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舞的哈熊
在客运站惨叫的乌尔汗
“是的,快了,再有几个小时就到了。您是第一次到我们伊犁来吗?啊,太棒了!真是个美好的地方!我到过上海——了不起的高楼大厦,不过,人太多了。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大街、小巷,川流不息的人群使你头晕目眩。我到过广州(和您一样,我也是采购员),珠江边的阳光是多么灿烂!可在那儿,谁见过漫无边际的、耀眼的飞雪?分不清四季的一年,过起来有多么单调?哈哈……您笑了,您大概笑话我是坐井观天,也可能的。我想告诉您,我到过东北的三棵树,也到过海南的三亚,到过炼钢中心也到过停泊船舶的码头……一句话,哪里也比不上我们小小的伊犁,如果说祖国的边疆是一个金子的指环,那么,我们的伊犁便是镶在指环上的一颗绿宝石!”
“我早就闻名了,伊犁是个好地方。”
“对呀,正是这样。那些关内的汉族同志是怎么想象我们的新疆的?荒凉的戈壁滩,干旱的沙漠,峻峭的冰山,阿勒泰的奇寒中男人要带着木棍小便,边尿边敲;吐鲁番的酷热中县长要泡在水缸里办公……不错,让人们随便议论新疆去吧。但我们伊犁不是这样。如果坐飞机,看起来就更明显,一过门楼山口,进入伊犁范围,到处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碧绿!高山上是云杉密林,丘陵上覆盖着肥美的牧草,河谷地区,到处是纵横的阡陌,是庄稼,是果园,是花坛,白杨高耸入云,葡萄架遮住了整个的庭院……是这样吧?”
“呵……是的……”
这是一九六二年五月初,在一辆长途客运汽车上。汽车正沿着傍山依水的山间河谷公路盘旋而下。公路两旁都是山坡,山坡上矗立着无数四季常青的云杉,显示一种庄严沉静的墨绿色。时而由峭壁的顶端,一股清澈的雪水,伸延倾泻下来,到山谷汇入永远奔腾不已的急流,击打着怪石,冲刷着积年的落叶,扬起朵朵银花,旋转跳跃而去。
这是从乌鲁木齐出发以来的第三天,也是旅行的最后一天。历来都是如此,头一天还没有摆脱上路的匆忙慌乱,记忆还留连在始发的城市,旅客们彼此也还生疏。第二天不免有些疲劳,路旁的景物相形之下又显得荒凉而且陌生,旅行似乎正在使你远离热闹与繁荣,接近坚硬与寒冷。而第三天,旅客们相互熟悉了,又都怀着一种即将到达目的地的兴奋愉快的心情,你进入了绿洲,进入了房屋、店铺、人家、水、林木、牲畜与更多的声响。热烈的交流此起彼伏,笑声和话声交响在一起。现在,正在不无夸张地讲述伊犁的美妙的是一个蓄着美丽的黑胡须的中年维吾尔人,过了二台以后,他摘下了蓝华达呢制帽,换上了一顶用细毡子做的、略近船形的、镶着黑丝带子的讲究的帽子,他穿着一身漆黑的条绒衣裤,腰上系着一条黑绸子做的褡包,说起话来眉飞色舞。他的谈话对手和他并排坐在一起,是一个年龄稍大一点,鬓角有些花白,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谦逊的笑容的干部。那位黑胡须阿哥觉得自己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或许有些失礼,所以,他有时回转过身来,征求一下坐在他的后面的一个体格健壮,中等身材,在浓黑的眉毛、突出的眉骨下面长着一双深邃的,甚至相当秀气的大眼睛的年纪轻一些的维吾尔男子的意见。他说上一段,便回头问道:“是这样吧?”得到的总是肯定的回答。于是,他放心满意地继续叙述下去。
“为什么伊犁这么好呢?因为伊犁有丰富的水源。哈什河灌溉着三县一市的土地。特克斯河、巩乃斯河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三条河流汇成了汹涌澎湃的伊犁河,伊犁河既提供了哺养我们的土地和人们的乳汁,又是排除盐碱、疏浚洪水的天然通道。在伊犁,到处还有四季恒温恒量的泉水。我去过吐鲁番,噢,请吐鲁番人原谅我!我们浇麦地跑掉的水也不比他们大渠里的水少!土地肥沃,气候温和,您看看伊犁树木的叶子是多么黑绿黑绿的!有人施肥吗?不,没有人施肥。真是个插上手杖也能够发芽长叶的地方!这可不是传说:在伊犁,许多供电工人就碰到过这样的麻烦,您扛来了电线杆子,您把木杆子入土的那一端注上了炽热的沥青,然后,您把它埋到了地里,过了两个月,一场雨后,我的天啊!它活了,伊犁的泥土,伊犁的空气,伊犁的水赋予它以生命,电线杆子伸出了枝条,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黑胡子阿哥说得得意起来,半闭上眼睛,哼哼起一支富有伊犁地方特色的,既开阔悠扬又萦回缠绕、难解难分的民歌。接着,未开口自己先笑起来:
“我们单位有个汉族小伙儿,苏州医学院毕业的。他刚到伊犁,要到西公园去逛逛,我先告给他路,他不好好听,出去转了半天没有找到公园。原来,照他的经验,他以为哪里树多哪里就是公园,他走啊,走啊,到处都有那么多的树。结果,他迷路了。哈哈……其实,整个伊宁市,就是一个大公园……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您闻见了没有?”
他叫了起来,用手指着车窗外的正在向后飞驰的一簇一簇的果树,随着车辆的下坡行驶,针叶树渐渐稀少了,现在山间两旁,是成片的野果林,正是开花的季节,枝头的花朵,像一块一块铺展开的雪白的丝绢,阵阵沁人心肺的芳香,不时袭入车内,令人清爽愉悦。
那个鬓角花白的干部用力吸了口气,赞叹地说:“真多啊!这都是……”
“这里就是著名的果子沟,汽车在野果林里要走一个多小时。到处都是野苹果,生吃不太好,但是可以熬果酱,可以酿酒。有时候,落满地面的野苹果堆积得很厚,它们自动地发酵了,变成酒和糖了,鸟儿们,獾、黄羊、麋鹿一直到刺猬,吃多了这些含酒含糖的果子,它们醉了,它们走在路上一溜歪斜,摇摇晃晃,哈哈哈哈。有一次这里来了一头阿尤,也就是哈熊(棕熊),吃多了醉苹果,它走在山沟里,弯腰、伸腿、挥掌、全身乱颤,呵,那是跳舞……哈熊跳起舞来,这是只有伊犁才看得见的节目……
“再往下面,就有真正的果园了,现在伊犁的农民,家家都有奶牛,家家都有果园。您知道伊犁的夏柠檬苹果吗?个儿不大,绿中带着黄,柄下有一块深褐色的晕斑,它有多么香啊!有一次,我提着一兜苹果,在乡间的土路上行走,一下子招来了那么多蜜蜂围着我的网兜飞,吓得我狂奔起来……哈哈哈……是吧?兄弟。”黑胡子阿哥转身问道。
“呵,是的,当然。您把我们伊犁的好处说得很好听,很动人……”
“再说伊犁的蜂蜜……”黑胡子继续讲述。
“不,先不说蜂蜜吧。”坐在后面的浓眉毛的“老弟”扬了一下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说,年年岁岁。我们讲伊犁的白杨、苹果、酥油、蜂蜜……是不是已经讲得够多了,已经讲得太多了呢?”
“您这是什么意思呢?”黑胡子眨一眨眼睛。
年长的干部注意地转过了头,打量了浓眉大眼的“老弟”一眼。
汽车里又有几个人被他们的谈话吸引了,把视线投了过来。
“没有什么,”“老弟”低了一下头,一瞬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然后,他有些激动地开始说起来,“从小我就听人们讲伊犁的得天独厚的气候、环境和物产。虽然那个时候,白杨和苹果,蜂蜜和奶油并不见得人人都能够享用。哪里没有穷人呢?但是,即使是这样吧,伊犁人谈起自己的家乡来总是充满着骄傲。现在呢,我们说得就更带劲了。伊犁人走到哪里都要描绘家乡的白杨和苹果。少说一点,不行吗?”
“您是说,我们伊犁人爱吹嘘自己的家乡吗?哈哈,很可能的。”黑胡子笑了起来,“在谈论乡土的时候,我们伊犁人从来不懂得谦虚……”
“那是自然。自己的母亲最慈祥,自己的家乡最可心。拿我来说吧,我是阿图什人,到伊犁地区定居已经四十年了,然而我还是想念阿图什的无花果。如果有人给我一片阿图什的无花果干,我宁愿用一百只伊犁的苹果换它!”一个白须飘拂的老人说。
又一阵哄笑声。黑胡子不满地低头嘟囔说:“这么说,你为啥不回南疆去?”
大眼睛“老弟”嘴动了一下,本想再说点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没有到过伊犁,”年长些的干部说,“但是我知道,我相信,伊犁是个好地方,是个光荣的地方,是个引人注目的地方。近来,伊犁的情况怎么样?”他问“老弟”。
“我也有好久没有回去了。听说了一点。”
“您是?”
“我是一个农民。当了三年工人,现在回公社,继续当我的农民。”
年长些的干部模样的人点了点头,说:“我叫赛里木,从南疆调到你们伊犁来工作了。往后,还请你们多帮助呢!”他看了一眼黑胡子。黑胡子高兴起来,说:“我叫米吉提,您到食品公司一问米吉提采购员,没有不知道的。”
“我叫伊力哈穆,家在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
于是,三个萍水相逢的朋友,通了名姓,继续闲谈起来。
汽车过绥定当时的绥定县,一九六五年更名为水定县,一九六六年撤销此县建制并入霍城县,霍城县驻地由霍尔果斯镇迁至水定镇。了。伊力哈穆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车窗外的一草一木,像久别了的儿子寻望着自己的母亲。三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新植下的小树苗,现在已经洒下了大片的绿荫。在原来只有几座错落的小土屋的高低不平的村舍里,出现了崭新的大队办公室、学校和粮仓。远远向南望去,时而被丘冈遮住,时而又出现在眼底的隐约可见的玉带一样的伊犁河,正升腾着春日的氤氲。摩托车队斜对面的大水磨,仍然是轰响着那不分昼夜从不停止的声响。再过去,有一个居民的院落,伊力哈穆还记得,三年前离开伊犁的时候,这家正对着院门的精心修砌的方正光泽的炉灶曾经引起过他的兴趣,现在他想看一看,炉灶是否还在那里;可惜,院门关闭着……三年前,二十七岁的伊力哈穆,不顾自己年龄已经偏大,根据公社党委的安排,作为新招收的青年工人的带队者,离开伊犁,到乌鲁木齐一个机床厂学习镗工。他决心做一个产业工人,为祖国的工业化贡献自己的热汗和心血。但是,不管是在集体宿舍还是在俱乐部的晚会上,一闲下来,他就想起伊犁:一九五八年大兵团作战平整的土地,这两年可获得了满意的收成?里希提书记一直张罗着的大队农机站,可买到了“东方红”牌拖拉机?甚至在乌鲁木齐他也订了一份《伊犁日报》。不但看来自故乡的革命和生产的喜讯,而且也不放过每天的天气预报。为一场适时的春雨欣慰,为一场早来的霜冻忧心。如今,说是全国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大灾害,粮食成了全国人民面临的最大问题。在党的充实农业第一线的号召下。他回来了,他又看到了伊犁河边碧绿的田野,他又闻到了伊犁河谷的清香湿润的空气。家乡的话语也是分外亲切的,在霍城停车时向乘客兜售葵花籽的孩子,不说每公斤六毛五分,而说是六十五分……萨拉姆,伊犁!萨拉姆,乡亲们!
在一阵标志着客运汽车到站的铜铃声中,汽车拐了几个弯停下了。米吉提采购员到了目的地以后,顾不上新结识的旅伴了,兴冲冲、急匆匆下车离去。伊力哈穆与赛里木道了再见,便爬到车顶行李架上,帮大家取行李。越是妇女和老人,行李就越大,越重。伊力哈穆吃力地拎起一个个行李包,再走到扶梯上,一一交到主人手里。最后,只剩下伊力哈穆自己的简单的行李卷了,旅客们也差不多已经走光了。伊力哈穆将行李抛到地上,准备下车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声凄厉的、令人毛发倒竖的惨叫。
伊力哈穆不由得停住了脚。站在车顶上,周围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本来,在取行李的时候,伊力哈穆已经隐隐觉到伊宁市的景象有点异样。长途客运汽车站边,原本是指定的农贸市场,郊区农民可以在这里出卖一些瓜果、蛋禽、莫合烟在俄苏小说中称为“马合烟”。之类的农副产品,历来这里都是熙熙攘攘、簇簇拥拥的,今天,却杳无人迹。当某一辆长途客车到达的时候,客运站四周历来会聚集着一些拉脚的毛驴车争相招揽顾客,今天却一辆也没有。还有,伊犁的居民大多习惯了把窗子开到临街的一面,白天,透过精美的挑花窗帘可以欣赏繁华的街道和过往的行人,晚上,才把安装在窗外的木窗扇严严关住;今天,才下午三点多钟,大部分木窗扇却关得严严实实。这都是令人疑惑的兆头,虽然伊力哈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出了事了?”伊力哈穆心里一沉。于是,他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群人——其中大半是刚下车的旅客——围拢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惨叫的声音,就发自那里。
伊力哈穆夹着行李走出了客运站,向人群走去,只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号哭。“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伊力哈穆问,没有人回答。有几个人叹着气,摇着头,离去了,伊力哈穆往前凑了凑,这才看见那个痛不欲生的妇女,发辫散开,头巾耷拉在身后,浑身尘土,泪水划在脸上变成横一道竖一行的泥污。她正抓着胸脯,抖颤着身躯,呼天抢地地号哭:
“让我死了吧!让真主惩罚我!让魔鬼整治我!这是多么可怕的灾祸!我的乖孩子,我的生命的生命,我的可怜的!”妇女捶胸顿足,又狠狠地打自己的嘴巴。人们拉也拉不住。
泪水、尘垢和痛苦使妇女的脸变了相。伊力哈穆急切中分辨不出这个人的面容。但是他觉得很面熟。“难道是她?”伊力哈穆冲到了那个妇女面前,“乌尔汗姐!乌尔汗大嫂!是您吗?您这是怎么了?”
乌尔汗没有任何反应。她哭着,叫着,抓着自己的头发,撕着自己的衣衫,她又要打自己,伊力哈穆死命拽住她的手。她哽咽了,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一头栽倒。
伊力哈穆一把扶住了她,然后轻轻地帮她坐在地上,靠在自己的行李上。他问周围的已经不多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发生了什么事情?您不知道吗?”一个戴着羊皮圆帽的老人回答,“她是从霍城的清水河子返回来的乘客……她丢了儿子。那里,也有的孩子丢了父母;昨天这儿还有一个狗崽子,他上车要跑,他的老妈妈拉着他不让他走,他竟然一脚把老妈妈给踹倒在地上!不像话哟!”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戴羊皮圆帽的老人向伊力哈穆翻了翻眼,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这时,正好一辆小汽车风驰电掣地从街心驶过,老人迷惑地指着伏尔加牌小车说道:
“说是因为他们哪!”
透过扬起的团团烟尘,伊力哈穆看到了苏联领事馆的标志。
伊力哈穆明白了。
伊力哈穆是有思想准备的。在工厂,他已经多次听到了传达报告,上边说赫鲁晓夫上台以后变成了修正主义,说是他在苏共二十大上大骂了斯大林。当时还是新党员的伊力哈穆听了别别扭扭,好像是吃了不洁的食物。一九五九年,在纪念列宁诞辰九十周年的活动中,伊力哈穆似懂非懂地学习了三个有关文件,一个是《列宁主义万岁》,一个是《在列宁主义的旗帜下奋勇前进》,还有一篇叫什么,他想不起来了。距离伟大的祖国中国与他的故乡伊犁只有几十公里的、过去说是非常伟大甚至更加伟大和先进的、无敌的苏联,现在与中国掰了,他不免触目惊心。今年以来,家乡的里希提书记和他的妻子米琪儿婉也通过信件报道了正酝酿在伊犁、塔城地区人们头上的黑云恶雨。五月初,伊力哈穆离厂前夕获得了在塔城一些地方人心浮动,说是有国内外敌人诱骗裹胁边民外逃的消息。在他这次动身前夕,厂党委第一、二把手和他谈了整整三个多小时。党委书记说:
“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你是出发到硝烟弥漫的火线上去。斗争是激烈、复杂、曲折的。伊犁人民正面临着严重的考验。艰巨的斗争正在等待着你。我们的先人曾经为了不让侵略者的魔掌攫取可爱的伊犁而奋战。我们的父兄曾经为了不让国民党反动派蹂躏美丽的伊犁而流血。现在,轮到你,伊力哈穆同志,为保卫和建设那神圣的土地而献身了!祝你胜利!我们全厂、全新疆和全国的工人弟兄们都在注视着你!”
书记讲得高屋建瓴,大气磅礴,伊力哈穆是五体投地,深受教育,但他仍然不无迷惑,书记讲得太像《人民日报》社论了,他还没有那个一接触社论就联系得上家乡的实际的水平与思维习惯。而只要一提到家乡伊犁,他马上想到的是绿洲,是果园,是奶牛,是花头巾,是唱歌,是伊犁大曲,是土造啤酒,是俄式四轮马车狄西罗,是小伙子们的放肆的狂笑,是夏牧场上的哈萨克牧民帐篷和他们酿制的酸马奶……他想象不出伊犁是如何变成了国内外政治角斗的前沿杀场,到处是明枪暗箭、火并死掐、硝烟四起、不共戴天……
是的,他全然没有料到,当他这一次重又踏上家乡的亲爱的土地的时候,在不知第几百次高谈阔论了伊犁的得天独厚的奶油与蜂蜜之后,紧接着迎接他的竟是稀少的行人、萧条的市面、紧闭的门窗、惶恐的目光,还有乌尔汗的那摧肝裂胆的惨叫!人们不是都说,伊犁人是最乐观,最少忧虑的吗?不是说,伊犁人哪怕只剩下两个馕饼,也还要拿出一个当作手鼓敲打着起舞吗?解放十多年了,人们都相信自己的生活越来越幸福,越来越繁荣,如果有什么困难麻烦,也只不过是暂时的插曲,转眼间一切都会是美妙无比。在解放路的街心,不是总有穿着彩色的连衣裙,系着争鲜斗妍的各色头巾的姑娘们挽着手臂,唱着歌儿行进吗?在西沙河子的林阴道上,不是总有摇响着脖子上的铜铃、甩动着耳边的红缨的四套马拉动的俄罗斯式四轮马车,载着刚刚喝完喜酒的欢歌笑闹的人群欢天喜地、风驰电掣而过吗?这个一年四季,室内室外,到处是鲜花和绿茵,到处是瓜果的甘美、油肉的丰腴、酪奶的白嫩、醇酒的酣畅的地方到底遇到了什么灾祸?
乌尔汗渐渐睁开了眼睛,僵硬地弯曲着的手臂无力地垂了下来。她茫然看了伊力哈穆一眼,若有所思。一滴浑浊的、大大的泪珠,停留在她的眼角上。
“乌尔汗大嫂,告诉我,您怎么了?”
“早晨,没有把孩子交给我……上车的时候……波拉提江……丢了。”乌尔汗用微弱的声音好不容易才答了这么几句。
戴羊皮圆帽的老人走过来,向伊力哈穆介绍说:“早上,去霍城清水河子边界的班车,都是些要到那边去的家伙,秩序混乱极了。车开了,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哇哇哭叫着‘妈妈!妈妈!’后来不知道被谁抱走了。这大概就是她的儿子波拉提江吧?那时候光顾上车,不管孩子,现在又回来找来了,到哪里找去!”
“乌尔汗大嫂!您——您也想到‘那边’去?”伊力哈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似乎有一股寒气袭来,他盯着乌尔汗,目光里流露着惊疑、困惑,也许还有痛楚。
长久的沉默,乌尔汗闭上了眼睛。终于,她又睁开了眼,吃力地,坚决地说:
“杀了我吧!枪毙了我吧!抓起我来,鞭挞我吧!但是,我不到‘那边’去,不去,哪里也不去!”
“对呀!到哪里去?离开故乡,离开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唉……愚蠢的可怜的人哪!”老人摇着头,叹着气,自言自语地走掉了。
知道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再多问也没有用。伊力哈穆安排乌尔汗躺靠在行李上休息,他转身向解放路派出所走去。派出所离这里不远,是当年三区革命领导人阿合买提江先生居住过的地方。宽敞的走廊,满院的树荫,雕花的实木门窗给人一种安详适意的印象。伊力哈穆进去,到了值班室,一个穿着白色民警服装的锡伯族女同志在那里值勤。
“请问,有没有人捡到一个小孩子送到派出所来?”
“什么样的?”
“男孩儿,将近六岁。他叫波拉提江。”
“您的孩子吗?”女民警严厉地瞥了伊力哈穆一眼。
“不,我刚从外地回来……”伊力哈穆叙述了经过。
“请等一等。”女民警把抽屉关好,走出值班室。伊力哈穆也自觉地抽身准备退出,女民警含笑说:“请坐,坐在这儿等吧,我问一问就回来。”女民警到各组各室问了一圈,皱着眉转回来告诉伊力哈穆:“糟糕,没有人见。请把您的地址和姓名留下,有什么消息我们再通知您。您应该批评、教育孩子的母亲,她不能这样粗心呀!”
“是的,麻烦您,再见。”
“不麻烦,再见。”
这个锡伯族女民警是这样从容镇定,和蔼有礼,使被刚下车后的意外情景搞得激动不安的伊力哈穆的心头为之一亮。他好像看到了一块在山洪的冲击下不为所动的小小的石子,晶莹透亮,沉稳有定,映射着太阳的光辉。“不,我们的阵脚绝不会被一股小小的旋风刮乱。”从派出所走出来的时候,伊力哈穆似乎踏实了些,步子也沉着了些,脸上浮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然而,仍然是麻烦。从伊宁市到跃进公社,还有十三公里的距离。下午班车的时间,已经耽搁过去了。乌尔汗像一个重病号。伊力哈穆一手夹着行李一手扶着乌尔汗,什么时候能走到家呢?正当伊力哈穆和乌尔汗在街头为难的时候,一辆新式马车——被维吾尔农民干脆唤作“胶皮轱辘”过去,此地农村多使用木轮车,对于橡胶轮胎并不多见,各族百姓干脆俗称使用橡胶轮胎的车为“胶皮轱辘”。的,随着赶车人的吆喝和刹闸的刺耳的吱嘎声停在了他们的身旁。
“伊力哈穆哥,是您吗?”
赶车的小伙子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他身躯健壮,四肢粗大。与高大的身量相比,他的头和脸也许显得略小了些,但是由于他的丰密的自然卷曲的头发和满脸的青色的胡子茬的弥补,他的外形仍然是匀称且健美。
“泰外库兄弟,你好!”伊力哈穆喜出望外地认了出来。
泰外库披着皮大衣,戴着硬壳帽,眉毛高高挑起,眼神里流露着过多的精力和多变的热情,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天真、大大咧咧和骄傲。他习惯地眯着左眼,用右眼打量人,然后紧紧地再次拉了一下皮缰绳,约束住了急躁地刨着蹄子的辕马,把鞭子从右手倒到左手,腾出右手来与伊力哈穆热情相握问好。
“听米琪儿婉姐说,您快回来了,我们天天盼望着。刚到吗?太好了,上车吧。”
“先把她扶上去吧。”伊力哈穆指一指乌尔汗。
泰外库这才注意到乌尔汗的存在,深深皱起了眉头。“怎么?她在这里?”
“一下车就碰见了她。”
“让她上车?”泰外库很迟疑。
“你这是怎么了?你看她这个样儿,难道让她自己走过去?”
“随便。上!”
三个人都上了车,伶俐的马匹不等吆唤就迈动了步子。
“你不愿意社员搭你的车?”伊力哈穆不解地、责备地问。
泰外库回头看了一眼乌尔汗:乌尔汗像死人一样地闭着眼睛。从来没有叹过气的泰外库叹了一口气,从牙缝里挤着话说:
“库图库扎尔书记宣布了,伊萨木冬和乌尔汗夫妇是盗窃犯,是两个脑袋的贼,是叛国分子。”
乌尔汗没有任何反应。
“库图库扎尔——书记?里希提呢?”
“里希提哥现在是大队长,他们俩调换了。”
“为什么?”
“我哪里知道?啾!”泰外库驱赶着马。
“你这是从哪里来?怎么拉空车?”
“我在跑副业,给食品公司拉运输呢。刚卸完货。”
“跑运输?现在苞谷都种上了,怎么还跑副业?”
“我哪里知道,穆萨队长的安排。”
“穆萨当队长了?”
“嗯嗯。队里的变化多着呢,你住下来就知道了。你,不走了吧?”
“不走。这是什么?”车一晃,伊力哈穆歪到了身旁的麻袋上,碰到了麻袋里圆古隆咚的一样东西。
“谁知道?大概是羊油之类的。食品公司一个人叫我捎给穆萨队长的。”
伊力哈穆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问:
“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雪林姑丽可好?”
“我……我哪里知道?”一片愁云,遮住了泰外库的精壮的面容,亮闪闪的眼睛,也一下子暗淡了下来。
“嘀!嘀!啾!阿囊……”他突然大喝起来,用常对牲口使用的语言斥骂着牲口。
受了惊的马匹,提起四蹄,迈开大步,猛然奔跑起来。
小说人语:
永远的家乡,永远的心里的天堂。灾难降临到天堂,这是小说学,也是真切的纪念:我们曾经是多么的紧张……
“我哪里知道?”这是这里的一句口头禅,它反映了处境,也反映了选择,反映了无奈,也反映了随遇而安;没有权利也没有责任,没有获得信息的渠道也没有参与的可能与冲动……我—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