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李也秾 第八节
太慢了!梅城县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步伐太慢了!
临近的长洲县已率先成立了人民公社,我们还等什么?天地翻覆,光阴流转,革命形势瞬息万变。革命不是老牛破车,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那样温良恭俭让。长江对岸的甸上乡,如今已改名东方红人民公社。革命形势一日千里,所到之处,红旗翻卷如海,歌声响彻云霄,人民群众走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无比自豪,无比幸福,无比激动!啊,小鸟在歌唱!饿死几个人怕什么?我们有六亿人,才死掉十来个,能算个什么事?死了几个人,我们就驻足观望啦?就止步不前啦?就被吓破了胆了吗?
可是让我们来看看梅城。梅城县党委一班人,脑子里生了锈,思想上长了霉,爬满了白蛆。看来得用铲子铲一铲,用刷子刷一刷,用砂子磨一磨,还要用“666”药水喷一喷,彻底地消消毒,非得下一番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脱胎换骨的功夫不可……
从夏庄集市上买回来的那两只泥人,由于吉普车长途颠簸,到了梅城,谭功达就发现碎了一只。可他吃不准碎掉的究竟是送给白小娴的那一只,还是送给姚佩佩的那一只。
这的确是一个问题。
谭功达从梅城回来后,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没和小娴联系了。白庭禹瞒着自己安排他的侄子白小虎代理乡长这件事,给了谭功达太大的刺激。高麻子说他手伸得太长,看来的确如此。假如他和白小娴结了婚,关起门来就是一家人,日后许多事情就说不清了。白庭禹那么热心地掺和他和小娴的事,也并非没有他的深思熟虑。他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白庭禹。直接摊牌当然不行,白庭禹这个人,成天笑嘻嘻的,像个泥鳅一样滑,城府极深,往往是你开口还没说上两句话,他已经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不会给你留下任何把柄。
谭功达把白小娴晾了几个星期,小娴的激烈反应大大出乎谭功达的预料。这也再一次让他认识到,恋爱这件事是多么的诡异复杂!谭功达沉默了两三个星期之后,小娴主动给他打电话约会,一连三次,谭功达都硬着头皮拒绝了。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冷漠和鲁莽反而点燃了对方的激情,终至于一发而不可收。她开始隔一天给谭功达写一封信,到了后来,基本上就是一天一封。最后,她寄来的信中标明了写信的具体时间。有时一封信上竟有六、七个小段,分别是在六、七个不同时段里写成的。
仔细研究她的来信,谭功达很容易计算出这样一个惊人的结果:从凌晨到午夜,除了每天四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外,她竟然是无时无刻不在写信。而且谭功达还这样设想,白小娴用来睡觉的那四五个小时,说不定也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或者因为思念过度而泪不能禁……这样一路想下去,虽说对小娴的处境有几分担忧,但自己的虚荣心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去办公室上班,姚秘书将电话记录单递给他看,竟然十有八九是从文工团打来的。到了六月底,文工团的团长本人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白小娴近来神思恍惚,目光呆滞,似乎受到了什么巨大刺激。而且,据她宿舍的同学反映,她和谁都不说话,动不动就大发脾气。最近又威胁说要绝食,不知怎么搞的。接完电话,谭功达的整个身子都软了。静下心来一想,自己的行为太孩子气了。心里对白庭禹有气,却去如此残酷地折磨一个无辜的女孩,这算是他娘的怎么一回事呢!而且自己也没说过跟人家一刀两断,这样不清不楚,弄得人家寻死觅活的,实在不是个事。因此谭功达就打算约白小娴好好谈一次,可他又担心他与白小娴一见面,小娴泪眼婆娑这么一哭,自己说不定又要把持不住。
他想给她写封信。可是熬了一个通宵,写了撕,撕了又写,到天亮还没写完。一想到这么一个活泼美丽的女孩子从此以后与自己形同陌路,想着就有点揪心。看起来是在写一封信,实际上是在跟生命中什么最珍贵、最隐秘的东西彻底诀别。他把白小娴的信找来仔仔细细地读了又读,最后自己也流下了眼泪。不管怎么说,这么一闹,他倒是明白了对方的真心。他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着想着,又记起高麻子在河边跟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他的眼前再一次浮现出佩佩那张脸来。要是小娴换作了姚佩佩,那情形又将如何?他被自己的这个丑恶的念头吓得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往窗外一看,原来天已经大亮了。要是世上没有女人,没有复杂的男女之情,那该多么太平!桌上摆着的那个小泥人,正冲着他笑。
第二天上午,谭功达找了几个科委的年轻干部谈话,商量“村村通公路”的计划。随后,他又去了沼气试验站,听取了攻关小组的汇报。回到办公室,发现楼上楼下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今天原来是礼拜六。他打算早点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大门口,迎面看见老徐穿着一件白背心,脖子上搭着一条湿毛巾,顶着炎炎的烈日,从外面走进来。
“我是特为来找你的,”老徐道:“家里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谁来找我?”
“还会是谁呢!”老徐向他诡秘地一笑,又拍了拍自行车的后座,道:“你坐我车后头,我驮你回去。”
谭功达跳上老徐的车,俩人弯弯扭扭地走了。老徐告诉他,白小娴吃中饭的时候就来了,进不了门,就站在院子外面的毒太阳底下。“我们家那位劝了她半天,让她到我家来喝杯茶,她也不搭理我们。只是一个人站在那抹眼泪,一边哭,还一边用脚去踢那院门。我们家那口子就劝她:‘你这傻孩子,踢了这半天的门,没人应答,分明是县长不在家。门踢坏了倒也不要紧,你的脚就不疼吗?’可那丫头性子也真是倔,把眼一瞪,对我家那口子道:‘我就喜欢踢门玩,你管得着吗?’”
老徐一边喘着气,一边哈哈大笑。
两个人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西津渡外的河道边。刚过了石桥,透过一片开花的合欢树林,谭功达果然看见白小娴站在院门外的篱笆边。这时她早已不踢门了,只是在糟蹋那篱笆上的枸杞花。那些紫蓝的花朵被她一朵朵地揪下来,扔在地上,用凉鞋碾得稀烂。到了家门口,谭功达刚跳下自行车,老徐紧踩了几脚,一弓身,早跑没影了。
白小娴身穿一件杏黄色的连衣裙,身上斜挎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绿色书包。满脸泪痕汗渍,头发湿漉漉的,一绺一绺搭在额前,眼睛都哭红了。她一见谭功达,那可爱的小鼻子不住地翕动着,歪着头,梗着脖子,斜着眼睛,一字一顿对他道:“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谭功达正想解释,白小娴又吼道:“为什么不接电话?!”
谭功达笑了笑,开了门,就要拉她进去,白小娴用力把他甩开了。
“你混蛋!”她叫了一声,又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谭功达抓耳挠腮,哭笑不得。他看见四周的墙角,树下,草垛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探头探脑。老徐的爱人也在自己的院子里垫着脚,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可谭功达朝她一看,那脑袋又缩回去了。
“有话我们进屋去说,”谭功达低声下气地笑道,“在这儿叫邻居们看了笑话。”
“我就不进去!”
“那你先别哭了,我去给你打点水,洗洗脸。”
“我就不洗!”
“你若实在不愿意进屋,咱么就找个荫凉地儿呆着,也好说话。”
“我就不去!”
谭功达见她频频使用这个“就不”句式,明明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虽说有些尴尬,心里却一点都不着急,反而觉得这孩子越是横眉怒目,越是逗人怜爱。过了半晌,他凑到小娴跟前,轻声问她:“那你就一个人在这儿站着?”
“我就不站!”
“你就不站,莫非你想躺下来吗?”谭功达说。
白小娴知道自己被他绕进去了,“噗”的一声先笑了起来,抡起小拳头,叮叮咚咚的在谭功达胸前好一顿乱砸。谭功达顺势搂着她,两个人跌跌撞撞进屋去了。邻居们一看好戏收场,也都悻悻地散了。
进了屋,白小娴就找个小板凳坐下,依旧噘着嘴不理他。谭功达只得蹲在地上跟她说话。他转到右边,小娴的身体就别向左边,谭功达没法,只得起身去替她打了一桶井水,搓了一把湿毛巾,拿给她。小娴擦完脸,顺手又把脖子擦了一遍。谭功达赶紧要替她把身上那背着的书包给取下来,那白小娴忽然将手中的毛巾往水桶里一丢,一把拽住谭功达的手,仰着脸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说:
“我们结婚吧!”
“结婚?”谭功达就像触了电似的,“你不是说过些年,等到第二个五年计划实现再结婚吗?”
白小娴猛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头撞在谭功达怀里,把毫无防备的谭功达撞得后退了好几步,“我不管,我们这就结婚!立刻!立刻就结婚,马上!”
小娴把头埋在他怀里:“我再也不放过你了。”
她的身体那么小,那么柔软,而且颤抖得那么厉害!谭功达紧紧地搂着她,白小娴唧唧咕咕地在他怀里不知说些什么,谭功达一句也没听懂。他将她搂得那么紧,又担心把她勒坏了,就把她的脸捧起来。小娴已经闭上了眼睛,嘴里有一股婴儿的奶味,白皙的额头上叫太阳晒得起了一层痱子。谭功达用嘴唇碰了碰那痱子,把自己发过的种种毒誓抛到了九霄云外,怎么也无法压抑住心脏的狂跳。谭功达啊谭功达,谁他娘的能想到,你也有今天哪!在这一刻,他似乎觉得共产主义已经提前实现,因为他所有的烦恼都没有了,所有的焦虑不安都烟消云散。可白小娴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几下,轻轻地把谭功达推开。她红着脸,跑到桌边的一张藤椅下坐下,把气息调匀。谭功达随后跟了过来,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小娴把他的手拿开了,突然转过身来,狐疑地看着他道:
“不激动。”
“你说什么?”
“你刚才吻我的时候,我怎么一点也不激动?”白小娴怔怔地看着他,“怎么跟我想像的不一样?”
“不激动,这就对了。”
谭功达耐心地开导她,“《牛牤》那本书中说,凡是真正的爱情,庄严而神圣,都显得十分平静。不会给人带来任何的激动。反过来,如果说你激动了,那就说明这不是真正的爱情,懂了吗?”
小娴听他这么一解释,立刻笑了起来,连声道:“我懂了。我懂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谭功达,今天中午吃了什么东西,谭功达想了想说,他不记得了。
“有没有吃洋葱?”
“吃过的,吃过的,”谭功达拍了拍脑门,笑道。
“以后不许你吃洋葱,还有大蒜,韭菜,而且……”白小娴翻着白眼,想了想,接着道:“而且每顿饭后都要刷一遍牙。”
谭功达马上就答应了。白小娴又给他约法十章,她说,这十条都是她晚上睡不着觉时,一个人在床上想出来的,其中第一条,就是不许不回信!
谭功达一听就笑了:“要是结了婚,我们整天在一块,你还写什么信呢?”
白小娴想了想,就把这条删去,补上了不许吃洋葱这一条。谭功达一一依允,还和她拉了拉钩。
“好了,没事了,”白小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忽然道:“告诉我,肥皂在哪儿。”
“你要肥皂做什么?”
“给你洗衣服呀!”
谭功达找来一块肥皂,小娴就将他扔得满地都是的脏衣服,鞋子,袜子,袖套,一古脑地装在脚盆里,端到井台上去洗。谭功达仍有些晕乎乎的。他甚至来不及想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个世界几乎在瞬息之间就完全变了样。他依依不舍地跟着小娴往井台上一蹲,看着她洗衣服,小娴却道:“你去干你的事吧。”
为了不扫她兴,谭功达乖乖地进了书房。拿起一本书来正要翻看,白小娴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你的刷子在哪儿?”于是谭功达又出来帮她找刷子,两个人走到门后面,谭功达又把她轻轻地抱住了。过了半天,白小娴再次抬起头来,对他道:“我现在有点激动了,头还有点昏,这又是怎么回事?”
“在真正的爱情中,偶尔有点激动,是被允许的。”
这天下午,两个人都像丢了魂似的。分开不到一会儿,又会自动地凑到一起。很快,他们就认认真真地商量起今年春节订婚的事来。
白小娴在井边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总算把谭功达的衣服鞋袜都洗了出来,可挂到晾衣绳上一看,谭功达刚做的一件白衬衫早已被染成了深蓝色。
“我也不知怎么弄的。”白小娴皱着眉头,望着他。“没关系,你就只当是做了一件蓝衬衫吧。”
第二天早上,谭功达刚走进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电话是白小娴打来的,她问谭功达昨晚是几点睡的?想不想她?早饭吃了什么?都是一些琐碎的磨嘴皮子的事。谭功达压低声音,叽里咕噜地跟她聊了半天,那边才把电话挂了。可没过半小时,白小娴再次打来了电话,问他的身高。
“一米七三,”谭功达笑道:“你问这事干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白小娴说。
这天上午,她一连打来五个电话,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谭功达知道,文工团只有一部电话机,白小娴要给自己打电话,必须去团长办公室。她如此频繁地占用这部电话,干扰团部的工作不说,传出去影响也不太好,便委婉地告诫她:“你三番五次地去团部打电话,你们领导还怎么工作?”
白小娴嘻嘻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团长说了,只要我愿意,爱怎么打怎么打,那部电话归我管。”
“那你不是要耽误练功吗?”
白小娴说:“我们换教练了。原来的秃头教练调回省城了,新教练还没来,团长安排我们义务劳动,在院子里除草。不过,团长说了,我不必参加。”
放下电话,谭功达瞧见姚秘书双手捂着耳朵,心烦意乱的,脸上愀然不乐。他看了看表,已到了中午开饭的时间,就问姚佩佩,是不是一起去食堂吃饭?姚佩佩头也不抬,嘟哝道:“您自个去吧。我待会再来。”
谭功达吃完饭,从食堂回来,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一定是小娴。他心里一着急,便三步并作两步,蹬蹬蹬的朝楼上猛跑,到了二楼的拐弯处,碰见姚秘书正从楼上下来,便咧开嘴冲她笑了一下。姚秘书将身体侧过去,紧紧贴着墙壁,以便让心急火燎的谭功达通过,鼻子里却冷不丁地“哼”了一声,说道:“小心,别闪了腰!”
明摆着是冷嘲热讽,可谭功达也顾不了这许多了。冲进办公室,扑到电话机前,一把就将话筒提了起来。
“我要送给你一件礼物,”白小娴道,“猜猜看,是什么?”
谭功达喘息未定,一连猜了七八次,都没猜着。
“我在团部附近的裁缝铺给你做了一件新衬衫,”白小娴咯咯地笑着,“昨天我把你的衬衫弄花了,就算是我赔你的吧。”
谭功达不禁心头一热:这白小娴,平常大大咧咧的,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可一旦谈起恋爱来,心思却极细,他觉得心里很受用。白小娴又问他有没有刷牙,谭功达说他刚吃完饭,还没顾得上。
“别的事可以放一放,牙是一定要刷的。”白小娴再次叮嘱道,“明天晚上我能不能来你家,把新做的衬衫拿给你试试?”
他们俩原来约好是一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只过了一天,白小娴就变了卦。
“怎么不行!就是今天晚上也行阿。”谭功达笑道。
“今天可不行,晚上团里有一个欢迎会。”白小娴说,“再说了,衬衫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做出来。”
两个人又东拉西扯的说了会闲话,直到姚秘书从食堂回来了,谭功达才想到要挂电话,可小娴还是意犹未尽,再次叮嘱道:“刷牙的时候要顺着牙缝从上往下,或是从下往上,一点一点地刷,不能让牙刷横着拖,那样是会损坏牙龈的。”
“刷牙谁不会?难道还要你一点点的教吗?”谭功达嘿嘿地笑道,“好了好了,挂了吧,有事明晚见面再说。”
谭功达放下电话,便站起身来,对姚佩佩道:“佩佩,你的牙缸能不能借我用一用?”
姚佩佩蓦地一愣,像是没有听懂他的话,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半天,这才摇了摇头,苦笑道:“人家苦口婆心教你怎么刷牙,难道就忘了教你最起码的卫生习惯吗?这牙刷怎么能两个人一起用呢?新鲜!”
“怕什么,”谭功达道,“我又不会用坏你的。”
姚佩佩被他纠缠不过,最后只得将窗台上晾着的牙缸递给他,笑道:“你要实在不嫌我脏,就拿去用吧,我明天再从家里带一套新的来就是了。”
这天晚上,谭功达在家中苦苦守候到半夜,也没等到白小娴半个人影。难道是自己把时间记错啦?还是裁缝铺没有把新衬衫做好?他把每一种可能性都想了一遍,最后导致了整夜的失眠。第二天,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来县里上班,不时地瞥一眼搁在茶几上的电话机。说来也奇怪,整整一天,白小娴连一个电话也没打来。随后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白小娴就像突然从人间消失了似的,杳无音讯,弄得谭功达神形倦怠,度日如年。为了不至于错过小娴的电话,他连中饭也不去食堂吃了,而是让姚秘书给他捎回来。即便是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也要向姚秘书盘问半天,问她有没有文工团来的电话,最后把姚佩佩弄得烦透了,挖苦道:“你自己往文工团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就像热汤浇了蚂蚁窝,大火烧了蜂房似的,何必呢!”
一句话噎得他青筋暴突,又拿她无可奈何。
好不容易熬到他们约定见面的星期六,白小娴倒是来了,可完全变了个人。她的长发剪掉了,脸色阴郁,唉声叹气,靠着门框,无精打采的,进了屋,也不坐下,双手抚弄着书包上的背带,半晌,终于说:
“老谭,要是我现在才告诉你,我并不爱你,你不会生气吧?”
谭功达一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大事不妙。再一听她说出这么一句没由头的话来,心猛地往下一坠,像是一脚踩空了似的,连忙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爱你。真的,不爱。一点都不爱。”白小娴嘟嘟囔囔地道,“这是你的东西。”
她打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件用报纸包好的新衬衫递给他。还有谭功达给她写过的七、八封信、他送给小娴的一支钢笔、一个印有南京长江大桥图案的塑料笔记本,都统统还给他。明摆着要与自己一刀两断。谭功达勉强从嘴角挤出一丝笑容来,故作轻松的对小娴道:
“就算是分手,也得把话说说清楚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发急,还得替我保守秘密。”
谭功达点点头,想在她背上拍一下,可小娴身子一闪,敏捷地躲开了。一说分手,他娘的,连碰一下都不行了。
她说,星期一的晚上,省里给她们团派来了一位新教练。在欢迎会上,她只看了新教练一眼,心里忽然就像一块糖溶化了似的,又甜蜜,又激动!他在晚会上表演了一套新排的芭蕾,跳的是《白毛女》里的“红旗插到杨各庄”,比起原先的那个秃头教练,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他那身子板,又轻又矫健,尤其是空中劈叉动作,把团长都吓得面无人色。那天晚上,小娴把巴掌都拍红了。第二天在练功房排练,新教练一眼就挑中了她,训练她跳“阿提秋”和“阿拉贝斯”,她的心都蹿到嗓子眼了,嘴里泛出了苦苦的胆汁,一整天脑子都是晕的。到了中午,教练骑着一辆自行车,带她去外面的饭馆吃饭。
“他让我搂着他的腰,可我不敢。教练就批评我说,小娴同志,你怎么能那么封建呢?万一从自行车上掉下来,怎么办呢?我就搂着他的腰。一路上我忍不住老想把脸靠在他背上,可心里又不敢,人就像发了黄热病似的。”
白小娴最后总结说,虽然她对这个新来的教练暂时还一无所知,尤其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结婚,可“有一点,我心里十分清楚,我爱的人不是你,而是新来的舞蹈教练王大进。”
谭功达怔怔地僵在那儿,一句话都没说。连小娴离去时要跟他握手告别,他也没有搭理。白小娴走到院中,忽然又转过身来,对谭功达喊道:“我们今后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你就忘了我,彻底地忘了我吧。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是和王大进教练谈不成,也不会再和你好了。再见。”
白小娴走后没多久,谭功达就拨通了文工团团长的电话:“你们团是不是来了一位新的舞蹈教练?”谭功达劈头盖脸地问了一句。
“是啊是啊,王教练专业技术好,人也很和善,学员们都挺欢迎的……”
“放你娘的狗屁!”谭功达打断了他的话,骂道,“明天一早,你就叫那个叫什么王大进的狗娘养的卷铺盖给老子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