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营救

在经过五个月的拼死抵抗之后,武汉的南北门户都被日军攻克,继续死守这座城市已经失去战略意义,国军统帅部终于作出决定:全线撤退。

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等等意义,但是武汉军民上下仍然被笼罩在巨大的失败情绪之中。鬼子军队在中国全面开花,信阳,海口,广州等要塞城市又纷纷落入鬼子手中。天上鬼子飞机越来越多,地上鬼子部队越来越近。老百姓这才明白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就像一件敞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就露了屁股。武汉百万军民誓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间就交给了鬼子,很多永久性工事都来不及炸毁就“主动放弃”,这让很多将士无法接受,人们的信心降低到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再往后退就到了西南后方,乃自古中原人民不愿涉足的烟瘴蛮荒之地。在大家看来,武汉的失守将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意味着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鬼子手中,一百万党国最为精锐的生力部队仍然不是少数鬼子精锐的对手,看来亡国只是早晚的事了。

老旦觉得蒋老头子说的是屁话,是在和老百姓扯鸡?巴蛋哩!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哪有打了一半再战略撤退的道理?那么多军事设施,那么多百姓,统统扔给鬼子?但是反过来想,他此时心里也有些定见:鬼子虽然厉害,攻城略地无一不克,但是因为有那许多像老乡、油大麻子、杨铁筠和自己这样的人在,鬼子每向前走一步都必须付出巨大代价。就像自己小时候和村里的愣头二子打架,虽然自己总是被打得鼻青脸肿落荒而逃,但是二子也免不了这次少颗门牙,下次贴个膏药。久而久之,膀大腰圆的常胜将军二子对这位皮糙肉厚、已经拿挨拳头当家常便饭的伙伴越来越怕,还时不时的拿点糖果点心给老旦吃了。再说了,鬼子一个劲往前冲,后面怎么办哪?光是漂洋过海的运兵过来管地盘就得费多大的事儿?再往西去就进了山,更是易守难攻,鬼子的坦克飞机可就不好使了。

经过这一年折腾,老旦隐约觉得鬼子也已元气大伤。他们持续发动这么大规模战役的能力已经有限。然而,鬼子的部队仍然精锐,单位战斗力丝毫没有减弱,在陆军和空军装备上还有增强。本来家底儿就薄的国军损失比日军更为惨重,不知道有多少个师已经从老头子的登记本上划掉了。武汉之后如果再和鬼子大规模地交手,胜负看来仍然得三七开,亡国灭种还不至于,大不了蒋老头带着部队钻山沟去,但是老百姓的日子肯定要难过多了!不知道被鬼子占领的板子村会如何?鬼子会不会拿乡亲们当猪当狗来对待?像东北那后生说得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他自惆翠儿模样虽一般,但脑袋瓜子比自己聪明十倍,万一遭遇一些笨了吧唧的鬼子,还是会有办法对付一下子的。板子村历来都是良民,拿枪的来了都是大爷,惹是惹不起的,光是不同的军阀给乡民们立的标风牌匾,就有那么十几块。这日本鬼子即便再狰狞,遇到这老实巴交的乡民,也该给口饭吃吧?

送行的牛车只把他们送到了长沙城边,后面的路大家只能步行了。赶到城中天已晚了,老旦和大家合计着进城过夜。长沙城此时有点像老旦刚到武汉时候的样子,只是城里的部队看上去都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不像武汉当时的部队那么光鲜。街道两旁到处躺着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枕头套子、装米的大缸,通通被拉上车运往城外巩固工事。长沙城已有不少百姓开始往湘西搬家了,但是绝大多数人仍然留在城里,一边继续过活,一边帮助国军修工事。老旦他们穿过城区的时候,还有两个大婶往她们手上塞了几个米团和红薯,热乎乎的,又香又粉又甜,令他们感动不已。

一行人一早起来,去马市买了七匹壮马,就继续出发了。行至北边城口,他们却被把守的卫兵拦住。守卫的部队非常奇怪,大家都唯恐跑得不快,你们这七个愣球怎么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偏向虎山行?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和陈玉茗说破了嘴,城防部队站岗的大兵就是不给放行,还要他们拿出原属部队的路文凭证来。老旦自然没有,只有军官证书和从斗方山回来后拿到的归队书面通知。城防部队不敢大意,用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七人被缴了械,带进了一个营指挥所。

先说话的指挥官是一个上尉,瘦得像路边的乞丐。他的武装带扎在身上太过宽大,晃来晃去的很是滑稽,很像戏台上七品官腰上围着的那个圈,时不时得用手拎一下。老旦进去的时候,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几盏破油灯挂在屋角。屋里烟气腾腾的甚是昏暗。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四万!”

“我碰!你的手慢一点,别这么猴急着吃。”

瘦猴上尉对面的军官拿起对家打的牌,很响地敲在桌面上,他抬眼瞧了瞧老旦,接着说道:“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到了岳阳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被毙在城根下面了,你们身上带了什么?都是什么职务啊?”

“报告长官,咱们是原第一军特别行动科直属侦察连的,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整编,俺是副连长老旦,他们都是俺的兵。”

听老旦报了军衔,几个打牌的军官坐不住了,敢情这么个乡巴佬是特务部队的,还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官哪?他们纷纷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打量这七个人。凭经验可以看出来,这七位爷个个都是老兵油子,一点局促感都没有,当头的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不卑不亢,下巴一抬还真有点官样。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长官手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呵呵……这个不好作主啊!”瘦猴上尉已经不敢怠慢,一脸谄笑地走过来,口气已经像是变了一个人。

“说的是说的是,要不是上面管得紧,兄弟我也犯不着半夜跑趟岳阳去抓人,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还得在我这里记录,万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

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和老旦假客套。老旦想了想,这几个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咱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咱们连队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死的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的命令是让咱们休养一段时间。咱们都是307团高团长带出来的兵,他的手下告诉俺说高团长负了伤,现在还在通城,这次去是要寻他回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各位给个面子,俺写个证明给你们留下,回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这六个人都是俺的生死弟兄,也不会有人开小差,各位老兄,俺这里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就给俺这个面子,如何?”

老旦说完冲朱铜头一扭脸,朱铜头忙从怀里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崭新的大洋是黄老倌子给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

“呦呵兄弟,敢情你就是那个去炸鬼子机场的老哥啊?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一个带着手套的军官突然说了话,走过来握住老旦的手,一口蒜味熏得老旦直欲晕倒。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也是河南过来的,俺是192师29团3营营长钟文辉。过黄河的时候高团长也曾提携过俺,咋的?他没回这边来?”

“敢情还是老乡哪!钟营长好,高团长他被堵在湖北那边,本来能走脱,可为了保护伤兵竟然被困住了。他现在带着被打散的部队和鬼子打游击哩。俺这次带了他原来的老上级的命令,非把他拽回来不可!”

钟营长看了看其他几个城防长官,晃着大脑袋说:“弟兄们要不这么着,老哥也别给咱们打啥球证明了,快去快回,如果找得到,回来得也快。找不到呢,人在通城怕是也呆不住,那边的部队也快全撤回来了。老哥身经百战,啥形势一瞧就明白,到时候自然会再退回来。各位老弟也给俺钟大头一个面子,糊涂过去如何?”

几个长官看到军衔最高的钟大头说了话,抓耳挠腮地支吾了一阵,陈玉茗见状忙又拿出几包上好的腊肉和香烟递过去,几人立刻大大咧咧的点头了。

“这年头咱们都不容易,吃喝咱们留下,老哥你这意思我们心领了,这钱财你们还是带在身上。一路上难免还有关卡,用得着哩!要是把高团长接回来,你再请我们哥几个喝酒吧!”

“这如何使得?”

“哎呀,如何使不得?兄弟将来说不定还要你照顾周全哪!”

老旦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老乡。这钟大头皮肤黝黑,身形敦实,宽肩窄背,仿佛也和自己一样干过农活,走起路来稳稳当当的。见钟大头拿起桌子上的大洋硬要塞还给自己,老旦红着脸推搡了半天,终于收下。心说想不到老乡这么仗义,一眼看过去还以为他要狠敲一笔哩!瘦猴长官见状也借坡下驴,忙张罗着让卫兵马上备酒,并提前准备午饭。一场酒喝到中午,十几个人俱都开始称兄道弟了。钟大头一高兴,大方地把一辆卡车钥匙也扔给了老旦,老旦被灌得稀里糊涂,一个劲摆手推辞不要。陈玉茗见状忙接了过来,然后几杯酒灌回去,对方就躺倒在地了。钟大头喝到畅处,抱住老旦放声大哭,说将来打完了仗两人一定要相伴回河南老家,老旦也被他撩的哭了一场。因为陈玉茗事先警告过其他人任务在身不准贪杯,所以七个人只有老旦醉成了一团泥。陈玉茗让战士们把喝得软瘫成一团的老旦背上车,带上足够的油料,把马都给了他们,又挥泪告别了卫兵搀扶的钟大头营长,油门一轰就上路了。

被车颠得吐了几次,老旦终于清醒过来,看到大家都笑眯眯的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着,刘海群一边带劲地开着车一边喊着:“老哥啊,这顿酒你没有白喝,喝出一辆美国卡车来,这便宜可占得大了去了!这要是走路回去,再碰上来的时候那狗日的天气,咱们可就惨了。你们诸位放心,这辆车绝对坏不了。这会儿那陈长官也该酒醒了,说不定现在正在城头上望着咱们后悔痛哭呢!”

“也多亏陈玉茗眼快,老哥喝得就知道摆手,俺不要俺不要!要不是陈玉茗兄弟一把接过来,这会儿咱们连桃林寺还没到哪!”

“海群,过岳阳的时候绕过去,不要走城里了,省得麻烦球的。”

过了岳阳,路就不好走了,到处是弹坑,时不时得下来推车。络绎不绝的国军溃败队伍在向后撤退,很多人连枪都不拿,象垂死的病号一样无精打采。陈玉茗上前向他们打听武汉的情况,回答是鬼子已经进城,国军也都撤完了。

还未到湖北境内,路边就能看到倒毙的死尸,都肿胀得又黑又胖,苍蝇像蚂蚁黑压压地堆在上面。人们丢弃的衣服车辆和大筐小篮随处可见,走不动的人就躺在路边,举起手想要叫停老旦他们的车,却很快又作罢了,他们大约也发觉到了这辆车方向不对。大家看在眼里俱都无话,这些人都活不了了!

车又走了大半天,大伙的骨头都被震酥了。通往武汉的路上已经不见人影,除了成群结队的野狗就是被吃光的人骨头架子。到了通城县城外围,大家把车隐藏在一条沟里,带着装备准备进城。老旦拿出望远镜,看到那座小县城的一座塔尖上,已经高高挑起了一面鬼子的膏药旗。半个县城还在燃烧,县城上空火光冲天,乌云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上,偶尔可以看到一串子弹飞过天空。枪声仍然噼里啪啦地响着,不知是鬼子在屠城,还是剩余的战士仍然在抵抗。回头看了看疲惫的战士们,老旦拿出梳子来梳了梳头,把帽子在腿上摔了摔土,端正地戴上,然后轻声命令道:“天黑了就进去,大家小心!”

夜黑了。

七人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带上手枪和手雷,躲过城头上扫来扫去的鬼子探照灯,从城边找到一个飞机炸开的缺口,鱼贯跳了进去。鬼子在城里施行灯火管制,城区漆黑一片,只个别的地方仍然火光冲天。鬼子的巡逻小队时而举着火把从街道上跑过,尖利的喊叫声在黑暗的县城上空四处回荡,让大家心里紧绷绷的难受。各家各户都窗户紧闭,不知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七人摸近县城南部的医院驻地,找了个四通八达的院子,爬上房顶往大街上看去。

街道上点着一圈火把,约摸一个营的鬼子正整齐地走过医院广场。他们把马靴摔得山响,步枪上的刺刀映着火光,发着森森的寒光。路的另一边拥挤着几百个国军的战俘,鬼子架着机枪围成半圆,一群狼狗在嗷嗷地嚎叫着。两个骑大马的鬼子军官耀武扬威地蹩到战俘面前,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旁边有一个人看来是翻译,说的什么听不清。只见几百个国军伤兵自动分成了两拨,两百多人走到了另外一边,还有几十人没有动。安静了一会儿,马上的鬼子头儿挥了一下手,几挺机枪突然开始扫射了。一条条火舌砸向那几十个战士,有的人想往前冲,很快就割麦子似的倒了。枪口的火焰盖过了火把的亮光,刺得大家心都揪成了一团。只在眨眼之间,这些不屈的战士就血染街道,几个鬼子上前去检查,看到没断气的就补上一枪。一个装死的士兵跳起来,发疯一样地冲向外边,一边跑一边高喊着救命,鬼子不慌不忙地端平步枪,一个齐射,沉重的步枪子弹把战士扯得飞了起来,高高地从地上弹起,然后重重地摔在青石路上。两条狼狗跑过去闻了半天又跑回去,鬼子若无其事地继续杀人!老旦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比的痛和恨,交织着极度的惊恐!他从没见过小鬼子在眼皮底下就这样杀人,不由自主地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机枪和狼狗的声音回荡在夜空是如此的凄厉,老旦忙掐了掐颤抖的手,咽下一口又苦又涩的唾液。

“老哥!你看那边!”

陈玉茗猛然推了老旦一把,顺着陈玉茗指的方向看去,在广场的一角,黑压压地堆着高高的一叠尸体,足有好几百人,几个鬼子正在往上浇着汽油,另一些鬼子还在把马车上的尸体往死人堆上扔。火焰突地跳了起来,像是点燃了一座油库一样,高高的尸堆烧得劈劈啪啪作响,那火焰颜色发着绿,翻滚着黑烟卷向夜空。一股浓烈的汽油和人肉的味道吹进老旦的鼻子,让他感到一阵反胃,忙低下头喘了几口气。

“老哥,等后半夜再动吧?”陈玉茗问道。

“陈玉茗,你先去仔细找找周围有没有弟兄们。”老旦看了看四周,点了点头,吩咐大家隐蔽好。

陈玉茗点了点头,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大家躲在屋子里。零星的枪声,女人的尖叫声,狼狗的狂吠声,鬼子的狞笑声,交织成了一曲恐怖的夜歌!所有人都默然无语,昏暗的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一股分明不同于战场上的沉重和悲伤,从七颗恐惧的心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今夜明月高悬,可是在这雪亮的月光下面的,是一座死去的边城,冤魂无数,厉鬼成群。

“砰!”

一声枪响。昏昏欲睡的战士们登时如临大敌。

老旦趴在墙边往外看去,几个国军战士正在一边开枪一边跑着,十几个鬼子嚎叫着追赶。枪声里,一个战士绊了几步,就摔倒在墙头下面,剩下的几个人三拐两拐,竟然进了院子,头也不抬地就钻进了上房。这院子很大,里面又横着几个花坛,墙角黑暗里的七人还没来得及转移地方,一个鬼子就已经喊叫着跳了进来,大家忙猫在花坛下面,掏出枪来。十几个鬼子叽叽喳喳地跟进了院子,房子里的战士开始朝外放枪,鬼子们忙躲在隐蔽物后面还击。一个鬼子躲到了离大薛很近的一棵树下面。大薛见鬼子们都忙着朝房间里开枪,一步跨过去,一手捂嘴,一手将匕首猛地捅进了鬼子的肋骨,刀锋再往斜里挑一下,这个鬼子就开膛破肚了。他慢慢地把鬼子放在地上,悄无声息。老旦和其他人也悄悄摸到了鬼子们身后,老旦打了两个手势,大家纷纷立起身来,不紧不慢地用手枪干着屁股向后的鬼子。鬼子们在诧异中挨了枪子儿,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都完蛋了。屋里的人听到手枪响,探出头来看,才知道是自己人帮了忙。

“没事了,自己人,都出来吧。”老旦轻声喊道。

三个人从房间里跳出来,个个都血红着眼睛,脸黑得像锅底,方才可能已经准备壮烈了,这时候仍然心有余悸地东张西望。

救下的三人是奉命摧毁后城工事的工兵。他们两个排的人昨天刚炸完一座后城的混凝土工事,不料鬼子来得这么快,一个鬼子联队的一个冲锋包围,弟兄们眨眼就只剩四个了。四人没头苍蝇似的乱逃乱撞跑了一天,要不是碰巧预见老旦一行相救,他们刚才就只能拉手榴弹了。他们说并不知道307团的动向,不过知道307团是一支过路的部队,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堆鬼子;而城南的仓库群还有战斗,有几百个国军依然在炸毁的废墟里打游击,天天有弟兄被鬼子从那边抬出来,昨晚还听见枪在乱响。这四人原本就是奔那边去的,可路上又撞见鬼子,被撵得没处躲了才往这边钻。

三个工兵听了老旦的想法,说愿意和大家一路去寻找更多的弟兄。陈玉茗已经回来,验证了工兵刚才说的消息,南边的确还有很多国军在继续打游击,通城道路狭窄,房屋众多。国军残部在打有系统指挥的运动防守,昨天有三百多人被鬼子围在南边几栋楼房里,几乎已经弹尽粮绝,却没有投降。鬼子一往里冲,里面就扔出无数手榴弹来,现在鬼子围而不打,正在外边喊话。

“有没有团长的消息?”老旦忙问。

“说不准,有一个百姓讲领头的是几个官,上午他们想突围,几百人四个方向冲出来,一个当官的冲在前面,当场就被打死了。鬼子人不多,但是堵截的火力太猛,昨天还开来了两辆坦克,弟兄们死了不少人,都退回去了。如果团长还活着,有可能就在那边。”

“离这里有多远?”

“我们摸过去得半个时辰吧,要是碰上鬼子就不好说了。”

“可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

通城的情况比想像中要复杂得多。才一个多月时间,整个县城就变得面目全非。一路上的街道,都布满砖石瓦砾和尸体,根本无法走快,这支十一人的小队伍根本不敢和任何一支鬼子分队恋战。老旦暗忖,要是麻子团长真的就在那包围圈里呢,就是豁出命去也要和他们接上头!俗话说夜长梦多,老旦此时恨不得天下老公鸡都死绝,老天干脆就不要放亮,这样黑乎乎的才好行动哩。

“老哥,用老办法试试?”陈玉茗仿佛看透了老旦的心思,指着地上的鬼子说。

老旦愣了一下,略微数了数,地上刚才被打死的鬼子一共十个,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不是白拣的机会么?鬼子的枪和膏药旗还在地上扔着哪,他摇摇头又点点头,心想自己真是白跟杨铁筠连长混了一场。

在一城断壁残垣之中,通城南湖医院大楼简直是突兀得很,是为数不多的几栋完整建筑。外面的鬼子仍然向楼里喊着话,还有不少都退到旁边的民房里做梦去了。今天鬼子遇到了稀罕事,大楼里面这两百来号人骨头太硬,赶上上海四行仓库的了。任是一个营的皇军怎么打怎么炸,就是不投降,每冲一次都要死十几个日本兵,都要抬下去一个喜欢举着军刀的帝国军官。运来的两挺小钢炮已经把大楼炸得像是马蜂窝,已经摇摇欲坠。原本的五层楼竟打掉了最上面那层,变成了四层东洋楼。按理说,这么频繁的炮火下不应该有什么活物了,可还是进不去。房子是石头的,也没法子用火烧。武汉开来的坦克口径不够,打得了碉堡,却啃不动这座楼,炮弹打在墙上只能挖个坑。两天下来,小鬼子颇为头痛,只能死死地围住,计划等炮兵拉来山炮来再来对付,估摸再围个两三天的就不攻自破了。喊话的汉奸已经被楼里的狙击手干掉了两个,现在喊话的是个五音不全的鬼子,正在照着一张纸念着。

“你们的……抵抗的……不要……了,皇军优待……俘虏……的,否则明天……大炮的……干活了……你们中国人讲话,好汉不吃……眼前龟……的……”

楼里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有人应到:“谁说的,咱们东北人最喜欢炖日本王八,而且专拣爬得最近的王八下锅,你把头露出来,让大爷我瞅瞅你的龟头是不是个鳖犊子球样,八格你妈了个牙路!”

鬼子听不懂,但是估计不是好话,也“八格八格”地骂着,很快又是一炮。

天亮之前冷得要死。鬼子们握枪的手被冻得冰凉,都缩在沙袋后面,头是不敢冒的,楼里面有两个要命的狙击手,两杆破枪指哪儿打哪儿。两个喊话的汉奸都是不小心露出了一个钢盔局部,就通通被打了个十环。他们都好像夜猫子,晚上敲脑袋也不含糊,暂且眯着吧。天皇保佑黎明快点来吧!东条保佑大炮快点来吧!

受冻的滋味不好,鬼子们呲牙咧嘴地哈着气,百无聊赖之间,突然看到一队友军慢慢悠悠、无精打采地走了过来。他们用担架抬着两个伤兵,各人身上都鲜血淋漓的肮脏不堪,看上去像是刚丛死人堆里爬出来。担架上的两个一动不动,看来是不行了。见他们大大咧咧地走过来,几个鬼子忙一边比划一边大声喊着让他们趴下,可这帮人充耳不闻,傻呆呆地看着他们。终于,一声枪响从楼里传来,抬担架的一个兵立刻应声倒地了,把鬼子心疼得直跺脚。其他人忙趴到地面上,像蛇一样爬到了沙袋后面,纷纷挤在鬼子们身边。他们把担架也扔到了一边,任凭两个伤员晾在那里。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这些个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小鬼子心想你们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下人就是没用,还是不是天皇养下的兵?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着自己。只见他冲自己挤出一个丑陋无比的笑容,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牙垢的大牙,一张大嘴臭不可闻,仿佛从没刷过牙。鬼子正被刺激地收紧鼻孔准备闭眼,突然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我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不好,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刚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响过,他的喉咙已经像掰苞米似的碎了。下面的匕首横着越过另一边,免费帮他完成了一次武士的壮举。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看到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不同的是有些人是被刀抹开了脖子,鲜血像打了气一样狂喷出来。一个机灵的鬼子一把攥住了扎过来的刀刃,被割得鲜血淋漓,刚想放声大叫,对方一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咯吱窝下面,一口气叉在肺里,另一拳又重重砸在后背,肺当时就像被汽车压爆的皮囊一样炸开,眼前一黑就断了气。

见老旦这边得手,刘海群猛地跳了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制服就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没有开枪。老旦带领大家迅速脱去鬼子衣服,把他们的机枪和弹药收集起来。大薛和赵海涛跑过去把弄那两门小钢炮,粱文强、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过了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成群地下了楼向外跑去。旁边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这边的情况,刚想过来看看怎么回事,两颗平射炮弹就飞了过来,把领头的鬼子军官炸成了肉酱。其他鬼子正忙着找掩护,一串黑不溜秋的手榴弹又扔过来,吓得几十个睡眼惺忪的鬼子满大街乱跑。鬼子的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被从天而降的一个枪托砸了个满堂红,怀里又落下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两颗冒着烟的皇军手雷。

两声闷响之后,坦克慢慢地冒出了烟,变成了没有蛔虫的空壳。陈玉茗还不过瘾,操起上面的机枪开始扫射。大薛和海涛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与另外两个兵把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一时无法靠前。见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顷刻之间完蛋得不明不白,鬼子们有点怕了。冲过来的一群步兵被国军战士们暂时压在两边不敢乱动。老旦一边安排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

大部分战士摇摇头就跑了过去,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突然回应道:“是307团的高誉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刘海群激动地抓住他问道。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可是昨天晚上他自杀了?”

自杀了?这怎么可能?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怎么会自杀?老旦和刘海群怔在当地,对身边叮当乱崩的子弹熟视无睹。

“你瞎嚼什么球哩?这是扯蛋么!高团长怎么会自杀哩?”老旦眼睛瞪得溜圆,恨不得一脚扁死这个臭兵。

“大哥啊,都啥球时候了,我忽悠你干鸡毛啊?你不信问问我们营长去,营长……营长!”

一个瘦高个子正在指挥战士们撤退,听到喊话,忙弯着腰跑了过来,刚站定就给老旦敬了个军礼,一把攥住老旦的手说:“多谢老兄!弟兄们都顶不住了!多谢!我是27师129旅4营营长王立疆。”

“王营长好,俺是原第2军突击连副连长老旦,见过307团的高誉团长么?”

王营长闻听一愣,扭脸看了看旁边的小个子兵,干脆地说:“见过,高团长昨天晚上自杀了……现在尸体还在楼里。”

麻子团长真的自杀了?老旦头里嗡嗡作响,王营长后面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见,只见刘海群发疯一样要冲进大楼,几个战士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后面王营长仍然在喊着:“老兄回来,来不及了……他在二楼左边!”

鬼子增援部队已经分批赶到,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大楼外边的激战开始白热化。在漆黑的走廊里,老旦和刘海群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戴着帽子,身上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不堪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誉。

“团长!”老旦从肺腑里发出一声长嚎,一头扑在他的身上。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的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用头死命地撞着麻子团长的胳膊,用手掐摸着他的胳膊和一脸的麻子,希望能再感受到他的心跳和体温,可拂过之处都冰冷僵硬。团长胸前有个不起眼的枪眼,正对心脏,黑色的血迹仍然粘手,呢子军服被枪口的火药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死死抵在胸口上开火的缘故。老旦痛苦得像是在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里,他跪在地上,把火烫的额头紧紧地贴在麻子团长的手上。团长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的,那时武汉战况那么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啊?被围在这几栋房子里的还有好几百弟兄,他决不会因为弹尽粮绝而绝望地丢下大家,他不是这样的人!按照黄老倌子的话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邦邦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好汉,为啥就要走这条道儿哪?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刘海群也扶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嚎,伤心得像个没了爹娘的娃。老旦自打离开家,还从没有这样悲伤过。仿佛面前这个人毅然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方的路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一道万丈深渊。他突然醒悟了,躺在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自己从军以来的精神寄托。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的耳光,那把救过自己命的军刀!不知给了自己多少力量和勇气,才能活到今天。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和刘海群却无意离去。老旦从挎包里拿出那半把军刀,把它握到团长的手里。他痛恨自己,为啥就没能早来一天,这样或许就能拦住他,搞清楚团长自杀的原因,察觉他的意图,在最关键的时候以死相劝,他不就走不成了?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刘海群咬牙切齿地跳起身来,掏出手榴弹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只看了看二人,就一个箭步上来下了刘海群的手榴弹。老旦正歪着头呲牙咧嘴的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镐头似的,眼前立时一片漆黑。恍惚之中,他感觉到被人背下楼去,穿过枪林弹雨,眼里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影子,满地的子弹壳被它们踢得噼里啪啦的响。几声巨大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那栋漆黑的医院大楼应声缓缓坐塌下去,砸起的烟尘将周围的一切都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却喊不出声来,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国军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暗淡的光……

这是一个早晨,老旦独自一人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红薯。白云在头顶上翻滚着掠向北方,清风掀起的黄土沫子偶尔落进嘴里,尝起来带点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拉下裤子,惬意而享受的掏出那一根来,哗哗作响地绕着圈浇地,嘴里还念念有词:“肥水不流外人田!”

放完水之后,他把手在褡裢上抹了抹,拿出女人给他准备的凉水和大烧饼,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了起来。他远远地望见自己那几间小土房象窝头一样窠臼村子一角,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在上面遮风挡雨。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二子给的,为这个,二子他老婆还指桑骂槐地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里冒出青青的烟,估计婆娘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子杆续上,准备蒸晚上吃的窝头了。老旦眯着眼笑着,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而且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呃……呃呃……”

老旦光顾啃饼,一不小心噎住了。他拿起瓢,从桶里舀起水来来正欲喝个痛快,突然看见一只兔子从脚边大大咧咧地跑过,灰白的毛厚墩墩地拖着地。他腾地跳起来就去捉,心想你他娘的个小兔崽子,还敢在俺的地头上打洞?那兔子急得满地找洞,老旦撒开两腿猛追,他跑着跑着突然觉得下面泛起一阵凉意,低头一看裤子已经出溜到了脚脖子,这才发现方才撒完尿忘了系绳,裤子掉在脚上绊了蒜,他大张着嘴一个马趴啃在地垄上,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嘴粪肥。起身一看,兔子早已不知去向,地垄上居然被自己的命根硬邦邦地戳出一个小坑来。老旦对自己不经意的杰作不由得自豪起来,左顾右盼的煞是得意,心想二子要在肯定会羞得把鸡鸡夹到屁股后面了。地里的兔子溜了,那算个球哩?没有你俺就不吃肉了?晚上到被窝里捉俺女人那两只大兔子去!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此时正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是村里的外地老陕大桂寡妇家的独苗,他跟随爹娘在八年前跋山涉水迁到了板子村,因他老家那边曾发了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鳖怪就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发冲冠,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年方七岁的鳖怪,一路逃难至此,被袁白先生好心收留下,做了个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十五岁的后生,却长了一个上板凳都不利索的矬个儿,个头还不及老旦的镐把子,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因此经常被村里的屁娃们取笑。

鳖怪虽矮,却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同龄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故他岁数虽小,而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这时,他在那边又放开喉咙开唱了: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唉

“几十几道湾……唉

“几十几条船……呦

“几十几条船……上

“几十几根帆……唉

“几十几个那个艄公号子,

“来把船儿扳……耶!”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坐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面走上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毡帽,脚下趟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这一切“嗖”地不见了。他猛地睁开眼,看到灰暗的天空黑云密布,不断地向后飘去,耳边的风声呼呼掠过。几枝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出恐怖的黑光,几双眼睛默默地看着自己。原来是美梦一场!

老旦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在来的那辆车上,车上都是熟人。车后一百多人正在泼命般跑着,带头的是那个王立疆营长,见他醒了过来,王立疆笑着冲他摆手。

“俺是咋的啦?”老旦问陈玉茗。

“王营长估计你不下来,派他的兵把你绑回来了,你是被打昏了。”

“海群哪?”

“我在这开车呢!”

“哦,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里算球了,唉……”老旦做了一梦之后,平静多了。

“老哥你可要想开点,弟兄们可都指着你哪!要不是王营长拦着,陈玉茗和大薛就冲到楼上去找你了……那把刀我给你拿着了,算是团长的一个遗物吧……”

“弟兄们都好么?”

“都好,就是粱文强在房子外边被楼上的人打了一枪,胳膊上打了个洞,已经没事儿了。”

“怎么就剩一百来号人哩?”

“其他人没跑出来,鬼子追来了不少人,现在还在后面撵呢!王营长安排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陈玉茗递给老旦一根点着的烟。

“到哪里了?”

“出来几十里地了!老哥,要下雨了!日他妈的,大早晨的,怎么下雨啊?这南方的气候真是没谱!”刘海群喊道。

几声炸雷从天空炸起,卷地风已经涌动了起来,老旦让海群停了车,下车把王立疆拽了上来。

“王营长,俺谢谢你了。”

“咳!老兄你说啥呢?没有你们,我们现在已经和鬼子抱一块睡了。老兄你还要多包涵,怕你不下来,我让弟兄们把你俩打晕背下来,当时鬼子已经发疯了,再不走就都走不了。只可惜我们不能照顾高团长的尸骨了!”王营长诚恳地说。

到这个时候老旦才认真地打量王立疆营长,此人精瘦,从头瘦到脚,却自有一番刚硬风骨。合身的军服里仿佛包着一副铁打的骨架,举手投足间抑扬顿挫,孔武有力。从派人把自己打晕一事,真看不出这么个瘦人竟然做事那么硬朗。这时雨已经下来,跑在风雨中的战士们已经有点受不了了,纷纷坐在地上喘气,大薛扶着一个断腿的兵,朱铜头背着一个饿晕的兵,两人累得也都是上气不接下气。

后面突然传来几声爆炸,紧接着几驾国军的飞机掠过了头顶。王营长听闻站起身来往后看去,高兴地大声命令道:“弟兄们,我们安全了,咱们的飞机炸了鬼子的追击部队。不要停下,岳阳离这里只有八十里地了,再跑一跑才能休息,大家赶快走。”

战士们挣扎着站起来,又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赶路。望着身后那惨遭日本人蹂躏和荼毒的城市,老旦悲伤而茫然。这一走,离家又远了一步,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回家?家还在么?和家乡之间又相隔了多少座这样不可逾越的城市,它们纷纷成为日本人新的领地,成为鬼子继续进攻后方的根据地了。想起在城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惨状,老旦禁不住又落泪了。粱文强见他流泪,以为连长是挂念团长,忙站起来安慰道:“连长,团长走得也算痛快,没遭什么罪,你要放宽心些。回了长沙黄老倌子那里,咱们给他搭个灵位,等打完了仗,再到他家里去照看一下,也算咱们没白跟团长一场。”

“打完了仗?啥日子才能打完这仗啊?”

老旦感叹着擦去眼泪,恢复了些许平静。他宽慰地拍拍梁的肩膀,这番生死经历又让他心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海群停一下,俺先下来,铜头!把受伤的几个兄弟带上来,粱文强你和车一起走,先到岳阳等我们去。海群你开得稍快一点,到前面去联系一下部队,来接应大家。”

老旦说罢下了车,和大家混在一起,艰难地走路了,被营救的弟兄们见这位连长如此厚道,不由得心里都热乎乎的。朱铜头骄傲地对身边的兵说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咱们连长。”

“是哩!难怪你们敢跟着他闯进来,不过我们连长也不比你们连长差!”

“我看不能比!你看看我们连长那一身伤疤,吓死你,知道斗方山机场不?咱们跟连长干的!”

朱铜头居然已经学会了用河南话吹牛。旁边的赵海涛听他满嘴跑叫驴,插进来一嘴说:“拉鸡?巴倒吧!我们打斗方山的时候,你不定在哪个医院瞅护士妹子洗澡那?斗方山在哪儿你知道么?给我闭上你的鸟嘴!”

朱铜头被海涛抢白地一脸不自在,恨不得拿螺丝栓上他的嘴,忙作势去帮大薛了。倏地,伴随一道道闪电炸雷,大雨瓢泼一般落下,他们身后一片黑压压的,已分不清天地。这或许是老天爷给刚才死去的弟兄们,包括麻子团长,在唱着丧曲儿吧?老旦心想。

一日后,岳阳城外的国军工事已经遥遥在望了。

让大家惊讶的是,城里百姓对此早有准备,几百人迎出来几里地,把他们当成英雄一样地欢迎。所有人都用赞赏和钦佩的眼光看着他们。几位长衫老者,手捧热酒,眼含热泪,长篇大论地夸耀着这些破衣烂衫的士兵。老旦和王立疆被簇拥着走上街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记者,拿出一些老旦从没见过的机器,哗啦啦一阵狂闪,吓得老旦以为是鬼子扔下的什么新式炸弹,抱着头就直往地上蹲,慌忙中只见各色人腿,在自己身边前拥后呼的乱碰……

岳阳城远不如武汉那般大气繁华,却也灯火璀璨,颇有几分大城气派,还多带了些脂粉味。城外坚壁清野,城里仍然是一派祥和,挎着胳膊遛街的女人随处可见。老旦一行决定在岳阳住一宿,战士们受到了很好的接待。晚饭后,大家被安顿在一个大堂庙休息,当战士们都酒足饭饱的陆续睡去时,老旦和王立疆意犹未尽,还在月下喝酒谈心。

“老旦,你和高团长交情不一般啊!”

“嗯,是他提拔的俺,俺当兵打仗虽才不到一年,要没他关照,俺早就死球的了!”

“那天我们被鬼子围住的时候,他的军衔最高,我们都让他领兵,他也没有推辞。高团长领兵打仗确实有一套,往那里一站,还没说话,大家就服了!”

“高团长为啥寻短见哩?”老旦问了这个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不好说,你知道他为啥留下么?”

“听战士们说,他是为了保护团里那几百个伤兵。哦,对了,那些伤兵呢?”

“说起来难受啊!高团长带着这些伤兵转移时,和鬼子交了火,那些伤兵哪能打仗啊?一路跑得慢,就被鬼子在通城撵上了。高团长几经考虑之后,命令他们向日军投降……”

“投降?这个……可不像团长做派!”

“他命令这些伤兵投降,说这样或许能保住性命,否则打下去全得死,他带着其他弟兄们突围。可上面不同意。307团后来补充的几个连队都是学生军,上面说这些伤兵中不少是军校生,很多人曾在部队参谋部门干事,他们要是被日军俘虏,一来党国面子下不来,二来有泄密的危险。嘿,上面这言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全部战死!”

“这个……高团长后来咋办的?”

“他抗命了!他和大伙开会说这些伤兵都还是二十出头,也没什么战斗经验,应该活下去,不能因为党国的面子就让他们白白送了命!而且缺医少药的,很多人已经撑不住了,投降过去或许还能得到治疗。当时我们自己内部的意见也矛盾重重,我同意高团长的意见,可有的军官坚持要执行命令。最后高团长火了,说愿受军法制裁也不能让伤兵们送命!”

“后来哪?”

“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向上面汇报了,半夜从长沙飞来咱们的飞机,没炸鬼子,一串炸弹全扔在伤兵头上!唉……伤兵们都住在一处,几乎全完了……摆明了就是上面的授意,宁可消灭他们,也不能让他们被日军俘虏。那可真是惨啊!几百个年轻兄弟,大半儿都烧成炭了,只救出来几十个!高团长那天差不多疯了,谁和他说话他就拿枪指谁。后来他本还有机会突围出来,可他就是不走,非要和这几十个伤兵共存亡,而命令我带领大家突围……他那个样子你没瞧见,别人的话根本听不进去,更没人敢去拉他,他的几个卫兵也死活不走,我瞧着他……那阵子就不太对劲了!这下子我们这帮兄弟也没法子独自逃生了,高团长重情义,我们怎么忍心弃他而去?我们带着伤兵突围了几次,都被鬼子堵回来了。这些学生伤兵见连累了大家,十日前的一个晚上,他们几十个人集体自杀了……”

“啊?老天爷呦……”

“就是大前天晚上,高团长也……”

“他跟你说过啥没有?他自杀之前说过啥话没有?”老旦忙问。

“没说过啥!他整天自己呆在屋里,说全团的人都死光了,最后几个好弟兄也死了,家也没了,父母也没了,再没什么希望了……他是心里堵上了啊!”王立疆已是满脸通红,泪光涟涟。

“高团长……俺想不明白啊……喝酒吧!老王,他没了……咱们以后就是兄弟啦!”

老旦拿起酒瓶又给王立疆满上,两人一碰,仰脖就干了。王立疆抹了一把嘴,抬头问道:“对了老旦,前些日子,我听到过高团长说想回家。”

“是么,他咋说的?”

“弟兄里有个从河南跑过来的,和他聊了半宿,我路过的时候,听到他说‘真想回家……’后面的就没有听见了。”

“那……那个河南弟兄哩?”

“昨天突围的时候牺牲了!”

“啊……”

老旦陷入了沉思,团长是想家了么?他的家在黄河改道时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是这个勾动了他离去的念头么?不能啊!

“王营长你当兵多少年哩?”

“三年半了吧?一直在武汉。”

“呦呵,那你是老大哥了,俺才大半年哩。”

“那不对,你打的仗比我多多了,武汉这一仗是我第一次放枪打人。”

“怕不?”

老旦眯着眼问他。王立疆左右看看没人,把嘴巴凑到老旦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道:“第一次尿了裤子!”

“不瞒你说,俺第一次放枪也尿了!”老旦笑道。

“啊?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开怀大笑起来。老旦笑着笑着,又想起有关麻子团长的一幕幕,鼻子一酸,一面还在大笑,一面眼泪就唰唰地下来了。他用手掩住脸庞,可是走珠似的泪水仍哗啦啦地从指缝里喷涌而出,终于,他用一声长嚎代替了大笑,一头顶在石桌上大恸起来,把个王立疆吓了一跳。

“老旦兄弟,你这是咋说的?啊呀?咋了笑着笑着就嚎起来了?好兄弟,都怪我,啊?别哭了,我自罚三杯行不,你瞧着了……”

王立疆说罢,拿起酒壶一杯一杯斟满,一口气,三杯烈酒就下了肚,最后一杯酒放在桌面上的时候,老旦看到王立疆也已经是泪如雨下。他双目紧闭,咧着干裂的嘴,眼泪流进了嘴里却哭不出声来,老旦一把握住王立疆冰凉颤抖的手,王立疆终于也放声大哭:“老哥啊……我的弟兄们哪!都死啦……上个月大家还这样喝酒,今天……就剩下这十几个人啊……我连个尸首也没法子替他们埋……我……我想起来……有时候真他妈的恨自个……咋就活下我这么个人那?咱就没和他们一道走啊……老旦啊……我三年来的好弟兄们啊……我心里也苦啊……”

二人酒到酣处,酣到痛处,头顶着头齐声痛哭。几个战士被外边这撕裂一般的哭声吵醒,出来看到哭得像泪人一样的两位长官,也不由得伤心落泪。

院子里月光如水,微风拂地,弥漫着酒香和悲伤的气息。几盏破灯笼在房粱上摇来摆去,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战士们落满了泥土的武器堆在墙角的棚子里,有的还粘着殷红的血迹。门口的两个哨兵象桩子一样立在那里,刺刀上泛起雪亮的光,映着他们泪光盈盈的双眼。一个老汉一边咳嗽,一边敲着梆子踯躅而来。

“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小心灯火……家家好睡喽……”

老旦哭了一阵,情绪稳定了下来。他拿起酒壶,发现里面的酒都被王立疆喝光了。王立疆哭嚎了一阵倒头便睡,老旦让几个战士把他扶进去,自己穿上军大衣,揣上酒壶走了出来。抬眼看看街道两旁若明若暗的灯火,他抬脚就奔着光亮走了过去。岳阳城里这一带都是高低长短不一的青石板铺路,房子大多低矮,都伸出一个微微卷起的檐。街旁的门板上贴着各色图案,俱都是老旦不大认识的神鬼。在漆黑的小巷里走了好一阵,老旦看到远处一盏红色的灯光若明若暗,一把黄色的雨伞斜挂在房檐上,一缕柔曲飘将过来。心下大喜,紧走两步就到了跟前。

“桃花岂是怜怜物,红杏难得片片舒。锁鬓愁云青丝拧,玉灯翠伞窗影孤。湘江水畔湘江月,岳阳楼下岳阳都。莫言他乡千里好,只洗风尘情关度。”

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女子,身材修长,皮肤白嫩,一张鹅蛋小脸,精描的细眉下,一对晶亮的秀目在灯下烁烁发光。她穿着一身黄色粗布旗袍,左手擎着一块红色丝绸方巾,右手斜斜地搭在门边,模样甚是喜人。老旦见她冲着自己笑,就掏出酒壶问道:“妹子,有酒卖么?”

“呦!兵爷,您可找着地方了,我们这里什么好酒都有,妹子我陪你喝几杯……”

老旦还没有回过神来,房里又出来一个艳丽女子,身材略高了些,一样的肌肤如雪,那张瓜子脸狐中带媚,一双杏眼带笑,挑眉间顾盼神飞。她穿着一身绛红旗袍和身边那女子的颜色对映鲜明。两人一人抓着老旦的一只胳膊,连哄带拽的就把老旦拉进了房里。黄衣女子推着老旦的屁股让他上了楼。那楼梯分外窄小,老旦的日军翻毛皮鞋踩在上面咚咚作响,房子里一股脂粉香气熏得他直欲晕倒。两支大红蜡烛跳闪着暧昧的火焰,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副没穿衣服的女人图,再看看这两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老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莫不是窑子?”

正转身要走,一双小手已经按在他肩上。另外一双手拉着自己的胳膊,就到了椅子上坐定了。红旗袍女子一边抚摸着老旦的粗手一边说道:“兵爷,辛苦了一大天了,我们妹子两个陪你喝喝酒,解解乏,啊?阿香,赶紧把好酒给兵爷端上来呀!要热的!”

老旦被女人温暖的小手和浓浓的粉香挑逗的心头乱跳六神无主。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地方,以前只是听袁白先生说过,说这种地方乃是销魂之地,是无数读书人向往的去处,男人进去便会躺倒。再看这眼前这红旗袍女子,长的太过喜人,她的面皮像刚出锅的饺子皮般细嫩晶莹,眉眼儿都像是画中人物,朱唇未启兰香已现,莺声未闻笑口又开。见黄衣女子已经端出了两个酒壶,老旦忙站起身来,一边挣脱女子的手一边说道:“妹子,俺就是想买点酒喝,第一次来这地界儿,不知道俩妹子的意思……俺对不住了,这酒卖给俺,俺给钱给你们,成不?”

“呦?兵爷不是瞧不上我们姐妹俩吧?在这两条街里我们俩可是有牌有面儿的。兵爷自个喝闷酒有啥子意思?你们前面带兵打仗,我们姐妹俩陪你喝杯酒解解乏,就这么不给面子?”

“是啊兵爷,这兵荒马乱的,难得你有雅兴到我们姐妹俩这儿来,既来了,喝杯酒再走,也不误你的大事啊。”

说罢,黄旗袍女子竟然把两条白嫩的胳膊围在了老旦的脖子上,美丽的脸庞也凑到了离自己不到一根烟的地方。女子温热的体温袭来,让老旦感到一股热血象冲锋一样直奔下面去了。还没等自己说话,红衣女子又斟满了一小杯酒端到了眼前,她的小手只用两个如葱的玉指捏住杯身,另外三个手指翘成了花,一对柳眼光彩神飞,小方巾半遮住红嘟嘟的嘴儿。老旦哪里见过这等世面,只觉得头脑一阵嗡嗡作响,下面硬邦邦的开始支起帐篷,不由自主地已经把酒接了过来。闻到酒香,这心反而定下了半分,略一踌躇,一仰头便干了。

“啊呀,军爷可真好酒量,来呀阿香,再给爷敬上,酒菜呢?后面那小厮赶紧的,别让军爷喝枯酒啊?”

这时,缠绕在脖子上的一条胳膊开始从大衣缝里钻进来抚摸自己的胸口,那温柔的感觉险些让老旦浑身酥软,碰巧一个酒嗝儿打上来,老旦按捺住上涌的热血,再不迟疑,一把将她的手抽将出来,起身正色说道:“两位妹子,俺对不住了,俺只想讨碗酒喝,不想扰你们扫兴。酒是好酒,但是俺不想和两个妹子戏耍,俺原本是个种地的,家有老婆孩子,也没胆气消受这福分。妹子们如果不嫌弃,俺就喝酒付钱,陪你们聊吧聊吧,嫌弃俺俺可就走了,省得扫你们的兴……”

见老旦态度坚决,两位女子先是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就慢慢地相挨着坐了下来,红旗袍女子又给老旦递上一杯,语气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轻佻。

“军爷,看不出您还是个顾家的,咳!我们怎么敢嫌弃您哪?您别嫌弃我们两个就成了,来,妹子们陪你喝酒,听你口音是中原来的?”

“俺是!俺家在河南,一路打仗过来,今个才到这边。”

“河南在哪呢?”黄衣女子问道。

“河南在东面,靠北边一点,离这里远了去了,你们俩呢?都是本地的?”

“也不是,我们两个都是湖北的,也在村里,听说鬼子要打过来,去年就跑过来了?”

“咋过来的呢?家里男人呢?”

“阿香还小,我是她表姐,我男人在武汉那边打仗,硬被拽过去的,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他死活……”

“哦,这么说俺可能还跟你男人在一个战壕里挤过哩!那妹子你们过来没有找个亲戚朋友啥的?……俺瞎说了,做这个……不是个正道哩!”

“大哥你说笑了,这兵荒马乱的,谁家里容易哪?亲戚朋友家里能揭开锅的就不错了,见我们两个上门吃挨饭,怕是躲还来不及呢!阿香的那个远房表哥见了她倒是收留,只是动不动半夜就往她房里钻,能为一口饭就便宜了那老王八蛋?让人心凉啊……”

红衣女人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阿香在旁边已是低下头去摆弄手绢,时而顾着给老旦斟酒,此时已是毕恭毕敬了。

“那你们也真不容易哩,大好的年纪,再找个男人到后边去过日子不成么?”

“大哥你哪知道,我们当时为了吃饱肚子,早已经把身子卖给了这街上的鸨子。这房、这酒菜、这衣服,可都不是白来的!再说了,哪个男人愿意要我们这些撇腿儿女人呢?要是给你,大哥你敢要么?”

“这么……”

老旦看着红衣女子幽幽的眼睛,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只得接过阿香递过来的酒,叹一口气喝了。

“大哥,看你是个诚实人儿呢,家里老婆孩子好么?”

“不知道啊,一出门就快一年光景了,那地界儿没准儿已经被鬼子占了。俺可想他们了,可也不得回去,心里揪得难受哪!”

“孩子几个?多大了?”

“一个娃,是小子,三岁多了,该能和同村娃子成天闹了。妹子你呢?有娃么?”

“有娃子还能干这个?本来想要的,男人被拉走了,才过了半年日子,临走连个种也没给我留下!”

“妹子,这岳阳离战场一匹马的远近,要是我们顶不住,鬼子打过来,你们怎么办哩?”

“大哥啊,我们这号婊子能咋办?去哪里不是还得干这个?鬼子来了又怎地?鬼子他不也是人?不也得想找女人弄,完事了不也得给几个钱?我们姐妹都想开了,哪也不去了!这跑来跑去的,躲开鬼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安生日子,我就不信鬼子来了会把这岳阳远近几十万人都饿死。我们都是苦命,吃这点皮肉青春饭,莫非还有人难为我们不成?阿香再斟酒!”

和女子聊天的光景,不知不觉的,老旦又是一瓶酒下肚了,后房炒出来的两个菜都香辣可口,老旦吃喝了一个痛快,已是颇有醉意。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声音,阿香赶紧迎了出去,只见一男一女二人上了楼。

“阿琪,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吧?拖了十几天了,怎么男人给你们的货都蹩到肚子里不放啊?”

上来的女人瘦得像枯柴,却插着一根老长的发髻,金光闪闪的一看就是贵重家伙。她蜡黄蜡黄的脸皮像是烟袋油子抹过一样,还离着一条大桌的远近,老旦就已经闻到她满身的酸臭。

“呦,玲姐啊,这么大晚的您还来啊?真对不住您,这些天生意不好,我们已经是日夜不闲了,可就是没几个人上楼,那些穷兵爷我们也不敢招呼啊!”

“啥不敢招呼,这不就坐着一个?敢情你们的身子比那黄花闺女还要金贵啊,挑三拣四的还做什么婊子?”

“玲姐您就再等两天,等凑齐了我们姐妹俩给您送到房里去,这大老晚的,夜风吹着您了我可担待不起,还得仰着您过活哪!”

看来这红衣女子叫阿琪,眼前这人就该是她俩说的那个鸨子了。那鸨子大咧咧地坐在老旦对面,斜着眼望了自己一眼,对阿琪继续说道:“呦,敢情你们已经酒过三巡了,怎的军爷还穿得这么严实?你们两个当这里是开酒馆子哪,不紧着伺候,那两身骚崩崩的肉都干什么吃的?”

老旦越瞧这跋扈的老鸨越是生气,可又不好发作。婊子行里有自个的规矩,自己一个千里迢迢路过的大头兵,如何能管这球事儿?早在村里就听袁白先生讲过,你要是稀罕窑子里面的女子,那是要用大价钱才能赎出来的。袁白先生说自己曾经占过花魁,销魂销得一个铜板都不剩,想携之同去,老鸨张口就是三百大洋,袁白先生在窑子门口大哭一场,从此再不入此门。老旦不知道花魁是什么头衔儿,却知道那肯定是美得不能再美的女子了。

“阿琪,军爷看来没这雅兴和你们上床周旋,这是我姑舅家的兄弟,你们两个好好伺候他吧,把你们两个的身子活都给老娘放出来,让他好好舒坦舒坦,别让他回去说我招待不周。愣着干嘛,还不赶紧的,待会我们还有事忙呢!”

老旦顿时火冒三丈,心想你这老逼咋了这么不是东西?人家欠你点份子钱,就拿你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来讨便宜?还要两个人伺候?想着想着老旦已是站起身来,借着酒劲拿起酒瓶就要望那正要向阿香伸手的男人打去。阿琪见老旦气色不善,早已有所防备,忙一把抱住老旦的胳膊,一边把他往外推一边说道:“大哥你别……大哥别这样……我们姐俩就是这贱命,不值得你动气。这没个什么,男人不都是一样?你消消火,这顿酒饭妹妹我送你了,就当你照顾我们姐妹的饭碗了……大哥……我求你了……”

阿琪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老旦被她推到了楼下。听见那老鸨还在骂着,老旦骂骂咧咧地又要往上冲。阿琪抱住他的胳膊说:“大哥……大哥你要是可怜我们……等打完了仗,你的兄弟要是缺女人,叫他们娶了我们走……就算是你的大恩大德了……现在兵荒马乱,你也顾不了我们……记着这条街,记着这条巷子,记着阿琪和阿香,大哥你走吧……你快走吧……”

老旦见阿琪哭得恨不得给自己跪下了,脸上的胭脂被泪水冲出了两道沟痕,他心里沉甸甸的,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大洋塞到阿琪手上,死死地按住了说:“妹子啊,你们保重了,真要是有缘分,俺再带兄弟们来看你们!”

说罢老旦扭头便走,再也不回头去看,只听到阿琪在后面喊道:“大哥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走到街口拐弯的时候,老旦忍不住回头看去,那盏风中摇摆的红灯笼已经被收了起来,巷子里隐隐约约传来男女的调笑声。这声音刺得自己心里一阵阵的疼,忙夹起脖子用衣服领子捂了。他深吸了一口夜空里的凉气,在黑暗里辨了辨方向,踩着泛着油光的青石板路去了。那个敲梆子的老人又走过街头,他远远地见到老旦被一个女人哭着推走,料想又是玩婊子不给钱的饥渴军汉,正要躲避,见老旦虽然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却军装在身像是个官,就走过来扶着他。老旦的一身酒气熏得老汉一个劲地撇脸,他壮着胆子说道:“军爷?这后半夜了你可别乱跑啊,这里不比军营,你又喝了这么多的酒,这里好些个愣头青子半夜串巷子的,可不管你是百姓还是兵,一榔头就要了你的命去!你住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啊呦,你喝了多少酒啊……”

老旦方才拧着的一股劲泄了下来,此时只觉得酒气上涌,脚底下像是上了船一样踩不着根儿。几个酒嗝上来,白眼一翻,“哇”地一口就喷了出来,老汉躲闪不及也被溅了一身,心里连连叫苦,正待脚底抹油开溜,却被老旦一把攥住了衣袖。老旦瞪着血红的眼睛,佝偻着腰像是黑夜里逡巡的野狗,恶狠狠地问那老汉:“老头,这叫什么街?什么巷?说!”

老汉被这个醉汉大兵攥得生疼,见他失了理智,唯恐那钵盂一般大的一对拳头砸将上来,忙扶着他说道:“军爷可别拿老汉出气!这街叫黄花街剪子巷,你刚才出来的那家是八街十六巷闻名的姐妹楼,大爷你可别拿我出气啊,老汉我可受不起你一拳啊……”

“滚吧,你这老逼,日你妈的这里没个好人,早晚俺全把你们突突了……”

神智恍惚的老旦一把将老汉推了个跟头,灯笼也摔在一边。他自己喘着粗气,脚下一深一浅地往前走着。他突然觉得月光把这地面晃得有些刺眼,就低着头扶着墙往前硌蹭。刚走过一条街,撑在墙上的手突然摸了个空,一个前冲,脚绊在了一家的门阶上,把自己摔了个七荤八素,一时竟不能起来。他干脆不起来了,翻过身来,望着巷子缝里高高的天空和闪闪的星星,觉得它们好像在转,且越转越快,一个声音回绕在耳边:“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大哥你要活着回来啊……”

“要活着回来啊……”

老旦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默默地念叨着这句话,天上的星光越来越黯淡,终于躲在了沉重的眼皮后面……

“旦儿啊,你今个啥时候回来?”

“俺浇完了地就回来,日头估计还下不去哩。”

“干活的时候挺着点腰,你看你那腰勾的?袁白先生见了俺,还说让俺晚上别老折腾你哩,你看俺冤不冤?”

“别听那老驴瞎嚼,他几十几年没碰女人,那是泛酸哩。”

“你可别这么说袁白先生,人家可是秀才,出口就成章哩。”

“哼!出口就给俺起这个外号,正经事情也没见他干出啥来。”

“对了旦儿啊,你去找他给自个算算命吧,看你这辈子能不能大富大贵?袁白先生的卦可灵了,他说明儿个下雨,明儿个就不能刮风,让他看看你的前程,也让俺乐一下。”

“算个啥?俺三叔早就说了俺是一生穷命,上几辈子都是种地的。”

“他说了不算,他还说自个是乞丐命哩,咋了也曾经富成那样?”

“后来不也垮了么?”

“那你也给俺富一个,让俺和娃们先舒坦几天?”

“那俺就和三叔一样,再收上几个小。”

“你敢!看俺不剥了你的皮……”

“哎呀,俺是说笑哩……”

酒醒时分,老旦发现自己睡在弟兄们中间。刘海群的大脚丫子伸到了自己的嘴皮子下,臭气熏天。他的脑袋像是要炸裂一般地疼痛,他竭力回忆着昨晚这个温馨的梦,却越想越残缺,咂巴一下嘴,嘴里仍然是一口酒味。那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当天了,雪白的光照在了大院子里。醒来的战士们围着大锅蹲了一圈,大伙一手端着大瓷碗子,呼噜呼噜的喝着稀饭,一手抓着咸菜帮子,“嘎吱嘎吱”地嚼得脆响。老旦刚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就听见朱铜头又在那里放山炮了:“……弟兄们,要说这小鬼子厉害,还真不含糊!在大楼外边,一个鬼子望我这边儿冲,我的三颗子弹打进他的肚子里,这家伙居然还在叫着往前跑,肚子上的窟窿这么大,对……对,跟这碗口差不多,那血和肠子哗啦哗啦地往外流啊,啧啧……”

朱铜头见大家听得认真,一时说得脸放红光。

“你刚才说窟窿多大?碗口这么大?三个洞都这么大?”说话的是赵海涛。

“对啊,就这么大,都是我用这杆步枪给他做下的。”

院子里响起一阵快乐的哄笑,把个朱铜头弄得稀里糊涂的。

“你们笑什么,我还哄你们不成?”

王立疆手下的一个四川兵笑着说:“你个呆人!放屁也不看看风向?你看看,哪个弟兄打出子弹不比你见过的多?可我们从来没见过步枪子弹从前面钻进去就能留下这么大个窟窿的!那鬼子的三八大杆弄的多是贯穿伤,两边都是那么大个眼儿,咱们的步枪倒是出口大些,但要按你说的,那鬼子后面的窟窿要大过这口锅喽……一听你就是个没日过女人的鸡鸡娃,下次吹牛先给大哥我孝敬几包烟来再来丢人!”

大家笑了个稀里哗啦。大薛在一边叽里咕噜地朝着粱文强比划,粱文强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猛地大笑起来。众人忙问兄弟你笑啥哩?粱文强指着朱铜头说:“你这没用的货,趴在坦克下面哆嗦的那个人原来就是你啊?你还真不怕陈玉茗开起坦克来把你压死?你还打枪哪?鬼子在哪你都瞅不见……”

“得了得了,就当弟兄我逗大家一乐,粱文强,嘴下留德!”

老旦慢慢地从屋里蹩将出来,接过陈玉茗递过来的一碗粥和咸菜,坐在门槛子上吃了起来,他一边吃,一边看着战士们有说有笑的打诨骂嗑,昨晚的不快已是忘得差不多了。

王立疆一大早出去办事,中午回来了。他跟老旦说他要带着自己的兄弟去报到了,而且帮老旦打听了一下,军部并没有关于老旦一众的安排,好像他们被忘了一样,估计是武汉撤退造成的混乱。老旦他们这几个人是突击连的幸存者,麻子团长死后,知道和关注的人就很少了,说不定已经被从作战序列上划掉了。按照战时的规矩,此时的王立疆有权利命令老旦加入他的营队,但是王立疆显然没有这意思,他悄悄地跟老旦说:“老旦,你还回长沙那边眯着去吧,军部如果找你们,我就把你们报个烈士就成了,就说你们又去救别的弟兄了,没回来。你们到后面去找个安生的地方,你不是说离长沙挺远的山里有地方么?说不定哪一天我也打腻了,还带着弟兄们去寻你呢!”

就这样离开王立疆和他的弟兄们,老旦心中有些不忍,但王立疆的话还是深深打动了他。自打离开家,除了打仗就是养伤,除了杀人就是埋人,舒坦日子没有几天。死去的弟兄们和不辞而别的团长,在他心里留下一个又一个阴影。饶是自己血气方刚瞑不畏死,这份心痛也有些难以承受了。这样难得的机会,不正是自己和幸存的弟兄们梦寐以求的么?不去救麻子团长,就碰不到王立疆,也就不会莫名其妙地被军部抹了名字。王立疆营长感恩之际给了自己这么大个面子,难道不是老天爷的安排?不管怎样,这个不能不接着。要耽误得久了,说不定就会被军部政治处的那帮鸟人发现,哦?原来这几条英雄好汉竟然悄眯眯地藏在岳阳,弄不好他们又会派下啥的奇袭斗方山一类的高难度任务来。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老旦自忖,自己命再大,兄弟们再多,也架不住一颗不长眼的子弹!他对自己思想的转变竟然有了一丝宽慰,原来自己像个愣头青一样只知道为国军玩命,到头来兄弟们都死光了,自己落得一身伤疤,国军却还是这个一味败退的鸟样!原来征兵官说大不了几个月就可以回家,可现在看这仗不知何时能打到头?老子出生入死大半年,功劳的不要,升官的不要,歇他两天还是要的。小鬼子打过来怎么办呢?嗨,没了咱们几个这老蒋就不抗日了?

老旦越想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终于采纳了王立疆的建议。不过他在跟弟兄传达的时候,只说是暂时休整一下,弟兄们闻听无一不兴高采烈。老旦吩咐他们去城里买了一堆糖果干货和好酒,给王立疆他们留下一些,剩下的准备带回黄家冲。临别之际,一行七人和王立疆等一百多人又是一顿好酒吃喝,大家杯碗交错痛哭流涕,自是一番珍重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