面前的一条正对着大堤的排水沟认真应战。小炮支了起来,炮弹从仰起的炮口倾泻到正面孙三爷防守的那段大堤上。
一阵狂轰滥炸,孙三爷的防区里硝烟滚滚,几个弟兄伤亡,许多弟兄抱头乱窜,不知该把百十斤的身子藏到哪里。一个弟兄想到三爷讲的要保存实力,以为到了撤退的时候,便炮一般撅着屁股,爬到三爷面前,苍白着脸请示:
“队……队长,撤……撤吧?”
看到手下的弟兄如此草包,孙三爷火了,兔子般的胆量,何以成得大器?日后拉了杆子,恶仗、险仗多着哩,得炼炼他们的胆子!孙三爷一脚将那怯弱的请示者赐词在地:
“撤你娘个屌!连日本人的影子都没见,就吓成了这个熊样,丢老子的脸!”
扬起手中的盒子炮,“啪啪”向天上打了两枪,孙三爷抖起了队长的威风:
“操他妈!给老子顶住,谁他娘缩头做孙子,老子用盒子炮给他点名!”
炮轰之后,鬼子几百人形成一个扇形散兵线,打着枪,向阵前压来。
“打!”
随着孙三爷的命令,弟兄们手中的枪——放响了——也仅仅是放响而已,没有几枪打中目标。三爷的弟兄拚刀子玩命行,打枪大都不行,不是弟兄们枪法不好,是他妈的枪太老,不听使唤!
日军进展顺利,在激烈而无目标的枪声中渐渐挺进到距大堤只有七八百米的一片坟地里。后续部队源源不断地跟上来,占据坟地的先锋们又端着枪躲闪着向前冲。
形势危急!
二老师大刀直指蓝天,一声断喝:
“弟兄们,上!”
“忽啦啦”,巍峨的大堤上猛然冒出一排令人胆寒的大刀,第一批几百名大刀手光着上身,袒露着黑红的胸膛跳将出来,齐声呐喊着迎着日军进攻的枪弹,呼啸向前。
孙三爷顿脚大呼:“二老师,不行!快叫弟兄们回来!”
二老师不睬,穿着软底鞋的双脚牢牢踏定大地,整个身体迎风而立,宽大的红绸子灯笼裤被风扯向一边,象两面血红的战旗,炯炯双目密切注视着杀向魔群的勇士。
“哒哒哒!……”
一阵机枪扫射,冲在前面的大刀手一个个颓然倒下,鲜红的热血浸透了养育他们的古老土地。仅仅几分钟的时间,二老师的法术破产了。余下的弟兄一看大势不妙,慌忙抬起受伤的弟兄,掉头逃命……
二老师大为恼怒,对逃回来的信徒大骂不止,他决不相信自己的法术竟会失灵,决不相信神法战胜不了魔术!而且,昨夜星象明明主吉,何以白白送掉了这许多条人命?转念一想,二老师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把揪住一位受伤的弟兄,厉声喝问:“你,为何带伤而归?”
“日……日本小……小鬼子的洋枪厉……厉害!”
“胡说!定是你不守戒律,奸淫偷盗,触怒神灵!”
“二……二老师,没……没……小的可是老实本……本分的庄稼人,不曾偷盗,也不曾奸淫!”
“定是你入会时没有沐浴熏香!”二老师怒目圆睁,斩钉截铁。
“熏香,熏了,只是……只是没有洗澡,不……沐浴那时天……天冷呵……”
果然如此!
二老师热泪盈眶,仰天大呼:“神灵在上,这帮凡胎俗子如此不敬神法,是自寻绝路哇!”
二老师手起刀落,将那位受伤的弟兄劈做两半,将带血的大刀再度挥起:
“弟兄们,跟我上!”
众信徒复又恢复了对二老师的信仰,一个个跟在二老师身后,准备一试法力。
就在这时,章秀清顺着河道跑了过来,拦住了二老师。他带来了一支百余人组成的钢枪队。
“二老师,不能这么干!这是白白送死!”
未等二老师回答,秀清已转身命令自己的队员参加孙三爷的防线,向越逼越近的日军开火。
猛的增加了百余杆枪,孙三爷的防线巩固了,进攻的日军在猛烈的反击下,被迫缩回坟地,逃跑途中被击毙十几人。
在整个参战的武装中,章秀清属下的这支钢枪队实力最强,训练最好,而且曾多次亲临战场,协助台儿庄中心作战,有一定的实战经验。所以,在昨夜联席会议上,秀清主动提出,将这支钢枪队作为机动力量,随时增援薄弱地段,得到了各部领导人的一致赞同。孙三爷当时认为自己的弟兄并不比章秀清的钢枪队逊色,并没把它当回事,现刻儿,却象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抓住章秀清的手久久不放:
“章先生,你的弟兄可不能再撤走了!守住阵地,我可得靠你的弟兄了!”
秀清苦笑着点点头:“老三,我们不会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你们吃亏,你放心好了!”
战斗进入了对峙阶段。
躲在坟地里和排水沟的日军除了放枪、打炮外,没再贸然发起新的攻势。二老师的大刀会几次欲跃出防线予以反攻,都被秀清和三爷拦住了,故而,二老师的无边法力一直未得施展,颇有些郁郁不快。
孙三爷却十分得意,一群乌合之众,竟然有效地阻止了小鬼子的猛烈进攻,足以说明中国人不简单。由此看来,小日本并不足畏,二老师踏平倭国的雄心壮志,亦不能算作虚妄!若是国军将士也象孙三爷和弟兄们这样英勇善战,则民国幸也!民族幸也!当然喽,守住阵地只是第一步,第二步自然应该想法敲掉这些张牙舞爪的小鬼子。看着二老师急于施展法力,孙三爷颇为同情,便向秀清建议道:
“章先生,小鬼子熊了,他娘的,咱们何不来个迂回包抄,四面夹击?让二老师带上大刀会,悄悄摸到鬼子背后,发起突然攻击!”
秀清道:“不忙!现在鬼子不进攻,怕是另有奸计。咱们把大刀会调到别处去,会吃亏的!”
果然不出秀清所料,鬼子在这边吃了亏后,暗中重新布置兵力,调转主攻方向,并派几百人绕道民团背后发起猛攻。民团平日也无很好的训练,更未和日本人交过火,突然受到猛烈攻击,未能招架,即被日军打垮,一瞬间,几千弟兄狼狈不堪,四下逃散。日军机枪跟着他们屁股哒哒扫射,子弹嗖嗖叫着蝗虫似的到处乱飞,骑兵部队挥舞马刀乱杀乱砍……五月的满载着收获的土地上,鲜血片片,遗尸累累。侥幸逃生的人们将手中的刀枪四处乱抛,或躲入麦丛中,或藏身柳棵里,有的竟钻入枯朽的坟穴里,以躲避日军的杀戮。
头上出现了两架飞机,飞机飞得很低,不断地俯冲、扫射,把一片片、一堆堆暴露在大地上的无遮无拦的强壮汉子——扫倒,炸散。枪声,爆炸声,绝望的哭喊声,疯狂的叫嚣声混合在一起,组成一股强大的声浪,铺天盖地扫荡着一望无际的茫茫旷野……
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是不折不扣的屠杀……
防线被突破,章秀清、孙三爷的防区两面受敌,不得不向后撤退。但,要有人来掩护。
章秀清义不容辞地担起了这一重任,令三爷带着弟兄们撤向矿区。
三爷倒也义气,偏不干:“章先生,你我弟兄,应该同生死,共患难,你们不撤,我他妈的也不撤!”
秀清大怒:“撤!你看看,这他娘打的什么鸟仗?操他妈,通通是在送死!”
三爷自知手下的弟兄压不住阵势,便不再争,枪一挥,带着弟兄们撤下了大堤。
这工夫,大刀会已和从后面压过来的日军骑兵接上了火,大刀真正派上了用场。二老师身先士卒,带头拚杀;刀手们亦不示弱,舍命肉搏,竟将先行深入的二十余个日军骑兵尽数砍翻。继而,又有大批日军步兵涌了过来,机枪开路,刺刀殿后,伟大的先知二老师身中数弹,手执溅满鲜血的大刀跌倒在地,升入天国。许多刀手也中弹倒下,大刀会从此烟消云散,反攻倭国,踏平东京,已成为二老师含恨的遗言。
这怪不得二老师,二老师的法力是不容怀疑的。令人怀疑的是神灵的不忠,庇佑不力,二老师罹难之际,天上的三朵祥云早已无影无踪……
罪在神灵!
英勇悲壮的西严会战以惨败告终。一万一千民众被千余日军打得七零八落,死伤过半。这便是这块土地历史上著名的五月惨案。
悲惨的经历酝酿了更深的仇恨,这仇恨渗透了每一寸土地,将和山河共存,日月同在。
当天夜里,孙三爷带着三十余个死里逃生的弟兄躲入了西严煤矿,章秀清的人马和几百名大刀手在日军的一路追击下,撤入鲁南深山……
翌日,西严矿区沦陷。
这时,台战战局发生急剧变化,津浦线北段之敌十四师团、——四师团,由鲁西济宁向金乡、鱼台南犯。津浦线南段之敌一〇二、一〇七、——九等师团,由皖北渡淝河,向固镇、宿县北犯,企图对徐州进行大迂回,一举围歼我徐州地区的五十万大军。强大的攻势下,我宿县、黄口相继失守。而蒋介石及统帅部对此未能做出新的有效部署,失败已成定局。
在此背景下,五月五日,霍夫曼出面筹组矿区自治会,自任主席,赵民权被充作副手。
五月六日,日军大佐山本太郎会见霍夫曼,提出派兵进入西严矿内搜捕抗日武装人员的要求。霍夫曼未允,矢口否认矿内有抗日武装人员。
五月七日,日军要求取用田屯矿场存煤,霍夫曼又予拒绝。山本太郎大怒,称云:凡皇军占领之地,任何财产均渠所有,如一味抗拒,只好动用武力。霍氏被迫让步,同意供煤,但,言明须按市价出售,山本答应,遂售煤八吨。
五月八日,高桥由刚刚接管的德罗克尔公司抵达西严镇,奉命查证中国公司之真正产权人。
五月九日,日军突然包围西严煤矿,扬言:若不交出抗日武装人员,当武装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