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力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的惟一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什么关连,我们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特色,说破了砸饭碗啦。”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腩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粱酒,薪火不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
“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访问时,其实我们已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理想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闭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牌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也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很懂事的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作时间不定,即是说,廿四小时都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过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订。平日挤在巷子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相宜,鹅也肥实嫩滑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他操刀斩鹅。还嗲他:
“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欲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性来向自己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老想捉一只蟑螂放进去吓唬她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是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骄傲、执著、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筋,几乎溺毙。同行的女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腿,近半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是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也想不到他是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道,“大家都不相识,你竟非礼我老半天!”
他笑:
“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是我手上一只鹅。”
她打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反应。
她说:
“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间所有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米已成炊。
大概是怀了我之后,便跟了他。
跟他,是她的主意。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才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他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黯,但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也不清楚。
只知他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月,都“请师公上身”练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
“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
“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子不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
“还毒过黑狗血!”
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事实上她也忙不过来。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斩得头头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吧。不知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妈:
“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他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
“怕什么?女儿根本是我身体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妈妈用洗澡水泼他。我加入战圈。
有时他喝了酒,有酒气,用一张臭嘴来烘我。长大后,我也能喝一点,不易醉,一定是儿时的薰陶。想不到三岁童稚的记忆那么深沉。
妈妈也会扯开他。
他当天发誓来讨好:
“别小器,吃女儿的醋——我谢养,不会对陈柳卿变心!”
“万一变心呢?”
“——万一变心,你最好自动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顿乱打。妈妈的手总是在他的“那个部位”。
也许我最早记得男女之间的事,便是某一个晚上,天气闷热,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还没完全醒过来。迷糊中……
爸爸和妈妈没有穿衣服,而薄被子半溜下床边。床也发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耸动。像一个屠夫。妈妈极不情愿,闭目皱眉,低吟:
“好疼!怎么还要来——”
又求他:
“你轻点……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沉浊。狞笑:
“女人的事我怎么知道?哪按捺得住?刚才没看真,我——就当提早去探——”
还没说完,妈疼极惨然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你出来出来——”
发生什么事?
后来,我偶尔听见妈妈不知同谁讲电话,压低声线,状至憔悴。多半是外婆:
“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说:
“我拿他没办法——”
又说:
“以后还想生啊……”
又说:
“他倒掌掴了自己几下,但又怎样呢。没有同他说,不说了——”
有点发愁。很快,抖擞精神到店里去。
虽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还是想要一个儿子。潮州人家重男轻女。不过他待我,算是“爱屋及乌”吧。
他俩都要做生意,便托邻居一个念六年级的姐姐周静仪每天顺便带我上学放学。回家后我会自动做好功课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书好。
如果我一直读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酱洪炉猛火的巷子机会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愿做另一个妈妈。尤其是见过外面知识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愿,没有后悔。
因为,爸爸亦非一个好丈夫。
每当妈妈念到他之狂妄、变心,把心思力气花在另一个女人身上时,她恼之入骨,必须饱餐一顿,狠狠地啃肉嚼骨吮髓,以消心头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疗。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材,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书的成绩中上。
我是在没有爸爸,而妈妈又豁出去展本事把孩子带大的情况下,考上了大学,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学时我住宿舍,毕业后在外头租住一个房间,方便上下班。渐渐,我已经不能适应旧楼的生涯——还有那长期丢空发出怪味的无声无息的天台练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没上过天台去。
爸爸没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后来,当然更没意思。
不过,我仍在每个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饭。有时同妈妈在家吃,有时在新开的店里。我们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齿颊留香的卤水鹅——吃一生也不会厌!
而客人也赞赏我们的产品。
以前在邻档的九叔,曾不得不竖起大拇指:
“阿养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还好吃呢。味道一流。阿养竟然拣个大陆妹,是他不识宝!”
妈妈当时正手持一根大胶喉,用水冲洗油腻的桌椅和地面。她浅笑一下:
“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幸好他丢下一个摊子,否则我们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风。月明也没钱上大学啦!”
她又冷傲地说:
“他的东西我一直没动过,看他是否真的永远不回来!”
九叔他们也是夫妻档。九婶更站在女人一边了:
“这种男人不回来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万不要白白给他,以免那狐狸精得益!”
“我也是这样想。”妈强调,“他不回来找我,我就不离婚,一天都是谢太——他若要离,一定要找我的。其实我也不希望他回来,日子一样地过。”
她的表态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见谢养?不过,一切看来还是“被动”的。
问题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要不要她。
大家见妇道人家那么坚毅,基于同乡一点江湖义气,也很同情,没有什么人来欺负——间中打点一些茶钱,请人家饱餐一顿,拎几只鹅走,也是有的。
妈妈越来越有“男子”气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来越长,像一条历尽沧桑百味入侵的鹅颈。
她是会家子,最爱啃鹅颈,因为它最入味,且外柔内刚,虽那么幼嫩,却支撑了厚实的肉体。当鹅一只只挂在架子上时,也靠鹅颈令它们姿态美妙。这爿新店,真是毕生心血。
“妈,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把我送出门,目光随我一直至老远。我回头还看见她。
她会老土地叮咛:
“小心车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寻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转了新工。
这份新工是当秘书。
女秘书?律师楼的女秘书?
这同我念的科目风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干的工作。
近半年来经济低迷,市道不好,很多应届的大学毕业生也找不到工作。我有两三年工作经验,成绩也不错,情况不致糟到“饥不择食”。
我是在见过我老板,唐卓旋律师之后,才决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唐卓旋“本来”是我老板。
后来不是了。
当我上班不到一星期,一个女人打电话来办公室。
我问:
“小姐贵姓?”
“杨。”
“杨小姐是哪间公司的?有什么事找唐先生?可否留电话待他开会后覆你?”
我礼貌地尽本分,可她却被惹恼了:
“你不知我是谁吗?”
又不耐烦:
“你说是杨小姐他马上来听!”
她一定觉得女秘书是世上最可恶的中间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档期、行踪、有空没空、见谁不见谁……甚至有眼不识泰山!女秘书还掌握电话能否直驳他房间的大权?一句“开会”,她便得挂线?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内。
唐律师得悉,忙不迭接了电话,赔尽不是。他还吩咐我:
“以后毋须对杨小姐公事公办了。”
杨小姐不但向男人发了一顿脾气,还用很冷傲的语气对我说:
“你知道我是谁了,以后便不用太噜苏。”
“是。”
我忍下来。记住了。
我认得她的声音。知道她的性格。也开始了解她有什么缺点男人受不了。
唐律师着我代订晚饭餐桌餐单,都是些高贵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当造的白露笋。
杨莹是吃素的。
她喜欢简单的食物,受不了油腻。她认为人要保持敏锐、警觉、冷静,便不能把“毒素”带到身体去。她的原则性很强。
唐卓旋说:
“她认定今时今日的动物都生活得不开心,还担惊受怕,被屠宰前又因惶恐而产生毒素,血肉变质。人们吃得香,其实里头是‘死气’。”
因为相信吃肉对人没有益处,反而令身体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时又耗尽能量,重油多糖浓味,不是饮食之道。云云。
“你呢?”我问唐卓旋,“你爱吃肉吗?”
“我无所谓,较常吃白肉,不过素菜若新鲜又真的很可口。也许我习惯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师笑:
“上庭前保持敏锐清醒是很重要的。”
我说:
“我知道了。”
有一天,他忽地嘱咐我用他名义代送花上杨莹家。我照做了。他强调要送白色的百合。
没反应。也没电话来。他打去只是录音。手机又没开启。我“乐不可支”。
第二天、第三天……再送花。
送到第七天,他说:
“明天不用再送了。”
我说:
“我知道了。”
又过了两天,他问我:
“星期日约了一些同行朋友出海,不想改期,你有空一起去吗?”
我预先研究一下他们的航行路线。
若是往西贡的东北面,大鹏湾一带,赤洲、弓洲、塔门洲,都面临太平洋,可以钓鱼。我还知道该处有石斑、黄脚、赤等渔产。建议大家钓鱼——而且杨莹又不去,她在,大家避免杀生,没加插这节目。
同行虽如敌国,但出海便放宽了心。
我们准备了钓竿鱼丝,还有鲜虾和青虫做饵。还加上“诱饵粉”,味道更加吸引。
只要肯来,便有机会上钩。
游艇出海那天,一行八人。清晨七时半集合,本是天朗气清,谁知到了下午,忽现阴霾,还风高浪急。
船身抛来抛去,起伏不定,钓鱼的铺排和兴致也没有了。
“本来还好有野心,钓到的鱼太小,马上放生,留个机会给后人。”
在西贡钓鱼,通常把较大的鱼获拎上岸,交给成行成市的酒楼代为烹调上桌。但今天没有什么好东西,无法享受自己的成果。
我连忙负荆请罪:
“各位如不嫌远,我请客,请来我家小店尝尝天下第一美食。”
一听是“上环”!有人已情愿在西贡码头吃海鲜算了。我才不在乎他们。
“老板给我一点面子——”我盯着目标,我的大鱼。看,我已出动“诱饵粉”:“你又住港岛,横竖得驾车回家。他们不去是他们没口福。”
他疑惑:
“你家开店吗?”
又问:
“是什么‘天下第一美食’?——你并非事必要说,但你现在的话,将来便是呈堂证供。话太满对自己不利。”
“保证你连舌头也吞掉!”
我知道他意动——他今天约我出海便是他的错着了。以后,你又怎可能光吃白肉?
“你根本没吃过好东西。”我取笑,“你是我老板我也得这样说。”
“别老板前老板后。”他笑,“我不知你也是老板。”
在由西贡至上环的车程中,我告诉他,我和妈妈的奋斗史。他把手绢递给我抹掉泪水。
一看,手绢?
当今之世还有男人用手绢吗?
——“循环再用”,多么环保。
我们是层次不同实质一样的同志。
我收起那手绢:
“弄脏了,不还你了。”
望着前面的车子。人家见了黄灯也冲。他停下来。
“随便,不还没关系,我有很多。”
我说:
“以为二三十年代的人才用手绢。”
“我鼻敏感,受不了一般纸巾的毛屑。”
太细致了,我有点吃力。
但我还是如实告诉他,我们的故事——不能在律师跟前说谎,日后圆谎更吃力,他们记性好。
我——不——说——谎。
我斜睨他一下:
“我们比较‘老百姓’,最羡慕人娇生惯养。真的,从来没试过……”有点感慨。
我们虽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赖,也不会随便耍小性子,因为独立谋生是讲求人缘的。
但我们也是女人,明白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乐,如果爱他,一定尊重他,可惜男人总是对女人不起——我们没人家幸福就是了。他用力搂搂我肩膊。
不要紧,我们还有卤水鹅。
果然,卤水鹅“征服”了他的胃。
他一坐下,妈妈待如上宾。
先斩一碟卤水鹅片。驾轻就熟。
挑一只最饱满的鹅,卤水泡浸得金黄晶莹,泛着油光,可以照人。用手一摸鹅胸,刀背轻弹。亲切地拍拍它的身子,放在砧板上,望中一剖,破膛后还有卤汁漏出,也不管了,已熟的鹅,摊冷了些才好挥刀起肉,去骨。嚓嚓嚓。飞快切成薄片,排列整齐,舀一勺陈卤,汁一见肉缝便钻,转瞬间,黑甜已侵占鹅肉,更添颜色。远远闻得香味。再随手拈一把芫荽香菜伴碟……
“妈,再来一碟带骨的。加鹅颈。”
净肉有净肉好吃,但人家是食髓知味,骨头也有骨头的可口。
接着,厨房炒了一碟蒜茸白菜仔、一碟鹅肠鹅红、沙爹牛肉、蚝烙、卤水豆腐(当然用卤鹅的汁)、冻蟹、胡椒猪肠猪肚汤……还以柠檬蒸乌头来作出海钓鱼失败的补偿——以上,都不过是地道的家乡菜,是卤水鹅的配角。鹅的香、鲜、甜、甘、嫩、滑……和一种“肉欲”的性感,一种乌黑到了尽头的光辉灿烂,是的,他投降了。着魔一样。
唐卓旋在冷气开放的小店,吃得大汗淋漓,生死一线,痛快地灌了四碗潮州粥。
以大力鼓掌作为这顿晚饭的句号。
我道:
“我吃自家的卤水鹅大的,吃过这黑汁,根本瞧不起外头的次货。”
妈妈满意地瞅着他:
“清明前后,鹅最肥美,这卤汁也特别香。”
“是吗?为什么是清明呢?”他问。
“是季节性吧,”我说,“任何动物总有一个特定的日子是状态最好的。人也一样啦。”
“对对,也许是这样。”妈一个劲说,“其实我卖了十多廿年的鹅,只有经验,没有理论。”
“伯母才厉害呢。白手兴家,不简单。”
有男人赞美,妈妈流露久违的笑意。她是真正地开心。因为是男人的关系吧。
我把这意思悄悄告诉唐卓旋,他笑,又问:
“说她不简单,其实又很简单。”
是的。她原本就很简单——没有一个女人情愿复杂。正如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乐意把“事业”放在第一位。
“你爸爸唤‘谢养’,照说他不可能给你改一个‘谢月明’的名字。”他问,“是不是在月明之夜有值得纪念之事?”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
“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介。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载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有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载,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
“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
“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事: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挨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
这是一个难解的“情意结”。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
“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
“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订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泰坦尼克号”。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
“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
“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这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带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毫无预兆地便大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愿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他忽地取笑: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放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
“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
“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
“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俩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
“小姐贵姓?哪间公司?有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已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俏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
“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年,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
“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的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他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久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地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
“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
“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力气拎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有我在的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
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
“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
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仍如常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她有惟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里都听到她爆发竭斯底里的哭喊:
“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故意地,让全城当夜都知道妈妈被弃。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点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颈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的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辛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休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砰!”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地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
“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有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闭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时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己人”——小店似换过一层皮。而她,不死也得蜕层皮。
此刻,她明确地告诉我:
“你爸爸——在——里——头!”
我猜得出这三天,她如何拼尽力气,克服恐惧,自困在外界听不到任何声息的练功房中,刀起刀落,刀起刀落。把爸爸一件一件一件……地,彻夜分批搬进那一大桶卤汁中。
他雄健的鲜血,她阴柔的鲜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沫与黑汁融为一体。随着岁月过去,越来越陈,越来越香。
也因为这样,我家的卤水鹅,比任何一家都好吃,都无法抗拒,都一试上瘾,摆脱不了。只有它,伸出一双魔掌,揪住所有人的胃——也只有这样,我们永远拥有爸爸。
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头,翻不过五指山。传到下一代,再下一代……
莫名其妙地,我有一阵兴奋,也有一阵恶心。我没有呕吐,只是干嚎了几下。奇怪,我竟然是这样长大的。
我提一提眼前这小桶陪嫁的卤汁,它特别地重,特别珍贵。
经此一役,妈妈已原谅了爸爸。他在冥冥中赎了罪。
“你竟然不觉得意外?”妈妈阴晴不定,“你不怪责妈妈?”
怎会呢?
我一点也不意外。
一点也不。
妈妈,我此生也不会让你知道:在事情发生的前一个晚上……
我看见了——
我看见了——
妈妈,我看见你悄悄上了天台,悄悄打开练功房的门,取出一块用过的染了大片腥红的卫生巾,你把经血抹在刀上,抹得很仔细、均匀。刀口刀背都不遗漏。当年,我不明白你做什么。现在,我才得悉为什么连最毒的黑狗血都不怕的爸爸,他的刀破了封。他的刀把自己斩死。
——当然是他自斩。以妈妈你一个小女人,哪有这能力?
我不明白。但我记得。
妈妈,人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有,我也有。不要紧,除了它在午夜发出不解的哀鸣,世上没有人揭得开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电视台的美食节目主持人太天真了。
我们是深谋远虑旗鼓相当的母女。同病相怜,为势所逼——也不知被男人,抑或被女人所逼,我们永远同一阵线。
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
吃着相同的肉。
“妈妈,”我拥抱她,“你放心,我会过得好好的,我不会让男人有机会欺负我。”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泪水。
“这样就好。”
她把那小桶卤汁传到我手中,叮嘱:
“小心,不要泼泻了。不够还有。”
——在那一刻,我知道,她仍是深爱着爸爸的。
她不过用腥甜、阴沉而凶猛的恨来掩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