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看望了赵红雨,和万教授谈了话,李进走了。从李进疲惫的脸色和行色匆匆的背影上,敬陵盗案侦破工作的艰苦与紧张,可见一斑。邵宽城虽然并不知道队里对杨锏采取了哪些侦控措施,但杨锏作为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物,或已成为目前本案最主要的线索,亦可想见。
没错,连续一天一夜,敬陵盗案侦破组的主要任务,就是寻找杨锏。杨锏的住处很快被查到了,并被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监视。负责监视的外线小组一天三报,不但没有发现杨锏回家,而且那所危房似的旧院,看上去也像很久没人住了。除此之外,并未发现杨锏还有其他住所。
总队统一调遣兵力,分五路人马,沿着已知的杨锏的历史经历,找寻他的社会关系,结果同样让人失望。在当代都市生活中,像杨锏这样几乎无亲无友,独往独来的人,相当少见。知道杨锏的人说起杨锏,全都声称与他久无来往,对他的个性为人,日常行踪,皆做茫然状。他以前用过的电话号码,经查已经停机。有人说他有个表弟,过去在外地替人做贸易和运输之类业务,不久前被人看到他与杨锏一起在街头餐馆吃面,除此之外,再无更多有用的信息。
对敬陵墓室的现场勘查工作和痕迹检验工作已经全部结束,同样遗憾,并没有找到作案人的任何个人痕迹。所以,至目前为止,杨锏的嫌疑主要还是来自赵红雨反映的情况——杨锏在敬陵石椁失踪后的第一天晚上,曾到古都医院与万教授见过面,在见面时曾拿出过疑似照片的东西给万教授看,两人言语中似乎谈到皇后墓这样的字眼……这情形确实可疑!但,由于赵红雨并未直接看到照片,所以照片之说并不确凿。李进白天还亲自去了一趟古都医院,借故去红雨住过的病房做了现场查看,从病床至屏风另一侧会客区的距离看,如果万教授与杨锏小声交谈,病床上的红雨未必能够真切听清。况且当时红雨输了安眠的药物,听到的只言片语准确与否,也不能确定。
于是,总队暂时没有对杨锏采取通缉和边控、卡控等措施。对万教授的监控也只持续了两天三夜,在红雨再次入院输液的第二天早上,在总队向市局领导汇报此案工作的会议后,按市局领导指示,总队通知刑侦一队,撤销了对万教授的监控。
这天早上,在医院里输了三个小时液,又睡了半宿的赵红雨出院了。经医生检查,她的各项生理指标已经好转,可以回家休养了。这一夜,万教授让保姆小刘、司机老王都回家睡觉,他和邵宽城在治疗室内外轮流陪护,都很疲劳。邵宽城看得出来,万教授对女儿确实是有感情的,以他的身份,名望,年龄,没感情不可能如此事必躬亲,不可能如此尽责。
但是,到了早上,当保姆小刘和司机老王赶过来的时候,当医生说病人可以回家的时候,邵宽城和万教授却再次发生了冲突。
邵宽城听到医生说病人可以回家了之后,马上打电话叫父亲开车过来。父亲还没赶到,红雨就被小刘推出了治疗室的房门。邵宽城听到万教授大声吩咐司机老王,让他把车开到急诊部门口,连忙上前沟通商量:“我爸的车马上就到……”但万教授不容分说,果断将他拦住,不让他再靠近红雨半步。
“请你别再干扰她,她现在需要治病!需要休养!请你别在纠缠她了!”
“啊,叔叔,红雨昨天晚上就说要回家的,我们昨天晚上就是来接她的……”邵宽城堆着笑脸,竭力婉言:“你可以去问红雨!”
邵宽城看着红雨被小刘推着越走越远,他试图绕开万教授追过去,但万教授用力阻拦,两人肢体接触,刹时形成撕扭。还没走远的司机老王立即上来助阵,揪住邵宽城连推带搡,邵宽城又有点按捺不住了,虽然他在警校的擒拿术成绩很烂很烂,但毕竟正规练过,再加上他小清新的外貌,不像敢于动粗的模样。对体格较壮的司机老王构成了迷惑,老王肯定是轻视他了,所以在毫无准备中被邵宽城太极拳般地一引一靠一背,站在一边的万教授连具体动作都没看懂,老王就被邵宽城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
这时,走廊里,赶早来看病的病人陆续多起来,马上有人围观,有人拉架,医生和护士也过来劝阻、斥责。老王爬起来寻人报复,邵宽城面色喷红毫不示弱。最激愤的还是万教授,拉住一个医生大声咆哮:
“我要报警!请给我报警!”
派出所警察赶到的时候,按古都医院保卫部干部的说法:闹事者已被“控制”住了,正在医院保卫部的办公室里等待处理,现在情绪已经稳定。保卫干部说的这个闹事者指的并不是司机老王,更不是已经亲自驾车带着女儿离开医院的万教授,而是“行凶打人”的邵宽城。
派出所民警在保卫部见到邵宽城时,邵宽城确实已经冷静下来,他的父亲也在,和民警的沟通比较配合。其中一位民警曾经处理过万教授和邵宽城的纠纷,情况一说就明,还是争抢万教授女儿的事。从理论上说,万教授是红雨的父亲,女儿去哪养病应该听父亲安排,邵宽城做为男朋友,不能过度干涉。但邵宽城说起他女朋友在万家三次重病时,情绪复又激动:三次都是吃坏了,再吃坏了怎么办?还有女孩子生活方面的事,在家有我妈,在她爸爸那儿,谁能照顾?
民警以前就说过:“这种家务事,不宜由警方武断。所以他们先是对邵宽城和司机动手一事给予批评训诫:打架肯定不对,尤其是在医院里打架,有扰乱公共秩序之嫌。后是表明对此事的处理原则——病人去哪休养,首先要听取病人父亲的意见,最终由病人自己决定!”
由于斗殴双方都没有受伤,经民警调解,都表示认错,表示到此为止,下不为例。然后,民警通过司机老王用电话联系上了万教授,得知万教授正带着女儿在西京大饭店的咖啡厅里吃早餐呢。于是,民警和邵宽城父子一道,驱车前往离古都医院不远的西京大饭店,与他们碰头。
到了饭店,民警让邵宽城父子等在大堂,由他们自己单独去咖啡厅找万教授父女,“我们代表你们去谈行吗,放心吗?”邵宽城还没开口,父亲率先表态:“放心,放心。”邵宽城与万教授刚刚撕破脸,民警这样处理,当然是对的。
民警去了,邵家父子站在大堂等候。只等了五、六分钟,两个民警就从咖啡厅那边过来了。
“我们征求了一下赵红雨的意见,她表示还是愿意回家去住。”民警回到大堂,迎着邵宽城父子寻问的目光,说的直截了当。
邵宽城问:“哪个家?”
“当然是她自己的家。”
邵宽城父亲插问:“是她原来住的家,还是她父亲家?”
“当然是她父亲家。”
邵宽城不甘心:“你们问清了吗?她要是说想回家住,肯定就是想回她原来住的家!她父亲家是她父亲家,你们问清了吗?”
一个民警有点悻悻然,答道:“我问了,她说的是她父亲的家。”
邵宽城怔了半天,掏出电话就拨红雨的号码,红雨关机了。他不甘心地再拨一次,拨到一半时看到万教授和小刘推着红雨从咖啡厅出来,朝大堂这边走过来了,邵宽城拔脚冲了过去。
民警在他身后一把没拉住,喊一声:“哎!”
父亲也在身后叫他:“宽城!”
他大步走过去,万教授看到他了,全身细胞都紧张起来,但没想到的是,他发现迎面而来的这个年轻人,很努力地堆起一脸笑容,声音也因刻意的谦卑而倍显陌生。
“叔叔,叔叔您好,刚才我不礼貌,请您原谅。我,我能不能跟红雨说几句话呀,就说两句。”
万教授是文化人,对方客气,他也可以以礼相待的。他说:“对不起,小雨很累了,等她身体状况好一点的时候,她要同意,你可以来看她。今天她太累了……”
“宽城,”轮椅上的红雨打断父亲,她用目光召唤邵宽城过去,然后,又示意小刘把轮椅推到旁边的一组沙发处。“爸,我跟他说两句话,您在门口等等我好吗。”
女儿这样说,万教授还是有点犹豫,赵红雨再次表示:“让我跟他单独聊两句吧,你们在门口等我会儿。”她的声音虽然虚弱,但,不容置疑。
万教授看看邵宽城,又看看两位民警和邵宽城的父亲。只好默默随着大家往门口移步。
邵宽城在沙发上坐下来,和赵红雨目光相接。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促膝低语。邵宽城知道时间不多,但张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劝她回到能给她安全和温暖的小院,还是问她为什么选择回到那个凶险的别墅。
先开口说话的,是红雨。
“其实,我很想跟你回家,我当然喜欢咱家的小院啦,但是,我觉得我的任务没有完成。”
“你已经完成了,完成的很好!”邵宽城心里火烧一样的灼痛,几乎泪奔:“你真的装一回死行吗,我宣布,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应该跟我回家!”
赵红雨虽然是女孩,虽然表面感性率真,却不像邵宽城那样表面性格老成,实际敏感多情,一激动就喜欢掉眼泪的。赵红雨没有激动,她甚至还露着笑容,她说:“我知道,你不希望我退役,你希望我永远当一名警察,就像我们在警察学院立下的誓言那样,但我让你失望了。”
邵宽城心中千言万语,形不成口中一句完整的话:“没有没有……”
“所以这次,我不想让你失望,不想让李队,让总队的头头,对我失望。其实我挺好强的。”
邵宽城忍不住叫起来,他压着声音叫起来:“昨天晚上李队到底跟你谈了什么?你已经立了大功,你现在留下来也没用了!是李进让你留下来的吗?”
“李队没让我留,但我知道,他们在找杨锏!他们找不到杨锏!”
“你都这样了,你就能找到杨锏吗?你要是再生病可怎么办!”
“我觉得,杨锏可能还会来找我爸,我也怕我爸处理不好这件事情。”
“杨锏还会来找你爸吗?他还会抛头露面跑出来吗?你要在你爸那儿等他吗?你要等到什么时候?医生说你要再犯病就有生命危险你知道吗?”
这时,他们都看到,万教授和小刘朝他们走过来了。红雨把语速放快,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死不了,所以我也不想装死,我非得让你承认,我是最牛掰的警察!”
邵宽城转头看了一眼走近的万教授,他知道,他们的交谈,只能到此为止了。在分别的这个瞬间,他眼圈又红了。赵红雨不喜欢他动不动就眼泪,于是故意不看他,把头转过去,往父亲那边看。她没想到邵宽城起身道别的话,竟是一句:“好,我顶你!”见万教授还有几步之遥,他又说:“别吃他家的饭。饭我爸妈每天给你送过去!”
万教授和小刘一前一后走近了他们。邵宽城的父亲和两位民警也跟在后面。邵宽城忽然俯身贴近赵红雨耳边,说了最后一句:
“开着手机!”
万教授带着红雨走了。
派出所民警也走了。
父亲把车留给了邵宽城,自己坐公交车走了。
邵宽城站在西京大饭店的门前,看着来往如织的人流,发了半天呆,才低头往停车场走去。
他来到警队时早已过了上班的时间。他去了李进的办公室,先是说了红雨出院并跟父亲回家的事情,然后板着脸对李进表示,有些想法想跟他谈谈。李进正要去总队长屋里开碰头会,便叫他一起过去做个会议记录,有什么事会后再说。
邵宽城说:“我不是不参加敬陵案的工作了吗?”
李进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谈敬陵的事?”
于是,就到总队长办公室开会。除了总队长和李进外,参加会的还有一队的两个探长,谈的果然还是敬陵的事。先是由梁探长汇报寻找杨锏的工作,石椁被盗已经是第三天了,杨锏仍然查无踪迹,从某个角度上更增加了他的嫌疑。杨锏与石椁同时蒸发,似乎不像完全的巧合。前天晚上他还去了古都医院,从赵红雨提供的情况和万教授的陈述以及古都医院的监控录像看,这一点确定无疑,说明他至少在两天之前并没有离开西京,之后如果不是刻意躲藏,怎么会查寻不到呢?杨锏在网络上的痕迹也接近空白,他没有微博,QQ也半年多没有上线了,看上去像一个与世疏离的人。
之后由井探长汇报对林涛、郭得宝和林白玉的审讯情况。关于林涛伙同郭得宝盗掘敬陵从策划到实施的全过程,已经大致搞清。包括郭得宝雇佣的侯老大那伙人在内,敬陵盗案的一干人犯在口供方面,并无明显出入和漏洞。基本可以起到互为印证的作用。但从这些人的口供中,查不到关于杨锏实质参与此案的任何证据。
汇报中提到的林白玉,让邵宽城听得格外入心。因为说到林白玉,就不能不说到他的丈夫万正钢。通过对林涛和林白玉的审讯,两人之间过去的暧昧关系和现在的利益关系已经基本了然。按照林白玉自己的供述,她的丈夫对她和林涛的事应该多少是知道一点的。不过丈夫在教育界、考古界都是名望人物,肯定不想家丑外扬,授人笑柄,影响自己多年来苦心经营的正面形象。再说林涛既有求于她的丈夫,这些年肯定也会有利益输送。丈夫舍义求利,“顾大局”,“忍小隙”,所以对她和林涛的眉来眼去,一直眼开眼闭,默不作声。
这是林白玉的说法。
井探长还提到,万教授为林白玉请的律师,昨天下午已经去看守所和林白玉见过面了。万教授与林白玉之间,感情是谈不上了,但毕竟还有夫妻的名份,万教授对林白玉该尽的责任还是会尽的,该花的钱还是会花的。在考古学者和大学教授的圈子里,万教授聚财的能力一向出类拔萃,但其实他最看重的,并不是钱,而是比金钱价值更稳定的地位,名誉,和声望。这些才是他内心最引以为荣的东西,说白了,也是他财富的来源与根基。
提到万教授,李进插了一句嘴:“我还是认为,万正纲在这个案子中的嫌疑不能排除。我们今天早上已经给总队又打了报告,要求恢复对万正纲的监视调查。”
总队长皱眉说了一句:“万正纲涉案证据不足,撤销对万正纲的监视是局里定的,没有新的证据就不要再提了。”
屋里沉默片刻,总队长又问:“红雨怎么样了,身体没事了吧?”
邵宽城本来是坐在角落里的,职责只是做记录而已,但总队长问这话时,目光是穿过李进,投给他的。他于是起立回答:“身体还是不行,昨天在医院输了一宿液。”
总队长关切地又问:“噢,医生怎么说?家里有人照顾吗?”
邵宽城答:“她爸把她接走了,在那儿没人照顾!”
总队长奇怪:“不是一直住你家吗,她病了你们怎么让她爸爸接走?”
邵宽城忽然抬高声音:“我不知道她是自己要去的,还是你们领导劝她去的!我认为她现在身体都这样了,队里不应该再没完没了地跟她说这个案子!她已经做了她应该做的,可以做的,她已经是一个英雄!队里应该让她安心休息,让她彻底退役!我求你们别再跟她说这个案子了,弄得她老说自己没完成任务!”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总队长一脸茫然,李进一脸铁青。梁探长井探长也面面相觑,想不出邵宽城这样的“小清新”为何敢于如此“咆哮朝堂”,撒野犯上。
第一个发声斥问的还是李进:“你认为是我们劝她去她爸爸家的吗?你根据什么这么认为?”
李进的反问,声势凌厉,邵宽城答不上来,但激动之下,仍继续撒野:“你们领导应该劝她赶快退出来!不能为了破案,不顾自己人的安危!不能为了……”
李进厉声打断他:“邵宽城!你说话要负责任!”
井探长和梁探长也开口劝解:“小邵,你先坐下,先冷静,有些事你是不是有误会?是不是……”
总队长开口发声:“邵宽城,红雨是怎么跟你说的,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邵宽城喘着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平,放低:“她说……她说杨锏有可能还会去找她爸,她说她担心她爸不小心搅进去。”
总队长转头问李进:“是你们布置她去的吗?”
李进愤愤地否认:“不是!怎么可能!”
邵宽城再次抬高声音:“赵红雨住在她爸爸家,安全肯定没有保证!”
“有没有保证也是她自己去的!”李进又转向总队长,试图旧话再提:“如果能对万正纲恢复监视措施,对红雨也是一种有力的保护!”
总队长面向李进,板脸喝道:“在没足够证据证明万正纲卷入敬陵盗案的情况下,局里撤销监视的决定是正确的。你们认为赵红雨住到她爸爸家里没有安全,有证据吗?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有几次吃坏了肚子吗?”
屋里没了声音。
总队长也闷了一阵,再开口,仍然是不满的口吻:“其他方面的线索查得怎么样了?”
李进忍气吞声:“在长安寻找目击者的工作有点进展,目前已经圈定了两个嫌疑人,还在落实……”
总队长打断他:“有线索就要快速突进,该出手时就出手,这案子不能拖,你们必须尽快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