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邂逅能给人留下好的口忆。
雨亭自从邂逅梦苑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慵懒、无聊之态一扫而光。他的妻子柳堤只观其表,不知其里,看到丈夫兴奋、振奋,一撂撂书稿看的速度快了,一首首诗,陆续发表在报刊上,稿费单“捷报频传”,但不知这兴奋剂是什么。
雨亭已过不惑之年,说是不惑,但照他的话来说是更加困惑。他是“文革”老三届中最小的一届毕业生,上初一时正值“文革”爆发,疯狂地卷入“红海洋”的浪潮中;毛主席8次接见百万革命群众和红卫兵,他竟然参加了5次。红卫兵破“四旧”时,他只沾了一点眼福,由于出身知识分子家庭,没有加入红卫兵的资格,只能眼睁睁看着红卫兵们押着“牛鬼蛇神”游街,看着班里的红卫兵在资本家的家里挖地三尺,寻找“变天帐”。他清楚地记得“文革”刚开始时,语文老师颤抖着《人民日报》说:“同学们呀同学们,这可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呀!”可是没过几天,有关这个老师反党言论的大字报就赫然贴于学校门口。不久,这个老师尸首在学校的下水道里发现了。班里到东北旺乡下劳动时,“红五类”子弟坐凳子,“白五类”子弟(即知识分子子弟)坐地上,“黑五类”子弟跪在地上,这情景使他终生难忘。班里有个地主出身的同学就因为冒冒失失唱了一句“太阳出来照四方,照得屁眼儿里头热呼呼”,结果被打成“小反革命”,批斗3天,被打得鼻青脸肿。“革命大串联”开始了,他带着两个五年级小同学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到天津,抵上海,在杭州由于造反派卧轨,他们只得乘坐拉牲口的闷罐子车继续南下,直至江西上饶集中营。住旅馆后由于同伴尿床只得狼狈而逃……1969年他来到一个区级小厂当铸工,一干就是10余年,直到粉碎“四人帮”后考上一所大学的中文系,在这之前他从未与异性有过深刻的接触。他做的第一首诗是“愿望”:
我想爱一回,
我想使生命颠倒一次,
栽倒在冰凉的地上,
灵魂夺窍而出。
我想爱一回,
我想让爱情之火着没自己,
矗立起新的纪念碑,
让灵魂永生。
但是他失望了,奇遇没有出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他也曾有过青春的冲动,那是刚上初中时,在操场上攀援吊绳扶摇直上,第一次感到生理上的快感,以后便陷入深深的压抑之中。男校的环境很少能够接触异性。在工厂时,一个想入非非的姑娘喜欢上他,整天唱歌给他听,有时做梦还梦见他。他很尊重这个小同事的情感,可是又觉得她相貌平平,还不是自己企盼的“白雪公主”,于是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是生产班长,那姑娘是班里的操作工,她常常神思恍惚,有一次忘了关电匣,险此酿成火灾。他又气又怒,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那姑娘反而破涕为笑,这正应了“打是爱,骂是疼”的中国老话。
进入工厂的第19年,也就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1年,由朋友介绍他见到了一位气度不凡的小姐,她是某中学的语文教师,二人一见如故,坐在故宫御花园的一棵古槐下,说起古典文学,滔滔不绝,一说就是6个小时,不觉夕阳西下。紫色的晚霭笼罩了古老深宫,他欣喜万分,自以为找到了红颜知己;那位小姐也对他的横溢才华赞叹不已。郎才女貌,可谓天生一双。可是第二次见面,来者是小姐的妹妹,原来那位小姐不小心烫伤了脚。他来到小姐的家,这是一个局级干部的家庭,老局长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含冤去世,小姐的母亲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对他“审问”:
“你父亲在哪儿工作?母亲在哪儿工作?”
“你在哪儿工作?什么工种?”
“你有哪些爱好?……”
“会审”结果,他被对方“枪毙”。不久,小姐来了一封信言辞恳切的信,信中说:“你的智慧明灯,将照亮我后半生的路程。我为你深深地祝福。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了。”
他感到他这盏灯黯淡无光,已经无法再给任何人照亮了。
粉碎“四人帮”后恢复了高考制度,他决心报考大学。
他在这时又写出一首诗:
我种下一个女人
在这片深厚的土地上
我种下一个女人
它年轻带来一片苍翠
我种下一个女人
它成熟给人间带来丰满的乳汁
在大学时,雨亭成立了一个学生诗社,自任社长,自愿参加者有50多人,还办了一个小小的诗刊,取名《雨亭》。他真正成了这个小小诗歌王国的“白马王子”。不少女同学仰慕他,喜欢他的诗歌。其中有4位女诗友,各有风韵和才学,凄婉动人。你来我往,时间一长,这4个女诗人都对雨亭产生了爱慕之情。雨亭在这鲜花簇拥之中,也有些洋洋得意。但他毕竟不是情场中人,他只是沉醉在一种虚无漂渺的遐想之中。对哪个也不敢轻易玷污,不敢越雷池一步,又不愿顾此失彼,恐怕冷落其他,只想在这种状态中保持一种距离美。可是在这大千世界之中,人们变得越来越现实,这4个女诗友虽然个个称得上是优秀女子,但也是那些优秀男生“攻击”的目标,何况在这芸芸众生之中还有诸多情场高手。而这些少女又经不起那些高手的挑拨,这个说雨亭在校外已有意中人,那个云雨亭是这4个妙龄女生中的某一位恋人,于是这4个女生陆续离开了雨亭。这时的雨亭才真正感到人生的严酷,他开始冷静的反思人生,重新认识人生,调整自己人生的风帆,同时又陷入一种莫名其妙的沉重打击之中。渐渐地他开始退出学校的社交圈,不再出头露面,诗社从此土崩瓦解。
多雪的冬天已经来临,春天还会远吗?
在一个大雪纷纷的冬天的晚上,他在一个同学的家里,认识了柳堤。当时柳堤是一家公司的职员,她的清纯、天真、活泼、秀丽,使他神往。柳堤出身书香门第,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世俗之气,这使雨亭感到惊奇,仿佛她是从另一个星球而至,没有玷染地球上的灰尘。自此他觉得生活有了亮点,而且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甜果。这时的雨亭身体像上了满弦,充满了力量,他第一次感到人生是这样有魅力,这样的美好。他当时做的一首诗真实地记录了这种心境:
一种透明的薄雾
裹着春雪,
融化在早早的感觉。
我期待你,
你是殷殷的被晚霞烧造的小草,
初通人生。
这时候,那4个女诗友中的一个轻轻叩开了他的房门,他感到意外,隔壁正坐着洁白无暇的柳堤。
“你怎么来了?”他问。
“不欢迎我吗?”她手里攥着一瓶白干酒。
“当然欢迎。”
她挤了进来,“咕嘟嘟”喝了一大口酒。
他无言的坐在沙发上,出神。
“我知道我上当了。”她开始嘤嘤哭泣,仿佛很伤心。
雨亭好像听到隔壁柳堤的喘息。
“来,喝一口。”她把酒瓶递给他。
他接过酒瓶,“哐当”一声放在桌上。
“我是一颗不幸的种子,忍受着不能发芽的痛苦。”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觉较少开兮,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同离苦网;迷途知返矣,愿大雄大力大慈请佛,常转法轮。”雨亭已有耳闻,知道她交的是一个浮华的男生,那男生在未上大学时就喜欢朝秦暮楚。
“我知道你金屋藏娇,我已是残荷败柳,但我一直喜欢你,叶落归根。”
雨亭知道她这番话的意思。
她深深地打了一个酒嗝,脸色潮红,她姿色依旧。
雨亭一动不动。
“你要是跟她结束,我就跟你……”说这句话时,她多少有点脸红。
雨亭低着头说:“我们是同学,是好朋友。我既然有了她,我就要对她负责。”
“你的身上还带着那个时代的痕迹,不过,我想你早晚会起变化的。”
她失望地走了。
在车站,临上公共汽车时,她深情地依依不舍地望着他:“我们还会再见吗?”
雨亭没有回答。
她又问了一句:“我们这是擦肩而过吗?”
雨亭淡淡地一笑:“你是我诗歌的一个音符。”
“梦是心的寓所,我总在梦里……”她喃喃地说着,一转身,上了缓缓停下的公共汽车。
他好像送走了一个梦。
雨亭回到家,柳堤扑过来,紧紧地拥着他,默默无言。雨亭感到她的心跳从来没有这么快过。
雨亭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天地出版社当编辑,他和柳堤的蜜月是在庐山度过的,在那座有名的山中留下了难以忘怀的浪漫故事。
柳堤爱这个家,更爱这个家的男主人公,贝年后他们的女儿朗朗来到了人世。
雨亭的那个女同学飘洋过海到了美国,去寻找新的梦,另外3个诗友,一个分到电视台,一个分到《诗刊》编辑部,还有一个后来当了个体户。当个体户的这个诗友叶露露,临毕业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上了学校的楼顶,手里攥着一大把传单和一叠照片,她用力一抛,那些传单和照片就像漫天飞舞的雪花。传单上赫然印着:这样的学生能毕业吗?!照片是露露的裸照。原来露露与老太太的儿子谈情说爱,后来发觉对方偏执和自私,于是断绝来往,对方走火入魔,一时想不开,竟喝敌敌畏自杀了。鉴于这种情况,学校不为露露分配工作,将其开除学籍。露露为生计所迫,开了一个个体书店,取名“名流书屋”。
雨亭在天地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室诗歌组当编辑,组里一共3个人,平时负责征集审阅诗歌方面的书籍,工作节奏不紧不慢。柳堤在公司当职员也是有条不紊,女儿朗朗两岁时上了一家幼儿园,3岁时入了全托。平时雨亭的业余时间多是用在阅读书籍和诗歌创作上,自从女儿入了全托后,自己的时间多了,创作欲望更高了。柳堤对诗歌似懂非懂,但丈夫喜欢的,她也尽力去喜欢。晚上,雨亭诗兴大发,阅读自己的作品时,她静静地听,雨亭看书时,她默默地为丈夫端来热气腾腾的咖啡。有一天,柳堤下班后拎着沉甸甸的一捆书走进家门。
“亭,快看,这是我给你买的《莎士比亚全集》。”柳堤已累得气喘吁吁。
雨亭对《莎士比亚全集》已是垂诞已久,只是因为花费太多一时不敢问津。
“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他问柳堤。
“猜猜看。”
“有小金库?”
柳堤俏皮地摇摇头。
“把首饰当了?”
“去你的!”
“我猜不出。”
“公司新换了一位老板,他挑中我给他当秘书,薪水长了。”
“秘书不是要上床的呀!”雨亭神秘地朝她挤眉弄眼。
“哪儿有那么多床!”柳堤嫣然一笑。
以后雨亭仍在他的诗歌王国里弛骋,柳堤却没有更多的时间当他的听众了。公司事务更加繁忙,新老板外事活动频繁,屡屡打出社交牌,柳堤经常出入卡拉OK歌厅,同时练就了一副好嗓子。北京几十家豪华歌厅对于她来讲已经毫不陌生了。美容、高档时装、时髦发型、琳琅满目的化妆品,使她锦上添花,愈加出众。昔日的雅气一扫而光,增加了几分娇态,更增添了几分神韵。
雨亭仍在紧张地爬格子、读书。
柳堤有时深夜由皇冠轿车送回家,甚至喝得踉踉跄跄,他也习以为常,因为他知道这是公司的工作需要。有诗与他为伴,他一点也不感到寂寞。
渐渐地他感到一种惶感。有一次柳堤到深夜2时还没回家。他的诗兴没了,心“咚咚地”跳起来。楼外传来汽车喇叭声,他赶紧来到阳台,正见下面有一辆皇冠轿车,两个黑影抱在一起,似在接吻。雨亭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
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平时他听到这声音就像是音乐的节奏,动人、悠扬。可如今听到这声音,就像有柄铁锤压在他的胸口上。
钥匙开锁的声音,据说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听到这种声音就像是听到一种音乐,可是在雨亭的耳中,这种期待已久的声音却像是丧钟。
柳堤笑盈盈出现在门口。
“你还没有睡,又有灵感了?”
她发现雨亭脸色苍白,就像霜打的柿子,无精打采,有些异样。
“刚才那个男人是谁?”雨亭气冲冲地问。
柳堤一怔,随即镇定下来。
“你怎么了?”
“那个男人究竟是谁?”雨亭提高了嗓门。
“你整天写那些朦胧诗,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我明明看到你和那个男人拥抱……”
“别说了,那只是一个朋友,他送我回来,酒喝多了一点……”
雨亭愤怒地打了柳堤一记耳光,柳堤和他结婚8年来还从来没受过这种对待,这也是雨亭平生第一次打她。这之前他3次打过人,小时候他和哥哥在路上遇到一高一矮兄弟俩纠缠,高个子击败了他的哥哥,他把对方的弟弟摔倒了,并趁势骑在敌手的身上。1比1,双方休战。第二次打人是在工厂,上夜班时,班里一个绰号“破碗”的青年不干活儿,睡大觉,雨亭身为班长,把“破碗”应该干的活干了。最后他忍无可忍,骑在“破碗”身上,把他饱打一顿,很快“雨秀才怒打破碗”的佳话传遍全厂,那些倾慕雨亭的姑娘大感意外,没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人竟然有如此剽悍之气。第3次是打了工厂那个热恋他的姑娘。
柳堤怒不可遏,自尊心难以忍受,提出离婚。雨亭已失去了理智,怒道:“离就离,明天就去办手续!”
可是当柳堤推开女儿朗朗的房间,看到熟睡的女儿那可爱漂亮的脸时,眼泪夺眶而出。女儿不能没有妈妈,也不能没有爸爸。第二天早晨,柳堤对雨亭说:“以后晚上我再也不出去了。”
“可是你跟那个男人的关系要说清楚。”雨亭板着面孔,他眼睛浮肿,一宿没有睡好觉。
柳堤咬紧牙关:“他就是朋友,我们俩人没有越轨……”她深知,这道防线要坚决守住,一攻破,她就完了。
男人如果有越轨行为,女人往往容易原谅;可是如果女人有越轨行为,男人心头将会有阴影,这种阴影永远抹不掉,一触即发,男人一想到那般情景便不寒而栗。“男尊女卑”的社会延续几千年,天道不公。
从此,皇冠轿车消失了。每天下班后,柳堤回家做饭,晚上看电视或织毛活,她的笑声少了。
雨亭呢,看在女儿的份上,不再追究柳堤的过失,但是那晚看到的亲昵镜头却像一块重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压抑,对柳堤的情感减弱了。
雨亭40岁时,由露露介绍参加了一个文化沙龙,随着改革开放,中国民间这种小规模的知识分子聚会多了起来,一些情投意合、志趣相同的朋友利用周末晚上,共聚一室,秉烛谈心,共议文化艺术,悠哉乐哉,既互通信息,又增进友谊。有时舞曲融融,烛影摇曳,轻歌曼舞,其乐无穷。雨亭参加的这个沙龙,作家、诗人居多,也有新闻记者、编辑、演员、歌手,公司老板或职员,高校学生等,是京城里文化层次较高的一类文化沙龙。
沙龙聚会的地点不一。雨亭第一次参加沙龙活动的地点是在名流书屋。书屋位于风景秀丽的什刹海畔,书屋附近便是露露的家,这是一座有7间住房的四合院,掩在翠荫之中;房上辟有舞池,四周有白栏围护,中间有凉蓬竹椅,可以品茶赏月,也可以歌舞翩翩。屋内陈设典雅,红木家俱,锃亮耀眼,壁上国画楹联,古色古香,客厅北侧是间书屋,书橱里密匝匝挤满了书,南侧是过厅通卧室。露露的美国丈夫汤姆刚好回国办事,这里成为沙龙聚会的最佳场所。在沙龙里男女平等,在谁的家里举办沙龙活动,谁就是召集人,这次的召集人自然是露露。
露露浓眉大眼,高高的个子,向日葵般的脸庞,性格爽朗。名流书屋专卖高档次图书,新学派、新潮流的书应有尽有,还办有英语角、现代派文学讲座。几年的风风火火,书屋多次荣获全国集体所有制优秀书屋称号。露露的性格照北京话说就是“满不吝”。有一次她上出租车,刚行了两里地,后面一辆车的乘客,说有个装有两万元现金的书包撂在车上。他汗流浃背翻遍车厢毫无踪迹,便诬告露露拿了。司机把车开到派出所,露露急了,当着众人的面,脱个赤条条,把众人全吓傻了。
露露有个贴身“保镖”,七八年来一直跟着她,对她可算是忠心耿耿。露露白手起家时,这个叫阿毛的小伙子开一辆破摩托车跑前跑后。有时露露忙到天亮,他也等到天亮。真应了“阴盛阳衰”这句话,阿毛长得像烧火棍,书读到初中,经商本事也没有。他本是露露的邻居,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妈让露露带着他闯荡江湖。对露露,这个阿毛不仅忠,而且勇,“忠勇”二字从不分家。有一次,有个无赖偷了书被露露发现不认帐,反而动手打了露露。露露也不示弱,两人扭作一团。阿毛抄起顶门检,一检打过去,没想打中露露的后腰,露露半个月没下床,急得阿毛眼泪落了半脸盆。后来露露在友谊宾馆的一次聚会上遇到了美国专家汤姆,一来二往,情感迸发。汤姆是研究中国文化的专家,与露露一拍即合,半年后就订下婚约。结婚前几天,阿毛闷闷不乐,露露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对阿毛多少有些感情,她的观点是:人有三情,一是亲情,二是友情,三是爱情。她说和阿毛的情感属于第一类。她深知阿毛暗恋她,为她出了不少力,可谓“鞠躬尽瘁”,可是用什么来报答他呢?
她把阿毛叫到自己的房里,插上了门。
“毛毛,”说这个爱称时,她眼圈一红。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就要出嫁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把初夜权给你吧,反正外国人也不在乎这个……”
阿毛听了,眼泪淌了一条线似的。
“露露,你真好,我祝你幸福,我阿毛烧成灰也想着你……”但露露还是嫁给了汤姆,跟着洋人走了。于是阿毛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悠悠。
文化沙龙不定期举办,成员经严格挑选,来去自由。
这次沙龙参加者除露露、阿毛外,还有黄秋水、老庆。牧牧、夏君、新颖、银玲。
黄秋水可谓沙龙元老。他是全国有名的诗人,在中国新诗史上占有一页。他以前曾当过某杂志的主编,后嫌事务繁忙,又想落个潇洒悠闲,于是辞去主编职务,办了提前退休手续。已经50多岁但童心勃发的黄秋水个子矮小,已谢顶,脑门发亮,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熠熠放光,那眼角深而重的鱼尾纹和沉思时凝重的眼神,使人能看出他的情感曾经遭过重创。10年前,黄秋水跟一个风华正貌、才华横溢的年轻女诗人有过翻天覆地的情爱风波。当时黄秋水爱得死去活来,那个初涉爱河的少女也深陷情网,不能自拔。但黄秋水面对贤妻幼女不能离婚,情人梦又难长久,最后,少女含泪远涉重洋。黄秋水大病一场,神思恍惚。3年前,妻子有了外遇,毅然弃他而去,女儿又去美国留学,老黄终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雨亭走进露露的四合院时,黄秋水正在高谈阔论:“20世纪是一个交织着痛苦、访惶、变革和辉煌的伟大的世纪,尤其是在传统的道德体系几近崩溃,新的道德体系尚待建立之时,当代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其实更是时代品味的一种折射……”
黄秋水接过新颖递过的桔子汁一饮而尽,“某些人责任感的失落是80年代中期以来的社会特征。中国的传统儒家教育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直强调男人对家庭、国家与社会的责任;我认为,50年代那种对人的净化教育,张扬了其中‘存天理,灭人欲’的一面,在某些方面,扭曲了人的品格和灵魂。经过‘文革’时期的疯狂破坏后,人们产生一种强烈的被愚弄的感觉。……”
“说得好!”斜倚在沙发上正洗耳恭听的老庆咂巴咂巴大嘴叫道。雨亭见他30岁模样,戴一副深度眼镜,脸白灿灿的,夹克服显得皱皱巴巴,还有些明显的油渍。他动作似乎有点迟纯,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烟灰散落一身。
黄秋水接着刚才的话题讲道:“如果说80年代中国人在男女两性问题上还讲一些情和爱,还有人在第三者插足之类的问题上要死要活的话,到了90年代,男女两性问题则已到了不能承受之轻的地步。一些人对性的要求几近于动物,没有情感就有性关系的现象,成为转型期中国的社会景观之一。男人与女人的抱怨由此而起:男人抱怨女人不再纯洁,女人则认为男人缺乏责任感。于是男人对女性审美趣味堕落到纯肉体欲念,女人则看重男人是否有钱、有权。这种恶劣的结果其实正是男人和女人们互相操练出来的。……”
“说得太精彩了!”一向被称为清教徒的银玲脸涨得鲜红。银玲身体窈窕,体态轻盈,皮肤黝黑透亮,一双眼睛安详镇定。她已独居多年。据说是丈夫有外遇激怒了她,使她无法容忍。银玲追求一种宁静的充满情感色彩的生活,万般无奈才沉入佛教的氛围,加上本身具有特异功能,又迷上气功:据说是气功大师张宏堡的女弟子。按朋友的“报道”,银玲每天只有聆听佛教音乐才能进入梦乡。
坐在银玲左边的夏君挪动了一下纤瘦的身体,准备发言。当黄秋水滔滔不绝发表言论时,夏君一直静静坐在那里,一边不经意地嗑着瓜籽儿,一边聚精会神地听讲。夏君生得文文静静,有点高颧骨,两只眼睛充溢着善良的神采,花瓶似的腰身,好像一捏就碎;乌黑的披肩发,似一弯飞瀑倾泻而下。雨亭初次见她,觉得她有点像弱不禁风的林黛玉。
夏君努了努嘴,终于发言了,声音又小又细,“但是人毕竟不是动物,这种缺乏美感的两性关系实在让人倒胃口。一些多少还有点层次的人在对性快餐感到魔足以后,觉得两性关系还是要有点美学意识,不能只停留在自然领域中。在爱情中性并不仅仅是性,它最重要最根本的部分并不是性,而是交谈。性在爱情中作为交谈而获得意义。在爱情中可以没有性,但不可以没有交谈。”
“我反对这种观点!”老庆高高地举起了手。
“为什么?”新颖扬起她那秀丽的脸庞,眼睛一眨一眨的。
老庆抹抹嘴,杏脯吃得太多,沾了一下巴杏腻。
“我以为性是非常美好的东西,也是非常神圣的东西。人类有三大生活,一是精神生活,没有精神生活,人如同迷失航向的帆船;二是物质生活,没有物质一事无成;三是性生活。以前由于极‘左’思想作祟,人们往往忽略了第三种生活。我认为在爱情中不能没有性,诚然也不能没有交谈,交流思想促进感情,融为一体的性和谐同时也会促进感情。”
“哼,你就知道性!”新颖白了老庆一眼。新颖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她是这个文化沙龙里最早有小轿车的人。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谁也不了解她的历史,只知道她是某公司的小老板,是某巨商的大陆情人,他们的爱情神话曾在京城的生意因产生过相当大的冲击波,新颖与那位商海巨子相恋5年,两次自杀未遂。
新颖说:“在现在社会,妇女的审美情趣之高低标志着这一时代文化品味的高低。众所周知,法国启蒙时代的启蒙文化就是沙龙文化,而沙龙的主持者多为法国的上层贵妇。正是这些沙龙贵妇给启蒙思想家以讲坛、听众和读者,刺激他们的灵感和激情,甚至在非常时期给他们以帮助,为他们提供避难场所。狄德罗入狱,卢梭首先想到的是向国王宠爱的情妇蓬巴杜夫人求援。这种关系甚至超越国界。伏尔泰在法国有难,俄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伸出了救援之手,他们两人之间的通信成为人类文化史上的珍宝。在读到狄德罗的名作《哲学思想录》、《论盲人书简》时,又有谁能想到这只是当时他为应付情妇而信笔挥就的文章?启蒙思想家与法国上层妇女多姿多彩的关系,正是那个时代的魅力所在。你们想一想,如果法国的启蒙思想家们只将女人作为性对象,而不是心灵的倾诉对象,又哪会有这么多思想瑰宝留存于世?也许,人们对性快餐的魔足,标志着伟大反思的开始。”
露露高兴得拍手笑道:“小颖在新加坡镀过金,说话就是有根有据。”
可是露露哪里知道,新颖在新加坡上学这段经历更有一番辛酸。她当时被迫与那位巨商分手,隐居新加坡上学;没想半年后,痴情郎竟追到美丽的南洋一隅……
在沙龙里,牧牧深知夏君的心境和作为。夏君毕业于一所文科院校,属达斡尔族血统,父母是大学教授。她的第一个恋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为了爱情,她要求去天津工作。可是未来的婆婆不喜欢这个个性极强又不善家务的未来儿媳。夏君与男友在海河边发生争吵,几句气话竟酿成初恋的失败。她在海河边徘徊好久,几次想一了此生,最终想到含辛茹苦的父母,才又燃起再生的欲望。她告别那个使她痛苦的城市到北京谋生,在一家公司当职员。人在恍惚和惆怅中极易择错方向。夏君在失望中与总经理一拍即合,很快结婚。没想这位年轻有为的总经理重商轻情。有一次,为了谈成一笔生意,让她与一个日商周旋。晚宴酒过三巡,夏君已酩酊大醉,只得暂到日商所住房间休息,半夜醒来竟发现,拥她同睡的不是新婚丈夫,而是那个日商。她又羞又急,闯出门来,却见新婚丈夫悠然自得地坐在外房的沙发上看着报纸。她气坏了,狠狠地打了丈夫一记耳光。“混帐商人!”她恨恨地骂道。第二次恋爱又失败了。
夏君带着挫折感认识了露露,走进了沙龙。她非常喜欢这个沙龙,特别是像她这样在北京没有一个亲人、无依无靠的女人。每逢情人节、中秋节、圣诞节等节目,她更感到这个沙龙简单就是温馨的家,温暖舒适,在这里她得到各种知识和信息,享受到友情的温暖。这时,沙龙里一个男友向她放出爱情之箭。我们暂且把这个男人称为B君。B君是某杂志的编辑,有妇之夫,他的博学、热情令夏君感动。他经常单独邀她出去游玩散步,夏君偶尔写几篇小散文托B君发表在他主办的杂志上。终于有一天,夏君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情,引B君来到自己租住的一个一室一厅的房间……可是4个月后,B君不见了踪影。夏君慌了,BP机“狂轰滥炸”,结果B君在电话中告知夏君:“你同我老婆谈吧。”并告诉了他老婆的办公室电话。夏君与B君之妻一席长谈,才知这位懦弱平庸的女人是如何痴爱丈夫,她哭得那么凄切。夏君的心彻底地凉了。
以后当沙龙里的朋友谴责B君的不仁之举时,B君无可奈何地说:“我从心里喜欢夏君,也愿娶她做老婆,但是我老婆死活不离,一离她就要死,没办法!”
夏君自然恨透了B君,咒他下世做牛做马。沙龙里自然也有人埋怨夏君活得太认真了,夏君知道,准是老庆说的。
牧牧之所以了解夏君是那次游泳。那一次,几个朋友一起在康乐宫嬉水乐园游泳。牧牧与夏君在冲浪浴的池中,任那温水轻轻地冲击。牧牧离婚多年,当他看到夏君仅穿着三点式泳衣,不由生出几丝遐想。夏君半卧池中,用那灵活的雪白的小脚丫轻轻拍打水浪,纤瘦的腰肢有节奏地扭动,胸脯时起时伏;牧牧有些禁不住,过去紧紧拥住她。
正在幻想中的夏君又惊又气,猛地挣脱,并一把将他推倒在水里。夏君上了岸没与大家告别,独自扬长而去。
牧牧深感不安,生怕她从此消失。没想到再次聚会时,夏君却从容地出现了。
饭后起舞,夏君主动邀请牧牧。
牧牧有点受宠若惊。
“你是不是跟谁都这样?”
牧牧摇摇头。
“说实话。”
“这就是实话。”牧牧吞吞吐吐地说。
“我是认真的人。”
“我已领教了。说真的,我挺喜欢你。”牧牧的手有点颤抖。
夏君感到了。
“我们是朋友,永远不会发生什么故事。”
“为什么?”牧牧的心往下一沉,又一沉,快沉到底了。
“不知为什么,没有缘份。”夏君的样子像牧师,没有表情。
牧牧诚恳地说:“我是一个很传统的人;父母都是政工干部,我就是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又做过多年的政工工作……”
“看得出来。”
“我的婚姻是由父母做主,老婆是父亲的的老战友的女儿;她长得端正,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她没那么深的感情,我对她关心也不够。后来她上了夜校,认识了一个同学,是个企业家,产生了感情。我那时工作实在太累,写不完的材料,开不完的会。一个雪夜,那男同学把她送回家,故事便发生了……”
“后来呢?”夏君冷冷地间。
“我们坐下来谈判。我当时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于是离婚了。”
夏君的舞步停了下来。
“她得到了幸福?”
牧牧摇摇头。
“那男人是有妇之夫,不能离婚……”
“你别说了……”这个故事显然触到了夏君的疼处。她离开牧牧,怅然坐倒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不声不响地抽起来……