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贺晓辉躺在床上,呼吸急促,神志游离。他能够带着重伤回来已经是个奇迹,但是奇迹显然还不够,桑霞在驾驶室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不醒。她带着惊惧,伸手在贺晓辉的胸口上摸了一下,他才终于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桑霞端来一杯水,贺晓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你……怎么……又来了?”

桑霞冲他微笑:“这句话你问了我三遍了。”

“因为……因为你没有……回答我。”

“我刚才给你洗了伤口,伤口很深,我怀疑,子弹还留在里面。”

贺晓辉咧了咧嘴,似乎在笑:“不要怀疑……”

“为什么?”

“因为……子弹就在里面……”

“那怎么办?”

贺晓辉突然咳嗽起来,桑霞把他扶起,在他颈后塞了一个枕头。他的嘴角流出淡色的血液。原来,他也并非是铁打的。

桑霞到门口洗脸架上抽下一块毛巾,替他擦了擦嘴。贺晓辉瞟一眼毛巾上淡色的血浆说:“弹片在这里……肺上……”

贺晓辉咧了咧嘴,安慰桑霞:“不要紧……别怕……我身上不止一块弹片,加上这片,有三片……”

“还是找个医生看看吧。”

贺晓辉闭着眼睛,昏昏地摇摇头。桑霞把自己的檀香折扇拿出来,为他轻轻扇风。隐约听到贺晓辉口齿不清地说:“紫兰……紫兰……”桑霞靠近他,希望能够听得清楚些,他的声音微弱得近乎耳语,“紫兰……”声音忽然停止了。

桑霞用指尖轻轻拨开他的眼皮,浑浊,漂浮,空洞。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抱住头,慢慢蹲下来,希望自己尽快理清思路。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狂奔出弄堂,向马路上冲去。她想打电话给一个人,那个人也许可以帮助她摆脱目前的困境。

从会馆回来,喝完了酒后的洪望楠依然无法让自己安静。他的眼神像梦,虚无,空洞,缥缈。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来。脑海闪出一连串的桑霞。动态的桑霞,静态的桑霞,专注的桑霞,微笑的桑霞。他鄙夷地笑笑,闭上眼睛。这种念头怎么什么时候都插得进来?

他睁开眼睛,掏出皮夹子,里面放着一帧小照,是他和王多颖的合影,上面题字为:望楠多颖订婚纪念,民国二十六春秋。在任何人眼里,照片上的一对男女都理所当然该成眷属。可是在他眼里,这一切理所当然却已经悄然发生了转变。他用那张小照遮住眼睛,喃喃自语:“阿颖,对不起……”

门外有人打铃,是季家鸣:“我得到消息太晚了,赶过去,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巡捕也走了。”

洪望楠有些吃惊:“谁把消息传递给你的?”

季家鸣的表情显得很生硬:“你先别问我。你先回答我,你母亲是真病了?”

洪望楠羞愧万状:“我知道,我犯了错误。”

“何止错误?你差点犯罪!一旦你落到日本人手里,谁能保证你经得住他们的刑讯?”季家鸣在房间来回走动,“经不住的话,他们就会撬开你的嘴,从你嘴里得知刚落成的中央飞机制造厂在什么地方,第一批投产的是什么飞机,哪些厂房是组装飞机最核心的发动机……他们会把这些厂房精确的经度和纬度都从你嘴里抠出来……我们就这一个飞机制造厂啊!已经两度搬迁,两度被炸毁……”

洪望楠忽然粗暴地打断季家鸣:“住嘴!这点我比你清楚多了!”

季家鸣逼视着洪望楠:“上级都快急疯了,因为厂里严重缺乏熟练技术骨干,你一旦被捕,你正在联系和已经联系上的笕桥老厂的技术骨干都会被你牵连!”

“你住口!你从哪一点看出来我洪望楠会干那种贪生卖友的事?你把我看得那么无耻?”

季家鸣冷笑:“你还年轻。你才二十九岁。你不知道人藏着多少无耻,不知道你自己藏着多少无耻。你要到酷刑面前,才发现你有多无耻。”

“那是你,你也许藏着不可估量的无耻!”洪望楠愤怒得几乎难以自持。

季家鸣坐下,缓缓地说:“我一定藏着相当可观的无耻。你不必用这种揭露的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恨别人的无耻,就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同样情形下或许还不如别人。”

他居然连无耻都可以表达得如此坦然,洪望楠看着这张可恶的脸,猛然起身走到门口,“我现在请你出去!我明天会直接跟上面联系,让他们另外给我派联络员!”

季家鸣无动于衷:“我已经把你今天的过失向上级报告了。他们会给你记过的,而且他们决定由我来监督你的工作。”

“你快走吧,不然你那点无耻已经藏不住了!”

季家鸣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没关系,藏不藏得住,我只要确保你的无耻不被日本人的皮鞭抽出来,不被他们烧红的烙铁烙出来。我真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有机会发现自己有多无耻。”

门在季家鸣的身后无声地关上了。洪望楠在床沿上坐下来,向枕头倒下。忽然桑霞的面影又那么一闪,闪到他眼前。他翻了个身,却又是另一个角度的桑霞,这个桑霞正用火辣辣的眼睛看着他。

洪望楠躲不开桑霞了,他投降了,他对幻觉中的桑霞说:“人是这么个无耻的东西。假如我们今生还能见面,我们讨论一下无耻这个深奥的问题吧。”

他终于沉沉睡去,睡意太深,以至于电话铃声响了好长时间,他才忽然惊醒。在黑暗的空间里,他拿起了电话。

桑霞。他一下子坐起来。

真的是桑霞,他想不到这么快她便打来了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不安,甚至还有些绝望,“老贺好像不行了!我好怕,不知道该怎么办……”

桑霞在向他求助,这就意味着,此刻的他对于此刻的桑霞非常重要。他为此感到安慰:“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感觉……大概血流得太多了……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外科医生?”

洪望楠有些迟疑:“有是有,可是,现在没人知道我回到上海来。我回来要办的事是绝密的。”

“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在黑暗中好像看到了桑霞的那张脸:焦灼,痛切。这让他感到不安和沮丧,他好像什么都不能为桑霞做。但这时内心忽然掠过一道闪电,闪电拯救了他。

“等等!霞飞路你熟吗?”

桑霞从他的话语里察觉到了希望:“别管我熟不熟,我一定能找到!来上海之前,我已经背过上海地图了。”

他的精神世界在黑暗中昂扬起来:“霞飞路1760号,二楼,法肯斯坦博士的诊室。我跟这个犹太医生过去是同一个网球俱乐部的,交情不深,但比没有交情要强。他仇恨德国人,反感日本人,不过呢,这些都不妨碍他热爱钱。多带一些钱。你动作一定要快,没有一个医生愿意接受垂危的伤员,特别是在占领区的敌人。我这里离诊所很近,会提前到那里等你。”

桑霞的声音开始有了色彩:“好的!太谢谢你了!”

他拒绝感谢:“不要犯逻辑错误,老贺是为我负伤的。”

桑霞忽然说了一句英语:“I'll see you there.”

I'll see you there.这句英文忽然让他感动,这种感动是突如其来的,似乎是一种冥冥中的默契和共鸣,一种不为人知的注定和安排。

“See you soon. Bye.”他跳下床,迅速地穿上衣服、鞋子。他拿起外衣,推开门,夺门而出。

他跑步穿过走廊,到达电梯门口,摁下按钮……直到这时,他才舍得让自己喘一口气。

天色渐亮的时候,一辆中型卡车停在法肯斯坦博士的诊所楼下,洪望楠跑着迎上去。桑霞打开车窗,向他点了点头。他奔到卡车右边,拉开卡车的门,两人把贺晓辉抬下车。他将预先准备好的白布床单盖在贺晓辉的身上,并告诉桑霞:“医生已经上路了,他的司机去接他的,顺路还要接麻醉师。十分钟之内就到诊所。”

洪望楠使出一股猛力,将贺晓辉抱起来,快步向楼门走去。桑霞小跑着紧随其后。

洪望楠提醒桑霞:“博士接到我的电话就答应手术。我说是日本特务在马路上抓捕抗日分子,误伤了我们这位朋友。我们要统一口径。”

两人进入电梯,桑霞摁了一下楼层号:“博士没有怀疑你的话?”

“他肯定怀疑。不过嘴里答应得很痛快。不知道是因为这两年他对日本人的反感加深了,还是对钱的需求提高了。”

桑霞看着洪望楠,此刻的他看上去热情、坚毅、冷静,目光似乎有着无尽的穿透力。

电梯门打开,一个犹太男护士很默契地和洪望楠一起把贺晓辉放到车上。然后推着车,向双开门的候诊室跑去。

桑霞和望楠站立下来,看着男护士将贺晓辉推入一间带玻璃门的房间。玻璃门上印有红色的中英文“手术室”字样。

桑霞盯着手术室的门,轻声说:“他刚才迷迷糊糊地还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谁的名字?”

“一个女人的名字。紫兰。”

“Either his wife or his lover.生死的夹缝里,还能挤进这种念头。”洪望楠稍一停顿,苦笑说:“恐怕唯一能挤进来的,就是这种念头了。”他这话更像是在说自己。

法肯斯坦博士拎着一个精致的公文箱冲进门,后面跟着一个中国籍女麻醉师。他对迎上来的洪望楠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刚才进去的男护士从手术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张表格。法肯斯坦急不可耐地夺过那张纸说:“它会告诉我,伤员此刻活得怎样。”他严峻地扫视着表格上的数据。桑霞和望楠都看着他的脸,仿佛在读这张脸上的数据。

法肯斯坦看完表格,神色和缓下来:“都在我的预料中,没有太意外的,就是血压比我预想得更低。O型血,讨厌。给圣玛丽医院血库打电话了吗?”

桑霞走到博士跟前:“不用了,我就是O型血。”

法肯斯坦打量着桑霞:“嘿,那家伙真有运气。”他现在有心情开玩笑了,“你们男女双方都是O型血,将来你们的孩子应该是……”

桑霞纠正博士:“我跟那位伤员只是朋友。”

法肯斯坦耸耸肩,对男护士说:“带她进去,准备输血。”又转向望楠,“那就是说,幸运的家伙是洪先生喽?”

洪望楠半玩笑地说:“我巴不得能那么幸运。”说完这话他有些后悔,这话显得浮夸愚蠢,新意更无。他向桑霞看过去,桑霞的眼睛同时扫上他,他好像没有从中发现什么危险信息,不过也不敢十分确定。

王沐天一晚上也没闲着,和三个伙伴营救洪望楠的计划取得光荣胜利,三个伙伴意犹未尽,又跑到王沐天家的后院玩玩闹闹。他们立了大功,自然也有了要求奖赏的资格,王沐天从家里拿给他们吃的喝的,吃完喝完他们还是不愿意走,这让王沐天很是不高兴:“哦,你们还真想住在我家?”

小刘瞪着王沐天:“哎,我们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什么态度?”

王沐天反驳:“怎么叫帮我的忙?你们不是天天想抗日,没有机会到处找机会,找不到机会,创造机会也要抗日吗?我给了你们这么好一个机会去抗日,怎么成了帮我忙了?不要忘了《毕业歌》是怎么唱的:‘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你们是为我担负?”

小刘不爱听王沐天那些大道理:“我们连那个人长什么样都没见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凭你王沐天一句话,我们就把他当个抗日英雄,冒死相救,后来才知道他是你什么亲戚。说不定我们三人陪你阿沐玩了一晚上!”

小郑也在一边诉苦:“唉,那个盯梢的家伙可是拿出真枪对着我哦,他没开枪是我额头高,运气好!”

伙伴们的要求其实也不是很高,只不过要求看一眼摩托车,那可是他们的战利品,他们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骑着摩托上大街,那才是真威风。王沐天不愿意让他们看,小刘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嚷嚷着肯定是王沐天把摩托给卖了。王沐天没卖,当然不承认,反问怎么卖,小刘说:“这有什么难?把它大卸八块,分开运出去,再拿到车行里组装起来卖啊!”王沐天受到了启发,怎么以前就没想到呢,不由夸奖了小刘一句:“你比看上去聪明一点。”小刘得意地说:“这种事,我从小就看我哥哥干过!”一句话又惹得王沐天瞧不起:“原来你从小就懂这么下作的手段。”这一说惹恼了小刘,小刘也是有自尊的,一拳打在王沐天脸上。

王沐天趔趄着后退,一手捂住鼻子,血从他的手缝里流出来。小刘继续发飙:“让我们为你玩命,营救什么狗屁英雄?你是他小舅子,你当然要营救他!让我们陪你做了一晚上小舅子!我们又没有姐姐要嫁给他!”

王沐天大怒,他抄起一条烧焦的板凳腿,突然向小刘扑来:“下作坯!”

小郑和小高挡住他。

王沐天疯了一样挣扎:“你想当他的舅子?你也配!你给他提夜壶都不配!他是给我们国家造飞机的!造专门揍日本人的飞机的!他是飞行动力博士!你们知道有几个中国人在美国当上飞行动力博士吗?两个!他是第二个!盯他梢的就是日本特务!早知道你们是这种下作坯,我才不会叫你们去营救他!”

小刘愣住了。血流了王沐天一脸,灌进嘴里,他“呸呸”地吐出血唾沫。

小郑赶紧打圆场,拱手作揖:“对不起,冤枉你了,阿沐!你是英雄的舅子,在下有眼不识泰山!”

王沐天火气消了一半,瞪着小郑:“你才是舅子!”

小郑感到委屈:“你刚才还说我们都不配做他舅子吗?是不配呀!”

小高拍着王沐天的肩膀:“阿沐,你就让我们看一眼摩托车,大家不就都太平了嘛!”

“看就看!”王沐天带着伙伴们进了棚子,撩开芦席,露出摩托锃亮的车身,“怎么样?全须全尾,五脏俱全。我还用了半升油浑身给它擦了一遍。”

三个伙伴无话可说了。小刘费劲地给自己找回几分面子:“反正这是我们四个人的战利品,是我们从鬼子那里缴获的唯一的东西,谁也不许独贪。”

王沐天说:“等你们学会骑车,尽管拿走。”

王沐天和他的伙伴们吵吵闹闹,被管妈和在后院围墙秘密监视王家的巡捕看到,棚子外的管妈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他们到底吵什么。扒在墙头的巡捕却隐约明白了几分,他猜测孩子们的争吵很可能跟失踪的摩托车有关,心里高兴:“立功的机会到了。”却一不小心碰到了一粒石子,管妈大喝一声:“谁呀?”吓得他赶紧往墙下跳去。

王沐天听管妈说有人翻墙,留了心眼。等伙伴们散去,拎着一根臂膀粗的桌腿埋伏在后门,果然听到两名巡捕嘀嘀咕咕。

巡捕甲说:“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看看,要是那辆摩托真藏在里面,马上叫班长带人来,连夜抄家。”

巡捕乙说:“人家到底是班长,就是英明,早就估计到摩托没出这个院子。要不是他瞒着法尔福在这里布置了暗哨,这几个无法无天的小赤佬不就混过去了?”不过他胆小,“万一进去找不到摩托,还被这家人发现了,我警告你,私入民宅,还是在夜里,可是与贼同处的。巡捕这个饭碗,你就玩砸了。我们这碗饭不干不稀,好歹全家饿不死!”

巡捕甲很有信心:“十有八九摩托就藏在里面。找到摩托,拿到犒赏,我这饭碗里就可以添几根肉丝了!”

“那你自己进去。图这点犒赏,还要冒险,不合算。万一法尔福问我们是怎么得到确切消息的,你怎么说?说偷偷翻墙头进去搜的?法尔福说不定会翻脸,说你取证的途径不正当。”

“那好,你帮我盯着,我进去,我拿到犒赏给你两瓶洋河大曲。”

“四瓶!”

“又怕吃力,又不要脸。好吧,四瓶大曲,喝死你这老甲鱼!”

巡捕乙蹲在地上,巡捕甲踩着他的腿,猛地往上一蹿,然后一条腿甩上了墙头,“梆”的一声,巡捕甲惨叫一声:“干什么?”

王沐天站在墙下,手里提着桌腿,恶狠狠地瞪着巡捕甲:“干什么你看不出来?捉贼呢!”

巡捕甲气哼哼地揉着腿:“小甲鱼,骨头给你敲断了!”

王沐天冷笑:“我打的是贼骨头!怪我力道不够,本来打算这一下子就能把你的骨头打酥!”

把可恶的巡捕赶走后,王沐天按照从小刘那里取来的经,忙了半宿,把摩托车拆得七零八散,天亮的时候,大功告成了。

然后,王沐天又拿一把镐挖了一个坑,把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零件用报纸或破布包住,再把零件放入坑内。填上土,还原现场。他喘息着张开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血泡连连,有的已经破裂,流出血水。不过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的劳动成果:一切就如同没发生过一样,天下从此太平了。

王沐天把摩托马达装入一个纸板箱,用麻绳捆紧,架在后座上,机警地走出后院,然后如出笼之鸟一样飞上空旷的街道。

他还是大意了,管妈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他所做的一切。

桑霞侧脸靠在候诊室的沙发背上睡着了,一只米色皮凉鞋上染着血迹。

洪望楠凝视着她,似乎已经这样凝视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轻轻把她的脚拿起,放在自己膝盖上,琢磨着如何解开那看上去颇为复杂的鞋带。他笨手笨脚地解开她的鞋带,脱下鞋,又轻轻地站起来。

他拿着凉鞋,四下巡视,发现一侧有个洗手间,走进去,突然被按亮的灯出乎意料地明亮。他拿起一张如厕用的草纸,拧开水龙头,蘸了点水,开始擦拭鞋子上的血迹。鞋子渐渐被擦得很干净。他看着这只带着桑霞脚型的鞋子,又抬起头来看着自己在镜子中的投影,镜中人让他感到陌生: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嘴唇干裂,完全不是那个儒雅整洁、得体从容的洪望楠。

镜中人的眼睛似乎燃烧着什么,又在梦幻着什么,这是个为了什么疯狂起来的男人?

洪望楠不敢承认,真正的爱情冲击他的时候,就在这样一个生和死的夹缝里。那一刻,他看到的自己是个浪子的样子,或者说,他看到的是一个荒唐男人:跟一个女人定了亲,又无望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他拿着鞋走过来,看见桑霞光着的脚尖在地板上搓动一下,又搓动一下,似乎在梦里寻找自己的鞋子。她熟睡的脸疲惫、不洁,但异常美丽,一缕头发从她的前额披散到她脸上,形成一点阴影。

对这个女人他丝毫不了解,他的疯狂大概是由于无望。他跟她的相遇,就像黑夜里两列对开的火车,对方明亮的灯光显得更明亮,擦肩而过的时候显得那么轰轰烈烈,但终究是开往两个方向的列车。

他轻轻走过去,蹲下来,把桑霞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桑霞动了动,微微睁开眼,打量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似乎一时想不起他是谁。

洪望楠埋着头一心一意为桑霞穿鞋。刚才他觉得脱下鞋子非常复杂,现在他发现穿上这只鞋要更复杂:那细细的带子从脚的一面绕到另一面,扣袢非常小,又非常精巧。

桑霞脸上忽然露出羞怯,羞怯里还夹带着柔情。重新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美好。

门“砰”一声打开,法肯斯坦博士冲出来,他被这对男女此刻的位置和造型弄得一愣。

法肯斯坦刚刚为贺晓辉做完手术,他手里拿着腰子形治疗盘伸到他们眼前,治疗盘里放着两块带血的弹片:“都取出来了。”他指着其中一块大一些的弹片,“这一颗到他的右肺边缘上做了一次客。麻醉醒来,他可能会咳血,我会给他注射止血针,但致命的危险应该是过去了,假如不感染的话。”

洪望楠激动地握住法肯斯坦的手,说:“谢谢博士!”

法肯斯坦微笑:“你们该谢谢他的体质。简直是一头牛!过去受过三次枪伤,手术做得比懒婆娘的针线活还糟。”

洪望楠瞥了桑霞一眼,此刻的桑霞正沉浸在劫后重生的喜悦中。

“等他出院的时候,朱里安会跟你们结账。”法肯斯坦正要转身离开,又转回来,“顺便问一下,刚才你们是在排练《灰姑娘》吗?王子终于找到了另一只水晶鞋?”

法肯斯坦这个比喻很妙,是那种浪漫的一针见血,似乎一下子道破洪望楠的心事。洪望楠用微笑来掩饰他的窘迫:“我不记得博士过去这么爱开玩笑。”他用眼睛余光扫视桑霞,此时的桑霞已经不再羞怯,反而大方地冲他微笑。这让他反倒不自在。

法肯斯坦狡黠地眨着双眼:“那是你从来没见我从一场风险极大的手术台上下来。快送灰姑娘回家吧,她已经大大超过规定时间了。三天以后,如果没有大问题,我会通知你们来接人。”

桑霞和法肯斯坦握手:“博士,再见。”

法肯斯坦大笑:“最好不要跟我再见,再见我都没什么好事!”

桑霞也咯咯地笑起来。洪望楠拉着她向门口走去。

法肯斯坦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咕哝了一句:“年轻真好。”

年轻真好,即使桑霞的裙子是肮脏的,即使洪望楠的头发是蓬乱的,但在习习晨风的鼓励下,他们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洪望楠一直激动地喃喃自语:“老贺得救了!太好了!太好了!”

两个人共同感受着一个垂死之人从死亡线上捡回一条命的喜悦,此刻他们心意相通。不过桑霞很快便想到以后的问题:“他出院以后,不能再回原先的地方住了,我背他出来的时候,他的房东和邻居都看见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的房东通报巡捕房或者日本宪兵怎么办?老贺就是出了院,也会很虚弱,需要养伤,可能在很长时间里他的行动都不会很灵便,一旦出现突然情况,他应付不了啊。”

洪望楠热切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让老贺搬到我的公寓去,我照顾他,你要是不放心,可以跟着搬过来照顾他。”见桑霞犹豫,他马上解释,“我的房子大,一般那么大的房子在上海可以住一大家人!就是再搬进五个老贺,都住得下!”

桑霞脚步放缓,显得迟疑:“我也跟你们住,成什么话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刚建厂的时候,只能住帐篷,后来从西南联大来了一批志愿当工人的大学生,帐篷一时不够住,一顶帐篷住十几个人、二十几个人。我们这么大的中美合作的飞机制造厂,美国工程师和我们中国专家挤在一个帐篷里,没人觉得不正常。我住的公寓,条件比内地的帐篷好多了!用美国人的话说,‘为了抗击全世界的法西斯,甘愿长期吃罐头,住帐篷,再当一次开发西部的牛仔!’”洪望楠看到一家咖啡简餐厅开着门,拉了一把桑霞的手说:“来,一块儿吃早餐吧。我早就饿了!”

他们来得太早,餐厅里一个人都没有,洪望楠和桑霞进来,一个服务生正在把四脚朝天架在桌面上的餐椅搬下来。桑霞指着迎面朝门的椅子问:“我可以坐这里吗?”她补充说,“我害怕背对着门口。”

洪望楠问:“为什么?”

桑霞笑笑:“怪癖,要不就是神经质,也许是职业习惯。面对着门口,就可以处于主动地位,让每个跨进这个门的人先进到你的视野里。”

“职业习惯?你大学毕业才多久,就养成职业习惯了?”

桑霞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一个猎人的职业习惯。猎人首先要保证他不做别人的猎物,还要保证他的猎枪能跟随他的眼睛,你看,就这样——”她拿起桌上的一把餐刀,向猎枪一样端起,从餐刀上瞄准门口。餐厅门口的地面上落了一对小麻雀,她眯起一只眼睛,似乎真要猎杀它们。

“任何猎物一出现,就已经进入了我猎枪的射程。我的眼睛和准星必须把任何跨进这道门的人置于掌控之中。假如进来的野兽要搜捕的猎物恰恰就是我,就像现在,他突然跨进门,朝我来了,他肯定比我晚那么一点点。”

小麻雀飞起,桑霞做了个扣扳机的动作。

洪望楠看着她,目光充满赞赏之意,嘴上却说:“你真会开枪?”

桑霞的目光带有些许挑衅的意味:“真会。你不信?”

洪望楠突然从桑霞侧面夺过那把餐刀,这让正全神贯注陶醉在自己世界中的桑霞吃了一惊。

洪望楠微笑:“世界上有多少像麻雀那么傻的猎物啊?把你当猎物的野兽或者敌人从来不会从你正面上来。”

桑霞娇嗔地夺过餐刀:“那我也不会让敌人像你一样这么接近我!”

洪望楠靠近桑霞,语气却忽然充满温柔的侵略性:“假如我就是敌人呢?”

桑霞一愣,但很快松弛了,用火辣辣的大眼睛凝视洪望楠:“给我的国家造飞机的人,不是我的敌人。”

桑霞的微笑看上去是如此干净透明,洪望楠一时竟有些醉了。服务生走过来帮他解围:“二位点点儿什么?”

洪望楠回过神来:“培根,煎蛋,烤面包,配黄油草莓酱。”

桑霞毫不犹豫地说:“跟他一样。”

服务生刚走,桑霞就伏在洪望楠耳边:“我也想问问,我的鞋子怎么了?”

桑霞好像是那种不肯让自己装糊涂的人。洪望楠还是躲不过去,他把桌子当成了钢琴弹来弹去:“没怎么。”

“那它怎么跑到你手上去了?”桑霞步步紧逼,“中间我醒来了一下,发现一只脚光着,我以为路上跑得急,把鞋跑掉了呢。”

“我看见那只鞋上沾了点血,就给你脱下来去擦洗了。”

桑霞表示不信:“真的?”

洪望楠表示无辜:“怎么不是真的!”

“你不会……”桑霞目光变得毒辣起来,像个美女蛇,“也有什么怪癖吧?”

洪望楠看着桑霞,他招架不住了,最终决定坦白:“这次回上海之前,我把最坏的情况都预想到了,把所有劫难都预料了一遍,就是没预料到这个……”

桑霞瞪着洪望楠,洪望楠沉默片刻,然后像是下了决心,慢慢地开了口:“没料到会碰到一个你这样的女人。”

负责任的管妈一大早便到楼上去叫朱玉琼,朱玉琼刚刚睡醒,她看管妈火急火燎的样子,很是不耐烦:“让别人听听,我们家多有体统啊,你可以这样叫的!我叫你都不敢这么催命!”

管妈对这位女主人的话向来不当回事:“你快点吧!我怕我们那个小祖宗回来了!”

“阿沐又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朱玉琼心想,这个小祖宗睡得比谁都晚,起得倒比谁都早,不知道哪天再给自己折腾出什么来。她跟着管妈到了后院棚子,看到厨子老罗手拿一把铁锨威武地站在一个坑边。

朱玉琼瞪着包在报纸里的摩托部件:“这些是什么东西?”

老罗回答:“摩托车!”

“瞎三话四,摩托车是这个样子?”

管妈挖苦地反驳朱玉琼:“哦哟,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啊?一部摩托车,我家小祖宗花了一夜时间把它拆散了!”

不管他们怎么说,朱玉琼就是不信,她懒得再搭理他们:“你们胡搅吧?明明这是一堆破烂儿,你们非要说是摩托车!太阳晒得热死了,我要进去了!”她走进一楼大客厅,坐在餐桌边,拿起桌上一副脏兮兮的扑克,开始玩起一个人的牌戏来。

管妈和老罗还挺执著,跟着到了大厅继续跟朱玉琼唠唠叨叨,管妈苦口婆心地说:“阿沐拆的是日本人的摩托车,这可是大事。”朱玉琼再也按捺不住,拿起茶盏,“啪”一声拍在桌上,茶盏碎得四分五裂,“你给我闭嘴!”

管妈吓了一跳,来到王家这么多年,这位女主人头一次让她感到尊卑有别。

朱玉琼的脸色泛青,她暴怒了:“张口日本人,闭口摩托车,你们两个,谁看见日本人和摩托车了?”

管妈还是没办法让自己适应朱玉琼的转变:“没看见也明白啊……”

朱玉琼的声音也阴沉得可怕:“没看见的事情,没看见的东西,就什么也没有!没有的事,你们明白什么?要让我明白什么?让我明白莫须有,明白鹿就是马,马就是鹿?因为你俩都指着它,它就是一匹马了,对吧?你们俩都说它是摩托车,一堆破铜烂铁就是摩托车了?”

管妈被太太的话弄糊涂了。老罗看管妈可怜,拔刀相助:“太太,我们出去看了一下,前门后门都有巡捕,一定是巡捕房放的暗哨,专门盯阿沐的!我们都是为阿沐好,才来告诉你的!”

朱玉琼怒视着老罗:“把阿沐说成强盗,偷盗日本人的摩托车,还会拆整为零,是为他好?这是陷害他!”

“管妈说,她偷偷听见阿沐和那几个同学说的话,都是在说摩托车,也看到他们到那个棚子里,去弄那台摩托车,万一巡捕进来……”

朱玉琼再一次歇斯底里发作,她用手把茶盏拨拉到地板上:“谁偷听到本来没有的事情,偷看到本来没有的东西,谁就给我卷铺盖走路!我们王家不要瞎三话四的人!我们王家祖上就不要这种人,到了我这个王家媳妇这里,规矩没做好,现在要做规矩了!”

管妈看了眼窗外,小声地提醒主人:“三伯伯来了!”

朱玉琼的眼神像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他们:“你们是不是也要跟三伯伯说说啊?把本来没有的事告诉他?”

老罗窘迫地看了管妈一眼。管妈低着头,她还没这样唯唯诺诺过:“太太,那……那个坑里藏的东西,怎么办?”

“请问是什么东西啊?是你的东西,你就拿走,不是你的东西,你管它怎么办!是谁的东西,谁自己会去料理,关你什么事?”朱玉琼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不是……要是巡捕再进来搜,搜到那些东西,阿沐就没命了!”

朱玉琼提高嗓门,好像要说给街道的巡捕房听:“没事巡捕来做什么?没有的东西巡捕来搜什么?除非我们这院子里有人无中生有,让巡捕进来在我家好好的院子里刨坑挖洞。那这种人我是必定跟他做规矩,请他即刻卷铺盖走路的。”

王多颖的房间忽然响起一串钢琴音节,似乎有意对抗大厅的吵吵闹闹。朱玉琼看了一眼王多颖关着的房门,不再说话。然后看到三伯伯出现在大客厅门口,脸色马上变得笑眯眯,对三伯伯指指自己的扑克牌说:“我一个人玩老没劲的,你来陪我玩两局。”

管妈和老罗心有余悸地向门口走去,三伯伯疑惑地看看他们,又看看朱玉琼,慢慢走到朱玉琼对面,坐下来,看着这位似乎仍然不谙世事的女人说:“今天是阳历八月十三号。”

朱玉琼早有准备:“香烛都拿出来了,午时之后给敦华作两周年。”

三伯伯从口袋掏出一个丝绸袋子,打开,拿出一块乌黑的东西。

朱玉琼感动地看着三伯伯:“哟,还弄到沉香了?太破费了……”她很快平静下来,狂风暴雨骤然间化作风和日丽。

王多颖的手指入迷地在琴键上弹奏着,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在家的时候她总是无聊的,只有钢琴才是她最亲密的朋友。门被推开了,朱玉琼出现在门口:“你小点声弹好吗?我有话跟你说。”

王多颖不肯停下来,抢白说:“我弹完这支曲子你再说。”

朱玉琼无奈地屈服:“好吧好吧,你不要停下来,你一边弹,我一边说。”

“你不要亵渎肖邦好吗?这么好的音乐为你的唠叨伴奏啊?”

朱玉琼不想再跟女儿较劲,“我问你,昨天晚上你跟小霞还有阿沐是在一块儿吗?”

“是的。”

“你们一块儿做了什么?”

“一帮年轻人在一块儿,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这不是你常常说的吗?”

“你赶快出去把你弟弟找回来!”

“我怎么找得到他?”

“到他那几个要好的同学家去找……再到你洪家姆妈家找找看,他跟望梅好像蛮谈得来……”

“他跟她一点也谈不来!”王多颖奇怪地看着母亲,母亲一点也不理解他们,“找到阿沐,你要他做什么?”

“要他不要回来,就住在洪家姆妈家。”

王多颖一下子停止弹琴:“为什么?”

朱玉琼的神情紧张起来,她看着窗外:“不要停下来啊,接着弹!”

王多颖糊里糊涂地继续弹琴,手指开始连连出错。

朱玉琼靠近王多颖:“我们家院子,前门一个巡捕,后门一个巡捕,你知道他们盯谁的梢吗?就是盯阿沐。这些巡捕逮到阿沐,日本人会把他带到日本宪兵队,那他就完了。我也就完了。我完你不在乎,不过我晓得你在乎阿沐。”

朱玉琼发出的那些颇有自知之明的抱怨王多颖懒得理会,只是好奇地问:“为什么日本人要逮捕阿沐?”

“嗯……大概阿沐在外面是个抗日的大人物。我们都太小看他了。”

王多颖出门去找王沐天。朱玉琼走到小客厅,拿起死去丈夫的一帧照片,擦了擦灰尘,把照片摆放好,然后将一根蜡烛点燃,插在蜡盏上。

三伯伯走上来,开始用火柴点沉香。很快,沉香特有的冲淡、雅正的气质感染到整个空间。

王多颖到了洪家,没有看到王沐天。王沐天自己家都不愿意呆,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别人家呢?

他带着摩托马达找到一家修车行,和修车行老板讲定组装一台三轮小卡车,然后骑着自行车在外滩大街上晃悠。这一晃悠,就把一个人给晃悠出来了。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穿西式白衬衫、米白色西装裤的中年男人正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神奇的老唐。老唐换了一身衣服,看上去很洋气,还换了发型,本来是大背头,现在改成平头了。这一点老唐做得很好,很专业:因为昨晚在洪家的客厅里,他跟王沐天面对面较量过,所以今天必须要改头换面。

老唐看到王沐天跳下自行车,走进了一家冰淇淋冷饮店门口,买了一个冰淇淋,然后又拿起了电话。老唐不知道这小子给谁打电话,不过他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就一定能钓出一条大鱼来。

打完了电话的王沐天又继续骑车赶路,老唐也继续跟,他跟着王沐天来到了十六铺街道。王沐天下车,他也下车。

王沐天走到茶摊的凉棚下,坐在最靠外面的一张小方桌旁边。老唐在马路对面也找了个落脚点。

很快,一个打着洋伞的女人从街道里走出来,王沐天看见她立刻站起来。女人收了洋伞,老唐盯着那女人看——这是个跟上海女子不太相同的年轻女人,他昨晚见过这个女人,他要钓的大鱼来了!

王沐天去买茶,那女人坐在长凳上,她的眼光忽然转向老唐,老唐一向训练有素,非常巧妙地隐蔽在树干后面,装着专心阅读电线杆上张贴的两张油印广告,桃红色的广告上说,医生无痛挖鸡眼;鲜绿色的广告说,柳暗花明又一村——绝治花柳病。

老唐有了重大发现:他发现那个女人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张放在王沐天面前,并对王沐天小声嘱咐着什么,然后王沐天严肃地点点头,很郑重地把纸条放进西式短裤右边的口袋。

老唐大喜:立功的机会到了!他马上闯入附近的电话亭,向平野谷川汇报情况:“我找到新线索了。上次在洪望楠家出现的小伙子,我怀疑跟营救洪望楠有关,现在我正在跟踪他。”

平野问:“发现什么了吗?”

“我从外滩一直跟到十六铺,现在他在跟一个年轻女人碰头。”

平野很不耐烦:“小伙子跟女人碰头的事,你也要给我打电话?”

老唐急忙说:“不是……你听我说,这绝对不是那么简单的。我怀疑营救洪望楠的计划跟这女人有关,因为那天我在洪望楠家楼下见到过这个女人。对于人的面貌特征,我是过目不忘的。这个女人给了那小伙子一张纸条,我一会儿去把那张纸条弄到手!”

老唐看着不远处的桑霞和王沐天,笑得很得意:“一旦这条新线索和洪望楠连接起来,你就该把克扣我的四成报酬还给我。”

“你放心,真是那样的话,你还会得到一个红包。”

老唐接下来的话就很不像话了,简直是在给上海人集体抹黑:“在钱这件事上,但愿你们日本人能像我们上海人一样认真。”

经过昨夜的行动,桑霞对王沐天又有了新的认识,王沐天并非无药可救:除了勇敢,他还很机智,只要耐心培养锻炼,还是有很大发展空间的。她要给王沐天一个机会。她告诉王沐天,由于贺晓辉受了重伤,往城外送药的工作只能暂时由她来做,明天上午,她要送一批药品出城,到时候她开车,王沐天负责协助她。

王沐天一听这话,表情马上严肃起来,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使劲点点头。

桑霞看王沐天郑重其事的样子,不由好笑:“看你,又不是让你明天去当烈士,这么沉重干什么?”

王沐天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他心里还是有根刺。

“好,那你回家吧。我还要去工作。”桑霞所说的“工作”是指她的水果批发行,行里一大早就像个马蜂窝,一群零售商等着买货,有的还要退货,嫌她的货差,人家的货比她好……吵死了!一个果品批发行的女老板本身就够两个人忙的!

王沐天很体贴地问:“我能帮你工作吗?”

桑霞不置可否:“需要的时候,我会告诉你。”

王沐天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答案:“你不用给我开薪水。”

桑霞轻轻地说:“万一我们的联络点暴露,你不在里面,就不至于是‘倾巢之下岂有完卵’。我想把你保存下来。我相信你会做出很大的事情来的。”

王沐天不禁感到失望:“大事情不跟你一起做,没劲。”

桑霞又笑起来,伸出手撸了一把王沐天卷曲的头发:“还不让我把你当孩子呢,这句话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孩子说的!”顿了顿,她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从今天起,你就不能再当自己是孩子来说话行事了,因为组织上认为,你已经通过了考察,正式成为我们的成员了。”

王沐天难以置信,他要桑霞再说一遍,桑霞说完后,他几乎要放声大笑,他终于被组织认可了,他相信,这一切是通过他的智慧和能力换来的。

老唐远远瞧着王沐天那张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忽然感到非常生气,因为他在这么年轻的时候,从来就没有这么自信过,而他的青春,早已远去……

王沐天骑车准备回家,尽管长时间没有休息,但是他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一边骑着车,还一边拿着那张桑霞给他的暗语纸条,念念有词地诵读。

“荔枝的行市看涨,再进两百斤。”意思是:药品安全到达,正在海关等待签字。“香蕉看跌,马上停止进口。”意思是:药品没有送出,滞留在交通站。“山竹还有吗?请再发货两百斤。”意思是……

他忽然注意到身后十来米之外,有一个骑车的、戴墨镜的中年男人,似乎在跟踪他。他开始用力地蹬车,加快车速。前面是个十字路口,他向右拐去。回过头,见身后的人也向右转了。他再向左一拐,进了一条弄堂,弄堂上空横着一条条竹竿,上面挂满洗过的衣服。他从衣服下面钻过,再次回头,发现依然没有甩掉身后的人。

他骑车从弄堂里飞出,回过头,见身后的人追得更近了。

方才桑霞还提醒王沐天,要他小心有人跟踪,他还拍着胸膛吹牛,说读过天下所有的侦探小说。现在考验他的机会来了,他冲上马路,一辆卡车正好拐过来,他迅速用一只手拉住卡车的车帮,借力飞驰。老唐很快被他甩开了!他回过头,看着心急火燎的老唐,不禁有些得意。

但是他的得意并没有维持太久,令人恼火的红灯亮了,他回过头,老唐又追了上来!

王沐天有的是青春,他以惊人的速度拼命蹬车。老唐虽然青春不再,但他有一股狠劲,有一股毅力,为了那四成被克扣的报酬,他也必须要拼命。

老唐眼看就要追上王沐天,却没有料到王沐天会突然使诈:他突然放慢车速,人从车上跳下来,而车却从他两腿间飞出去,自行车倒下来,侧卧在马路上,轮子仍然飞转。

跟在身后的老唐做不出如此之快的反应,顺着惯性冲出去,超过了王沐天,自行车碰到王沐天的自行车上,连人带车摔倒了。

王沐天趁机推起自行车,往人行道上跑去。

可怜的老唐墨镜被甩出去老远,他不顾自己的伤痛,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捡墨镜,刚把墨镜戴上,一块镜片就从镜框上掉出来……于是他两个眼睛一黑一白,一虚一实。

老唐推着自行车向人行道跑去,他看见王沐天的身影钻进了熙熙攘攘的永安百货公司大门。

老唐怒了,你小子会使诈,老子也会玩你!他突然指着跑到楼梯口的阿沐叫喊起来:“小赤佬,钱包你拿走,照片给我扔出来!”

这话很有效果,购物的人们静止了一刹那。

王沐天正要跑上楼梯,背后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衬衫。他回头一看,发现抓他的是一个六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儿,老头义正辞严地呵斥王沐天:“钱包还给人家!”

王沐天极力挣扎着,那见义勇为的老头儿眼看就要抓不住他了,又大叫:“我有心脏病啊,你这么野蛮我会死在你面前的!”

王沐天的善良发生作用,不敢动了。

老唐追上来,从老头儿手里接过王沐天,很在行地把王沐天的手臂拧向背后。王沐天拼命挣扎。

老头儿很好心地对老唐说:“你轻点,他还小,骨头还嫩!”又转向王沐天,“小弟弟,什么不好做?做三只手?喏,治安办公室在那边。好好教育一下,放掉算了!”

老唐微笑着向老头儿表示感谢:“他是我儿子,我带回家慢慢教育。”

王沐天大怒:“你才是我儿子!”

老唐抽了王沐天一耳光:“没大没小,你造反了!”

他扭着王沐天走到百货公司厕所外的走廊。王沐天怒视着他:“你要干什么?”

老唐很慈祥地说:“你马上就晓得我要干什么了。”他把王沐天拽到厕所里,对厕所内惊奇地看着他们的众人说:“我教育自己的儿子,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王沐天呸了一声:“谁认识这个乌龟王八蛋!”

老唐拉开一扇马桶间的门,笑着说:“你老子是乌龟,你也不会是条龙。进去!”

王沐天拼死争拗。老唐把王沐天扭在背后的手阴狠地往上一提,王沐天疼得失声叫起来。

老唐这话是对大家说的:“不进去我们就去巡捕房。要去哪里?”王沐天被他使劲一推,进了马桶隔间。

人们盯着马桶隔间的门,听见“咚”的一声巨响,那是王沐天在用脚踹门。

这时候的老唐就需要用狞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了,他狞笑着要去掏王沐天右边的裤子口袋。

王沐天大叫:“救命……杀人啦!”

老唐将王沐天推到马桶边,扭住他臂膀的手使劲往上提,王沐天疼得身体软了,跪倒在马桶前,老唐将他的头摁进马桶,王沐天的头淹没在马桶的水里,老唐扳了一下抽水扳钮,水箱的水澎湃地奔涌而出,王沐天被呛得几乎窒息。老唐提起他的头发,王沐天大声喘气,咳嗽。

老唐问王沐天:“你乖不乖?……要不要自己拿出来给我?”

几个男人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了,有一个说道:“不能虐待孩子!要出人命的!”

老唐看着王沐天:“他不学好,偷他老子的钱!”他再次把手往王沐天口袋里伸,王沐天拿出吃奶的力气来反抗。

隔间的门从外面被挤开,老唐回头一看,几个男人朝他怒目相向——他的不人道行为引起众怒了。

老唐看着男人们说:“怎么了?我管教自己小孩,关你们什么事?”心里说,我老唐也是小时候天天挨打出来的。他站起身,一只手扭着王沐天的胳膊,另一只手去关门,划插销。

趁老唐关门的一刹那,王沐天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挣脱了老唐的控制,从口袋掏出联络暗语,塞进嘴里。老唐大怒,转过身就给他一个大耳光:“吐出来!”

王沐天瞪着老唐,嘴巴紧抿,后槽牙狠狠地咀嚼,嚼得太阳穴青筋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