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阳光下的紫云英 第四节
原来小韶在《白毛女》中并不是扮演喜儿的主要演员。她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出场两次,前后加起来只有六句台词。因此戏演了不到一半,她就从舞台上下来了。花家舍的观众即便在看戏时也保持着良好的秩序。他们表情木然,自带小板凳,在堆满麦秸的打谷场上坐得整整齐齐。尽管他们一年到头始终反复观看同一场戏,但却永远像第一次一样看得津津有味。他们不时为演员的表演而鼓掌,为人物的不幸命运而唏嘘流泪。
因谭功达是惟一一个站着看戏的人,小韶尚未来得及卸妆,一下就找到了他。
“怎么样,我演的还不错吧?”
“好,好,”谭功达笑着敷衍道:“好极了!咱们找个地方说说话怎么样?”
“可戏还没完呢。”
“我已经看过了。”
“是正式谈话呢,还是随便聊聊?”小韶汗涔涔地望着谭功达,眼睫毛上亮晶晶的,像是涂了一层银粉。
“当然是随便聊聊,”谭功达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穿着这么厚的戏装,不觉得热吗?”
小韶嘿嘿一笑,随后麻利地脱下戏装,露出了里边的白色圆领衫。袖口还滚了一道红边。
“咱们去哪儿?”
“去你家怎么样?”
“不行。”小韶的脸色立刻黯淡了下来,“我家不太方便,何况……家里还有一个疯子。”
谭功达偶然瞥见近旁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着蒲扇,充满警觉地朝这边瞪了一眼。眼神中满是怨毒和鄙视,令人不寒而栗!幸好小韶正忙着脱衣服,没有看见。
“那我们就在村中随便走走怎么样?”
小韶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胳膊,她的手也是潮潮的。她不安地朝广场的四周看了看,然后低声说:“你跟我来。”
他们很快就离开了打谷场,沿着长廊的石阶朝湖边走去。
“你刚才说你们家有一个疯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我哥哥。”小韶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原本是公社篮球队的队长,篮板好,球又投得准,可是去年国庆节以后,他就忽然发了疯。”
“怎么发的疯?”谭功达和她并排走在一起,轻声问道。
“唉,都怪那场篮球赛!去年国庆前,从河南来了一个参观团,随团还带来了一个篮球队,队员全部是由聋哑人组成的,与我们公社打了一场比赛。因为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又都是残疾人,公社就规定我们必须输三球以上。可我哥哥一上场,打着打着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最后竟然赢了人家8分,这当然是一个十分严重的政治错误。比赛结束后,我哥哥垂头丧气地回到家中,饭也没吃,倒头就睡。一连几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到了后来,就这么慢慢疯掉了。”
“一定是哪位领导严厉地批评了他,对不对?”
“没有,根本没有。”小韶转过来,静静地看着他,“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批评他,也没有给他任何处分。甚至,他还是篮球队的队长。因为并没有任何人出来宣布他被解除了职务。可是,再有篮球比赛的时候,领队就不安排他上场了,有的时候也不通知他。在这件事情上,公社方面没有任何不当。人家没让他写检查,没有公开批评,就连一句轻轻的责备都没有。要怪就只能怪我哥哥一时冲动。事实上哥哥发病之后,公社方面还专门派人带了礼物上门探望,后来又把他安排进了只有劳动模范才有资格享受的疗养院。因为哥哥发起疯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公社还派了两位练摔跤的小伙子专门看护他。所有的医疗都是免费的;他丧失了劳动力,但口粮一斤不少。再后来,我哥哥把两个看护中的一个摔得双腿骨折,另一个下巴脱了臼,公社才通知我母亲,建议将他送到省里的精神病院做电疗。可我母亲没有同意,公社也尊重我母亲的意见,就让母亲把他领回去了。”
“我还是有点不太明白,”谭功达皱了皱眉,又问道:“既然没有任何人惩罚他,他怎么会为此发了疯?想必其中另有隐情吧。”
“这正是事情的关键,”小韶说,“也是花家舍最大的奥秘所在。你若是在我们这里住久了,就会悟出其中的道理。”
说话间两个人来到了风雨长廊的尽头,已经听得见湖水转向岸边的轻柔的沙沙声。两个人沿着河滩下被月光照的蓝幽幽的水线,向前走了百十来米,就看见两棵高大的垂杨树阴下面,停放着七八艘小船。船只被微风吹得挤成了一堆,轻轻地磕碰着。此刻,他们离打谷场已经很远了,可在寂静的晚上,舞台上演员的道白依然能够听得十分清晰。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船?”
小韶冲他嘻嘻一笑,麻利地脱下鞋子,扔在树下,吧嗒吧嗒地跳到水中,拽过一只小舢板来,道:“怎么不知道?我今天在湖里采了一天的莲子,到现在胳膊还痛得举不起来呢。”
等谭功达上了船,小韶用木浆将舢板轻轻一顶,然后顺势一跃,就跳到船上来,在船的左右两侧划起水来。那小船在岸边打了几个转,就开始静静地向湖心驰去。到处都是齐人高的荷叶,像小伞一样密密匝匝地挤在水面上。有的已开得盛大,有的荷花含苞未放。原来,在田田的荷叶中间,有一条隐秘的狭窄水道,被荷叶遮盖,仅容船身通过,若是站在岸上,根本看不出来。
荷叶下面的水是青黑青黑的,散发着纯纯的香气。一进入这条水道,谭功达立刻就感觉到一阵透人心脾的清凉,光线也随之变得幽暗。在黑暗中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的脸。船通过时,不时有倒伏的荷叶刮过船帮。水流的声音晶莹剔透,他能够听见鱼儿在离船不远的水面聚成一堆,发出一片唧唧咋咋的声响。
小韶停了桨,抱膝而坐,让船在水面上荡着,将下巴顶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水里的月亮。她说,有时候,她一个人也会划船到这儿来,躺在舢板上,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可以想想自己的心思,也可以让心静一静。荷花像天幕一般,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
“你小小年纪,哪有什么心事?”谭功达笑道。他顺势在船的另一头躺下来,枕着双手,看着湛蓝的夜空。小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喃喃自语道:
“这片水域原来是有一个名字的,叫做芙蓉浦。只是现在没人这么叫了,而且——”
她停了一下,顺手摘下一大片荷叶,顶在头上,像只小鸟似的晃着脑袋:“你如果晚来一年,也许只要七八个月,很可能就见不到这片湖水了,见到的也许就是一片稻田。”
她说公社已经制定了向湖区要粮的三年计划,到了今年冬天农闲时,就要开工填湖造田了。公社已经开过三次动员会,具体的土方数目已经计算出来,分配到了每个生产队和生产小组。青年突击队也已经成立。她还说,她现在每天晚上都会划船到这里来,坐上两个时辰,仿佛是在跟一个什么要好的朋友告别似的。
“要填掉这么大的一个湖,那得需要多少土?”
“从山上挖呗!”小韶嘟囔道。
躺在船上,透过细长荷叶的茎杆和肥大的荷叶,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花家舍上空那片璀璨的灯光中。真是太美了!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第二个比这更美的地方!他自己曾经有过的所有梦想,在这里竟然都变成了现实。那灯光在清澈的天空下,犹如一堆碎金,明明灭灭;又像水晶的珠帘,平铺在黑黢黢的山坳里,闪烁不定。可一想到这片湖水很快将不复存在,除了沧海变桑田的自豪之外,也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怅然若失。他觉得人过中年,对什么事情都会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会为一点小事,陷入无名的哀戚和想入非非之中。
“你若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就说吧。这儿是花家舍最安全的地方。我们离开岸边已经很远了,你只要不大声喊叫,根本不会有旁的人听见。”小韶压低了嗓门,对他道。
她的声音中有一多半是呼出来的气,反而增添了四周的幽静。他甚至能够听到荷叶在晚间生长的声音,其实,我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就想这样和你静静地坐一坐……
“我看不见得。”谭功达的声音有点异样。
“怎么不见得?就连党的成立大会都是在湖上召开的呢。”小韶天真地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瞅着他:“你是说,到了这儿,还不安全?”
“你想到的,别人也会想到。”谭功达半开玩笑地对她道,“按照我的经验,最安全的地方往往最危险,反过来说也一样。说不定此刻,就在我们身边不远的地方,有许多条这样的小船,有许多个秘密正在被轻轻地说出来……”
小韶听他这样说,就有些疑心。慌忙伸长了脖子,警觉地朝四周张望。
“我是在跟你逗着玩呢,”谭功达看着她那惊慌失措的样子,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便抓住一朵荷花向她摇了摇,笑道:“喂,你的胆子怎么这么小?”
小韶浅浅地笑了一下,可整个人还是显得心事重重。她将胳膊伸出船外,拨弄着船侧的水,忽然道:“哎,你想不想吃莲子?”
没等谭功达回答,她就已经侧过身,拨开荷叶,去寻找莲蓬去了。谭功达看见自己的近旁有一根莲蓬露在水面上,便俯下身子去摘,忽听得小韶尖叫了一声,大声道:“不要碰!”可已经来不及了。原来那莲藕有点怪,身上长满了硬硬的毛刺,谭功达顺手一捞,手上便有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断地甩着手,嘴里咝咝地吸着气,小韶早已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才说:
“那不是什么莲蓬,那是狗头籽,活该!谁叫你刚才吓我来着?”随后,仍吃吃地笑。
“狗头籽是什么?”
“那是长在湖里的另一种植物。样子跟荷花差不多,但叶子软塌塌的伏在水面上,不像荷叶那样高出水面。它结的籽也有点像莲蓬,这东西长得像狗头一样,我们这里的人都叫它狗头籽。样子是难看了点,果实是一样能吃的。只是身上长满了硬刺,十分锋利,只要轻轻一碰,保准你就会扎出十多个血孔出来。怎么样,你的手破了吗?疼不疼?”
“那它浑身是刺,你们又如何去吃它的籽?”
“很简单!等到它熟了的时候,我们把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在水里一捞,它就断了,在水面上飘着。我们就把它拿到舂米的钚臼中去舂。它的籽有豌豆那么大,硬得不得了,简直是包了一层铁!可却比菱角有味。”
小韶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他。谭功达闻到手绢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有点像栀子花,又有点像木樨,可他右手的每一个手指都被狗头籽上的芒刺扎出了血,他不知道要去包扎哪一个,只是把它捏在手里。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谭功达说,“我来到花家舍的这一个多月,一连去了五次公社,可每一次都没有遇见郭从年书记。我也曾通过办事员小徐正式提出与他见面,可每次都遭到小徐的搪塞和拒绝,郭从年似乎在故意躲着我。”
“你这个人太多心了。在我们花家舍人看起来,这事一点不奇怪,”小韶喃喃道:“他不可能见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韶略略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因为在花家舍,几乎没有人真正见到过他。”
“什么叫‘真正见到过他’?难道他会隐身术?”
“我的意思是说,你即便见到了他,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比如说,公社里有那么多的机关,那么多间办公室,那么多的大小官员和办事员,我是说,也许你早已和他见过面,握过手。”
“你也没有见过他吗?”谭功达笑道。
“我不敢肯定。”小韶呆呆地看着黝黑发亮的湖水,把一条腿吊在船外,轻轻地踢打着水面碎碎的波光,“刚解放那一年,他到花家舍来工作,我毕竟只有七八岁。”
“那么大人呢?大人一定见过他,对不对?一定会有欢迎仪式之类的场合……”
“我们这个村庄里的人,都比较健忘。三天前的事情他们都完全有可能记不清了,何况十年?不过王海霞据说不久前见过他。王海霞就是在《白毛女》里扮演喜儿的演员。受到郭书记的亲自接见,对花家舍的任何人来说,都是莫大的荣耀。海霞说,郭书记的头发像舞台上的喜儿一样,是银白色的,披挂在肩头,这是由于他深居简出,缺乏阳光的缘故。他的皮肤仍然像婴儿那样细嫩,而富有弹性。她还说,郭书记在接见她和几个劳动模范的时候,是坐在一只轮椅里,他把那只软绵绵的手递给海霞,对她说:‘干得好,小姑娘!’可我认为王海霞是在吹牛,因为有谣传说……”
就在这时,谭功达看见远远的岸边,手电的光亮一闪,出现了几个说话的人影。由于距离太远,他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赶紧把头低下!”小韶小声地朝他喊,“是村里的巡逻队。”
谭功达本能地一低头,就感到那两束手电的光亮从他头顶上掠过去了。
“大概我刚才的一阵狂笑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小韶低声对他说。还好,巡逻队员用手电在湖面上乱晃了几下,很快就离开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有谣传说,郭从年在三年前就已经得肺结核去世了。公社方面出于某种特殊的考虑,隐瞒了他的死讯,密不发丧。”
“什么考虑?”
“在公社社员中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和混乱。最起码,对社员们的生产积极性,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因为郭从年毕竟是花家舍的设计师和缔造者。尽管谣言在村子里沸沸扬扬,我们从来都不相信它是真的。这是站不住脚的。你想想看,假如他真的去世了,省里或地委当然会立即给我们派一个新的书记来。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更何况,每年的元旦之夜,郭从年还要向公社的全体社员发表一年一度的新年献词,他的声音通过村里的有线广播传遍千家万户。他的声音那么饱满,那么有力,一点也不像生病的样子。他依然生活在广大群众之间,天天和我们在一起。可是他具体躲在什么地方,也许,也许只有101知道。”
小韶将一只莲蓬递给谭功达。看他不敢伸手来接,就笑了起来,“傻瓜,这是真莲蓬,不会扎手的。”
“谁是101?”谭功达掰开莲蓬,从里面抠出一枚莲子,放入嘴中——它的味道有点涩,但也有点甜。小韶刹那间变得脸色惨白,目光迷乱,似乎有些后悔刚才说漏了嘴。
“101不是一个人,它是一个组织……嗨,我怎么跟你说呢?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山上打靶呢。”
“是军事训练吗?”
“是公社基干民兵的例行训练。”小韶说。
她已拿过木桨,转过身去划水了。他们顺着原路返回,船很快就到了岸边。小韶先跳到岸上,拉了谭功达一把。他的手里还紧紧地捏着那枚手绢,犹豫着要不要将手绢还给她。
他们沿着沙滩往前走,小韶似乎突然变得心事满腹的,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毛女》的演出早已散场,现在的打谷场上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他们走到通往向阳旅社的栈桥边,谭功达停下脚步,向她告别。
“你们家住在什么地方?”他顺便问了一句。
小韶朝山上指了指:“你有没有注意到快到山顶的位置,有一个大烟囱?”
“对,那是有一个大烟囱。”
“我家就住在烟囱底下,是公社分配的房子。”
“公社怎么分配房子?是按照人口,劳动力,还是贡献大小……”
“抓阄。”小韶干脆地答道。
“最后一个问题,”谭功达笑了笑,“那个烟囱是干什么用的?我到了这里这么些天,怎么从来没见它冒过烟呢?”
小韶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牙齿那么白,那么细。她的笑声引发了村中的几声狗叫。
“不冒烟就对了,要是每天冒烟,那还了得。”
“为什么?”谭功达一脸迷惑地看着她。
“那是公社的殡仪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