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保卫常德
众人抖擞起精神,在深秋的寒气中策马扬鞭。老旦和黄睿敏跑在前面,不紧不慢地小跑,坚硬的马蹄砸在山路的碎石中,发出哒哒的回声。年轻娃子高声的呼叫着,将小鞭子抽得带劲,那建功心切的男儿豪情化作一张张笑脸,离家的伤感已抛在后面了。有两个打马想超过老旦去,老旦心里暗笑,这几年他已练成了任是再野的马也玩得转的高手。他正一边跑马一边点烟,眼光瞥到几个赶来的后生,那烟还在点,两腿只一拍一夹,他的大骡子就飞一般地窜了出去,把几个后生一下子就拉在了后面。众人大为叹服,早知到老旦是驴马行家,今日才见真功,于是纷纷紧抽几鞭往前赶去。
月光下,二十一骑泛着银光,马不停蹄地奔向湘北,整夜下来,竟无人觉得疲惫。透过层层的暮霭,一直跑在前面的老旦在一处山顶勒住坐骑,轻巧地跳下来,他拍拍口吐白沫的大骡子,心想挑你出来还是眼光不错哩。登高眺眼望去。山外的大地已经泛起了晨光,远处一座城市的灯火隐约可见。赵海涛喘着粗气,看着远处的地平线,兴奋地问老旦:“老哥?咱们到了么?”
“没哪,看地图是另外一个小县城,常德城离这里还远哩。以俺看这路还得一天才能到,县城不进去了,走山路,直奔常德。”
战士们纷纷赶了上来,一个个和胯下的牲口一样口吐白沫汗流浃背了。大伙看到老旦跟没事人似的抽烟,连口水都不急着喝,不由得心里佩服这驴连长的耐力。见老旦拿着望远镜在张望,几个年轻人一边喝水一边凑过来想看个热闹,老旦回过头来冲陈玉茗使了个眼色,陈玉茗会意,正了正帽檐,发出一声低吼:“集合!立正!”
黄睿敏和二伢子听到命令立刻就站成了一排,其他年轻人慌里慌张的不成章法,朱铜头在几人屁股上踢了几脚,他们方才明白过来。见队伍规规矩矩地站定了,陈玉茗上前一步,对老旦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朗声说道:“黄家冲战斗分队集合完毕,老哥请分配任务!”
二人的这一番做作是早就商量好的,老旦考虑到这些年轻人大多没有出去过,到了队伍里会不知所措,战场上的残酷和艰苦更会让他们受不了,因此想让他们在路上就历练历练。老旦摘下望远镜递给陈玉茗,慢慢说道:“黄睿敏和二伢子俺就不说了,其他后生子们听着。离开了黄家冲,你们再也不是山里的鸡鸡娃,明天这个时候,估计咱们就可以进常德城了。想做抗日的军人,就不能没点纪律,没点规矩,要不常德的队伍见了你们这些没吃过几碗干饭的货,怕是人家就不放在眼里。黄老倌子既然把你们交给俺,让你们挣个头脸回去,俺就得让你们像个样。从现在起,陈玉茗和黄睿敏会教给你们些营盘里的分寸,你们要用心记住了,到了常德,就要作出点样子来,别让俺的老战友们说俺带了一帮稀松汉来瞎凑数。离战场越来越近了,到常德之前这段路可能也不是很安全,大家要多长几只耳朵,多睁几只眼,提足了精神,你们可听明白了?”
“明白!”众人异口同声地回答。
突然山那边传来一阵马达声,老旦寒毛嗖地竖了起来,这声音怕是死都忘不了。
“鬼子飞机!躲起来!”
老旦下令,大家立刻把马牵到大树下面,赶紧给骡马带上笼头。老旦和陈玉茗几人爬过山顶看去,三架鬼子飞机排成三角低低地从山腰飞过。老旦甚至看见了头戴皮帽子的鬼子驾驶员,想起了玉兰的惨死,此刻真是恨得牙根发痒。
“它们是去常德么?”
“应该不是,这是鬼子战斗机,而且数量太少,常德空防力量不弱,他们这样去占不着便宜。”
说话的是黄睿敏,老旦赞许地点了点头说:
“让海涛去前面探路,半个时辰回来报一次,粱文强和大薛两边侦察,枪里都顶上火,以防万一……上路吧!”
提心吊胆地又走了一天半,赵海涛终于传回了好消息,他到了常德城南门外面,看见了自己人的军队。
常德城并不像众人想的那样气氛紧张,城外虽然坚壁清野,铁丝网和鹿蒺藜随处可见,深沟和碉堡也错落有致,但是部队却没看见多少。城里车水马龙,仍然热闹不堪。店家扯着嗓子大声叫卖,茶楼里一桌桌的牌友也兴致颇浓,老人在路边端着茶壶举着烟袋摆着龙门阵,在街两旁的墙上偶尔看见一些抗日的标语,才能够让人想起这里不过是离战场一日之地的边城。
进城的第二天,老旦就找到了王立疆。已经升为团长的王立疆正在布置东城的城防,二人见面,自然分外亲热。老旦觉得王立疆黑瘦了不少,王立疆觉得老旦白胖了许多,两人握手的时候较了下劲,仍然是半斤对八两。听说老旦还带来了一只小队伍,王立疆甚是惊喜,忙带着老旦和黄睿敏去了31团的政治处,团政治处的几个官正在为缺衣少粮没有兵源犯愁,突然听说来了一个老牌战斗英雄,还带回来二十条汉,不由得拍手称好。老旦当年脱离部队应受到的惩罚,此时统统都扔到了爪哇国去了。长官们皱着眉头,绞着脑汁,用最快的速度帮老旦等人安排编制上报,人先留下,走手续的事情慢慢来过。
老旦得知,57师现在并不满员,全师只有三个休整中的团在城里驻防,等待着新的命令。由于各团都不满员,师部命令就地征兵,而且要求限期达到编制,可休整期间部队的军饷和油水都大打折扣,常德百姓捐粮捐面伺候军队,却就是不来当兵。政治部和征兵处的人像唱大戏一样东跑西颠,四处打着白条去游说,几乎磨破嘴皮。兵员紧缺,老旦等一行二十一人自然成了香饽饽。王立疆和57师政治部打了招呼,政治部主任考察了老旦的资历,会同作战科迅速作出决定,任命老旦当了31团4营6连连长,军衔中尉。老旦寻思自己的军衔应该更高一点了,但是政治部主任说军衔这事得报上去再定,先挂上中尉的领章再说。
换上崭新的中尉军服,老旦还有点不太舒服,在黄家冲懒散多年,破衣烂衫随便穿,如今总觉得脖子被风纪扣勒得喘不过气来,肚子上的皮带也有些紧。熟悉的军服味道让他有些激动,不由得挺直略微佝偻的腰杆,长出一口气。再穿上这身皮,想脱可就难了。原本心中那时起时落的国恨,如今多了一份刻入骨髓的家仇,此一时,彼一时,活着就得有点骨头,猫儿在湖南农村回不了家,如今再扛上枪也不一定回得了家,既然什么都不一定,那就不如用枪杀出一条路来。袁白先生讲的三国志和隋唐英雄传里面,那关云长、秦叔宝等英雄豪杰,不也没球个家么?麻子团长的威望是打出来的,可他在二十年前不也是河南农村的一个屁孩儿?
时势造英雄!老旦想起了袁白先生最爱念叨的话。自己虽然不想当什么英雄,可也不能当黄老倌子和麻子团长看不起的狗熊孬种吧?打不回家就打出个说法来!
几天以后,老旦到31团4营6连上任,除了黄睿敏和二伢子各自去了3连和5连当排长,剩下的十八人都编入了6连,陈玉茗、刘海群、赵海涛、粱文强和朱铜头分任排长。6连是按新的编制组建的,更像一个独立连,主要成员大多是长沙城开小差跑回来的逃兵,也有其他部队的散兵游勇,有组织无纪律,大多都打过硬仗,也很不好管。57师的政治工作做得很到位,“凡抗日者既往不咎!”跑回常德的兵终归挨不住每天东躲西藏的日子,早知道74军57师响当当的大名,人家既然亮了招牌,也不追究过去,还不上赶着去57师混口饭吃?于是纷纷前来投奔。4营营长是王立疆带出来的弟兄,听说了老旦的手段,也考虑了这个连队的逃兵共性,放下一句狠话来:三个月之后,一盘散沙的6连必须变成74军57师——“虎贲”的硬骨头连队,届时随31团开赴长沙。6连整编人数一百七十五人,分6个排,不设政治指导员,由王立疆的团政治处直接做政治指导工作,即日起开始集训。
初到6连上任,老旦大吃一惊,除了自己带来的人,其他兵看上去更像是土匪出身,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坦胸露肚军容不整。估计是怕他们惹事,还没给他们发武器。4营政治处派来了一个学生官管他们,细皮嫩肉的学生官原自以为是大材小用,没想到一个月下来就被这帮土匪折腾得筋疲力尽精神崩溃了,瘦下去一圈肉。士兵们常拿这个娃娃开心,一日他在茅房拉屎,门缝里突然塞进了一颗手榴弹,他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了,裤子也没提就夺路冲出茅房,后面一溜线屎淋漓满地。他趴在地上等了半晌,却没个动静,回去一看,那手榴弹根本就没有拉弦。学生官儿自觉无脸见人,主动挂靴离任。这些烂兵计谋得逞,更是肆无忌惮。连队的伙食供应本很一般,可是营房里经常飘出烤鸡烤鸭的味道来。临近的百姓常跑到营里来告状说有人半夜偷鸡摸狗,说看身手不像是普通毛贼,断定是这个连里的,可是军官们查无实据,也奈何不得。
在上任前王立疆曾请老旦喝酒,知道他要去管6连,只说了一句:“老兄得拿出点不一般的手段来!”
老旦会意,心想日你妈的,不出一个月,俺管叫你们这帮球服服帖帖……
王立疆从师参谋处要来了一个作战参谋,名叫顾天磊,作6连的副连长,跟老旦搭档。顾天磊是东北黑龙江漠河人,战前毕业于黄埔军校,现军衔中尉。他身材魁梧,比老旦还高出半头来,照板子村的说法,这是一副杀猪的身板,那身军服穿在他身上格外挺括熨帖,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此人看上去异常魁梧,眉宇间却又透出一股阴气,总像心里揣着事儿,老旦看得见却说不清楚。老旦见过的作战参谋也多了,大多文质彬彬心胸坦荡,却没见过顾天磊这样的。
顾天磊和老旦见了面并不认生,东拉西扯两天下来就有了默契。老旦照着杨铁筠当时训练特务连的标准收拾这帮“匪兵”,每天一早鸡还没开啼,他就让陈玉茗把众人折腾起来,顶着星星拉开膀子负重拉练。他和顾天磊身先士卒,光着膀子爬山过水练刺刀。有的兵耍懒,有的兵装傻,或吊儿郎当的赖着不跑,或趴在地上像死狗一样喘气。陈玉茗一见到这样的兵就冒火,上去就要用脚踹,老旦忙喝住了。跑过来看看地上这贼眼乱转的赖兵,老旦心知肚明,他擦了一把汗,将赖兵拎将起来,二话不说拿过那厮的枪支弹药和包袱,扛在自己身上就跑。那厮见老旦这般,反倒不好意思了,忙咬牙追上去,堆着笑脸把装备要了回来。陈玉茗恍然大悟,立刻效仿着拿过一个跑不动的士兵的枪,并告诉粱文强他们也如法炮制。
顾天磊一边前后跑着,一边大声给大家鼓着劲,看见跑不动的就过去扶一把。这家伙的体力比老旦还要好,背上也一片伤疤,的确是有两把刷子。在第二次长沙会战中,顾天磊被一颗空爆弹炸中,背上被弹片切割得像是剁肉的案板一样沟壑纵横。他浑身的腱子肉和满身的伤疤哗啦啦地乱颤,十五公斤的弹药在他身上就像只背了一个小棉枕头。老旦心里羡慕,却也硬撑着跑在前面。顾天磊对着士兵们大声喊道:“弟兄们!‘虎贲’的兵没有孬种,自打有建制以来,打的都是狠仗和恶仗,是日本鬼子只要听到就会两腿打哆嗦的王牌57师!咱们今天多流点汗,打鬼子的时候就让王八羔子们多流点血!我见过的日本鬼子可以背着二十公斤武器装备跑五十里地,一停下来就可以向我们进攻!所以我们要想打死鬼子,或者不被鬼子打死,就要跑得比他们快,就要变得比他们还要狠。我们可以依靠的,只有手里的步枪和手榴弹,只有我们身边生死与共的弟兄们。弟兄们,跟着老连长玩命跑啊……”
老兵油子本不太吃顾天磊这一套,这些家伙自恃身经百战,什么鬼子没见过?等到看到打头的两位连长后背上坑坑洼洼的伤疤时,他们就有些收敛了,一股无形的力量迅速在队伍里传递开来。休息的时候,粱文强和朱铜头等排长都是把水先给战士们喝,把烟先给战士们抽,然后帮他们逐个地检查装备有没有问题。拉练一天回来,这帮懒散多时的兵油子已经累得上床都没有力气了。刚喝了口稀粥,趴在床上想睡过去,众人突然闻到一阵烤肉的味道。几个兵好奇地打开营房伸头出去,只见院子里两堆火上各烤着一只畜生,几个当官的正在瞎忙活着。战士们不由得兴奋大叫,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岌上鞋跑了出来,笑嘻嘻地围在火边。老旦浑身粘着血,正用刀剃着一只大狗,几个排长也忙着添柴加火。一个战士斗胆问道:“连长,今晚上作啥子打牙祭个么?”
老旦抬起沾满血污的脸,神秘地一笑,却不做答,只把手中的刀走得飞快,像极了肉案后面的屠夫。这时只见顾天磊抱着三箱子酒蹩了过来,这三箱子酒足有百十斤重,可这顾参谋一个人就抬了来,真是有一把子力气呢。他把酒轻轻放在地上,像是放了一个板凳样轻松,他抬头说道:“连长想到你们多日不练了,这一天怕是要累得长鸡毛,这些天伙食也没什么油腥儿,怕你们这帮馋鬼吃不消,连长就让几个排长去野外的敲了几只狗回来,好让大家吃了肉有劲训练!这狗是白来的,可这酒可是老哥掏钱给大伙买的!问你们一句,今天累不累?”
“不累!”
战士们齐声喊道,望着吱吱冒油的烤狗肉,馋得哈拉子就要垂到地上了。自打连队成立这一个多月来,滨湖方面的粮食给养被日军阻在了外边,部队伙食每况愈下,猪毛都看不见几根,多日不见肉的战士们各个面露菜色,也难怪他们常去偷鸡摸狗,搅得百姓怨声载道。见连头儿为弟兄们想得如此周到——人家可也是训练了一天啊,仍然不辞辛苦地给大伙弄吃喝,众人无不感动。一个战士高喊道:“连长,弟兄们只要有肉吃,有酒喝,别说每天训练,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全凭你一句话!弟兄们都是和鬼子玩过刺刀的,连长你就尽管使唤,松了软了连长只管狠了发落,咱们也没个叫屈的,弟兄们说是不是?”
“是!”
“没错的呦!”
“这个自然!”
众人高声应道。
“列队!”
陈玉茗高声喊道。战士们这时一个个精神十足,齐刷刷地站成了三排。老旦一把将刀钉在案板上,拿毛巾擦了擦脸,走到队伍前站定了,高声说道:“弟兄们!这兵荒马乱的日子,咱们兄弟们能混到一起,就算是缘分。俺老旦原本是个种地的,大字不认得几个,更没见过啥世面。只是俺这仗打得多了,见多了自己的弟兄们死在鬼子的炮火下,死在俺的身边。俺到今天能留下这一条命,全是因为那么多兄弟为俺挡过无数鬼子的枪子,帮俺护下这条烂命!俺带的这些个兄弟,尤其是你们的排长们,个个都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有好日子过他们都舍了,非要跟着俺来打鬼子,不为别的,一是为了生死兄弟,二是为了把鬼子打跑再回家过安生日子。从此以后,咱们也就是生死弟兄,有肉你们先吃,有酒你们先喝,有药你们先用。俺就要一条,打仗的时候不要给俺稀松,不要给大名鼎鼎的‘虎贲’57师丢人,更不要让我们死去的弟兄们耻笑了去,别让他娘的只有炕头高的小日本小瞧了!弟兄们能不能做到?”
“能!”战士们大声答道。
“昨天俺到团部开会,团里的长官说了,这鬼子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自己家里也被美国盟军扔炸弹,长沙他们打了一年都打不下来,已经是什么强……强……强鸟之末!”
战士们哄堂大笑。老旦笑着一摆手算是自嘲,继续说道:“总之,原来俺打鬼子总是看不到啥希望,现在好像看见了。57师为啥叫‘虎贲’俺不晓得,俺也不懂……这老虎哪有个笨的?但是俺知道57师自和鬼子交手就没吃过败仗,是咱们国军响当当的王牌!如今咱们连队得到命令了,整个57师可能要留在常德打鬼子,不去长沙了,这里的老百姓也要撤退。咱们要加紧训练,修筑工事。余程万师长是个硬骨头老广,骨头硬,纪律也硬,因此俺的连队里也要有些个硬规矩,让顾副连长和大家说说!”
顾天磊在一边听着,见老旦只用一通土了吧唧的讲话,外加两只野狗,三箱破酒就把这群匪兵油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心下暗自叹服。这可的确是一门了不得的邪门功夫!自己出身黄埔,却没学到这般本领。刚来的时候,他对憨头憨脑的老旦还有些看不上眼,凭啥让他当连长?凭啥把自己从师部揪下来给他当参谋?此时才有些认识了,他揉了揉叽里咕噜的肚子,干咳几声定了下神,便开始接过话来,给战士们讲起57军的军规制度。不能让老旦小看啊!顾天磊铆足了力气讲着,把57师的军纪和赏罚讲得简单明了又条理清晰。战士们都听得认真,军规条例赏罚分明,比如说打完了这仗,所有的人长一级军衔,还有若干光洋可以拿;又比如说57师临时成立了督战队,战场上后退一步就会被枪毙,等等。这回战士们算是心里有了谱,看来在这部队是没法子瞎胡混的,不过能有这么两个指挥有章有法对弟兄们又关怀备至的连头领导,这仗打着也算踏实,终归好过以前糊里糊涂地给人当炮灰吧?
听顾参谋的长篇大论讲述完毕,老旦见士兵们真是馋得要扑上去了,还一个个强忍着站得笔直,心里暗自一笑道:“弟兄们听明白了没有?”
“晓得了!”
“知道个了!”
“明白了!”
陈玉茗见众人回答得不成章法,一声大喝:
“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战士们用足力气大声喊道。陈玉茗满意地说:“原地坐下!一个一个上来领肉领酒,不许乱!”
老旦又亲自操刀,把烤熟的狗肉一块块地割给战士们,他熟练的刀法让几个曾经做过屠夫营生的士兵也啧啧称赞。朱铜头已经在一旁支起一口大锅煮水,他把剃完的骨头和大家啃完的骨头收罗起来扔进大锅,再剁了几个大白萝卜放将下去,也不知这厮还用了什么料,不一会儿那锅骨头汤就浓香四溢了。火光里,战士们坐在地上,个个啃得津津有味,吱吱有声,恨不得把骨头棒子都嚼碎了咽下去。每人分到的酒不多,却个个都喝得满面红光。大伙儿突然留意到老连长顾参谋和几个排长都站在那里,在啃没什么肉的干骨头棒子,鼻子就有些酸了。黄睿敏的弟弟黄睿凌跑到老旦面前,要把自己的肉给老旦吃,老旦笑着推了,还笑嘻嘻地说:“娃子你不知道,你们出来之前,咱们早就偷偷地啃了几口哩!”
从这以后,战士们就像拧上了发条的机器。大家早出晚归,在营地周围大张旗鼓地艰苦训练,射击格斗拼刺刀,震天的喊声让营地周围要撤退的百姓甚感意外,如何这帮土匪兵油子竟改头换面了?老旦在山里早已经把粱文强和赵海涛训练成了神枪手,陈玉茗和大薛、刘海群训练成了大刀和拼刺能手,因此练将起来甚是顺手。只有朱铜头一个啥也玩不转,却自学成材练就了一手好厨艺,牢牢地俘虏了大伙的胃,人缘指数连连看涨。
战士们吃得香,训练起来格外自觉和努力,再没有一个偷懒的。顾天磊很重视做连队的政治思想训导工作,经常在训练之余,给大家安排一些帮助老百姓撤退迁移的工作,今天帮着刘老倌子家造一辆驴车,明天帮着王老倌子家拆卸木料。土生土长的百姓们不愿意走的,战士们就以班为单位上门去劝说,一个班不行再换一个班,说你们放心地走,等我们把鬼子打跑了,再回来管我们“虎贲”要房子,保证完璧归赵。战士们连哄带骗地将营地周围的百姓们一户户送走了,很快营地周围就没了什么人烟,此时,北边轰隆隆的炮声可以听得到了。
一连两个月,6连都在紧张的气氛中的训练。在东面,北面和南面,每天都有隆隆的炮声传来,大家都明白真正的战斗就要来临了。老旦和大家都有些紧张,训练更加卖力了。团部仍然没有明确的作战指示,顾天磊去了师部一次,带回来一些不好的消息。
“连长,在常德外围,我们的几支主力部队都被打散了。”
“啥意思,鬼子来了多少人?”
“估计至少有五万人。这几天师部才得到消息,鬼子的主攻方向竟然就是常德……29军,73军和我们79军的几个师,都已经几乎全军覆没了……看来是中了鬼子的计,被敌分割包围了……”
“这……怎么会……在常德咱们有多少部队?”
“只有咱们57师,其他的军团都被日军拦在外边……最近的也有一百公里……”
“可是虎贲只有八千人,打五万鬼子,这怎么打?援军何时能到?”
“估计一时到不了!据我所知,战区的主力部队都集中在津河、澧河以及暖水街以西的地区,为的是照顾岳阳方面,常德周围没有梯次部署……鬼子是有备而来,玩了一次咱们老祖宗的围城打援和引蛇出洞,我们太过轻敌了,怎么能把几个军都稀里糊涂填进去呢?竟吃了这么大的亏!不说了……明天师部召开动员大会,是什么态势到时候就清楚了。”
听到这令人胆寒的消息,老旦心里咯噔一下,脑子里嗡嗡乱响。以前和鬼子交手,大都是国军以多打少,深沟壁垒加人海战术,况且被火力占优,战术先进,战斗力强的鬼子打得节节败退,狼狈不堪,如今八千人要顶住五万鬼子的进攻,既没有足量的重武器,又没有坚固的城防工事,编制也不全,这仗怎么打?据自己观察,这常德城四面漏风,东南西北不过五十里的地界,并不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鬼子的火炮可以打到任何一个角落!干掉了防空炮火,鬼子的飞机可以拔掉任何一个火力点,老旦心底掠过一阵凉意,竟然六神无主了。他点起烟锅来压一压砰砰乱跳的心,抬头看顾天磊,也是眉头紧锁一脸阴云,二人一时都静默不语。
不远处的营房里,战士们的鼾声此起彼伏,酣畅淋漓。老旦原本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样一场力量对比绝对悬殊的恶仗!“虎贲”的厉害是知道一些的,这支队伍打军阀孙传芳的时候就威风八面,在长沙也顶住了鬼子半个师团的进攻。但是如今面对扑过来的飞机大炮,再加上五万名不要命的东洋兵,如果能顶得住?只有期待奇迹出现了。真不曾想到,刚离开黄家冲,竟然顿时就陷入绝地!
老旦和顾天磊蔫蔫地对坐了一晚,地上满是丢落的烟头和磕掉的烟灰……
第二天,师里的命令下来,即日召开战前动员大会,“虎贲”所有官兵在中央银行前面集合待命。
当看到31团4营6连的战士们军容齐整,精神抖擞举着步枪,面带微笑地向中心广场列队出发时,老旦的心情总算舒坦一些。两个月下来,这帮匪兵油子终于被自己调教成了一支本领过硬,纪律严明的连队。他们个个身强体壮,目光炯炯充满自信,非常信任和服从长官的指挥。老旦又不禁有些安慰:6连的战斗力一定不会输给正奔袭过来的日本鬼子!
当6连喊着洪亮的号子进入会场时,团部长官们都对这支部队耳目一新的变化啧啧称奇了。这哪里还是那帮活土匪,明明就是一支虎虎生威的铁军么!他们个个身强体壮,动作刚劲,刺刀都擦得锃亮,映着每人黑黝结实的脸庞。王立疆也对老旦的本事甚感佩服,简要地向略带惊奇的余程万师长汇报了老旦训练6连的情况,余师长闻之不住点头,却不说话,参谋主任龙出云笑着对王立疆说:“此人会带兵,堪当重任!”
黄昏已至,会场周围燃起了熊熊的火把,虎贲八千战士肃立当场。如今已是阴历十月,天气已转寒,会场上竟然掠过一阵猛烈的西北风,高高的旗杆发出“日日儿”的哨音。
“全体听令!立正!举枪!”
全体战士“哗”地一声将钢枪举到身前,再放到身体的右侧,同时一个标准的立正。
“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八千战士齐声高喊,那声浪如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在广场上回荡着。余程万师长从容地走到台前。只见他崭新的中将军服上,亮光闪闪的勋章整齐地排列着。他目光威严,缓缓地扫视了全体将士,庄重而有力地给将士们敬了个礼,然后背过手去,稳稳站定。
“稍息!”他顿了顿,接着又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地说道:“‘虎贲’的弟兄们!今天我们开动员大会,不为别的,为的是迎接一场光荣的战役!这些天,想必大家都听到了常德周围的炮声,我国军第六、第九战区的兄弟部队正在战线上和鬼子的十万精锐浴血奋战。日本鬼子想通过这一仗打下湖南,打下进攻大后方的门户,日夜不停地向我军战线进攻,可谓不惜血本。74军的其它几个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已经打了两个多月,弟兄们众志成城,虽然血流成河,却让鬼子十万大军步步维艰,同样损失惨重。如今,鬼子钻过来了几个联队,几万人马,就想大摇大摆、轻轻松松地拿下常德这个宝贵的粮仓,休想!想放几响小炮、扔几颗炸弹就把常德如探囊取物一样攻占,休想!因为有‘虎贲’在,因为有我们在!
弟兄们啊,常德虽小,但是战略意义重大,常德一地的得失,可说关乎到我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常德如若失手,两个战区的防线就面临崩溃,长沙和衡阳即将不保,湘北这块宝地,这座大粮仓,就会落入日寇之手……因此可以说,常德亡则湘败,湘败则国破,国破则家亡!常德三面临水,我们可谓背水一战,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的城防区域不过南北四十余里,在地图上可谓弹丸之地,可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个弹丸之地啊!它的重要性比长沙有过之而无不及。长沙城我们守住了,常德城我们也一定可以守住!
为了党国和人民,为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一定要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用我们的热血和身躯去换取整个国家和民族的生存!现在,我命令你们,上到师部,下到伙夫,都要做好和日军浴血奋战的准备,准备拼到最后一人,最后一弹,最后一条战壕。‘虎贲’与常德同在!”
余师长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仿佛斩断了敌人的千军万马一般。战士们听得热血沸腾,见台上的司号员一挥手,立刻齐声高喊道:“虎贲!无敌!虎贲!万岁!”
老旦也深受鼓舞,前一晚的阴郁情绪一扫而光。他自忖,这57师真是名不虚传,师长真是个非一般的厉害角色!只听余师长继续说道:“我们‘虎贲’部队,东征西讨,南征北战,还从来没有吃过败仗,这一次也不会!我们要让日本鬼子知道,面对他们的是中国最为顽强的军队。现在,不仅我们中国人民,全世界的反法西斯力量都在关注着我们,等着我们胜利的捷报,增强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必胜的信心!”
“弟兄们,我们要对得起那上百万已经壮烈殉国的兄弟,要对得起被日寇残酷屠杀的中国人民,要对得起被日寇践踏的中华大地!我们报效国家的机会到了!我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虎贲!”
“无敌!”
“虎贲!”
“万岁!”
57师官兵们震天的呼喊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战斗很快就打响了。
当一颗炮弹带着刺耳的哨音,在指挥所旁边炸响的时候,老旦从头到脚都感到了一阵寒意,竟然下意识地想要抱着头蹲下。他的头皮紧绷绷的,五官都被冲击波扯得生疼,像是浆洗过的麻布。下半身莫名其妙地嗦嗦发抖,泛起一阵呼之欲出的尿意。一个老兵正在不远处点烟,那老兵的手稳当得如同做针线活儿,老旦羞愧得要用手去捂自己的脸了。离开战场久了,原先那股不怕死的劲头打了折扣,顷刻间,安定悠游的田园生活记忆,立刻被几颗炮弹炸得无影无踪了。他使劲挤了挤针扎一般麻木疼痛的脚趾头,扶了扶军帽,弹掉落在肩头的泥土,偷偷地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感觉到血液又开始在周身涌动。熟悉的炸药味道和炮弹掀起的泥土气息,战士们哗啦啦拉响枪栓的撞击声,让他渐渐感到已经身临其境,像是回到了过去一样。没过多久,他就有种仿佛从未离开过战场的感觉了,在黄家冲神仙般安闲的日子和在斗方山与阿凤共度的那个地动山摇的夜晚一样,不过是梦里划过的一道美丽的闪电,如今的枪林弹雨,军号马蹄,以及即将光顾自己或者身边弟兄的死神,才是自己要真实面对的生活。
两架鬼子飞机肆无忌惮地从隐蔽的指挥所上空飞过,扫下一阵密集的弹雨。老旦甚至看见了飞机上那两个瘦小的东洋人皮帽子下面精悍的脸,其中一个还留着滑稽的仁丹胡。想到鬼子飞行员夹着裤裆挤在窄小的飞机舱里,要像自己这般尿紧那该咋办哩?老旦突然走了神,自觉有些好笑,竟忘了低下身来去躲那如同犁地一般的弹雨,旁边的顾天磊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几颗机枪子弹将指挥所打得乌烟瘴气,那张从百姓家搬来放地图的八仙桌被打成了碎块,电台也被打成了零件。老旦懵头懵脑地站起身来,看到了顾天磊那奇怪的眼神,再看看四周,指挥所里的人好在都没有受伤。
“日你妈的!鬼子要上来了!电话坏了,通讯兵!你去给陈玉茗带个话,顶得硬一点,多扔点手榴弹,第一波鬼子肯定会像疯狗一样往上硬冲的,不能让鬼子尝到一点甜头!另外,让他们注意和旁边的5连阵地呼应,别让鬼子钻了裤裆跑过来!”
说来也怪,当自己在刚才那一刹那之间与死亡擦身而过时,那种紧绷绷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这不是很熟悉么?回来了,俺老旦又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了……他感觉到心跳已经慢了下来,心底甚至浮起一种激动,他要带领着这支准备充足的部队坚守这片阵地,续写自己的传奇了!他拿起望远镜,向连队防守的一线阵地望去。鬼子的炮弹像鞭炮一样在陈玉茗和大薛防守的前沿阵地上炸响,阵地被笼罩在一片混浊的烟尘之下,周围那些不结实的民房纷纷在炮火中成为废墟。鬼子飞机扔完炸弹刚掉头离去,望远镜里就出现了血红刺啦的膏药旗、黑绿色的钢盔和鬼子雪亮的刺刀。
鬼子冲锋了!
“用迫击炮轰一下敌人的队形!预备队准备!”
顾天磊一边观察着前方阵地一边下着命令。他方才对老旦的迟钝反应颇为费解,见了敌机扫射为何不躲呢?惩英雄?看着又不像,没打过恶仗的军官才会这样干。莫不是老久不上战场有点发懵吧?现在,他总算看到老旦镇定自若地在观察前方阵地了。几颗在不远处爆炸的炮弹崩来很多弹片和碎石,打在用来伪装的树枝上沙沙地响,也有不少弹到他俩身上的,老旦竟然一动不动。指挥所离前沿阵地太近了,可老旦坚持要设在这里,昨天为这个顾天磊还和老旦争了好一会儿。照顾天磊对鬼子的了解,一旦被鬼子飞机发现这里是个指挥部,立刻就会招致一顿毁灭性的炮火覆盖,鬼子的炮弹可不像国军这么金贵,动不动就是几百发。但老旦习惯了看着兄弟们作战,是攻是守都要瞧在眼里。老旦安排两个预备队——粱文强带的3排和赵海涛带的4排都在前面150米距离的深壕里,朱铜头的警卫排也在右边的隐蔽带,一个招呼打过去,一两分钟就可以冲到阵地上去。
在血战长沙时,顾天磊总结到了一些经验,鬼子在阵地战上极具优势,其多兵种协同作战能力远胜于国军。炮兵方面,日军的炮兵射击精度高,反应也极迅速,这和鬼子地图的精确与前沿观察哨的认真是分不开的。空军方面,日军有亚洲最为强大的空中打击力量,国军的苏制和美式老飞机远不是零式战斗机的对手,鬼子的轰炸机可以用各种高难姿势俯冲轰炸扫射,国军及其薄弱空防力量根本无法阻止日军的炸弹准确击中目标,这对国军的地面部队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陆军方面,日军的单兵作战能力和分队协同作战能力也远在国军之上,一个日军的联队,相当于国军的一个团编制,却往往可以在空军、炮兵和情报部门的配合下,击跨国军一个师的防线,甚至全歼该师,这种例子在淞沪会战时比比皆是。当然,中国一线作战部队在屡败屡战中也总结出很多战斗经验,在对抗鬼子的集束冲锋时,一味的死守也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反冲锋和肉搏战,让鬼子强大的火力增援起不到作用,即使三个国军士兵才能拼掉一个鬼子,也是值得的。
顾天磊对老旦的军事指挥能力有些怀疑,这家伙看来是干过一些硬仗,但是他的这套死守打法行么?再想想常德弹丸之地,没有什么作战纵深,后面就是设在东门的31团和169团团部了,老旦把指挥所设在四铺街这里,勇气固可嘉,可是思虑不足,指挥所一旦被拔掉,前沿也就失去指挥系统,鬼子突破这样的防线可谓易如反掌。“虎贲”和鬼子可耗不起兵力,反冲锋或许正中鬼子下怀。顾天磊只黑着脸,不过他一时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
事实上,常德战役半个月来,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实战情况与顾天磊预想的还比较一致。常德外围的深沟壁垒很快就被鬼子突破,鬼子虽然是长途奔袭而至,但是战斗力丝毫不减。常德守军费了两个月工夫修起来的碉堡和工事,半个时辰就被炸得七零八落。每个战斗序列在和鬼子打照面之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伤亡减员。战士们顶着炮火冲到敌人的冲锋队伍里,这几乎成了让鬼子炮兵停火的唯一办法,于是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要以肉搏的方式来捍卫。防守外围阵地的两千多人,只剩下几百人了。大片的防线落入了鬼子手中,东洋人大摇大摆地将他们的平射炮推在前面,慢条斯理地放,炮弹几乎贴着地面四处乱飞。不知为什么,57师没留下几门重炮,连队里的小钢炮也极其有限,那炮弹更是恨不得掰开瓣来打。
战役初始,远途而至的鬼子显然没把常德城里这支守军放在眼里,休养得白白胖胖的东洋鬼子经过外围这一个多月的战斗,摧枯拉朽般干掉了近十万国军部队,把一众国民革命军主力打得稀里哗啦,四散奔逃。支那人整个连,整个营,甚至整个旅被皇军俘虏,鬼子们一时觉得自己像长高了一截似的威风八面,长沙城的挫败早已经忘到北海道了。这一路上尽是忙着打仗,连几个花姑娘也没见着,早就听说常德是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年历史的古城,是湘北最为重要的粮仓,物产丰美,美酒怡人,花姑娘更是大大的好。如今眼看着这座古城就要成为皇军的战利品了,怎能不神气活现,浮想联翩?
当第一支鬼子部队喝完烧酒,哼着家乡的小调,腰里挂着生红薯和手榴弹,悠闲地欣赏着涂家湖两边的景色,大大咧咧地登上冲锋舟,一边朝湖里撒尿一边划向对岸的常德的时候……他们遭到国军一支铁军强硬的抵抗!
第一次战斗,鬼子就吃了大亏,方才认认真真地研究守军57师的布防情况和火力配备,重新制定周密的进攻计划。半个月下来,他们攻占了东、西、南三个方向的外围防线,国军被压缩到了城垣一线。在鬼子指挥部看来,常德城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炮弹可以打到城里任何一个角落,用不了一个星期就可以彻底结束战斗了。
国军57师的抵抗竟是如此坚决和顽强!这可有些稀罕了。任是日军的重炮和飞机怎么轰炸,任是前沿阵地上还剩几个人,57师官兵就是不后撤一步,而且动不动就和冲上阵地的鬼子同归于尽!这种打法让日军很不适应,他们一直赖以自豪的就是皇军士兵高人一等、一往无前的士气。他们冲锋的时候从不知道何为畏惧,在南京之后的战役中,鬼子的冲锋更加厉害,甚至都不大喜欢用坦克了。可是在常德前线,别管是多少日本兵冲上去,胜利的旗子都来不及插,总有绑着十几颗手榴弹的中国兵冲过来,还要把冒着烟的手榴弹往日本兵的头上敲。鬼子骨子里的武士道精神撑着一口气,让他们无论如何害怕也不会掉头跑,他们期望中国兵这招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于是,战斗中经常出现几个中国兵和几十个日本兵一起炸得四分五裂的情景。久而久之,这不要命的鬼子一想到前面更不要命的中国兵,冲锋的时候就开始猫腰,甚至是匍匐前进了。
6连职在守卫东门的沙河与四铺街一线阵地,外围防线已经落入敌手,剩余的战士退入了陈玉茗的阵地。在战斗的间歇,陈玉茗跑回了连指挥所,他除了胳膊上一处被火烧黑的地方,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说经过鬼子这一个时辰的炮轰,有二十多个弟兄或死或伤不能战斗,刚才打退了鬼子一个连的冲锋,干掉了三十多个鬼子。鬼子把平射炮推过来了,估计很快还会冲上来。
“让大家再坚守一个晚上!有什么困难?”老旦问陈玉茗。
“炮兵哪?‘虎贲’的炮兵为什么不开炮?”陈玉茗不解地问道。
“咱们全师只有八门重炮,炮弹也不多,其他的没有运进来,需要在最紧要的关头再开炮!”顾天磊闷闷地说。
“那就再多给点手榴弹!咱们能挡住!”
“好!要注意节省弹药,让大家在战斗间歇别闲着,把战壕挖得结实些!大薛怎么样?”老旦第一次听说‘虎贲’的炮兵力量如此薄弱,扭头惊讶地看了顾天磊一眼,说道。
“大薛没事,刚才只有两个鬼子冲到了阵地前面,都是被他干掉的!”
“太好了,晚上就不找人换防了,还有什么话?”
“顾连长,让铜头给兄弟们烧一锅汤吧?弟兄们说了,喝他的汤打仗有力气!”
老旦和顾天磊哈哈大笑,朱铜头正好从团里回来,带来两箱师部奖励的大洋和牛肉,顾天磊忙叫过正在给战士们分钱的朱铜头吩咐了一番。朱铜头一见陈玉茗,两人像是过了几年没见面似的抱在一起。朱铜头拍着胸脯叫道:“承蒙弟兄们看得起我,这锅牛肉汤包在我身上,看我香死你们,晚上等着喝吧!我自己给你们送上去!”
“多放几块肉啊?”
“你就放心吧,我还能给你放少了?等晚上我再揣壶酒钻到你们战壕里去,咱哥俩再闷上两杯……”
“铜头晚上见啦!”陈玉茗跟朱铜头重重地拍了拍手,转身朝阵地走去。
下午,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枪炮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但是临近傍晚的时候又突然沉寂了下去,除了偶尔响起的冷枪和伤员的哀嚎,就只能听见民房劈劈啪啪燃烧的声响了。
鬼子全线停止了攻击。这不是什么好事!
王立疆等长官不敢怠慢,跑到6连阵地上进行视察。昨天还完好无损的两排民房,如今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地平线上已一览无余。这边的战斗竟如此激烈!东边防御阵地不同于沅江那边,可以据险而守,好赖有一条江挡着,而这里除了一溜一米多高的古城墙墩子,就只有一些民房可作掩护了。如今那一米多高的城墙也已经被鬼子的炮火削平了,前沿阵地的战士们统统都只能卧在奇溜拐弯的战壕里,看上去倒是隐蔽得很好,平平地望去连个影子都看不见。早在一个月前,战士们就已经把这边的防御阵地挖得沟壑纵横、四通八达,所有的民房都被打通,从连指挥所到前沿阵地也有一条快速运兵道,还做了伪装。
新架设起来的电话终于通了,电话那边传来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士兵们在那边大喊着,问朱铜头的牛肉汤什么时候可以送来?王立疆等长官听了都非常高兴,把从师部带来的问候传给了大家。
晚上,朱铜头的牛肉汤终于熬好了。他叫上一个伙夫,把汤装在一个大桶里,背上几筐馒头,再往怀里揣上一瓶酒,借着夜空里昏暗的月光,慢慢地向前沿阵地走去。战士们早已经饿得饥肠辘辘,打老远就闻到了汤的香味,兴高采烈地围上前来,用子弹盒和钢盔装着汤蘸着馒头大吃起来。朱铜头乐呵呵地抡着勺子给大家分汤分肉。对战士们来说,朱铜头是连队里最为和蔼的长官,更是一个妙手神厨,虽然大伙都知道他打仗不怎么样,可也同样对他尊敬有加。此时,和朱铜头混得厮熟的几个战士还伸手到他怀里掏酒喝,朱铜头忙扔下勺子大叫:“汤给你们送来了,这几两酒可是给陈排长预备的,难道你们还想抢不成?这点子酒不够我俩打湿嘴皮子的,赶紧吃肉去,锅里面可没几块!大薛你赶紧的,要不牛肉就让这帮土匪抢光了。”
朱铜头对自己如此厚道,陈玉茗不由得感动了。在黄家冲,陈玉茗一直不大搭理朱铜头,二人来往也不亲密。可如今情况不同了,二人平素有再多的隔阂,此刻也只剩下生死情谊。大薛颠颠地跑过来,见得意的朱铜头俨然像个发军饷的士官,不由得发出一串奇怪的干笑声。朱铜头见大薛身上黑糊糊的像是挂了彩,忙放下勺子过来,瞪着眼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大薛见朱铜头摸的认真,满眼都是关切,也高兴地拍拍他的肩,在他身上摸烟了。大薛从前看不起铜头打仗时的那副怕死鬼样,更蔑视他平素一见大洋两眼就亮的钱痨样。他和铜头在黄家冲还因为分稻种的事情闹过别扭,后来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不大来往,但此时此刻,他和陈玉茗一样,脑子里想的已经尽是这个家伙的可爱处了。“大薛啊,你身上这血敢情全是鬼子的啊?你可吓死我啦?这里好几包烟那,都是你的!兄弟你可悠着点,能用枪子儿打鬼子就别用刺刀……”
陈玉茗招呼着战壕里的战士们,一人一口的把朱铜头的酒分着喝了,连躺着的伤兵都凑上来嘬了两口。陈玉茗把一个望远镜交给朱铜头,说道:“铜头,赶紧回去,这里很快就又得打起来,打起来我可保护不了你!你的这顿牛肉汤顶得上一支预备队,多谢你啦!”
“陈哥你咋这样说话哩?没有你照应着,我连武汉都出不来,还去哪里给大家做饭哪?兄弟天生不是块打仗的料,也就是给大家饱饱口福这点本事,那我天天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不赶上一个加强连了?”
“铜头,你过来……”
陈玉茗把朱铜头拉到一边,躲开埋头狠吃的战士们,悄悄地和他说道:“铜头,把这个望远镜带给老哥,另外……”
“……陈哥,你咋不说了?你知道我这人肚子里装不下事,你可别跟自己兄弟藏着掖着,有啥吩咐,有啥让兄弟我帮你办的?你说!”
“铜头!你想岔了,不是一回事。铜头啊,你要回去悄悄告诉老哥,这阵地……守不住,你看这鬼子不往上冲了,我估计后面必定会有大动作。我们的援军过不来……也可能援军已经被鬼子消灭了……炮兵也跟不上趟。铜头,兄弟啊!我不是怕死,我们兄弟没有老哥,早就成了孤魂野鬼了,我们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哥回了战场,就碰上了这场恶仗。对面的鬼子看来是志在必得,弟兄们顶不了太久,又不能撤退。你知道前两波鬼子是怎么打下去的?都是咱们弟兄们身上绑着炸药跑上去跟他们同归于尽的,要不然压不下去。大薛抱着一堆手榴弹也要上去,被我拽住了……”
朱铜头听得一身冷汗,环顾左右,黑压压的暗夜里仿佛有无数支枪口指着自己,一阵夜风夹着霜意吹过战壕,他突然觉得全身发抖,四肢冰凉。
“铜头,我这里能不能守到明天,真说不准。如果鬼子一个联队再上来,文强和海涛的后备队全押上也不一定挡得住。铜头你要记住,咱们挡不住的时候,你给我盯紧了老哥,把他拉到后面去。还有我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和老哥了,听见了没有?”
“听……听见了!”
“算是兄弟求你……”
“玉茗你哪能这样说呢?你把兄弟我当成什么人了!怎么,你想壮烈在这里?不成不成!明知打不过咱们就走球的么?莫非咱们几个都要交代在这里不成?”
陈玉茗拍拍朱铜头的肩膀,认真地说道:“既来之,则安之,早晚有这么一天。往后退,后面是‘虎贲’的督战队,也是个死。咱们打着打着鬼子兴许就怕了,只要有一支援军可以过来,这仗可能就有希望!记着,你要照顾好老哥他们!如果大薛和海群也回不去,他们的老婆孩子也得仰仗你照应,记住了?”
此时朱铜头早已哭成一团,佝偻着腰身像是个犯了错的乖娃子。
夜色正浓,月光渐渐被一层游走的薄云遮在了后面……
朱铜头抱着干净溜光的大桶,跟在伙夫后面慢慢地往回走着,陈玉茗的话让他的心情像灌了铅一般沉重,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这场战斗的残酷。守卫外围阵地的弟兄们几乎全部伤亡,57师损失惨重,可那还只是鬼子有些轻敌的结果。如今鬼子知道了面对的57师是不容易对付的角色,已经增加了火炮和飞机,刚才壕沟里的弟兄还说,鬼子把一种没见过的炸弹扔下来,一落到地上就会燃起一个大院子那么大片火,烧得可斜乎了,石头都烧得裂开……
“嗵嗵嗵……”
一阵密集的迫击炮声突然从四周响起,朱铜头慌得赶紧猫腰趴在壕沟里。天空猛地炸开了几十个雪亮的照明弹。弟兄们喜欢管它们叫人造小月亮,鬼子在冲锋前偶尔会打一两个,可现在鬼子一下子齐刷刷地打这么多,把整个常德城的夜空映得亮如白昼。朱铜头瞪着大眼回头看去,只见地平线上一串串闪亮此起彼伏,然后就响起了震天的炮声。在无数颗炮弹的呼啸声中,国军阵地上猛地升起一团团更加猛烈的血红的火焰,刚才还宁静安逸的阵地,刹那间就变成了火红的炼狱。朱铜头被天上的白光和四周闪烁的红光晃得睁不开眼,两只耳朵被震得生疼,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炸药刺鼻的硫磺味以及照明弹燃烧的臭味,加上燃烧弹浓烈的汽油味,搅和在一起,在战场上掀起一阵流风。朱铜头吓得再不敢看,一下子扑倒在地缩成一团,索性将装汤的大桶扣在头上。大桶被横飞的弹片和石子敲得叮当乱响,外边的炮火声在桶里听来就像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在这涛声里,朱铜头隐约听见了弟兄们那嘶哑的喊杀声。
老旦刚和顾天磊胡乱扒了口饭,正准备到阵地前面去看一看,一排炮弹就呼啸着砸了过来。二人吩咐着指挥所的人赶紧转移,刚离开那里,两颗炮弹就正中了它,两声巨响之后,一个指挥所连同方圆十米之内的坑道都被夷为了平地。
“炮火一停,就让粱文强的预备队上去,通讯员赶紧把电话接好!顾天磊,你去前面看一下,告诉战士们准备,一定要顶住鬼子这次进攻,这次顶住了,以后就能顶住!”老旦情急之中大叫着。
前沿阵地已经被炸成了一个火山口,估计是日军用了大量的燃烧弹,整个战线上烧得通红,鬼子发疯一般的喊叫已经听得清清楚楚,阵地上仅有的两挺重机枪已经开始射击,老旦估计刚才那一顿炮火又至少造成了一半左右的人员伤亡,预备队只能现在就投入战斗了。
“我现在就去!”顾天磊应道。
现在是紧要关头,鬼子从四个方向同时发动了进攻,此刻天上至少有二十多架飞机飞来飞去,一边扔炸弹一边给日军指示轰击目标。顾天磊知道,如果挡不住日军这次攻击,四条防线上只要有一条被日军突破,鬼子涌进城来,其他三条防线都只能主动放弃。师部明确传达了命令,每一条防线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弹,也不许后撤一步,违者杀无赦!可见保持这条防线是多么重要,这也是等待援军到来的唯一办法!
“只能硬拼了!”
顾天磊操起一只步枪,带着两个警卫员向前线阵地跑去,路上他看见了朱铜头装牛肉汤用的大桶,被弹片崩得象漏勺一样,却不见人,心里很是纳闷,莫非这厮壮烈了,咋不见尸呢?不会是当了逃兵吧?
到了阵地上,顾天磊惊奇地看到,幸存的二十多个战士几乎是趴在平地上向日军射击,战壕已经被炸得参差不齐,炸起的土填平了战壕。陈玉茗浑身是血,扯着嘶哑的喉咙指挥着。日军大概三百多人已经冲到了离阵地不到百米的地方,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冲锋。粱文强的3排赶到了,立刻架起武器向日军射击。顾天磊意外地看到朱铜头趴在一个弹坑里,喊着号子往外扔着手榴弹,这厮膀大腰圆臂力过人,也不用助跑,轻轻松松一扔就是三十多米,旁边一个小兵给他喊着方向:“朱哥往左扔一点,还是那么远,嘿呦,你好像正砸在小鬼子头上嘿!不对?朱哥,这个你忘了拉弦了!没炸!再来一个!”
“他妈了个逼的!老子让你打我的桶,老子让你打我的兄弟,看家伙!”
朱铜头在坑里扔得性起,光着膀子,满头大汗。原来他在往回跑的时候被炮火炸得抬不起头,一颗迫击炮弹正在他脑袋前方三米多远的地方炸开了,把套在他头上的大桶炸得飞了起来。朱铜头吓得当时就尿了,上上下下摸了半天发现居然没有挂花,立刻抱过那个桶来亲了又亲。回头一看,照明弹下面的阵地上杀声震天,鬼子已经在往上冲了,再看看连指挥部,也已经被炸成了一团火。朱铜头前后徘徊了一会儿,从地上拾起一颗手榴弹,脚一跺就跑回了阵地。陈玉茗看他回来了非常意外,知道他枪法很臭但力气不小,就安排他去扔手榴弹。朱铜头使出了打小练就的扔石头打狗的看家本领,扔了十几颗下来,居然弹无虚发,统统扔在鬼子人最多的地方,并且还扔得很有技巧,时间掐算得很准,俱都是落地即炸。为了炸到躲在土坡后面的鬼子,还扔出去两个在空中即爆炸的,直炸得鬼子们嗷嗷叫,只要听见那边一个杀猪一样的吆喝声响起,鬼子就赶紧挪窝。
阵地上两挺机枪配合得恰到好处。一大群鬼子被打死在阵地前面,其余的也被压回到四十米开外的沟里不敢露头。
“陈玉茗你们怎么样?”
“呦!顾连长,你怎么跑这里来了?老哥呢?”
“他没事!伤亡情况怎么样?”
“你说啥?”陈玉茗的耳朵几乎被震出血来。
“我说这里的伤亡怎么样!”
“哦!我们排只剩下十二个人了,都受了点伤,其他的都在炮火中牺牲了,幸亏粱文强他们赶得及时,要不然这个屄口子就堵不住了!”
“注意保持战斗队形,大家不要都挤在一条线上,让战士们三个两个的到那些弹坑里去,打退了敌人注意去拣他们的武器弹药,尤其是手榴弹,我们的弹药一定要节省啊,朱铜头!你给我扔得悠着点,别光顾了过瘾!”顾天磊对他们的成绩很满意,以半个多排的牺牲瓦解了敌人一次三百人的冲锋,实在不易。
“鬼子没有下去的意思啊!”
“那是!他们和咱们一样,屁股后面也有督战队,你还是快点走吧,眼见着鬼子又要上来了……”
果然,随着几发平射炮打过来,几颗烟雾弹在阵地前爆出一团团浓烟,在黑夜里看不清颜色,鬼子们一声高喊,纷纷从地上站起来又开始冲锋。
“先不要开火,节省弹药,等他们钻过来再打!”陈玉茗大声命令,突然,一架飞机从浓烟中猛地钻出来,转眼就到了阵地上方。
“隐蔽!卧倒!”
顾天磊的喊声还没落地,敌机就开火了。几个战士刚来得及抬头看,就被从天而降的子弹打得血肉四溅,趴在机枪上的大薛躲了一下,但是枪杆子粗的机枪子弹还是打中了他的腿,大薛的左腿“喀嚓”一声就分成了两截,小腿肚子远远地飞在一边。两个战士见状,忙扑过去扶起他,一个立刻拿出绷带来要给他包扎。大薛疼得嗷嗷直叫,大喊着两个战士听不懂的话,朱铜头在旁边大喝一声:“他让你们去操作机枪,别管他!鬼子上来了!”
说罢,朱铜头就把一颗手榴弹扔了出去。战士们开火了,子弹在夜空中拖曳着火红闪亮的尾巴,齐刷刷地射向张牙舞爪的鬼子,赵海涛那边的小钢炮也开始火力支援。阵地上顷刻弹雨如蝗,血漫当空。顾天磊用裤带把大薛的腿扎住,把他那半条腿捡回来塞到大薛手中,吩咐通讯员把他抬走。大薛不干,一把将小兵通讯员推了个跟头,情急之下居然喊出了一句响亮的话:“我不走!”
战士们激战之时听到了大薛的话,竟一时不开火了,他们惊讶得像是见了鬼,只听说过哑巴说话铁树开花的故事,没见过喉咙被子弹打烂了还能喊口号的大兵!朱铜头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大薛!原来你装哑巴装了这么多年啊?你当年洞房的时候,我们都在你窗户下面听,那个时候都没听你哼哼过,如今断了一条腿,你又能说话了,我替你谢谢小鬼子啦,王八羔子们!看家伙!”
大薛竟呵呵笑着爬了上来,推开被子弹击中头部的机枪手,将轻机枪稳稳地顶在肩上,大吼一声就扫了过去。
顾天磊此刻心急如焚,好在“虎贲”的炮兵已经开炮了,八门炮都在支援东门。鬼子的冲锋队伍损失不小,然而这次冲锋格外猛烈,不管身边的鬼子如何倒下,剩下的仍然高喊着冲过来。阵地前面层层叠叠的日军尸体像麻袋一样摞了起来,后面的鬼子象跨栏杆一样跃过来。在前面弹坑的几个战士子弹像是打光了,一个想跑回来,被鬼子追上了,用刺刀钉在了地上,另一个机灵的猛地蹦出去,操起地上散落的日军步枪,照着迎面而来的鬼子就是一枪。顾天磊认得那是老旦从黄家冲带来的小兵黄克方,步枪子弹将鬼子脸上打出一个拳头大的洞,一大团东西飞了出去。可还没等黄克方开第二枪,两个斜次里冲来的鬼子借着前冲的力量,用刺刀把他刺了个透穿,黄克方疼得大叫,丢了枪用两只手去抓鬼子,可是怎么也够不着。一个鬼子拔出刺刀,再重重刺下,小兵黄克方一声不吭地倒下了。正在散兵坑射击的粱文强见状勃然大怒,操起机枪立起身来,将两个鬼子打得犹如蜂窝一般,随即嚎叫着端着枪冲了出去。刚跑出两步,一串流弹正打在他的胸前,崩出一片血雾。
“排长!”
3排的几个战士高喊着冲出战壕,要把他们的排长救回来,但立刻被鬼子打倒了。粱文强几个趔趄跪倒在地,用机枪支着自己的身体。他伤得很重,几乎动弹不得,只能心急如焚地望着越来越逼近的鬼子。一个鬼子过来抢走了他的机枪,和另一个鬼子扛起他就往后面跑,陈玉茗见状急了,可又不敢开枪,他着急得正要冲出去,顾天磊一把将他拽住,大声呵斥道:“阵地要紧!现在还不能冲锋!”
弟兄们急得眼泪直流。粱文强被两个鬼子牢牢地抓住挣扎不脱,他明白鬼子是要抓个活口,真后悔身上没绑个手榴弹。眼看离弟兄们越来越远了,显然是大家不敢开枪,否则早就把这两个鬼子收拾了。朱铜头也是急得四处找步枪,拿起来又不敢打。这时只听得粱文强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喊:“弟兄们!打死我!铜头,炸死我!”
刚才冲出去的3排的战士们被压在那一堆鬼子尸体后面。鬼子也放慢了进攻速度,开始朝这边扔手榴弹放枪,陈玉茗见梁文强被拖得越来越远,猛地冲到朱铜头面前,大声命令到:“扔手榴弹,再不扔就来不及啦!”
“我不!咱们得去把他救回来!”朱铜头大哭着说。
“你犯什么混?想救他,根本不可能!要是鬼子知道了我们在这边只有一个连的兵力,阵地就完蛋了!你要让文强活受罪么?你要让他当叛徒么?我告诉你,他落在鬼子手里只会死得更惨!你要当他是兄弟就成全了他,服从命令!”
陈玉茗的眼泪在满是血痂的脸上冲出两条泪痕,眼睛红得像野地里的饿狼,这是多么痛苦的决定啊!
朱铜头咧着嘴哭嚎着,默默的从弹箱里把最后三颗手榴弹拿起来,仰天哭道:“粱文强!别怪你兄弟啊!我的好兄弟啊……兄弟铜头帮你来了!小鬼子,我操你妈!”
朱铜头看准方向,趁着又有两颗照明弹点亮的光,挨个把手榴弹扔了出去。三颗手榴弹先后落在粱文强和两个鬼子左右,将他们一起炸得支离破碎了。朱铜头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大喊,跪倒在地,然后哭嚎着一头撞在地上。
“妈的,电话线炸断了……黄睿凌,去团里跑一趟,要求炮兵全力支援东门,否则就顶不住了。”顾天磊见炮兵突然停歇了,急得抓耳挠腮。
这时,赵海涛的4排奉老旦之命增援了上来。4排战士们憋了好久,在那边被鬼子的炮弹折腾得要疯了,一上来就嘁里喀嚓地把阵地前面的鬼子赶了下去。鬼子那边显然也多了一支增援部队,又纠集一百多人反攻上来。两架飞机在阵地上突然扔下了几颗燃烧弹,战壕里猛地腾起两人多高的火焰,十几个伤兵哭爹喊娘,在火焰里发出几声惨叫,就没了声息。战壕里大乱,顾天磊一边拍熄身上的火苗,一边命令大家不要乱。一群鬼子趁机冲到了阵地前面,散兵坑里的十几个战士已经和他们扭成了一处。这枪是没法子放了,顾天磊和陈玉茗对望了一眼,二人在彼此的眼神里都看到了对方必死的决心,两人齐声大喊:“弟兄们杀鬼子哪!冲啊!”
“给排长报仇啊……”
几十个战士猛地跳出战壕,一边开枪一边向鬼子扑去。跑在前面的几个兵都是3排的,打头的战士拿着几颗冒烟的手榴弹冲进鬼子堆里,也不管他们扎在自己身上的刺刀,用手榴弹砸碎一个鬼子的头,随即就在轰的一声中把自己和七八个鬼子炸得血肉横飞。鬼子原以为这阵地上应该没什么抵抗能力了,一看来了这么多增援的部队,有点摸不准这边的实力,又看到这帮中国兵如此之不要命,拼杀了一阵终于退了下去。
陈玉茗和顾天磊带着战士们追了一阵就退了回来,把鬼子一路上丢下的武器都拣了回来。二人乐呵呵地跳回到战壕里,惊讶的发现朱铜头没有冲锋,在那里哭得像个泪人,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已经被烧成了焦炭的战士,那战士的一只手里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半条腿……
“大薛!”陈玉茗扔下枪支,哭喊一声扑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