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2)

民国十五年,逃到大青山拉杆子做土匪的五百余名窑民,在其杆首王东岭的带领下,频繁活动。他们两次在夜间闯入宁阳县城抢劫店铺,绑架肉票,搞得宁阳境内的绅耆老爷们日夜提心吊胆,坐卧不宁。李四麻子的官兵几次剿杀也不奏效,杆匪们反而越闹越凶。后来,绅耆老爷们发现了一个秘密:这帮杆匪虽说四处骚扰,杀人放火,可从不问津田家铺镇。于是乎,他们请出田家铺田氏家族的族长田东勤上山说合,请求王东岭出山离境。

王东岭和众杆匪们用大碗酒、大块肉招待了田家族长田东勤,但却拒绝出山离境。

王东岭借着酒意,拍桌子骂道:

“日他娘!大爷们哪也不去,给个总统也不当,就他娘的当山大王了!就他娘的在这儿扎根了!大爷们这辈子吃定宁阳城了!日他娘,当初……”

这个昔日的窑工又提起了当初,提起了民国九年的那场大灾难,提起了那场受了骗、上了当,被宁阳绅商、被李四麻子出卖了的窑民战争……

次年三月,王东岭杆匪的活动区域扩大到津浦铁路沿线,人数也增到八百之众。三月二十八日早晨,王氏杆匪五百三十余人拦截北伐军军火列车,被沿线北伐军部队围歼,王东岭身中三枪被击毙于津浦线的一个小火车站的道口上……

民国二十年冬天,记忆力极好的两个田家铺人在山东峄县一个远离都市的小村庄里,找到隐名埋姓十二年的原宁阳镇守使张贵新。

这是一个满天晚霞、斜阳西坠的黄昏,天不太冷,那两个田家铺人一个挑着货郎筐,一个挑着剃头担子,走进了庄。进庄以后,他们便张头张脑地四处乱转,心思完全不在做生意上。后来,他们踅到了老刘大爷——这村庄上的人都称张贵新为“老刘大爷”——门前,等着老刘大爷出来后,便悄悄跟上去了,跟到村前老刘大爷的麦地里,拔出攮子把老刘大爷放倒了。

老刘大爷被攮了三刀。

庄上的人很震惊,他们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么一个宽厚、善良、老实巴交的孤老头为什么会遭人暗算。庄上很多乡民都得过老刘大爷的好处,他们不能容忍这么一个无辜而善良的老人被人家这样杀掉。他们操起斧头、棍棒、抓钩子,把那两个田家铺人逮住了。

那两个田家铺人急急地向他们解释。

两个田家铺人噙着盈眶的泪水,向他们讲起民国九年五六月间的窑民战争、讲起了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死老头的滔天罪恶……

庄上的乡民们根本不信,他们从没听说过民国九年有什么窑民战争,从没听说过他们的老刘大爷干过什么坏事。老刘大爷自打来到他们这个庄上,连个蚂蚁也没踩死过,连只鸡也没杀过,怎么会屠杀什么田家铺的窑民呢?他们认定这是个编造的故事。

他们把两个田家铺人用绳子捆了起来,押到老刘大爷面前。

他们要两个田家铺人跪下。

两个田家铺人抵死不从。

他们拼命打他们,硬是把他们打得在地上喊爹喊娘,后来,两个人都被活活打死了。

两个田家铺人死的时候龇牙瞪眼,一副恶鬼的模样,而老刘大爷却很安详、很平静,好像睡着了似的。据后来的一些人说:老刘大爷在被这两个田家铺人捅倒的时候,也是很平静的,他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反抗,他是蹲坐在地上死去的,死了好一会儿,才仰面朝天,躺倒在松软的麦地里……

又过去了五年。

动荡不安的中华民国进入了一个危亡关头,田家铺也进入了一个危亡关头。突然有一个早晨,在省城洋学堂读书的田东勤田老爷的大少爷风风火火跑回镇上来了,说是打仗了,和日本人打起来了!中国完了!南京被占了,北平也丢了,日本人又在打台儿庄,打徐州府……

没过几天,镇上一下子涌来了许多人,这些人中据说有共产党,有国民党,还有不少乱七八糟的“司令”、“队长”什么的。说是要抗日,要和日本人打游击。

以犷悍好强而闻名于世的田家铺人迅速行动起来,以田家族长田东勤为首,拉起了一支田家铺抗日自卫团,天天在大坟子前的荒地上整队上操,他们已做好了准备,和日本人打一场硬战,让他们领教一下这块土地的厉害!

然而,他们万万想不到,就在他们准备为这块古老的土地大显身手的时候,战争带来的又一场巨大的灾难悄悄向他们逼近了……

这一年五月十九日徐州陷落,继而,日军举兵东进,再陷开封。为阻止日军强渡黄河,国民政府最高统帅部,于是年六月十一日下令炸毁郑州花园口黄河大堤,黄水汹涌南流,一泻千里,淹没了豫、皖、苏大片土地,使一千多万人流离失所,八十余万人死亡,写下了中国抗战史上最惨痛的一页。

黄水是在一日之间排山倒海般地扑进田家铺的。黄水来临前,宁阳境内下了一场暴雨,田家铺的天空都变了颜色,风骤然刮了起来,把许多碗口粗的树木连根拔倒了,把一些茅屋的屋盖整个地掀掉了,紧接着,黄水裹着流经土地上的漂浮物轰轰然扑了过来,其规模,其气势,其声威都远远超过了文宗咸丰元年的那次黄河决口。

田家铺人慌忙夺路逃命,然而,已经晚了。不到半天的工夫,田家铺便被黄水吞没了,除了那座黑乎乎的大坟子,整个镇子都浸泡在黄水中。大约四分之三的田家铺人在黄水第一次扑来时便送掉了性命。

一些侥幸活着的人抱着水上的漂浮物,向大坟头游去……

第三天,露出水面不到十米高的大坟头上爬满了人,大坟头的表面完全被一个个人的身子盖严实了。它不再像座坟,而像一条漂浮在茫茫大水中的救生之船,像一座用生命堆砌成的沉重的纪念碑,一百三十二名田家铺人因这座大坟的存在而获得了新生。

民国二十七年的《申报》曾报道过此事。

这是当年惨死于深深地下的窑工们没有想到的,这也是主持造坟的、英明的田二老爷没有想到的;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象征着死亡的坟,也能给人们带来新生。

在这水天苍茫的冷峻时刻,蹲在大坟头上的人们,不禁想起了咸丰元年黄河决口时的情形,今日的黄水和八十七年前的黄水没有什么两样,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大清皇上坐京城的那些年月……

那时的一切该多好!

后来,黄水中漂来一条船,一只卷毛的黑狗在船头上叫……

后来,黄水退下去了,又有人到田家铺来开荒种地……

后来,新来的人们把这地方的名字改了;这地方不叫田家铺了……

后来,这地下的大火因黄水的浸泡而熄灭了。

再后来,人们又在这块土地上发现了煤,这块土地又像民国九年五月二十一日以前那样,红红火火,热热闹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